售楼处里空调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嗡嗡地吹,可我后背的汗还是黏住了那件穿了三年的棉布衬衫。
黏糊糊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手里捏着两张银行卡,一张是我和老赵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另一张,是我妈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今天就是那个“万不得已”。
我女儿,赵静静,要买房了。
她看中的这套两居室,不大,八十多平,但位置好,离她公司近,以后有了孩子,学区也过得去。
首付一百二十万。
她和男朋友陈阳自己凑了二十六万,剩下的九十四万,她说:“妈,你和爸得帮我。”
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好像这钱本就该是我们出。
老赵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放轻松。
我怎么轻松?
那九十四万,不是九十四块。
是我从菜市场一块一块省下来的,是老赵从烟钱里一根一根抠出来的,是我退了休还去做兼职会计,对着一堆堆发票熬红了眼挣来的。
售楼小姐的嘴像抹了蜜,一口一个“阿姨”,叫得比我亲闺女还甜。
“阿姨,您看,这合同条款我们都跟静静姐核对过了,没问题的。您在这儿签个字,然后咱们去财务那边刷卡就行。”
她纤细的手指点在合同末尾的签名处,指甲上贴着亮晶晶的钻,晃得我眼花。
赵静静坐在我对面,一脸的兴奋和期待,她握着男朋友陈阳的手,两个人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光芒,刺得我有些恍惚。
我想起她小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以后要买个大房子,让你和爸爸住最好的房间。”
那时候的她,眼睛里也是这样的光。
人长大了,话就变了。
现在是,“妈,你和爸得帮我。”
我深吸一口气,空调的冷风灌进肺里,有点凉。
算了,为了女儿,哪有当父母的不愿意。
我拿起笔,准备签字。
老赵在旁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他的手心干燥又温暖,带着一种让我安心的力量。
他说:“签吧,孩子的事,就是咱们的事。”
我点了点头,笔尖落在纸上。
“林慧”。
两个字,我写了半辈子,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感觉有千斤重。
签完字,售楼小姐笑得更灿烂了:“阿姨您真是爽快人!静静姐有您这样的妈妈真是太幸福了!”
赵静静也笑了,她站起来, leaning over the table,想给我一个拥抱。
“妈,谢谢你!”
我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幸福?可能吧。
但这份幸福,是用我们的下半辈子换的。
“走吧,去财务室。”售楼小姐热情地引路。
财务室就在隔壁,一个小小的房间,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
气氛比外面还要冷。
我把两张卡递过去。
“这张,先刷六十万。”我指着我和老赵的养老钱。
“这张,三十四万。”我指着我妈留下的那张卡,声音有点发颤。
财务正准备接卡。
赵静静大概是觉得事情尘埃落定,彻底放松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手把她那个一直放在脚边的包,甩到了财务的桌子上。
“啪”的一声轻响。
不算重,但在死寂的财务室里,格外清晰。
我的目光,被那个包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橙色的包。
皮质细腻,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又昂贵的光泽。
包的形状很别致,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见过。
赵静静从包里翻找着什么,嘴里还念叨着:“身份证呢?我记得放进来了啊……”
她没注意到我的脸色。
我的血,在那一瞬间,好像凉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包。
那个标志,那个锁扣,那个熟悉的轮廓……
我做兼职会计的那家公司,老板娘就有一个。一模一样。
有一次公司聚餐,一个小姑娘不懂事,夸老板娘的包好看,问她多少钱。
老板娘笑着说:“不贵,也就够买辆A4。”
当时我还在心里咋舌,一个包,几十万,这些有钱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我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我会从我女儿手上,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
我的手,开始抖。
不是气的,是凉的,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气,顺着血管一路冻到了指尖。
“静静。”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她“啊?”了一声,还在翻包,头也没抬。
“你这个包……”我指着桌上那抹刺眼的橙色,“哪来的?”
她终于找到了身份证,得意地扬了扬,然后才注意到我的问题。
她看了一眼那个包,笑了,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哦,这个啊,我上个月买的,好看吧?今年的新款,我找代购抢了好久才抢到的。”
“多少钱?”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没多少钱……就是……就是一个包嘛。”
陈阳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走过来,想打圆场:“阿姨,就是一个包,女孩子嘛,都喜欢这些。”
我没理他。
我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赵静静脸上。
“我问你,多少钱?”
我的声音不大,但财务室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个戴眼镜的财务,售楼小姐,还有老赵和陈阳,都看着我们。
赵静静的脸,白了。
她嗫嚅着:“妈,你问这个干嘛……我们不是在买房吗?”
“我最后问你一遍,多少钱?”
她被我吓到了,眼圈有点红,声音也带了哭腔:“十六万……”
十六万。
十六万!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看到自己在闷热的夏天,为了省几块钱的空调费,只开着风扇对着发票,汗水滴在纸上,晕开一个个数字。
我仿佛看到了老 Zhao。
看到他那双因为常年修机器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皱巴巴的十块钱、二十块钱抚平,塞进那个铁皮饼干盒里。
我仿佛看到了我妈。
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把存折塞给我,说:“慧慧,这是妈给你留的,以后要是有个什么急事,别亏待自己。”
急事……
原来在女儿眼里,买一个十六万的包,比我们掏空家底给她凑首付,更“急”。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伸出手,从那个面无表情的财务手里,把我的两张银行卡拿了回来。
动作很慢,但很稳。
“妈?你干什么?”赵静静慌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房,不买了。”
整个房间的人都愣住了。
老赵最先反应过来,他拉住我的胳it:“慧慧,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我甩开他的手,“跟谁好好说?跟她吗?”
我指着赵静静,指着她旁边那个刺眼的橙色皮包。
“我们俩老的,裤腰带勒得死死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就为了给她凑这九十四万的首付!”
“她倒好!转头就给自己买个十六万的包!”
“十六万!那是什么概念?那是我不吃不喝,熬瞎了眼睛做两年兼职才能挣回来的钱!”
“那是我们家阳台上,那个漏了十年都舍不得换的马桶,可以换二十个的钱!”
“你拿着我们省吃俭用给你买房的钱,去满足你那点可笑的虚荣心!赵静静,你的良心呢?”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售楼小姐和财务都傻眼了,估计从没见过这种当场反悔的戏码。
赵静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不是愧疚,是觉得丢脸。
她冲我吼道:“你嚷嚷什么!这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我花我自己的钱,有什么错?”
“你自己的钱?”我气得发笑,“好一个你自己的钱!”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一万五?去掉房租,去掉吃喝,去掉你三天两头去吃的那些高级餐厅,做的那些死贵的指甲,你还剩多少?”
“你拿什么去买十六万的包?你拿什么去凑那二十六万的首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二十六万,有多少是你自己攒的?有多少是陈阳给你的?又有多少是你刷的信用卡,等着我们给你填窟窿?”
我每说一句,赵静静的脸色就白一分。
陈阳站在一边,脸色也很难看,他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显然,我猜对了。
老赵还在旁边拉我:“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外面还有人看。”
“看就看!”我彻底豁出去了,“我今天就是要让大家看看!看看我是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好’女儿的!”
我转头看着赵静静,眼神冷得像冰。
“你想要这套房子,是吗?”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行。”
我把那两张卡,放回我自己的包里,拉上拉链。
“这九十四万,我收回了。”
“房子你自己买。钱,你自己挣。”
“什么时候,你把你那个十六万的包卖了,把你信用卡的债还清了,什么时候,你真正学会了什么叫‘靠自己’,再来跟我谈房子的事。”
说完,我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老赵愣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女儿,跺了跺脚,赶紧追了出来。
身后,传来赵静静崩溃的哭喊声。
还有售楼小姐慌乱的劝解声。
都与我无关了。
走出售楼处,外面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比里面的空调舒服多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那件黏在后背的衬衫,好像都干爽了不少。
老赵追上我,气喘吁吁地:“慧慧!你这是干什么啊!怎么说走就走了!静静还在里面哭呢!”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哭?她还有脸哭?”
“老赵,我问你,咱们这辈子,过得苦不苦?”
他愣住了,没说话。
“我们结婚的时候,住的是单位分的十平米小屋,一张床,一个桌子,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冻得像冰窖。”
“静静出生了,为了让她喝上一口奶粉,你把你的烟戒了。我呢,我把我的长头发剪了,因为洗发水贵。”
“我们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供她读大学,她毕业了,要留在 大城市,我们二话不说就支持。”
“她说要买房,我们二话不说就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我们对她,还不够好吗?”
老赵沉默了,眼圈有点红。
“可她是怎么对我们的?”我指着售楼处的方向,“我们在这边为她的九十四万愁得睡不着觉,她在那边云淡风轻地刷了十六万买个包!”
“那不是十六块,也不是一千六!是十六万!”
“在她眼里,我们算什么?一个予取予求的提款机吗?”
“老赵,我们是她的父母,不是她的奴隶!”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都散了不少。
老赵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抽一根,又想起了什么,把烟盒塞了回去。
“可那毕竟是咱们的女儿啊……你让她一个人怎么承担那么多?”
“她不是一个人。”我冷冷地说,“她有她那个能让她刷卡买包的男朋友,她有她那个价值十六万的包。”
“路是她自己选的。跪着,也得给我走完。”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老赵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了车。
“师傅,回家。”
车子开动,售楼处那栋华丽的建筑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一场家庭戰爭,才刚刚开始。
回到家,那个我们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第一次让我 cảm thấy如此空旷。
墙上还挂着赵静静大学毕业时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照片里,她笑得灿烂,我和老赵站在她两旁,满脸骄傲。
那时候,我们以为,苦日子到头了。
没想到,真正的苦,是心苦。
我和老赵谁也没说话。
他默默地去厨房烧水,我坐在沙发上发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门铃响了。
我知道是他们回来了。
老赵去开的门。
赵静静和陈阳站在门口,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赵静静一进门,就冲到我面前。
“妈!你今天为什么要让我那么难堪!”
她不是来道歉的,是来问罪的。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让你难堪?”我反问,“当你心安理得地刷着十六万买包,再心安理得地管我们要九十四万首付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让我们有多难堪?”
“那是我自己挣的钱!我花我自己的钱,你凭什么管我?”她还在嘴硬。
“好,你的钱。”我点了点头,“那你就用你的钱去买房啊。你找我干什么?”
“我……”她噎住了。
陈阳赶紧上来打圆场:“阿姨,您消消气,这事是静静不对,她太年轻了,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给赵静静使眼色。
赵静静却不领情,她甩开陈阳的手:“你别管!这是我跟我妈的事!”
她又转向我:“妈,我承认,我不该买那个包。我现在就把它卖了行不行?你把钱给我,我们先把房子买了,那房子真的很抢手,今天不定下来,明天可能就没了!”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她的逻辑里,从来没有“我错了”,只有“我怎么才能达到我的目的”。
卖掉包,不是因为她认识到了自己的虚荣和错误,而是为了换取我手里的九十四万。
这是一种交易。
“晚了。”我说。
“什么晚了?”她急了。
“我说,晚了。”我重复了一遍,“赵静静,你今年二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你应该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想要房子,可以。自己去挣钱。”
“你想要过那种出入高级写字楼,背着几万几十万包包的‘精英生活’,也可以。自己去实现。”
“别一边享受着远超自己能力的消费,一边又把生活的重担甩给父母。”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是你亲女儿啊!”她终于崩溃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正因为你是我亲女儿,我才不能再这样害你了。”
我站起身,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
“我累了,要休息了。你们走吧。”
“妈!”
我没再理她,径直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赵静静的哭声、陈阳的劝说声、老赵的叹息声,混成一团。
我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心疼。
怎么可能不疼。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我宁愿她今天哭,也不想看到她未来因为还不清的债务和填不满的欲望而走到绝路。
有句話怎么说来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今天收回的,不是九十四万,而是她那条已经被虚荣心铺满的、通往悬崖的路。
这场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电话不打,微信不回。
我和老赵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静静去上大学之前的样子。
安静,但也冷清。
老赵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他有好几次拿起手机,想给静静打电话,看到我的脸色,又默默地放下了。
他会唉声叹气地说:“你说你,何必呢?闹成这样,图什么?”
我 meestal会怼回去:“图她以后能像个人一样活着,而不是像个被欲望操控的傀儡!”
但其实,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问自己。
我真的做对了吗?
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万一她真的钻了牛角尖,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有一天,我妹妹林芳来看我。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们关系很好。
她一进门,就看出了我的憔悴。
“姐,你这是怎么了?跟姐夫吵架了?”
我摇了摇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讲了一遍。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
最后,她给我倒了杯水,说:“姐,我觉得你做得对。”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会劝我跟孩子和解。
“现在的年轻人,从小没吃过苦,不知道钱来得多不容易。”林芳说,“尤其是静静,从小到大,你和姐夫把她保护得太好了,要什么给什么。她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次要是不给她一个教训,她永远都长不大。”
“你那个包,十六万,听着都吓人。我们家小杰,他一个月也挣一万多,他敢买吗?他连一万多的手机都舍不得换。”
“人啊,有多大的脚,就穿多大的鞋。她现在就敢背十六万的包,以后就敢贷款去买一百六十万的车。到时候,你拿什么给她填窟zo?”
妹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可是……我怕她恨我。”我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恨?”林芳笑了,“如果她因为这个就恨你,那这个女儿,不要也罢。”
“你放心吧,孩子跟父母,哪有隔夜仇。她现在是在气头上,等她自己冷静下来,想通了,自然会明白你的苦心。”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别心软。你一心软,前功尽弃。”
我点了点头。
是啊,我不能心软。
这是一场拉锯战,比的是谁更有耐力。
又过了半个月。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阳台上侍弄我的那些花花草草。
门铃又响了。
我以为是收水费的,擦了擦手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陈阳。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袋水果,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阿姨。”他叫了我一声。
我让他进了屋。
老赵看到他,倒是很高兴,忙着给他倒茶。
我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开口。
“阿姨,”他搓着手,很紧张,“我……我是来替静静给您道歉的。”
“道歉?”我挑了挑眉,“她自己怎么不来?”
“她……她没脸见您。”陈阳低下头,“那天回去之后,我们也大吵了一架。后来……后来我们冷静下来,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尤其是静静,她这一个月,想了很多。”
我没说话,示意他继续说。
“那个包,她挂到二手平台上去卖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卖了多少?”
“挂的十四万,还没卖出去。问的人多,真心想买的少。还有人说是假的,气得她够呛。”陈阳苦笑着说。
我心里冷笑,看吧,虚荣的代价,就是这么实在。
买的时候是宝,卖的时候是草。
“她信用卡的账单也来了,这个月要还三万多。她工资发下来,还了房租,剩下的全填进去了,还差一万多。”
“她没办法,把她那些平时不怎么穿的衣服、鞋子,也都挂出去卖了。一天到晚就守着手机,跟人讨价还价,为了十块二十块的邮费磨半天。”
陈阳描述的那个斤斤计较的女孩,和我印象里那个花钱大手大脚的赵静静,判若两人。
“她现在才知道,挣钱不容易,花钱有多快。”
“阿姨,我们知道错了。房子的事,我们……我们想再自己努力一下。”
“我们商量好了,从下个月开始,我们搬到一起住,租个小一点的房子,能省一份房租。我们也不出去吃饭了,自己买菜做饭。”
“我这边,我爸妈也愿意支持我们一点。我们想,再攒个一两年,看看能不能凑够一个小户型的首付。”
陈阳说完这番话,诚恳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这个一直以来在我眼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忽然觉得他好像也长大了不少。
至少,他有担当。
我心里的冰,开始融化了。
但我脸上没表现出来。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不用跟我汇报。”我淡淡地说。
老赵在旁边捅了我一下,小声说:“你这人……”
陈阳没介意,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
“阿姨,对不起。请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没扶他。
我说:“机会不是我给的,是你们自己挣的。”
送走陈阳,老赵忍不住开始数落我。
“你看你,孩子都来道歉了,你还拉着个脸给谁看?”
“他道歉有什么用?关键是赵静静。”我说,“她一天不亲自来跟我认错,这事就一天没完。”
话是这么说,但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没有再主动联系静静,但我开始从别的渠道“监视”她的生活。
她的朋友圈。
以前,她的朋友圈是各种网红餐厅打卡,下午茶,音乐节。
现在,画风突变。
变成了“今日菜价:青菜3元/斤,鸡蛋5元/斤,省钱即赚钱!”
“出闲置:九成新连衣裙,M码,100包邮,不议价!”
“求推荐:哪个超市的打折牛奶最新鲜?”
有一次,她发了一张照片,是她自己做的晚饭,两菜一汤,拍得不怎么样,但看起来很家常。
配文是:“第一次做红烧肉,卖相不好,但味道还行。厨艺小白的逆袭”
下面有她的朋友评论:“哟,大小姐居然亲自下厨了?”
她回复:“没办法,外卖太贵,吃不起。”
我看着那条朋友圈,鼻子有点酸。
我把手机递给老赵看。
老赵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说:“这肉,颜色深了,酱油放多了。”
我白了他一眼:“谁让你点评菜了?”
他嘿嘿一笑:“挺好,挺好。知道省钱了,是好事。”
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高兴。
转眼就到了中秋节。
节前一天,我正在厨房准备过节的菜。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老赵买菜回来了,喊了一声:“门没锁!”
门开了,走进来的人,却不是老赵。
是赵静静。
她瘦了,也黑了点,没有化妆,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着。
但看起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精神。
她手里提着一个月饼礼盒,站在玄关,有点不知所措。
“妈。”她小声地叫我。
我的心,瞬间就被这声“妈”叫软了。
但我还是板着脸,嗯了一声,继续切我的菜。
她换了鞋,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我。
“我……我来看看你和爸。”
“你还知道有我和你爸?”我没好气地说。
她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
“妈,我错了。”
她说。
声音很轻,但我听清楚了。
我切菜的手,停住了。
“我以前……太不懂事了。”
“我总觉得,你们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
“我从来没想过,你们的钱是怎么来的。”
“这一个多月,我自己学着记账,学着做饭,学着为了几块钱跟人讲价……我才知道,我以前过得有多奢侈,多荒唐。”
“那个包……我卖掉了。”
“卖了多少?”我问。
“十二万。”她苦笑了一下,“还不够还我之前欠下的卡债。”
“我把所有的信用卡都注销了,只留了一张储蓄卡。”
“我跟陈阳,我们现在每个月能攒下八千块钱。虽然不多,但……但都是我们自己挣的。”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妈,你那天说得对。路要自己走,人才会长大。”
“房子,我们会自己努力买的。不管要多久。”
“我今天来,不是求你把钱给我。我就是想……想跟您说声,对不起。”
“也想跟您说声,谢谢。”
说完,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在嗡嗡作响。
我看着她,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
我心里的那堵冰墙,终于彻底垮塌了。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掉进我正在准备的肉馅里。
我转过身,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狼狈。
“行了……知道了就行。”我的声音哽咽。
“快中秋了,还知道回来看看。”
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我。
就像小时候一样。
她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热热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里。
“妈,你别生气了。以后,我养你。”
我再也忍不住,转过身,抱着她,放声大哭。
老赵买菜回来,看到的就是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的场景。
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菜掉了一地。
“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我和静静看着对方,哭着哭着,又都笑了。
那天晚上的中秋家宴,是我们家这几年来最丰盛,也最温馨的一次。
静静和陈阳都在厨房帮忙。
静静笨手笨脚的,不是切到手,就是被油溅到,但她笑得很开心。
饭桌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新生活,聊她和陈阳的省钱小妙招,聊她如何跟二手买家斗智斗勇。
她讲得眉飞色舞,好像那不是什么辛苦的事,而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我和老赵听着,时不时地笑出声。
那九十四万,我们谁也没提。
那个橙色的包,我们也谁也没提。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重要的是,我们找回了比钱、比房子更重要的东西。
饭后,静静和陈阳要走。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
临走前,我叫住静静。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卡,塞到她手里。
她愣住了,像被烫到一样,想把卡还给我。
“妈,我不能要!”
“拿着。”我按住她的手,不让她退回来。
“这里面不是九十四万。”
“这里面有四万。”
她不解地看着我。
“这四万,不是给你的。”我说,“三万,是你这个月该还的信用卡。还有一万,你和陈阳拿着,别太亏待自己。年轻人,该吃吃,该喝喝,省钱可以,别把身体搞垮了。”
“妈……”她的眼圈又红了。
“剩下的九十万,我给你们存着。”
我看着她,也看着陈阳,认真地说:
“这笔钱,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直接给你们当首付。”
“我把它当成一个‘家庭基金’。”
“你们什么时候,靠自己的努力,攒够了另外三十万的首付,我就把这九十万拿出来,支持你们。”
“或者,你们以后结婚、生孩子,遇到什么真正的难处,急需用钱,也可以动用这笔基金。”
“但前提是,必须是我们三个人——我,你爸,还有你,我们一起商量,都同意了,才能动。”
“我不想再当那个只会签字付钱的提款机了。我想当你们的‘财务顾问’,你们的‘合伙人’。”
“静静,陈阳,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们俩对视了一眼,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阳说:“阿姨,我们明白。谢谢您。”
静静握着那张卡,手在抖。
她说:“妈,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傻孩子,哪有妈会放弃自己的女儿。”
“只是,妈妈不能陪你走一辈子。剩下的路,你要自己学会走。”
“走得稳一点,慢一点,没关系。”
“只要方向是对的,总会走到终点的。”
送走他们,我和老赵在小区里散步。
秋天的夜晚,风很凉,但很舒服。
月亮又圆又亮。
老赵牵着我的手,说:“你这招‘缓兵之计’,用得不错啊。”
我笑了:“什么缓兵之计,我这是‘授人以渔’。”
“以前,我总想着,要把最好的都给她。把我们没能实现的梦想,都让她实现。把我们没能享受的生活,都让她享受。”
“结果呢?我差点把她养成一个废人。”
“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们能给她的,不应该是钱,不应该是房子。”
“而是让她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一颗懂得感恩和珍惜的心。”
“这比什么都重要。”
老趙点了点头,握紧了我的手。
“你说得对。”
后来的故事,很长,也很平淡。
赵静静和陈阳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开始了“勒紧裤腰带”的生活。
他们搬到了一个离市区稍远但租金便宜的老小区。
每天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上下班。
他们学会了逛菜市场,学会了货比三家,学会了自己修马桶、换灯泡。
静静的朋友圈,成了他们的“省钱成果展”。
今天是用打折券抢到的电影票,明天是用积分兑換的咖啡。
虽然看起来有点“寒酸”,但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真实。
两年后。
他们真的靠自己,攒下了三十万。
那天,静静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驕傲。
“妈!我们攒够了!我们攒够三十万了!”
我拿着电话,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一起去看了房子。
不再是当初那个市中心的大两居。
而是在他们租住的那个老小区附近,一个九十年代的房子,六楼,没电梯,但面积不小,也方方正正。
总价不高,我们的九十万,加上他们的三十万,付了首付,还剩下一点钱可以简单装修一下。
签合同那天,又是在一个售楼处。
还是熟悉的流程,熟悉的场景。
只是这一次,赵静静的脸上,没有了当初的理所当然和兴奋难耐。
她很平静,也很郑重。
轮到我刷卡的时候,她把她的包放在了桌上。
是一个帆布包,洗得有点发白了,上面印着一个不知名的卡通图案。
她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财务。
我看着那个帆布包,又看了看她。
她正好也看过来,我们相视一笑。
我知道,那个曾经让我心寒的橙色皮包,已经彻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而那个懂得用帆布包装着自己未来的女孩,才是我真正的女儿。
房子装修好后,他们搬了进去。
乔迁那天,请我们过去吃饭。
屋子不大,装修也很简单,很多家具都是二手的。
但收拾得很干净,很温馨。
阳台上,静静也养了几盆花。
她说:“妈,我现在才知道,养活一盆花有多不容易。”
我笑了笑,没说话。
饭后,静静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妈,送你的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羊绒围巾。
款式简单,颜色是很温柔的米色。
“我给你和爸一人买了一条。天冷了,你们出门戴着,暖和。”
我摸着那柔软的羊绒,心里暖烘烘的。
我没问她多少钱。
因为我知道,这条围巾的价格,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它里面,有我女儿的成长,有她的孝心,有她对我们最质朴的爱。
这就够了。
晚上,我和老赵回家。
走在路上,老赵忽然感慨了一句:“这孩子,总算是长大了。”
我嗯了一声,把脖子上的新围巾裹紧了些。
真暖和啊。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我想,我妈在天上看到了,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她留给我的那笔钱,最终,还是用在了“急事”上。
它救回的,是一个差点迷失在物欲里的年轻灵魂。
它换来的,是一个家庭的重生,和一个女孩真正的成长。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急”,也更值得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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