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轩的名字第三次出现在公示栏上时,镇政府大院里的梧桐叶刚落满第一层。公示期从七天缩短到三天,这次连照片都换了 —— 原本穿着夹克衫的青年,现在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极了新闻联播里的年轻干部。
“小林这速度,火箭都追不上啊。” 收发室的老王眯着眼看公示单,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他手里捏着的报纸还停留在半年前,头版照片上的林文轩正扛着铁锹在防汛一线铲土,那时他还是水利站的普通干事。
办公室里,林文轩正对着镜子调整领带。藏青色的西装是上周刚买的,三千八,相当于他三个月的工资。要不是县委办的李主任提醒他 “注意形象”,他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运动服。手机在桌上震动,是县委副书记周明远的号码,他深吸一口气接起来。
“文轩,下午跟我去趟省里。” 周书记的声音带着笑意,“王副省长要听咱们县乡村振兴的汇报,你准备的材料不错,到时候你主讲。”
林文轩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心脏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才二十五岁,三个月前还是个连会议室门都不敢随便进的小干事,现在却要在副省长面前做汇报。这一切的转折点,是那次在防汛指挥部的偶遇。
七月的暴雨连下了十天,东河水位超了警戒线下一米。林文轩在河堤上守了整整七个通宵,眼睛熬得通红,裤脚沾满泥浆。那天凌晨,周副书记冒雨视察,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河里,是他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就是这个动作,被随行的摄影师拍了下来,第二天登上了县报头版,标题是 “干群同心,共战洪魔”。
从那以后,林文轩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各种会议纪要里。先是借调到县委办,接着破格提拔为副主任,上个月又被任命为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主持镇政府工作 —— 这个职位,通常需要十年以上的基层经验。
“小林主任,这是您要的会议记录。” 实习生小张怯生生地敲门进来,手里捧着厚厚的文件夹。小姑娘刚来半个月,看他的眼神里既有敬畏,又藏着点好奇。
林文轩接过文件夹,指尖划过 “城关镇领导班子成员名单”,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二位,仅次于镇党委书记。他想起上周的班子会议,五十多岁的老镇长张启明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看不懂的新物件。
“下午我去省里,镇上的事你跟张书记多汇报。” 林文轩合上文件夹,语气尽量显得沉稳。他知道自己压不住场子,那些在乡镇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干部,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都在等着看他笑话。
车驶出县城时,林文轩望着窗外掠过的稻田发呆。周书记在后排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 “土地流转”“开发商”“补偿款” 几个词还是钻进了他耳朵。他想起昨天收到的举报信,说城关镇的开发商挪用了征地补偿款,举报人留的名字是 “王家庄全体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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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轩,在想什么?” 周书记挂了电话,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没什么,周书记。” 林文轩接过水,瓶身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在想下午的汇报材料,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周书记笑了笑:“不用紧张,王副省长是我老领导,你放开讲就行。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生态农业园项目,开发商那边已经签了意向书,等你正式接任镇长,就可以启动了。”
林文轩的喉结动了动。那个项目涉及王家庄五百亩耕地,村民们嫌补偿太低,已经闹了好几次。上周他去村里调研,被几个老太太围着哭诉,说那片地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口粮田。
“周书记,那个项目……” 林文轩想说点什么,却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 周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改革嘛,总会有阻力。等项目建成了,村民们能在家门口上班,到时候感谢你都来不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个项目是省里重点扶持的,做好了,你的履历上又能添一笔亮色。”
林文轩没再说话。他知道周书记的意思,这是一场交易,用村民的土地换他的仕途。车窗外的稻田渐渐变成了工厂,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像条黑龙,在蓝天上拖出长长的尾巴。
汇报出奇地顺利。王副省长听完后,当场表扬了城关镇的思路,还握着林文轩的手说:“年轻有为,好好干。”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林文轩感觉自己的笑容像面具一样僵硬。
晚宴安排在省政府招待所,包厢里的水晶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王副省长坐在主位,周书记挨着他,林文轩被安排在副主位,旁边是省发改委的刘主任。桌上的菜一道比一道精致,穿山甲、娃娃鱼、野生海参…… 林文轩看着这些珍稀动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林,来,敬王省长一杯。” 周书记给林文轩使了个眼色。
林文轩端起酒杯,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细密的水珠。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在河边钓鱼,爷爷说 “水里的鱼,地上的虫,都是有灵性的,不能随便伤害”。
“王省长,我敬您。” 他仰起头,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火烧一样疼。
酒过三巡,王副省长开始聊起往事,说当年在基层工作时,如何克服困难搞建设。周书记在一旁附和,时不时把话题引到林文轩身上,夸他年轻能干,有闯劲。
“小林啊,” 王副省长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们镇有个开发商,挪用了征地补偿款?”
林文轩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事捅到了省里。他刚想解释,周书记抢先开口了:“老领导,那是个误会,已经查清了,是会计做账出了点差错,现在钱都补上了。”
王副省长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林文轩却坐不住了,他知道那不是误会,昨天他还看到村民们举着 “还我血汗钱” 的牌子,被派出所的人拦在镇政府门口。
晚宴结束时,林文轩已经喝得晕乎乎的。周书记让司机送他回房间,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回到房间,林文轩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林书记,救救我们吧,开发商要强行推地了,村民们都在地里守着呢。” 后面附了个定位,是王家庄的耕地。
他猛地站起来,酒意醒了大半。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像片光怪陆离的海洋。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叮铃铃 ——” 座机响了,是前台打来的,说周书记在楼下等他。
林文轩深吸一口气,拿起外套下楼。周书记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车窗摇下来,里面坐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是那个开发商赵总。
“文轩,介绍一下,赵总。” 周书记笑得像朵花,“赵总说,明天就把补偿款全部到位,还多给了两百万,作为村里的公益基金。”
赵总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林书记,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林文轩看着那个信封,厚度至少有十万。他想起王家庄那些皴裂的手,想起村民们浑浊的眼睛,想起爷爷说过的话。
“赵总,这钱我不能要。” 他往后退了一步,“补偿款的事,按规定办就行。”
周书记的脸色沉了下来:“文轩,别不识抬举。”
“周书记,” 林文轩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异常坚定,“我是农民的儿子,知道土地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这个项目,如果村民不同意,就不能搞。”
赵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骂了句脏话,开车走了。周书记盯着林文轩,眼神像淬了冰:“你会后悔的。”
回到房间,林文轩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吐得昏天暗地。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睛通红,满脸疲惫,再也没有了白天的意气风发。他知道自己毁了,那个触手可及的镇长职位,那个光明的仕途,都被他亲手葬送了。
第二天一早,林文轩没跟周书记打招呼,自己买了张回程的火车票。火车慢悠悠地在田野间穿行,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暖洋洋的。他拿出手机,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条短信:“放心,补偿款的事,我会盯着。”
回到镇政府,林文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封举报信和收集到的证据,交给了县纪委。然后,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水利站。
老王在收发室看到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小林…… 不,林书记,您这是……”
“王叔,我还是叫林文轩。”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回水利站,那里踏实。”
走出镇政府大院时,梧桐叶又落了一层,踩在脚下沙沙作响。林文轩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清香,那是他久违的味道。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自己做了该做的事。
一个月后,县纪委发布了通报,周副书记因严重违纪被双规,赵总被依法逮捕,王家庄的征地补偿款全部到位。林文轩的名字没出现在通报里,他还在水利站当干事,每天扛着铁锹巡查河堤,跟老农们聊庄稼的长势。
有人说他傻,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有人说他天真,不懂官场的规则。林文轩只是笑笑,他想起爷爷说过的另一句话:“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走得太快,容易摔跟头。”
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踏实的路,通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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