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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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那场车祸,他用力推开我,自己永远失去了右腿。
十年来,我怀着赎罪的心嫁给他,成为他最称职的保姆。
他暴躁易怒,阴郁难测,我全都默默忍受。
直到在他旧物中发现一张泛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与我七分相似,背后写着“此生挚爱”。
原来他救我,护我,娶我,皆因我长了一张像她的脸。
当我拿着照片质问他,他却平静地笑了:“你终于发现了。”
“她十年前嫁给了别人,而你现在,连替身都不配了。”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正被墨色吞噬,远处楼宇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林薇端着托盘,站在卧室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托盘里是熬得软糯的南瓜粥,几样清淡小菜,还有一小碟他曾经随口提过想吃的桂花糕。她调整了一下脸上有些僵硬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温和的、不会出错的微笑,然后推开了门。
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余床头一盏暖黄的壁灯,在昏暗的暮色中切割出一小片孤岛。周深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她,面朝窗外,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僵硬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压抑的气息,混合着药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颓败感。
“阿深,吃点东西吧。”林薇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轮椅上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弹。
她早已习惯这种无声的抗拒。她走过去,将托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想去碰触他的肩膀,想帮他转过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毛衣的一瞬,他猛地挥臂格开,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股莫名的戾气。“别碰我!”
他的手肘撞到了托盘边缘,盛着南瓜粥的白瓷碗晃了晃,滚烫的粥液泼溅出来,有几滴落在林薇的手背上,瞬间泛起红痕。她疼得缩了一下手,却先低头去看他的裤腿,幸好,没有溅到。
“滚出去。”周深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像结了冰。
林薇抿了抿唇,咽下喉间的涩意。她默默抽出纸巾,先擦干净自己手背上的粥,又去擦拭托盘和床头柜。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十年,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怒火,以及这怒火之下,她必须承受的一切。
收拾完,她端起托盘,轻声说:“那我把粥放在厨房温着,你饿的时候叫我。”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轻轻带上门,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走到厨房,将已经凉透的粥倒回锅里,打开小火慢慢加热。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流理台上,摊开手掌,看着手背上那几点刺目的红痕,怔怔地出神。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十年前那个雨夜——刺耳的刹车声,炫目的远光灯,以及那个猛地将她推开,自己却被沉重撞击声淹没的身影。血色,雨水,混乱的尖叫,医院走廊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还有医生那句“右腿小腿,保不住了”……
那是她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梦魇,也是她这十年生活的全部基石。
愧疚,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了她的灵魂。所以,当他出院后,性情大变,从那个阳光开朗的青年变得阴郁易怒时,她接受了。所以,当周围人暗示,她应该“照顾他一辈子”时,她默许了。所以,她嫁给了他,从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二十四小时待命、没有薪水的全职护工。
她擦掉不知不觉滑落眼角的湿意,重新振作精神。还有一堆家务等着她。
客厅的角落堆着几个旧纸箱,是前些天她提议收拾一下换季衣物时,周深指着让她“处理掉”的。他一直有些旧的画稿和杂物堆在书房,这次不知怎么,同意清走了。
林薇蹲下身,开始整理。大多是些废弃的设计图纸,泛黄的旧书,还有一些零碎的学习用品。东西放得太久,弥漫着一股灰尘和纸张霉变混合的味道。她仔细地分拣,有用的留下,确定无用的才放入准备丢弃的箱子。
在一个箱子的最底层,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她小心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几本旧杂志,抽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素描本。封面是深蓝色的,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泛白卷起。
她并不意外。周深出事前是学设计的,有这样的素描本很正常。她随手翻开,前面几页是一些建筑素描和风景速写,笔触流畅,带着她记忆中他曾经有过的才气。
再往后翻,纸张微微泛黄。翻到某一页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那不是设计图。
那是一张铅笔素描的人像。一个女孩,穿着简单的连衣裙,坐在窗台上,微微侧着头,笑容清澈而明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梢跳跃。画得极其用心,连女孩眼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唇边那个小小的梨涡,都描绘得细致入微。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呼吸停滞了一瞬。
画上的女孩,和她有七分相似。
一样的鹅蛋脸,一样的眉眼轮廓,甚至连笑起来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位置都几乎一模一样。但林薇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她从未有过这样毫无阴霾、恣意飞扬的笑容,也从未坐在那样的窗台上。画中的女孩,周身洋溢着一种她早已失去的、属于被宠爱少女的明媚与鲜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颤抖着,轻轻将画纸掀过一页。
下一页,依旧是那个女孩,换了个姿势,在看书。
再下一页,是女孩的侧影。
整整七八页,全都是她。各种神态,各种角度。
最后,在几张画纸之间,夹着一张小小的、已经泛黄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和素描是同一人,色彩更真实,笑容更具冲击力。照片背面,有一行熟悉的、略显青涩的字迹,是周深的笔迹,写着:
“笙笙,此生挚爱。2008.夏。”
笙笙……
不是薇薇。
是一个她从未听周深提起过的名字。
“此生挚爱”。
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脑海里。
一瞬间,天旋地转。
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像被打碎的玻璃碎片,在她眼前疯狂旋转、重组,折射出完全不同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图景。
为什么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为什么他有时会看着她,眼神却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为什么他偶尔会在梦中呓语,含糊地念着一个听不清的音节。
为什么他救她……那样奋不顾身,真的是因为善良和爱吗?
原来不是。
原来她这十年的愧疚,十年的付出,十年的隐忍,十年的婚姻……全都建立在一个荒谬而残忍的谎言之上。
她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拙劣的替代品。
他救她,或许只是因为在那生死一瞬,这张相似的脸,触动了他潜意识里想要保护另一个人的本能。
他接受她的照顾,娶她,或许只是因为,在失去“此生挚爱”又失去一条腿的双重打击下,他需要一个情感的寄托,一个生活的保姆,而一个长得像“笙笙”、又对他满怀愧疚的她,是最好、也最方便的选择。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林薇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只有紧紧攥着那张照片、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她内心正经历着怎样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
厨房里,粥“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隐约传来,白色的蒸汽顶起锅盖,又无力地落下。
周深操控着轮椅,从卧室出来,准备去洗手间。经过客厅时,他看到了蹲在角落纸箱旁,背影僵硬的林薇。他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蹲在那里磨蹭什么?我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林薇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那种死寂,比他任何一次发脾气砸东西,都更让周深感到莫名的心悸。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手里紧紧捏着一样东西。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脚步有些虚浮。然后,她伸出手,将那张泛黄的照片,举到他眼前。
“她是谁?”林薇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周深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一瞬间,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追忆,痛楚……最后统统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他没有试图否认,也没有丝毫被撞破的慌乱。
他甚至,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种嘲弄,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即将淹没一切。
良久,他抬起眼,迎上她破碎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
“你终于发现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欣赏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补上了最后一句:
“她十年前嫁给了别人。”
“而你现在,”他的视线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倦,“连替身都不配了。”
林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的。
意识回笼时,她已经站在了深夜清冷的街道上。周围是呼啸而过的车流,霓虹灯闪烁着冰冷虚幻的光。初冬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颊,但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块,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疼。
“连替身都不配了……”
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新的、更深切的凌迟。
十年。
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她倾尽所有去赎罪、去照顾、去维系的十年,原来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的愧疚,她的忍耐,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如果那能称之为爱情的话),全都喂了狗,不,甚至不如喂狗,狗还会摇摇尾巴,而在周深眼里,她连一个合格的影子都算不上。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直到筋疲力尽,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瘫坐下来。冰冷的石凳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
没有眼泪。极致的悲伤和绝望,原来是流不出眼泪的。只是一种彻骨的荒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虚无和疲惫。
她想起刚结婚那几年,他脾气更坏,有时会毫无缘由地打翻她精心准备的饭菜,会冷嘲热讽她的穿着品味,会在她试图靠近时用最伤人的话语推开她。她每次都告诉自己,他是病人,他是因为救她才变成这样,她必须忍受。她甚至去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学着如何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者相处。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他的暴躁,他的阴郁,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失去腿,更是因为,每天面对一个替代品,却清楚地知道真正的“此生挚爱”早已属于他人。他看到她的每一眼,都在提醒他自身的残缺和失去。
而她,还傻傻地以为,那是他无法接受现实的情绪宣泄,还加倍地对他好,妄图用温暖去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真贱啊。林薇在心里对自己说。林薇,你真是贱得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起来。她不想接,但那震动固执地响个不停。她拿出来,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妈妈”。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按下了接听键。
“薇薇啊,睡了吗?”母亲慈祥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
“还没,妈,有事吗?”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周深最近怎么样?你照顾他也别太累着自己,看你上次回来,又瘦了……”母亲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听着母亲关切的话语,林薇的鼻尖猛地一酸,差点维持不住平静的假象。她父母一直觉得她嫁给周深是委屈了,但又感激周深的救命之恩,只能反复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从未跟他们说过周深真实的脾气和她在这段婚姻里的煎熬。
如果父母知道,他们女儿这十年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心疼?
“我挺好的,他……他也老样子。”林薇含糊地应着,“妈,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啊,你们照顾好身体。”
匆匆挂断电话,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不能再听下去,怕自己会失控哭出来。
她关掉手机,在长椅上坐了一夜。看着天色从墨黑到灰白,再到晨曦微露。城市渐渐苏醒,上班的人流开始涌动,充满了生机。而她,却觉得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与这个鲜活的世界格格不入。
第二天,她去了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最浓的黑咖啡,试图用苦涩唤醒麻木的神经。然后,她打开手机,开始搜索租房信息。
不能再回去了。
那个所谓的“家”,那个充满了谎言和屈辱的地方,多待一秒都会让她窒息。
她需要一个地方,让自己喘口气,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中介的效率很高,或者说,是她要求不高,只要干净、便宜、能尽快入住。下午,她就定下了一个老旧小区的一室一厅,付了定金。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那个她住了十年的“家”。站在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用钥匙打开了门。
周深坐在客厅的轮椅上,似乎一夜未睡,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阴沉地看过来,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
若是以前,林薇会立刻解释,会为自己的“失踪”感到抱歉。
但现在,她只是平静地换鞋,没有看他,径直走向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结婚后买的,带着这个家里沉闷压抑的气息。她只挑了几件常穿的、自己买的衣服,一些必要的个人用品,还有她的身份证、毕业证等重要文件。
周深操控着轮椅跟到卧室门口,看着她拿出行李箱,动作利落地收拾,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提高了音量,带着惯有的压迫感。
林薇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直起身,第一次,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回视他。
“我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她说。
“搬出去?谁允许你搬出去?”周深的语气骤然变得尖利,“林薇,你忘了你的身份了?你是我老婆!你走了谁照顾我?”
“老婆?”林薇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品味一个多么可笑的词语,“周深,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我到底是你‘老婆’,还是一个……免费的、长得还像别人的保姆?”
周深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掠过一丝狼狈,但随即被更大的怒火覆盖:“你胡说八道什么!就因为那张破照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林薇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和忍耐,只剩下清晰的痛楚和洞悉一切的冰凉,“真的过去了吗?周深,你看着我这张脸的时候,想的到底是谁?你十年前推开我的时候,想的又是谁?”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周深的心上:“是因为我长得像她,你才会下意识推开我的,对吗?你救的不是我林薇,你救的,是这张像‘笙笙’的脸。”
周深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薇不再看他,拉起行李箱,从他身边走过。
“我会请一个护工,费用我来付。”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至于我们之间……等我想清楚了,再说吧。”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关门声并不重,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像一个时代的终结。
周深独自留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房子里,轮椅上,他的双手死死攥着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复杂难辨,有愤怒,有慌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巨大的空洞和恐慌。
她真的走了。
那个十年如一日,像影子一样守在他身边,无论他怎么发脾气都默默忍受的女人,真的走了。
因为他那句残忍的实话。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点淡淡的、他早已习惯的馨香。而此刻,这味道却让他感到无比烦躁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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