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陈建社寄来的那个邮包时,我正在院子里晒谷子。秋老虎的太阳毒得很,晒得谷子噼啪作响,也晒得我头昏眼花。邮递员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心里还咯噔一下,以为是建社又寄钱和信回来了。
可当我拆开那个熟悉的牛皮纸包裹,里面没有信,没有他承诺给我和儿子的新衣服,只有一本小小的册子,和一张折叠起来的汇款单。那册子摊开,刺眼的红章和“离婚证”三个大字,像一盆冰水,从我滚烫的头顶浇到了脚底。
从1977年那个秋天,我含着泪把他送上北上的火车,到收到这纸离婚证,整整五年过去了。五年里,我守着家,孝敬他妈,拉扯着儿子,把他写回来的每一封信都读到揉烂,把他寄回来的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我以为我守着的是一个越来越光明的未来,到头来,却只守来了一纸绝情。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自私一点,紧紧攥住那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现在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但人生没有如果,只有一脚踩下去,就再也回不了头的现实。一切,都要从1977年,那个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夏天说起。
第1章 改变命运的风
1977年的夏天,空气里除了稻香和汗水的咸味,还多了一丝焦灼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味道。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颗惊雷,在我们这个叫“红旗大队”的小地方炸开了锅。对于我们这些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了好几年的知识青年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消息,它是一扇窗,一扇在紧闭了十年之后,终于重新透进光来的窗。
我叫林素问,是五年前下乡来到这里的知青。我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在那场浩劫中受了不少苦,却始终没让我丢下书本。夜深人静时,父亲会偷偷拿出被藏在床板下的《古文观止》和几本数学教材,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他说:“素问,知识是刻在脑子里的,谁也抢不走。总有一天,它会派上用场。”
所以,当大队广播里传来恢复高考的正式通知时,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到大队部,把那张贴在墙上的红纸黑字的通知看了不下十遍。我的心跳得像擂鼓,那些被我藏在箱子底、书页已经泛黄的课本,似乎也在那一刻发出了召唤。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学的校门,闻到了图书馆里书本的墨香。
我的丈夫,陈建社,是土生土长的红旗大队人。他家和我家,就隔着一道半人高的土坯墙。他不是知青,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了,但他是个极其聪明且好学的人。我们俩的相识,就是因为书。那时候,我带下来的几本书,成了村里年轻人的稀罕物。陈建社总是找各种借口来我家,借口帮我挑水、劈柴,眼睛却总往我放在窗台上的书上瞟。他很腼腆,脸膛黝黑,一笑起来,牙齿白得晃眼。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悉了。他会把他从县里废品站淘来的旧报纸、旧杂志拿给我看,我会把父亲教我的数学公式讲给他听。在那个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这种交流成了我们之间最珍贵的情感纽带。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他对我很好,很体贴,农活重活从不让我沾手。他说:“素问,你这双手是用来拿笔的,不是用来握锄头的。”
婚后,我们有了儿子,取名陈念。日子虽然清苦,但很安稳。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守着这个爱我的男人,看着儿子长大,把那些关于大学的梦想,永远地埋在心底。
可现在,机会来了。
我跟建社说了我想参加高考的事。他愣了一下,随即眼睛里就迸发出了光彩,比我自己还要激动。他一拍大腿,说:“好事啊!素问,你本来就该是大学生!你放心去考,家里的事,地里的活,还有咱娘和阿念,都有我呢!”
那段时间,是我结婚以来最幸福的日子。白天,我和建社一起下地,挣工分。晚上,等儿子睡着了,他就点亮家里那盏最亮的煤油灯,把小桌子搬到我跟前,让我在上面复习。他自己则坐在一旁,默默地帮我修补农具,或者借着灯光编草鞋,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有时候我学得晚了,打个盹醒来,身上总是披着他的旧外衣。
我的底子本就好,加上这股拼劲,复习起来事半功倍。大队里要参加高考的年轻人不少,大家商量着,请公社中学的老师来给我们做统一辅导。但名额有限,每个大队只能推荐两个人去。
毫无悬念,凭借着扎实的知识基础,我和另一个男知青在预选考试中脱颖而出,拿到了代表红旗大队参加高考的资格。
拿到资格的那天,建社比我还高兴。他破天荒地去供销社,用攒了很久的布票,给我扯了二尺“的确良”的布料,说要给我做一件新衣裳,让我体体面面地进考场。他还宰了家里唯一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给我炖了一锅喷香的鸡汤。
饭桌上,婆婆张兰也笑得合不拢嘴。她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鸡腿,嘴里念叨着:“素问啊,你可得争气。你要是考上了,就是我们陈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以后建社和阿念,也能跟着你沾光,去城里过好日子。”
我用力地点头,眼眶有些湿润。我看着丈夫期待的眼神,婆婆殷切的目光,还有在炕上熟睡的儿子,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考上,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个家。
然而,我没有想到,这份喜悦和憧憬,在短短几天后,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天翻地覆。
那天,公社忽然来了通知,说因为报名人数远超预期,上级对参考资格进行了调整。原本每个大队两个名额,现在要临时缩减成一个。至于这一个名额给谁,由大队内部自行决定。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另一个拿到名额的男知青,他父亲是大队书记。结果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大队干部们开会研究了半天,最后大队书记找到我,面带难色地说:“素问啊,你看……小王他家里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你呢,毕竟是下乡知青,户口还在这儿……要不,这个名额,就……”
他的话没说完,但我全明白了。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十年等待,一朝梦碎。那种从云端跌落的感觉,让我浑身发冷。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建社看我脸色不对,忙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把事情的经过一说,他当场就火了,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凭什么!这是欺负人!你考得比他好,凭什么把名额让给他?我去找他们评理去!”
我拉住他,摇了摇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没用的,建社。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一晚,我家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建社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呛人的旱烟,婆婆坐在炕沿上唉声叹气,我则抱着被子,无声地流泪。我感觉那扇好不容易为我打开的窗,又“哐当”一声,被无情地关上了。我甚至想,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可就在我准备彻底放弃的时候,事情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而这个转机,在当时看来是希望,却在后来,成了我一生悔恨的开端。
第2章 一碗鸡汤的重量
转机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大队书记家的儿子,那个叫王援朝的男知青,大概是觉得抢了我的名额心里过意不去,特地提着一包红糖来看我。他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说他也没想到会这样,都是他爹的意思。我苦笑着说不怪他,这是政策,我理解。
他走后,建社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把那包红糖往桌上一摔,闷声说:“猫哭耗子假慈悲!”
婆婆张兰一直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又看看建手,嘴唇动了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直到夜深了,儿子阿念已经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正准备吹灯睡觉,婆婆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素问,”她叫我的名字,“娘……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心里一动,抬起头看她。建社也掐灭了手里的烟,问道:“娘,啥想法?”
婆婆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先是看了一眼炕上睡得正香的孙子,然后才把目光转向我,缓缓说道:“我在想……这个名额……既然大队给了咱们家,那……让谁去,不都是咱们家的人去吗?”
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看着她。
建社却好像听懂了,他猛地站起来,声音都有些变调:“娘!你的意思是……”
婆婆点了点头,终于把话说开了:“我的意思是,让建社去!素问,你也是初中毕业,建社也是初中毕业。你的那些书,建社也都跟着你看过。你给他好好补补课,把你会的都教给他。反正名额是你的,你去报名,到时候让建社替你进考场,不就行了?”
我被婆婆这个大胆的想法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替考?这在当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被发现了,那可是要被当成政治事件来处理的!
“这……这怎么行?”我结结巴巴地说,“太冒险了,万一被查出来……”
“怕啥!”婆婆打断我,声音提高了几分,“考场上那么多人,谁认识谁啊?再说,报名表上贴你的照片,到时候就说你病了,让你丈夫替你来,找大队开个证明,谁会去查那么细?富贵险中求!这是多大的好事啊,能让咱们家改换门庭的好事!”
我下意识地看向建社,希望他能反驳。他虽然渴望改变命运,但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我以为他会拒绝这个荒唐的提议。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炙热的光芒。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一种对走出这片贫瘠土地的强烈向往。他没有立刻同意,但也没有立刻拒绝。他低着头,手指用力地抠着桌子边缘,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一点点地往下沉。
婆婆见建社动心了,更是加了把劲。她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带着哭腔说:“素问啊,娘知道,这个决定对你不公平。娘知道你委屈。可你看看咱们这个家,你再看看阿念。你是个女人,就算考上了大学,毕业了能分个啥好工作?可建社不一样啊,他是男人,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他要是出去了,成了国家干部,那咱们全家都能跟着享福。阿念以后也能当城里人,受最好的教育,不用像他爹一样,一辈子在泥里刨食。”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你是个好媳妇,是个好妈妈,你得为建社想,为阿念想,为咱们这个家想啊!你忍心看着建社一辈子就这么窝在这山沟沟里吗?你忍心看着阿念将来也走咱们的老路吗?”
婆婆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我无法反驳。在那个年代,“顾全大局”、“为家庭牺牲”是评价一个女人是否贤惠的最高标准。我的母亲从小就是这么教育我的。她说,一个家,总要有人付出,有人成全。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脑子里乱成一团。一边是我十年寒窗的梦想,另一边是丈夫的前途、儿子的未来,以及婆婆声泪俱下的恳求。这道选择题,太难了。
建社终于抬起了头,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他的手心滚烫,全是汗。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挣扎和祈求。
“素问,”他的声音沙哑,“我知道……这太委屈你了。你的才华,比我高出太多。这个机会,本该是你的。可是……娘说得对。我……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做梦都想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给你们娘俩一个不一样的生活。”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地对我承诺:“素问,你相信我。只要我考出去了,我绝不会忘了你和这个家。等我一毕业,有了工作,我马上就把你和阿念接到城里去。到时候,你想读书,我送你去读夜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陈建社对天发誓,这辈子,绝不负你!”
他的誓言,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真诚,那么恳切。我看着他黝黑的脸庞,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和那份对我、对这个家的深情,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是啊,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谁考上,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他出去了,我和儿子不也跟着好了吗?我牺牲我一个,能换来全家人的幸福,这笔账,似乎是划算的。
那晚,婆婆又给我炖了一碗鸡汤,就是前几天庆祝我拿到名额时剩下的半只鸡。她把鸡腿、鸡翅全都捞到我的碗里,慈爱地看着我说:“素问,喝了它,补补身子。这几天,你得辛苦了,要好好教建社。”
我端着那碗浓稠滚烫的鸡汤,闻着那股熟悉的香味,心里却五味杂陈。几天前,喝下这碗汤,我满心是对未来的憧憬。而此刻,这碗汤却像千斤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它不再是庆祝的喜悦,而成了一种交换,一种无声的契约。我喝下它,就意味着我同意了这场豪赌,押上了我自己的梦想,去赌一个丈夫承诺的未来。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汤,眼泪却不自觉地掉进了碗里,和鸡汤混在一起,又咸又涩。
最终,我还是点了头。
第3章 月台上的承诺
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我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把我所有的复习资料、笔记本,全都搬到了桌子上。那些本子,边角都已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的笔记和心得。每一页,都浸透着我的心血和梦想。
建社也起得很早,他站在我身后,看着那些书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建社,坐下吧。”我平静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时间不多了,我们得抓紧。从今天起,你什么活儿都别干了,就专心看书。我会把所有的知识点都给你重新梳理一遍。”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在我对面坐下。
于是,我们家的那盏煤油灯,开始夜夜亮到天明。我成了最严厉的老师,他成了最刻苦的学生。我把我父亲教我的学习方法,我自己的理解,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他。我给他划重点,出模拟题,一遍遍地纠正他的错误。
他的确很聪明,很多东西一点就通。但毕竟基础薄弱,时间又紧,学起来非常吃力。有时候,一个数学公式,我讲了七八遍他还是记不住,他会急躁地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骂自己笨。
每到这时,我都会压下心里的焦虑,耐心地对他说:“别急,慢慢来。这个公式可以这样理解……”
婆婆则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和农活,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一丝愧疚。她总说:“素问,辛苦你了。等以后建社出息了,我们陈家一定好好报答你。”
那段日子,我几乎是掏空了自己的一切,去填补他的不足。我把自己对大学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全部转化成了给他辅导的动力。我告诉自己,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他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
可是在无数个深夜,等他睡着后,我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如果坐在考场里的人是我,会是怎样一番情景?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时不时地会冒出来,刺得我心里一阵阵地疼。
考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报名那天,我拿着户口本,贴着我的照片,去公社报了名。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怀疑什么。
考试前一天,我给建社准备好了考试用的文具,一遍遍地叮嘱他注意事项。我甚至比他还要紧张,手心一直在冒汗。
“素问,”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考。为了你,为了阿念,为了这个家,我拼了命也要考上。”
我看着他被煤油灯熏得发黄的脸,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酸,点了点头:“嗯,我相信你。”
去县城考试那天,天还没亮,村口的拖拉机旁已经站满了送考的家长。我和婆婆抱着阿念,也站在人群中。我把一个布包塞到建社手里,里面是两个煮鸡蛋和几个玉米饼子。
“路上吃。到了县城,别舍不得花钱,找个小旅馆住下,好好休息。”我叮嘱道。
他点点头,接过布包,然后弯下腰,亲了亲儿子阿念的脸蛋。阿念被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弄得咯咯直笑。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了,建社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不舍,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跟着人群挤上车,对我挥了挥手。
我抱着阿念,站在扬起的尘土里,直到拖拉机的影子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才转身回家。
等待发榜的日子,是无比煎熬的。每一天,我都坐立不安。建社从县城回来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只是含糊地说,题目都做完了,但心里没底。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凝重。婆婆每天都要去村口的大槐树下,和其他人一起打听消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们全家紧张半天。
终于,消息传来了。红榜贴在了公社的墙上,我们大队,只有一个人考上了。
当建社气喘吁吁地从公社跑回来,冲进院子,大喊了一声“素问!我考上了!我考上了!”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夺眶而出。婆婆更是激动地拍着大腿,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建社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哽咽着说:“素问,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辛苦和不甘,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我觉得我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我的丈夫,将要去上大学了,我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到了家里。是一所省城的师范大学,中文系。虽然不是顶尖的名校,但在我们这个小山村,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陈家出了个大学生,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红旗大队。
那些天,我们家门庭若市。亲戚、邻居,甚至大队干部都提着礼物来道贺。婆婆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逢人便夸我这个儿媳妇有文化,有远见,是他们家的大功臣。
在这些赞美声中,我有些飘飘然,也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送建社去上学那天,是在镇上的火车站。那是我第一次去火车站,看着那庞大的、冒着白烟的绿皮火车,心里充满了新奇和向往。
临上车前,建社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这是我去县城领通知书的时候,用剩下的钱给你买的。”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素问,我知道你喜欢写字。等我走了,你在家照顾娘和阿念,辛苦了。有空的时候,就用这支笔给我写信,多写点,把家里的事,阿念的事,都告诉我。”
我握着那支冰凉的钢笔,心里却是暖的。
“你放心吧,家里有我。”我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轻声说,“你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别担心我们。也别舍不得花钱,需要什么就写信回来,我给你寄。”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再次向我许下那个承诺:“素问,你等我。最多四年,我一毕业,马上就回来接你和阿念。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火车的汽笛声长鸣起来,催促着人们上车。他最后用力地抱了抱我,又摸了摸阿念的头,然后转身,随着拥挤的,消失在了车厢门口。
火车缓缓开动,我抱着阿念,站在月台上,用力地挥手。我看不清他在哪个窗口,但我知道,他一定也在看着我。火车越开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一别,不仅是空间的距离,更是我们两个人命运的彻底分野。我送走的,不仅仅是我的丈夫,还有我那份天真的、以为付出就一定有回报的爱情。
第4章 泛黄的信纸
建社走后的第一年,是我最充满希望的一年。
他的信,几乎每周都会准时寄到大队部。每次邮递员远远地喊一声“林素问的信”,我都会像个小姑娘一样,心跳加速地跑过去。拿到信后,我舍不得马上拆开,总要先带回家,等晚上阿念睡了,在煤油灯下,一个人仔仔细细地读。
信里,他会跟我描述大学里的一切。宽敞明亮的教室,藏书丰富的图书馆,还有那些学识渊博的教授。他说城里到处都是高楼,马路上跑着不用牛拉的车,商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什么都有。他字里行间都透着新奇和兴奋。
他也会在信里反复地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要孝敬娘。信的末尾,总会写着:“素问,我好想你和阿念。”“素问,等我回来。”
这些信,成了我那段枯燥生活里最大的慰藉。我把它们一封封地收好,放在一个铁皮饼干盒里。每当干活累了,或者心里觉得苦了,我就会拿出这些信,反复地读。那些温暖的字句,仿佛能给我注入无穷的力量。
我也用他送我的那支钢笔,勤快地给他回信。我告诉他,家里的稻子丰收了;婆婆的关节炎好多了;阿念长高了,会叫“爸爸”了。我把家里所有好的事情都写在信里,报喜不报忧。我不想让他分心,希望他能安心学习。
日子就这样在信来信往中,平淡而充满希望地过着。建社每个月都会把省下来的助学金寄回来,虽然不多,但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婆婆拿着那些钱,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她常常在邻居面前炫耀:“我儿子在城里上大学,是国家干部,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呢!”
然而,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珍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我和建社过去的,甜蜜而酸涩的秘密。那是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根源。
那是在我刚下乡的第二年,秋收时节,我因为不习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中暑晕倒在了田埂上。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但只有陈建社,这个平日里腼腆得不敢跟我多说一句话的年轻人,想也没想就背起我,一路往大队卫生所跑。
我趴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泥土的气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他的脚步很急,跑得气喘吁吁,但我能感觉到,他尽力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稳,生怕颠簸到我。
从那以后,我们才慢慢熟悉起来。我发现,他虽然话不多,但心特别细。他会记得我不吃姜,每次他家做了好吃的送过来,他都会特地叮嘱他娘,不要放姜。他知道我晚上看书费眼睛,就偷偷攒钱,托人从县城给我买了一盏新的煤油灯,灯罩擦得锃亮。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家很穷,拿不出像样的彩礼。他觉得委屈了我,就亲手给我打了一对木头梳子,上面用小刀刻着一对鸳鸯,图案很笨拙,却耗费了他无数个夜晚的心血。他把梳子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脸红得像块布,结结巴巴地说:“素问,我现在……给不了你什么好的。但是,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就是这些点点滴滴的温暖,让我认定了他,这个朴实、善良的男人,是值得我托付一生的人。我相信他对我的好是真心的,他对我的承诺也是真心的。所以,当那个关于高考名额的选择题摆在我面前时,我脑海里闪过的,全是他过去对我的这些好。我觉得,为这样一个男人牺牲,是值得的。我坚信,他不会变,我们的感情,也不会因为距离而改变。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我以为人心是可以用付出去衡量的,却忘了人心是最经不起时间和环境考验的东西。
变化,是从第二年开始的。
建社的信,渐渐地从一周一封,变成了半个月一封,再到一个多月才有一封。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短,越来越客套。不再有对大学生活的新奇描述,也不再有那些滚烫的“我想你”。更多的是一些简单的问候:“家里都好吧?”“阿念听话吗?”“钱收到了吗?”信的落款,也从“想你的建社”,变成了规规矩矩的“陈建社”。
我安慰自己,他学习忙,功课紧,没有时间写长信是正常的。
可是,他寄回来的钱,却越来越多了。从最初的几块钱,到后来的十几块,甚至二十几块。我有些疑惑,问他哪来这么多钱。他在回信里轻描淡写地说,是他在学校里给老师帮忙,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老师给的补助。
婆婆看到钱,高兴得不得了,说他儿子有本事,在大学里都能挣钱了。只有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钱,好像正在变成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他用越来越多的钱,来弥补越来越少的温情。这种感觉,让我心里发慌。
那年暑假,我满心期盼着他能回来。我早早地就开始给他准备换洗的衣服,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阿念也已经三岁了,我天天教他说:“爸爸要回来了,爸爸要回来了。”
可是,我等来的,却是一封信。信里说,学校组织他们去外地实习,时间很紧,就不回家了。信里还夹着三十块钱,他说,让我给阿念买点好吃的,给我和娘扯几尺新布做衣裳。
我捏着那三十块钱,心里空落落的。整个夏天,我都提不起精神。婆婆倒是不以为意,她说:“实习是正事,说明学校看重他。男人嘛,要以事业为重。”
我无力反驳。只能在夜里,抱着儿子,默默地流泪。我开始怀疑,那个曾经跟我说“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的男人,是不是已经忘了他的承诺。
第5章 闺蜜的警告
时间进入了第三年,建社的信,已经变成了几个月一封的“家书”,内容更像是例行公事的工作汇报。而我,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失望。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阿念和地里的农活上。日子像一潭死水,掀不起半点波澜。
我和婆婆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建社在家时,婆婆对我客客气气,毕竟我是这个家的“功臣”。可建社走后,尤其是在他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多之后,婆婆的腰杆子似乎也硬了起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念叨,说她儿子现在是大学生了,是城里人了,将来前途无量。
有时候,我因为农活太累,回家晚了点,她就会拉长着脸说:“一个女人家,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建社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你就在家享福,连个饭都做不好。”
我听了心里委屈,却不想跟她争吵。我知道,她是心疼儿子,也是在为儿子未来的“城里人”身份,提前在我这个“农村媳妇”面前建立优越感。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把所有的苦都咽进肚子里。
唯一能让我倾诉心事的人,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王春燕。她也是下乡知青,后来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瓦匠,为人爽朗,心直口快。
那天,我去她家还上次借的镰刀,正碰上她男人在院子里给孩子做木马,一家人其乐融融。看到那一幕,我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春燕看我神色黯然,把我拉进屋里,给我倒了碗水,问道:“素问,又跟你婆婆置气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
春燕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一针见血地问:“是不是陈建社又没来信?”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了起来。这些年积攒的委屈,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春燕没劝我,就静静地拍着我的背,等我哭够了,她才递给我一块手帕,说:“素问,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怕你伤心;不说,又怕你一直这么傻下去。”
我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她。
“你有没有想过,陈建社……他可能在外面有人了?”春燕的声音压得很低。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天灵盖。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或者说,我不敢去想。
“不……不会的……”我下意识地反驳,“建社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学习太忙了。”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忙?再忙,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春燕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素问,你醒醒吧!男人一进了城,见了世面,心就野了。你看看他,第一年,信写得那么勤,因为他刚去,还没站稳脚跟,还需要你这个家做后盾。现在呢?他在学校里待了快三年了,人脉也有了,眼界也开了,你这个农村的家,对他来说,可能已经不是港湾,而是累赘了。”
“他每个月都寄钱回来……”我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钱?”春燕冷笑一声,“钱算什么?钱是最好打发人的东西!他用钱来堵你的嘴,来买他自己的心安理得。他觉得,我给了你钱,养着你们娘俩,我就尽到责任了。至于感情,他可能早就给了别人了。”
春燕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用来自欺欺人的外壳,一层一层地剥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我去年去县城,听我一个远房亲戚说,他在省城师范大学有个同学,说他们学校有个叫陈建社的,学习很好,还是学生干部,跟他们系里一个城里来的女同学走得很近,两个人经常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吃饭。那个女同学,听说家里条件很好,父亲还是个什么干部。”
春燕看着我惨白的脸,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素问,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难受。我是想让你给自己留条后路。你不能再这么傻傻地等下去了。你得为自己和阿念想想。你把改变命运的机会给了他,他现在翅膀硬了,要飞走了,你怎么办?”
我呆呆地坐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春燕说的那个场景,那个叫陈建社的男人,和那个城里来的女同学,一起在明亮的图书馆里看书,在干净的食堂里吃饭……那个画面,离我的世界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真实地刺痛着我。
我甚至能想象出建社的样子。他一定已经脱下了那身打补丁的旧衣服,穿上了城里流行的“的确良”衬衫。他一定已经改掉了满口的乡音,说上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跟那个女同学谈论的,一定是诗词歌赋,是人生理想,而不再是我信里写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农家小事。
我,林素问,连同我身后的这片土地,这个家,都成了他急于摆脱的过去。
从春燕家回来,我大病了一场。我躺在炕上,发着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婆婆以为我只是累着了,给我熬了点姜汤,嘴里还埋怨着:“身子骨就是弱,干点活就倒下了,哪像我们庄稼人。”
在那些昏沉的梦里,我反复地回到1977年的那个秋天。我梦见我没有把名额让出去,我坐上了去县城考试的拖拉机,我走进了考场,我在大学的课堂里听课……梦里的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自信。
可是一睁眼,看到的还是这个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闻到的还是呛人的油烟味。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病好后,我像变了个人。我不再期盼他的信,也不再对着他的照片发呆。我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阿念身上。我开始教阿念认字,背唐诗。我把他送我的那支钢行笔,用到了自己身上。我重新拿起了那些被我束之高阁的书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温习。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想抓住一点什么,证明我林素问,除了是陈建社的妻子,陈念的母亲,我还是我自己。
第四年,建社毕业了。他没有像承诺的那样,第一时间回来接我们。他来了一封信,说他因为成绩优秀,被留校当了辅导员,工作很忙,暂时走不开。他说,等他安顿好了,办好手续,就来接我们。
信里,他又夹了五十块钱。
这一次,我没有再抱任何幻想。我平静地收下钱,平静地把信烧掉。我知道,等待我的,不会是全家团聚的喜悦,而是一场我必须独自面对的暴风雨。
我只是没想到,这场暴风雨,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残忍。
第6章 一纸红章
暴风雨来临的那天,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日午后。
我正在院子里翻晒新收的谷子,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碎金子一样。阿念在院子角落里,用泥巴捏着小人,嘴里哼着我教他的童谣。岁月静好,仿佛之前所有的不安和伤痛,都只是我的错觉。
邮递员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在院门口停下,扯着嗓子喊:“林素问,有你的邮包!”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是信,是邮包。
我擦了擦手,走过去,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个熟悉的牛皮纸包裹。包裹不重,方方正正的,上面寄件人的地址,写的是省城师范大学,寄件人,是陈建社。
我抱着邮包回到屋里,阿念也跟了进来,好奇地问:“娘,是爸爸寄来的吗?里面有给我买的玩具吗?”
我勉强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可能有吧,娘打开看看。”
我的手有些发抖,找了半天剪刀才把包裹上的绳子剪开。我一层层地剥开牛皮纸,心里还在给自己做着最后的心理建设。或许,是我想多了。或许,里面是他给我们买的新衣服,或许,是他终于办好了手续,寄来了接我们去城里的车票。
然而,当包裹里的东西完全展现在我面前时,我所有的幻想,都碎成了齑粉。
里面没有新衣服,没有车票,也没有给阿念的玩具。
只有一本崭新的小册子,和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汇款单。
那本小册子,是那么的刺眼。红色的封皮,烫金的“离婚证”三个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颤抖着手,翻开那本离婚证。上面贴着他的单人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个农村青年的影子。他对着镜头,笑得温和而疏离。
在夫妻关系一栏,写着“因感情破裂,双方自愿离婚”。而另一方,我的名字——林素问,后面是空白的,没有照片,也没有签名。最下面,盖着一个鲜红的、硕大的法院公章。
旁边那张汇款单上,写着一个惊人的数字:五百元。
在那个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五百元,是一笔巨款。
我明白了。
他连回来跟我当面说一句“我们离婚吧”的勇气都没有。他用这种最冷酷、最轻蔑的方式,给我五年无怨无悔的付出,做了一个了断。
这五百块钱,不是给我的补偿,是给我的买断费。买断我为他牺牲的青春,买断我为他放弃的梦想,买断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情和夫妻名分。他以为,用钱,就可以把自己从这段关系里,摘得干干净净。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我呆呆地坐着,手里捏着那本离婚证,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冰窟。
“娘,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阿念稚嫩的声音,把我从麻木中拉了回来。
我低下头,才发现眼泪早已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我一把抱住儿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被欺骗的愤怒,有被抛弃的绝望,有对我自己识人不清的悔恨,更有对我那段逝去的青春和梦想的无尽哀悼。
婆婆听到哭声,从外面冲了进来,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她也愣住了。
“这……这是啥?”她一把抢过离婚证,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当她看清楚那上面的字时,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这个!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做!”
我以为,婆婆会像从前一样,下意识地维护她的儿子。但这一次,她没有。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素问……我对不起你……是我们陈家……对不起你啊!”
她瘫坐在地上,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嚎啕大哭。哭她那个出人头地却忘了本的儿子,也哭她自己那个破碎的、想跟着儿子去城里享福的美梦。
我们婆媳俩,一个抱着孩子,一个坐在地上,哭声在小小的土坯房里回荡,凄凉而绝望。我们都被同一个男人抛弃了。我失去的是丈夫和爱情,而她,失去的是引以为傲的儿子和后半生的依靠。
哭过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晚上,我没有做饭。婆婆也没有催。我们俩相对无言地坐着,直到天色完全黑透。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娘,明天,我想去一趟城里。”
婆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你去……你想去找他?”
我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去找他。我是去把这件事,做个了断。”
我不会像个怨妇一样去哭闹,去质问他为什么。因为答案,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张离婚证和那五百块钱上了。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建社了。
但是,我也绝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让他用一纸文书和一沓钞票,把我打发掉。
我林素问,不是一件可以被随意丢弃的旧物。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我被他偷走的人生,必须有一个说法。
第7章 城里的陌生人
第二天一早,我把阿念托付给春燕,然后找到了婆婆。
“娘,把家里的钱都给我吧。”我平静地说。
婆婆没有犹豫,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袱,递给我。那是这些年建社寄回来的钱,除了日常开销,剩下的我们一分都没动,都攒着。
“素问,你……你打算怎么办?”婆婆担忧地问。
“您放心,我不会去闹事,丢陈家的人。”我看着她,“我只是去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我带上钱,带上那本离婚证,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又从县城,转了长途汽车,颠簸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省城。
这是我第一次来省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到处都是我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可我没有心情去看这些。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省城师范大学。
站在气派的大学校门口,看着那些穿着干净、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们,我的心里一阵刺痛。这里,本该是我的地方。
我向门卫打听陈建社的名字。那个年代,大学老师是稀罕人物,门卫大爷很热情,告诉我陈老师就在中文系的办公楼。
我按照他的指引,找到了那栋三层的红砖小楼。我站在楼下,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我在一间挂着“辅导员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停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所以,这次的迎新晚会,我们中文系一定要办出特色,要体现出我们的人文底蕴……”
那个声音,温和、沉稳,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特有的腔调。是建社的声音。但他说话的方式,已经完全变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有三四个人,正在围着一张桌子讨论着什么。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就是陈建社。
几年不见,他变了太多。他白了,也胖了些,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乡土气息。那副金边眼镜,让他显得斯文,也让他眼里的神情,变得让我看不透。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人,看到我这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风尘仆仆的农村妇女,都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你……你怎么来了?”陈建社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时,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烫着时髦卷发的年轻女孩站了起来,走到陈建社身边,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好奇地问:“建社,这位是?”
她的动作,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我想,她应该就是春燕口中那个“城里来的女同学”了。
陈建社的脸色变得极其不自然,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女孩手里抽了出来,对其他人说:“你们先讨论,我……我处理一点私事。”
他把我带到办公室外面的走廊尽头,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你来这里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在信里说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这个此刻在我面前,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的男人,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我没有跟他废话,直接从布包里,拿出了那本离婚证,和那张五百块钱的汇款单,递到他面前。
“陈建社,”我叫他的全名,“我来,是想问你三件事。”
他看到离婚证,眼神闪躲了一下,不敢看我的眼睛。
“第一,这离婚证,我没有签字,也没有去过法院,它是怎么来的?”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我找了关系。我说你同意了,只是人在农村,来不了。”
我冷笑一声。好一个“找了关系”。他已经学会了用这些城里人的手段,来解决他不想面对的麻烦。
“第二,”我继续说,“这五百块钱,是什么意思?”
“是……是我给你的补偿。”他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这点钱,你拿着,给阿念,也给你自己,以后……”
“补偿?”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陈建社,你觉得,我放弃的那个高考名额,值多少钱?我这五年守活寡一样拉扯孩子、孝敬你娘的青春,又值多少钱?你用五百块钱,就像把我打发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第三,”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对得起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颓然地低下了头。
“素问……我……”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再听他任何的辩解和谎言,“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回心转意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林素问,不是你可以随意欺辱的傻子。”
我把那本离婚证,当着他的面,撕成了两半。
“这个婚,我离。但不是用你这种卑劣的方式。”我说,“我会回村里,去公社,堂堂正正地起诉离婚。理由,就是你陈建社考上大学后,抛妻弃子,另觅新欢。”
他脸色大变:“你……你不能这么做!这会毁了我的前途!”
“现在知道怕了?”我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你毁掉我人生的那一刻,怎么就没怕过?”
我把那张五百块钱的汇款单,连同我从家里带来的那个钱袋,一起拍在他的胸口。
“这五百块,你拿回去。还有这里面,是你这些年寄回来的钱,除去我们娘俩最基本的开销,剩下的都在这里。我林素问,不花你陈建社一分一厘的‘补偿金’。”
“我只要一样东西。”我盯着他,“阿念的抚养权,必须归我。从今往后,他跟你陈建社,再无任何关系。你每个月,必须支付他的抚养费,直到他十八岁成年。这是你作为父亲,必须尽的责任。”
他被我这番话镇住了,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是啊,他认识的那个林素问,是温顺的,是隐忍的,是会为了“大局”牺牲一切的。他从没见过我这样,冷静、决绝,寸步不让的样子。
是他,亲手把我逼成了这样。
说完这些,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当我走出那栋办公楼,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结束了。我亲手结束了这段让我痛苦了五年的婚姻,也结束了我对自己曾经那个选择的所有幻想。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那个叫陈建社的男人,已经彻底地死在了我的过去里。从今往后,我的人生,要为我自己,为我的儿子,重新开始。
第8章 红旗下的新生
我回到村里,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公社,递交了离婚起诉书。
正如我所料,陈建社怕了。他怕事情闹大,影响他在大学里的“大好前途”。没过多久,他就托人捎信回来,同意了我所有的条件。离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我拿到了盖着公章的离婚判决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儿子陈念由我抚养,陈建社每月支付抚养费十五元。
这件事,在红旗大队引起了轩然大波。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同情我,骂陈建社是白眼狼,是现代陈世美。也有人说我傻,放着城里人的太太不当,非要离婚,还把五百块钱给退了回去。
对于这些议论,我一概不理。我把儿子的名字,改了,跟我姓,叫林念。
婆婆,不,现在应该叫张兰了。她在我办完离婚手续后,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她没有骂我,也没有再提她那个儿子。她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回了陈家的老屋。我们之间,没有争吵,也没有怨恨,只剩下一种尴尬的、无法言说的沉默。我知道,她心里是怨我的,怨我把事情做得这么绝,让她在村里抬不起头。但她也知道,是她的儿子,亏欠我在先。
我和林念的生活,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没有了男人,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农村要承受的流言蜚语和生活压力,是巨大的。但我没有被打倒。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生活中。我白天拼命地干活,挣工分,晚上就陪着儿子读书写字。我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林念身上。
转机,发生在我离婚后的第二年。
村里的小学,缺一个代课老师。大队书记知道我有文化,就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去。一个月虽然只有几块钱的工资,但能挣几个工分。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我第一次站在那间破旧的、四面漏风的教室里,看着下面几十双清澈、求知的眼睛时,我忽然找到了我人生的新方向。
我把我当年为了高考而复习的那些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这些孩子们。我教他们认字,教他们算术,教他们背唐诗,给他们讲山外的世界。我把我没能实现的大学梦,寄托在了这些孩子的身上。
渐渐地,村里人对我的看法也变了。他们不再叫我“陈建社的堂客”,而是尊敬地称呼我一声“林老师”。
我用我挣来的微薄工资和陈建社寄来的抚养费,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我给林念买了新书包,给自己添了一两件新衣服。我家的那盏煤油灯,每晚都会亮起,灯下,是我备课的身影,和儿子认真写作业的侧脸。
日子虽然清贫,但我的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我不再是谁的附属品,我靠我自己的双手,赢得了尊严,也找到了自我价值。
很多年过去了,林念在我的教导下,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异。1992年,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学的是法律。
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带着他,去了我父母的坟前。我把通知书在墓碑前展开,泪流满面地对他们说:“爸,妈,你们看,我没有辜负你们。我们的家里,终于又出了一个大学生。”
林念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成了一名优秀的律师。他好几次要接我去北京享福,我都拒绝了。我说:“我离不开这里的孩子,也离不开这片土地。”
红旗大队,早已变成了红旗村。我教过的学生,一批又一批地走出了大山,有的成了工人,有的成了干部,还有的也考上了大学。他们每次回来,都会来看我,给我带来城里的各种新鲜玩意儿,亲切地叫我“林老师”。
至于陈建社,我后来也零星地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听说,他和我离婚后,很快就和那个城里女同学结了婚,岳父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帮了他不少。他在大学里步步高升,后来成了系主任,小有名气的学者。
听说,他们也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再后来,听说他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好,常年住院,花销很大。他的日子,过得也并非外人想象的那般光鲜。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每月准时出现在汇款单上的名字,直到林念十八岁。从此,我们的人生,再无交集。
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张兰病重,托人捎信,说想见我一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陈家的老屋,比以前更加破败了。她躺在炕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泪。
她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素问……是我……当年……是我害了你……我不该……不该逼你……”
我摇了摇头,帮她掖了掖被角,轻声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怨恨,早已被岁月磨平。回头看,我甚至有些感谢他当年的那份绝情。如果不是他,我或许会一辈子做一个依附于他的女人,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失望中,耗尽自己的一生。
是他,用最残酷的方式,把我推向了绝路,却也逼着我,走出了一条属于我自己的、新生之路。
送走了张兰,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雪地里。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很快就融化了。我想起1977年,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决定。我确实失去了很多,但我得到的,是一个独立、完整、被尊重的自我。
人生这道题,没有标准答案。有时候,放弃,是为了更好地拥有。而那张盖了红章的离婚证,对我而言,不是终点,而是我林素问,真正人生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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