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伟,今年三十一岁。
用我老婆林晓的话说,我是个挂在家庭这件旧毛衣上,怎么也摘不掉的毛球。
扎眼,又没用。
这话她通常只敢在夫妻吵架,分贝失控的时候吼出来。
吼完,她自己先红了眼圈,我呢,则习惯性地摔门,回自己房间。
我们家格局有点怪。
主卧我爸妈住,次卧我老婆林晓和儿子小宇住,而我,住在最小的那个,原本是书房的房间里。
一张单人床,一台高配电脑,就是我的全部天地。
电脑是我啃老生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
靠它,我在各种虚拟世界里叱咤风云,当过国王,做过大侠,统一过宇宙。
至于现实世界?
哦,现实世界里,我连下楼买包烟都得看我妈的脸色。
不是她不给钱,恰恰相反,她太大方了。
每次我刚张嘴,说“妈,没烟了”,她就立刻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塞给我。
“去吧,多买几条放着,省得天天跑。”
她总是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
我爸也一样。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退休钳工,每天的爱好就是摆弄那些花花草草,或者坐在沙发上看军事频道。
我从他面前晃过去,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我是一阵风,或者一个他早就习惯了的家具。
偶尔,他会说:“阿伟,电脑看久了,下来走走,对眼睛不好。”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没有指责,没有不满,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三十一年了。
从我大学毕业,雄心勃勃地创业,结果赔了个底朝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那天起。
整整九年。
他们就这么养着我。
连带着我的老婆,我的儿子。
一开始,我也挣扎过。
投简历,面试,被拒,再投,再被拒。
一次次地,我穿着借我爸的西装,打着歪歪扭扭的领带出门,又在黄昏时分,拖着被现实踩得稀烂的自尊心回家。
我妈会做好一桌子菜等我。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有你爱吃的红烧肉。”
我爸会给我递过来一瓶啤酒。
“喝点儿,解解乏。”
没人问我结果怎么样。
他们的小心翼翼,像一层柔软的棉花,把我所有的棱角和斗志都包裹了起来。
渐渐地,我就不动了。
人这种东西,是有惰性的。
尤其是在一个永远温暖舒适,没有风雨的环境里,会慢慢退化成一种软体动物。
我就是那只软体动物。
林晓嫁给我的时候,我还在“挣扎期”。
她是我大学同学,说喜欢我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她嫁过来,就跟我爸妈一起,扛起了这个家。
她在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忙得脚不沾地,工资不算低,但要养活我们一家五口,也只是紧巴巴。
小宇出生后,家里的开销更大了。
林晓跟我吵过几次,让我出去找个工作,哪怕是送外卖也行。
“张伟,你是个男人!你儿子的奶粉钱,你一分没出过,你不觉得丢人吗?”
我怎么会不觉得?
可那种被社会反复捶打的恐惧,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怕。
我怕再看到面试官那种轻蔑的眼神。
我怕再听到“回去等通知吧”那句客套的死刑宣判。
我更怕,自己连送外卖都做不好。
于是我用愤怒来掩饰我的懦弱。
“我怎么了?我没用?要不是我爸妈,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当初要不是……”
翻来覆去,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借口。
吵到最后,总是我爸妈出来打圆场。
我妈拉着林晓的手,“晓晓啊,别跟阿伟计较,他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家里有我跟他爸呢,苦不了你跟小宇。”
我爸则会把矛头对准我,“你怎么跟晓晓说话的?她一天到晚在外面多辛苦!”
然后,转头又对我妈说:“去,给晓晓炖个鸡汤,补补身子。”
一场风暴,就这么被他们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林晓会躲进房间里哭。
我呢,则心安理得地缩回我的壳里,继续我的虚拟人生。
我知道自己很混蛋。
但我爸妈的“爱”,是我最坚固的挡箭牌。
他们都不介意,你林晓凭什么介意?
日子就像磨盘,一圈一圈,缓慢又沉重地碾过。
小宇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不像我,也不像林晓。
他更像我爸。
沉稳,内敛,心思很重。
他学习很好,是学校的尖子生,是我们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唯一的光。
我对他,感情很复杂。
有为人父的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自卑。
我很少跟他说话。
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聊学习?我大学的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
聊游戏?他从不玩游戏,说那是浪费时间。
聊人生?
我有什么资格跟他聊人生?
一个三十一岁的儿子,还在靠七十岁的父母养活,他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
所以,我们之间,常常是沉默。
他放学回家,会先到我爸妈房间,恭恭敬敬地喊一声:“爷爷,奶奶。”
然后到次卧,对他妈妈说:“妈,我回来了。”
最后,他会站我的房门口,敲敲门。
“爸。”
声音不大,但足够我听见。
我通常会“嗯”一声,眼睛还盯着屏幕。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会关上门,回自己房间写作业。
我有时候会从游戏的厮杀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门背后,是我的儿子。
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甚至有点害怕的,正在迅速长大的陌生人。
我安慰自己,等他长大了,懂事了,就会理解我了。
毕竟,我也是有苦衷的。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我爸妈老得动不了了,或者我终于良心发现,决定重新做人。
我从没想过,改变会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残忍。
那天是小宇的十八岁生日。
林晓特意请了半天假,买了个大蛋糕,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五口,难得齐齐整整地围在桌子前。
气氛有点微妙。
喜悦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维持。
我爸拿出一瓶藏了很久的茅台。
“今天是个大日子,小宇成年了。我们都喝点。”
他给我,也给林晓倒了酒。
最后,他给小宇的杯子里,也倒了浅浅的一层。
“小宇,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以后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小宇点点头,双手举起杯子,很郑重地对我爸妈,对林晓,也对我,说:
“谢谢爷爷奶奶,谢谢爸妈。”
他的目光扫过我的时候,停留了不到半秒。
我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饭吃到一半,我爸突然放下了筷子。
他看着小宇,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欣慰、骄傲和决绝的神情。
“小宇,爷爷奶奶有份成年的礼物要送给你。”
我妈也笑着点头,起身从主卧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和一个红色的存折。
她把东西递给小宇。
“打开看看。”
小宇有些疑惑地打开文件袋。
里面是一份房产证。
“这是……?”
“城南那边的一套小公寓,一室一厅,早就买好了,写的你的名字。”我爸平静地说,“算是给你的一个窝。以后上大学,或者工作了,都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城南的公寓?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什么时候买的?用什么钱买的?
林晓显然也愣住了,她惊讶地看着我爸妈。
小宇又打开那个红色的存折。
他翻开看了一眼,瞳孔瞬间收缩。
他猛地合上存折,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爷爷,奶奶,这……这太多了。”
我爸摆摆手,“不多。这是我们给你存的大学学费和创业基金。密码是你的生日。”
“你是个好孩子,值得这些。”我妈慈爱地摸了摸小宇的头。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嫉妒,像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成年,就有房有钱?
我呢?
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啊!
我当年创业失败,他们除了给我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给了我什么?
就给了我一个可以无限期躺平的家!
我感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我正要发作,我爸的目光,却突然转向了我。
那目光,冷得像冰。
“张伟。”
他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
“小宇的礼物说完了,现在,该说说你的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事?”
“对,你的事。”
我爸从身后的柜子里,也拿出一个东西。
不是文件袋,也不是存折。
是三大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账本。
“啪”的一声,他把账本摔在桌子上。
桌上的盘子都震得跳了一下。
“这是什么?”我问,声音有点发抖。
“你的账。”我爸说,一字一顿。
我的账?
我有什么账?
我爸翻开第一本账本。
那上面,是我熟悉的,我妈那娟秀又带点连笔的字迹。
第一页,顶头写着一行字:
“张伟,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住家。”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6月15日,晴。阿伟回家,状态不佳。晚饭,红烧肉,青菜,番茄蛋汤。食材成本:28.5元。”
“6月16日,阴。阿伟未出门。午饭,面条。晚饭,三菜一汤。成本:35元。”
“7月2日,雨。阿伟第一次面试失败。晚饭加菜,清蒸鲈鱼。成本:52元。安慰开销:啤酒一瓶,5元。”
“8月10日,晴。给阿伟生活费,500元。”
一页一页,一天一天。
记录着我回家的九年里,每一天的花销。
小到一瓶水,大到一台电脑。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我妈的字,从一开始的娟秀,到后来,渐渐变得有些颤抖,有些潦草。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那账本。
我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变冷。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嘶哑。
“意思就是,”我爸冷冷地看着我,“从你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选择回家躺平的那一天起,你在我们这里,就不是儿子了。”
“你是一个项目。”
“一个投资项目。”
“一个……为了让你儿子小宇,能看清楚人生的反面教材。”
我爸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神经。
“你说……什么?”
“你听不懂吗?”我爸的音量陡然提高,“我们养着你,供着你,对你百依百顺,从不抱怨。你以为是爱吗?”
“不是!”
“那是为了让小宇亲眼看看,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如果放弃了自己,会活成什么样!”
“你每天睡到中午才起,我们让小宇六点就起来晨读。”
“你每天对着电脑打游戏,我们给小宇报各种兴趣班,让他去图书馆。”
“你跟林晓吵架,摔门,把她气哭,我们就把小宇叫到房间,告诉他,男人要有担当,要爱护自己的妻子,绝对不能成为你这个样子!”
“你每一次伸手要钱,每一次心安理得地啃老,都像一根鞭子,抽在小宇的身上,也抽在我们心上!我们告诉他,记住你爸爸的样子!记住这种屈辱!然后,拼了命地,不要活成他那样!”
我爸指着那三本账本。
“这上面,不止是钱!还有你这九年来,说的每一句混账话,做的每一件窝囊事!我们都记下来了!在你儿子面前,一遍一遍地读给他听!”
“你不是他的榜样,你是他的警钟!你不是我们骄傲的儿子,你是我们用来教育孙子的,最昂贵,也最有效的……教具!”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
只有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父母无条件的“爱”。
我赖以生存的,那个温暖舒适的“家”。
全都是假的。
是一个精心布置了九年的骗局。
一个巨大的,残酷的舞台。
而我,是那个舞台上,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供人观赏的小丑。
我的父母是导演。
我的老婆是同谋。
我的儿子,是唯一的观众。
我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林晓。
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她默认了。
她早就知道了。
甚至,她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我又看向小宇。
我的儿子。
他坐在那里,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鄙夷?是同情?还是解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这一刻,我失去了一切。
尊严,亲情,我赖以苟活的全部支柱,在这一瞬间,被我最亲近的人,联手敲得粉碎。
“为什么……”
我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为什么?”我爸冷笑一声,“因为我们对你失望透顶了!”
“我们给过你机会!你创业失败,我们安慰你,让你重新再来。可你呢?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当一只缩头乌龟!”
“我们想让你出去工作,你嫌这嫌那,最后干脆放弃了!”
“我们以为,林晓和小宇的出现,能唤醒你的责任感。可是没有!你把养家的重担,心安理得地甩给了你的老婆,甩给了我们这两个老的!”
“张伟,我们救不了你。”
“一个自己不想站起来的人,谁也扶不起来。”
“我们救不了你,但我们必须救小宇!”
“我们不能让张家的根,烂在你手里!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孙子,有一个像你这样,让人抬不起头的父亲!”
我爸的声音,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妈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慈爱,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悲哀和……失望。
是啊,失望。
我活成了他们最失望的样子。
所以,他们放弃了我。
用一种最狠毒的方式,放弃了我。
他们把我当成一块垫脚石,铺在我儿子的脚下,让他踩着我的失败和不堪,走向他们期望的光明未来。
何其狠毒!
何其残忍!
“所以,今天,小宇成年了。”
我爸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不可动摇的坚冰。
“我们的项目,也该结束了。”
他指着门口。
“这个家,从今天起,不再欢迎你。”
“这三本账本,你拿走。上面记录了你这九年的全部开销,一共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二十一块五毛。”
“我们不要你还。”
“这笔钱,就当是我们买断了你这九年的父子情分。”
“从此以后,你是你,我们是我们。”
“路怎么走,你自己选。”
空气,死一样地寂静。
蛋糕上的奶油,在灯光下,开始微微融化,像一张哭泣的脸。
我看着我爸那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坚定的脸。
看着我妈那张泪流满面,却别过去的脸。
看着林晓那张充满痛苦和愧疚的脸。
最后,我看着我的儿子,小宇。
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红红的。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么看着我。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无法解读。
我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三本沉甸甸的账本。
“好。”
我说。
“好。”
我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没有乞求。
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在他们眼里,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我只是一个完成了历史使命的,被废弃的“教具”。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我没有回我的“书房”去收拾任何东西。
那个充满了我的耻辱和懒惰的狗窝,我一眼也不想再看。
那台高配电脑,那些虚拟世界的王冠,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笑至极。
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
身后,传来林晓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隔绝了那个我生活了三十一年,却在今晚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属于过的家。
晚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刮。
我抱着那三本账unbeaten账本,站在楼下。
小区里灯火通明,有孩子的笑闹声,有夫妻的争吵声,有电视机的声音……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而我,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
我该去哪?
我能去哪?
我身上,只有刚才出门时穿的这套旧衣服,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
我三十一岁了。
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存款,没有家。
我一无所有。
哦,不。
我还有这三本账本。
这三本记录了我九年耻辱的铁证。
我走到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下。
翻开了第一本。
灯光昏暗,我却能清晰地看见我妈的字迹。
“9月1日,小宇上小学。阿伟在家打游戏。我们告诉小宇,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游戏只会摧毁人生。”
“12月25日,圣诞节。林晓加班到深夜。阿伟抱怨晚饭太迟。我们告诉小宇,要体谅母亲的辛苦,因为她扛起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的担子。”
“小宇十岁生日。他许愿,希望爸爸能像别的爸爸一样,带他去公园。阿伟说,公园有什么好去的,不如在家打游戏。那天晚上,我(指我爸)带小宇去了公园,告诉他,求人不如求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一页,一页。
像一部黑白默片,在我眼前放映着我的不堪。
我一直以为,我的堕落,只是我自己的事。
我伤害的,最多是林晓的感情。
我从未想过,我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选择,都被他们当做反面教材,刻进了我儿子的成长里。
我在他的童年里,扮演的不是父亲。
是一个叫“千万不要成为他”的魔鬼。
难怪。
难怪小宇那么沉默,那么努力。
难-怪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
他是在怎样的心情下,看着我这个“魔鬼”父亲,一天天长大的?
他心里,该有多瞧不起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我是受害者,是被现实打败的可怜虫。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才是那个最大的加害者。
我不仅毁了自己的人生,我还差点,毁了我儿子对“父亲”这个词的所有美好想象。
我的父母,用一种极端到近乎狠毒的方式,强行修正了这一切。
他们毁掉了我这个父亲,来保全他们的孙子。
狠吗?
真的狠。
但,他们错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们,看到自己的儿子烂泥扶不上墙,看到自己的孙子可能会被这滩烂泥拖下水……
我或许,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夜深了。
小区的喧闹渐渐平息。
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手机早就没电了。
我与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束车灯照在了我脸上。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林晓走了下来。
她眼圈红肿,看起来憔悴不堪。
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回家吧。”她说,声音沙哑。
我看着她,没有动。
“回哪个家?”我问。
林晓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张伟,对不起。”
“我知道,他们做得太过分了。可是……我没有办法。”
“小宇一天天长大,他开始问我,为什么他的爸爸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别的爸爸会带孩子踢球,会教他们功课,而你只会打游戏。”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怕,我真的怕,他会学你。我怕他觉得,男人可以不工作,可以靠父母,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个废物。”
“所以,爸妈提出那个计划的时候,我……我同意了。”
“对不起,张伟。但我首先是个母亲。”
我看着她痛苦的脸,心里却没有了恨意。
是啊,她首先是个母亲。
而我,却忘了我首先应该是个丈夫,是个父亲。
“我不怪你。”我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你没错。他们也没错。”
“错的是我。”
林晓愣住了。
她可能以为我会咆哮,会质问,会像以前无数次争吵一样,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身上。
但我没有。
因为在那三本账本面前,任何的辩解和指责,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你……跟我回去吧。爸妈他们……也是一时气话。你回去认个错……”
“不回去了。”我打断她。
“那个家,我已经没脸再待下去了。”
“张伟……”
“林晓,”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第一次,我敢于直视她的眼睛,“这些年,辛苦你了。”
“以后,不会了。”
说完,我把那三本账本,塞回她手里。
“这个,帮我还给他们。”
“告诉他们,账,我会还。”
“不是钱。”
“是我欠了九年的人生。”
说完,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回头了。
那个叫张伟的三十一岁的巨婴,在今天晚上,已经死了。
从现在起,我必须学着,做一个真正的人。
我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用店里的免费水,洗了把脸。
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的男人,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我需要一份工作。
任何工作都行。
只要能让我活下去。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看到一家餐厅门口贴着招聘启示。
“诚聘后厨帮工,包吃住,月薪三千五。”
我站住了。
后厨帮工。
洗菜,切菜,刷盘子。
又脏又累。
以前的我,是绝对不会看第二眼的。
但现在,那“包吃住”三个字,像磁铁一样,死死地吸住了我的目光。
我犹豫了很久。
自尊心像一根细小的针,还在扎着我。
我一个大学生,去做帮工?
可另一个声音在说:你还有什么自尊?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你有什么资格谈自尊?
我想起了我爸冰冷的眼神。
我想起了小宇复杂的目光。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餐厅的门。
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满是怀疑。
“你?干得了这个?”
“干得了。”我说。
“以前做过吗?”
“没有。但我可以学。”
“手脚麻利吗?”
“麻利。”
老板撇撇嘴,“行吧,看你也不像个坏人。先试用三天,不行就滚蛋。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
我就这样,得到了我九年来的第一份工作。
所谓的“住”,就是后厨旁边隔出来的一个小储物间,一张木板床,一股子散不去的油烟味。
所谓的“吃”,就是每天店里剩下的残羹冷炙。
工作从早上九点,一直到晚上十点。
第一天,我就差点没撑下来。
洗菜洗到腰都直不起来。
切土豆丝,因为不熟练,差点切到手。
最难的是刷盘子。
高峰期,用过的盘子像小山一样堆在水槽里,油腻腻的,滑不溜手。
热水混着洗洁精,把我的手泡得发白、起皱。
晚上十点下班,我躺在那个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汗水和油烟混合的味道,让我恶心。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林晓口中的“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
原来,赚钱,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原来,我心安理得挥霍的每一天,都是林晓这样一天天熬出来的。
我想放弃。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爸那张脸,那三本账本,就在我脑海里浮现。
“路怎么走,你自己选。”
我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
我不能倒下。
我倒下了,就真成了他们口中那个无可救药的废物。
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活出个人样来。
我要让他们看看,我张伟,不是一个只能当反面教材的教具!
三天试用期,我咬着牙撑了过去。
老板虽然嘴巴刻薄,但看我干活还算卖力,就让我留下了。
我开始了我全新的生活。
每天,除了工作,我什么都不想。
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人。
洗菜,切菜,刷盘子。
重复,麻木,但真实。
我不再玩游戏,也不再看那些虚幻的小说。
每天累得沾床就睡,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到了三千五百块钱。
捏着那几张沾着油污的钞票,我的手,竟然在发抖。
这是我凭自己的力气,赚来的第一笔钱。
我没有乱花一分。
我去银行,办了一张新卡。
然后,我给我爸发了一条短信。
我不知道他换没换号码。
“爸,这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三千五。我知道这笔钱对那笔账来说,微不足道。但这是一个开始。我会还的。”
我把卡号发了过去。
然后,我把三千块钱,存进了那张卡里。
剩下的五百,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
短信发出去,石沉大海。
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我也不指望有回复。
我知道,信任的重建,比赚钱要难得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渐渐适应了后厨的工作。
我的刀工越来越熟练,洗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厨师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脾气暴躁,但手艺很好。
他看我肯学,又不多话,偶尔会指点我几句。
“小张,这鱼,要这么刮鳞才干净。”
“这肉,要顺着纹理切,炒出来才嫩。”
我把他的话,都默默记在心里。
空闲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他炒菜。
看他如何颠勺,如何控制火候,如何调味。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自信。
我突然意识到,任何一个行业,只要做到极致,都是值得尊敬的。
以前的我,眼高手低,总觉得那些“低端”的工作配不上我。
现在我才明白,不是工作分高低,而是做工作的人,有没有把心放进去。
半年后,因为一个厨师辞职,后厨人手不够。
厨师长跟老板提议,让我试试掌勺。
“这小子,有点灵性。”
老板半信半疑地同意了。
我第一次站在灶台前,握着那把沉重的铁勺时,心跳得厉害。
我做的是最简单的番茄炒蛋。
但从打蛋,到切番茄,到下锅,到调味,我每一步都做得格外认真。
当那盘黄红相间,香气扑鼻的菜出锅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厨师长尝了一口,点点头,“还行,没给我丢人。”
从那天起,我从一个帮工,成了一个真正的厨师。
我的工资,也涨到了五千。
我依然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往那张卡里存四千五。
我依然没有收到过任何回复。
我跟林晓,也断了联系。
我不知道她和小宇怎么样了。
我不敢去打听。
我怕听到任何消息,都会动摇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
我只能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存钱。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一点点,赎回我失去的人生。
转眼,两年过去了。
我成了餐厅的二厨,工资也涨到了一万。
那张卡里,已经存了十几万。
离四十七万的目标,还很远,但我已经能看到希望。
这两年,我像换了一个人。
因为长期颠勺,我的胳膊变得很有力。
因为作息规律,我的气色也好了很多。
我不再是那个脸色苍白,虚胖浮肿的宅男。
我成了一个看起来很精神,甚至有点硬朗的男人。
有一天,餐厅里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在给一个同学过生日。
他们很吵,很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我从后厨送菜出来,无意中扫了一眼。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个被围在中间,戴着生日帽的少年。
是小宇。
他比两年前,长高了,也更成熟了。
眉眼间,有我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所不具备的,沉稳和自信。
他正在笑着,跟同学说话。
我下意识地想躲。
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一个同学,看到了我。
“诶,小宇,你看那个厨师,跟你长得好像啊!”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小宇也看了过来。
当他的目光和我对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
我端着菜盘,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宇站了起来。
他推开身边的同学,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他的同学都安静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他走到我面前。
“爸。”
他叫我。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两年了。
我以为我早就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被遗忘。
可这一声“爸”,却轻易地击溃了我所有的伪装。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跟同学来聚餐。”他说,语气很平静。
“你……在这里工作?”
我点点头。
“挺好的。”他说。
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们父子俩,就这么对视着。
他看着我身上的厨师服,看着我被油烟熏黄的脸,看着我手上因为切菜留下的细小伤疤。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复杂和躲闪。
多了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心疼?
“你……过得好吗?”他问。
我用力地点点头,“好,挺好的。”
“那就好。”
他又沉默了。
“爸,”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考上北大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北大。
我儿子,考上了北大。
“好……好……”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孩子……好样的……”
“下个月,我就要去北京了。”
“嗯。”
“你……会来送我吗?”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去送他?
我有什么资格?
以一个厨子的身份,出现在他那些优秀的同学和家长面前吗?
去告诉他们,这就是北大新生的父亲?
我怕给他丢人。
我摇了摇头。
“那天……店里忙,我可能走不开。”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暗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没关系,学业为重。”
我把菜放到他们桌上,狼狈地转身,逃回了后厨。
我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我为他骄傲。
真的。
但那骄傲里,掺杂着太多的自卑和心酸。
他的优秀,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无能和失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小宇小时候,我抱着他,教他念“爸爸”。
我想起了他第一次上学,哭着不肯进校门。
我想起了我陪他度过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时光。
在我选择躺平的那九年里,我错过了太多。
我错过了他的成长,错过了他的喜怒哀乐。
现在,他长大了,要飞走了。
我这个父亲,却连去送行的勇气都没有。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向老板辞职了。
老板很惊讶,“小张,干得好好的,怎么不干了?”
“老板,我有点私事要去处理。”
“处理完了还回来吗?我给你留着位置。”
我摇摇头,“不回来了。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
我拿到了我最后的工资,加上卡里的存款,一共二十多万。
然后,我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只是想,偷偷地去看他一眼。
就一眼。
开学那天,北大校园里人山人海。
我穿着最干净的衣服,混在那些意气风发的学生和骄傲的家长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找到了小宇的院系报到处。
我看到他了。
他正在跟一个老师说话,林晓站在他旁边,帮他整理行李。
她看起来瘦了些,但精神很好。
我没有看到我爸妈。
我想,他们年纪大了,คง不方便来这么远。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看着。
看着林晓慈爱地帮他擦汗。
看着他跟新同学热情地打招呼。
看着他脸上洋溢着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我突然觉得,很满足。
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这个父亲,虽然失败透顶。
但我的儿子,却是那么的优秀。
这就够了。
我正准备悄悄离开,一个声音,却在我身后响起。
“来了,怎么不过去?”
我猛地回头。
是我爸。
他和我妈,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他们都老了。
我爸的背,更驼了。
我妈的头发,全白了。
他们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爸,妈。”我叫道,声音哽咽。
“嗯。”我爸应了一声。
“瘦了。”我妈说,眼圈红了。
我们一家人,时隔两年,再次重逢。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场面。
只有一种淡淡的,却又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在空气中流淌。
“你们……怎么来了?”
“我孙子上大学,我们能不来吗?”我爸说。
“那笔钱……”
“我们收到了。”我爸打断我,“每个月,一分不少。”
“那三本账本,小宇临走前,一把火烧了。”我妈补充道。
“他说,他爸欠的账,他还。”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他说,他爸不是教具,是他唯一的父亲。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说,他知道你一定会来。让我在校门口等你。”
我爸看着我,那双曾经冰冷得让我绝望的眼睛里,此刻,有了一丝暖意。
“张伟,”他说,“欢迎回家。”
我站在那里,泣不成声。
在那个喧闹的,充满了希望的校园里。
我终于明白,我父母当年的“狠毒”,是一种多么绝望,又多么深沉的爱。
他们不是放弃我。
他们是用最极端的方式,逼我重生。
他们毁掉了我前半生的安逸,是为了给我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后半生。
后来,我没有回老家。
我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不大但口碑很好的私房菜馆当厨师。
我用那二十多万,在离北大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房子。
林晓没有跟我一起住。
她说,我们需要时间,重新认识彼此。
但我知道,她在等我。
等我真正成为一个,能为她和这个家遮风挡雨的男人。
我爸妈回了老家。
但每个周末,我都会给他们打电话,聊聊家常。
小宇课业很忙,但每隔一两周,他都会来我这里,吃我做的饭。
他会跟我聊学校的趣事,聊他的理想,聊他对未来的规划。
我们会像朋友一样,喝点啤酒,聊到深夜。
他从不提过去。
我们也从不提。
但我们都知道,那段不堪的过去,已经成了我们父子之间,一个不必言说的秘密,和一种最深刻的联结。
它提醒着我,我是如何从一个废物,重新站起来的。
它也提醒着他,他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有时候,我会在深夜里,回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我父亲摔在我面前的那三本账本。
那是我一生的耻辱。
但也是我一生的救赎。
我啃老了三十一年。
我的父母,用九年的“狠毒”,教会了我如何用剩下的几十年,去当一个真正的人。
这个代价,很沉重。
但我知道,这是他们能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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