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桌上震动的时候,我正低着头,用镊子夹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游丝。
工作台上的台灯,光圈像一轮小小的月亮,把我的手和那块拆开的表盘照得清清楚楚。
儿子小驰的成绩是中午查到的,680分。
不高不低,但稳稳地够上了他想去的那所大学,那个他念叨了三年的专业。
查完成绩,他没有欢呼,也没有蹦起来,只是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把整个高三的疲惫都吐了出去。
然后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光,亮晶晶的。
他说:“爸,我考上了。”
我说:“嗯,知道了。”
手里的活没停,但心里那块地方,像是被一块温热的毛巾给敷住了,熨帖得不行。
下午,妻子在厨房里哼着歌,剁着排骨,说是晚上要烧一顿糖醋的,庆祝一下。
整个屋子都飘着一股安稳的、带着点甜味的幸福气息。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阿军。
我没动,镊子尖稳稳地将游丝归位,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手机震动了很久,直到自己停下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妻子在厨房的剁菜声,和墙上老挂钟平稳的“滴答”声。
过了不到两分钟,它又响了。
还是阿军。
我拿起旁边的绒布,擦了擦放大镜的镜片,像是没听见一样。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每一次,都让桌面上那圈光晕跟着轻轻发抖。
妻子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谁啊?怎么不接?”
“没事,推销的。”我头也没抬。
她“哦”了一声,缩回头去,厨房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第六次。
手机执着地嗡嗡作响,像一只撞在玻璃窗上不肯回头的飞蛾。
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拿起手机,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彻底清净了。
只有那块被我修好的老式机械表,在我手边,用一种沉稳的、不知疲倦的节奏,走着自己的时间。
它不知道,它的时间,和我的时间,早就不是一回事了。
阿军是我的堂弟,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
我们老家在镇上,镇子被一条河分成两半,我家在河东,他家在河西。
小时候,我们每天的乐趣,就是在河边的石滩上打水漂。
阿军的水漂打得比我好,他的石头片子能在水面上连着跳七八下,像一条灵活的鱼。
而我的,最多三下,就“噗通”一声沉了底。
他总是在旁边笑我,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哥,你不行啊,力气使得太笨了。”
我不服气,捡起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拼命往河里扔。
石头沉下去,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碎了的钻石。
那些水花,连同阿军的笑声,成了我记忆里关于童年最鲜亮的画面。
那时候,我们俩好得像一个人。
我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我妈总会让我给他送一碗过去。
他家买了新的连环画,他也一定会揣在怀里,穿过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板桥,拿到我家来,我们俩挤在一个被窝里看。
我们一起逃过学,去山里掏鸟窝。
一起挨过打,跪在祠堂的青石板上,谁也不吭声。
我们以为,我们会这样好一辈子。
上学后,我的成绩比他好。
我喜欢看书,那些方块字在我眼里,像是有魔力一样,能搭出各种各样奇妙的世界。
阿军不爱看书,他喜欢在外面跑,喜欢捣鼓那些瓶瓶罐罐,或者拆家里的收音机。
叔叔,也就是他爸,总为此揍他。
每次挨了揍,他就会跑到我家来,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
我会把我藏起来的糖给他,他也不吃,就捏在手里,直到糖纸都湿了。
他说:“哥,读书有啥用啊?还不如学门手艺,以后饿不死。”
我说:“读书能走出这个镇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些迷茫,也有些向往,“啥样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书上说,外面的世界有很高很高的楼,有跑得比牛还快的铁盒子,有不用点灯就能亮的珠子。
他听得入了迷,手里的糖都忘了。
从那以后,他好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到处疯跑,开始跟着我一起看书,做作业。
他的脑子其实很聪明,只是以前没用在正道上。
一旦认真起来,成绩很快就追了上来。
初中,高中,我们都在一个班。
我们成了彼此最好的同伴,也是最大的对手。
每天放学,我们俩都会在那座木板桥上比赛做题。
谁先做完,谁就可以让对方背着自己过桥。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赢。
我趴在他不算宽阔但很结实的背上,闻着他衣服上淡淡的汗味和阳光的味道,看着桥下流淌的河水,觉得日子就像这河水一样,会一直这样平稳地、快乐地流下去。
那时候,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梦想。
考上同一所大学。
在北京。
我们从一本旧杂志上看到了那所大学的照片,红墙,绿瓦,还有一片很大的湖。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园子里,永远是春天。
“哥,咱们以后就去这儿,好不好?”阿军指着那张照片,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好。”我重重地点头。
我们把那张照片剪下来,夹在了我的字典里。
那本字典,是我爸传给我的,厚厚的,书页都泛了黄,边角也卷了起来。
我爸说,知识都在这里面,你把它吃透了,就能走出大山。
那本字典,成了我们俩的圣经。
我们把所有不认识的字,所有好的句子,都记在里面。
字典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我们的梦想和誓言。
高三那年,我们俩都铆足了劲。
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都在学习。
家里的煤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
我妈心疼我,总给我煮鸡蛋。
我每次都分一半给阿军。
他接过去,也不说谢,只是埋头吃得更快,然后用更多的时间来做题。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俩,肯定都能考上。
我们俩,是镇上那一年最大的希望。
高考前一个月,学校要交一笔钱,是去县里参加考试的食宿费和路费。
钱不多,但对我们两家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
我爸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攒,把卖烟叶的钱,一分一分地存起来,放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在床底下。
交钱的前一天晚上,我爸把那个铁盒子拿出来,当着我的面,把里面带着烟草味的零钱一张一张铺平,数了又数。
他说:“儿啊,这是咱家所有的指望了,你拿着,到了县里,别省着,吃好点,住好点,别分心。”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热。
我把钱用手帕仔细包好,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阿军一起去学校。
他家大门开着,叔叔婶婶都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军,走了。”我喊他。
他抬起头,脸色很难看,嘴唇发白。
“哥,”他声音有点哑,“我……我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么?”我心里一惊。
“我爸……他昨天晚上打牌,把钱给输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叔叔好赌,这是镇上人人都知道的。
可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么要命的时候,犯这种浑。
我看着阿-军,他的眼睛红红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
那一刻,我心里特别难受。
我们一起奋斗了那么多年,眼看就要到终点了,怎么能让他倒在最后一步?
我没多想,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手帕包。
“我这儿有,我们俩的钱,我爸都准备好了。”
我说谎了。
我爸给我的钱,只够我一个人的。
但我不能那么说。
阿军看着我,愣住了。
“哥,这……”
“别这啊那的了,我爸说了,你也是他半个儿子,咱俩谁跟谁啊。”我把钱塞到他手里,“快走吧,要迟到了。”
他捏着那个手帕包,手抖得厉害。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我当时没读懂。
我以为,那是感激。
到了学校,我跟老师说,我那份钱,明天再交。
老师也没多问,点点头就过去了。
放学的时候,我对阿军说:“我那份钱,你先帮我垫上,明天我再想办法。”
其实我根本没什么办法。
回家跟爸妈说?他们肯定会急疯。
我只能指望,阿军能想到办法。
他家虽然不富裕,但婶婶是个要强的人,回娘家借一借,应该能凑到。
阿军点点头,说:“哥,你放心。”
那天晚上,我心里一直不踏实。
翻来覆去睡不着。
后半夜,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我悄悄爬起来,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月光下,我看见一个黑影,翻过我家的院墙,跑了。
那个身影,我太熟悉了。
是阿军。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赶紧跑到床底下,摸那个铁盒子。
盒子还在。
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太多心了。
也许,他只是路过。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想去找阿军,问问钱的事怎么样了。
可我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我爸一脸铁青地站在院子里。
他脚边,是我书桌的抽屉,被撬开了,里面的东西翻了一地。
我妈在一旁哭。
“怎么了?爸?”
我爸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那个被撬开的抽屉。
我冲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本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字典。
我把它捡起来,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抖着手,翻到我们夹着照片的那一页。
照片还在。
但照片下面,我爸偷偷塞给我的,准备让我到了县城买营养品的五十块钱,不见了。
那五十块钱,是家里最后的积蓄。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手就要打我。
“你这个败家子!是不是你拿去乱花了!”
我妈死死地拉住他,“不是他,肯定不是小驰,他不是那样的孩子!”
我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全是昨天晚上那个翻墙而过的身影。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跑到河对岸。
阿军家,大门紧锁。
我砸了半天门,没人应。
邻居家的一个大婶探出头来,说:“别砸了,他们一家人,天没亮就坐车走了,说是去城里走亲戚。”
走亲戚?
在这个时候?
我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爸还在发火。
我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我没去参加高考。
我没有路费,也没有心情。
我的世界,在那一天,塌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我走出来,对我爸说:“爸,我不读书了,我跟你学修表。”
我爸是个钟表匠,在镇上开了个小铺子,手艺很好。
他一直希望我能读书,走出这个小镇,不要像他一样,一辈子守着这些叮叮当当的零件。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只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什么也没问。
也许,他猜到了什么。
从那天起,我拿起了镊子和放大镜。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些精密的齿轮和游丝里。
我发现,当我专注于修复一块表的时候,我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每一块停走的表,就像是我那停滞的人生。
我把它们一个个修好,让它们重新开始转动,仿佛这样,我的人生,也能找到新的方向。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军。
听说,他跟着叔叔婶婶去了南方。
听说,他在那边打工,后来做了点小生意。
也听说,他考上了大学。
用那笔,本该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钱。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断断续续地吹到我的耳朵里。
我没有去证实过。
对我来说,阿军这个人,连同我们所有的过去,都在那个月光下的夜晚,被埋葬了。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小驰。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我没有逼他一定要考多高的分,上多好的大学。
我只是告诉他,读书,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多的选择。
可以选择走,也可以选择留。
而不是像我一样,没得选。
小驰很懂事,也很争气。
他继承了我的安静,也继承了他妈妈的聪明。
他从小就喜欢看书,喜欢问为什么。
那本我爸传给我的字典,后来,我给了他。
里面的书页更黄了,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小驰很宝贝那本字典,常常翻看。
有一天,他指着上面我和阿军写下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问我:“爸,这个‘军’字,是谁写的啊?写得真好看。”
我看着那个字,沉默了很久。
我说:“是你一个……叔叔。”
“那他现在在哪儿啊?”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没有再多说。
有些伤疤,揭开来,还是会疼。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第六个未接来电,像一道刺眼的伤疤,烙在上面。
小驰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本厚厚的字典。
“爸,我想把这本字典带到大学去。”
“好。”我点点头,接过字典,用绒布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
指尖抚过那个熟悉的,卷起的边角,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
那个充满了煤油味和梦想的夏天。
“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驰看着我,问道。
这孩子,心思敏感。
我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就是高兴。你考上了大学,爸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算了了。”
他没再追问,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的头发软软的,带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
我能感觉到,他长大了,肩膀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
这个家里,很快就要有另一个男人,撑起一片天了。
晚上,妻子做了一大桌子菜。
糖醋排骨,红烧鱼,还有小驰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我们一家三代人,围坐在一起。
我爸话不多,但今天显然很高兴,喝了两杯酒,脸颊红红的。
他说:“小驰啊,你比你爸有出息。以后到了大学,要好好学习,别辜负了你爸妈的期望。”
小驰点点头:“我知道了,爷爷。”
我给我爸夹了一筷子鱼肉,说:“爸,您就别操心了,他都多大了。”
“多大也是我孙子。”我爸瞪了我一眼。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那些被阿军的电话搅起来的波澜,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吃完饭,我陪我爸在院子里纳凉。
夏夜的风,带着一股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天上的星星很亮,一闪一闪的。
我爸摇着蒲扇,忽然开口:“今天……是阿军打来的电话吧?”
我心里一震,没想到他猜到了。
我“嗯”了一声。
“他找你干啥?”
“不知道,我没接。”
我爸沉默了。
蒲扇的风,也停了。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我没说话。
有些事,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它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最软的地方,平时感觉不到,但一碰,就疼得钻心。
“我知道你恨他。”我爸的声音很低沉,“当年,其实我猜到了是他。只是……我没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呢?你叔那个人,你也知道,我们两家,闹翻了,以后在这镇上,还怎么过?”
“所以,就让我一个人受着?”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怨气。
“不是让你受着。”我爸转过头,看着我,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他眼里的无奈和沧桑,“我是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就算不走那条路,也能走出自己的一片天。事实证明,我没看错。你现在,有自己的手艺,有家,有小驰这么争气的儿子,不比谁差。”
“那不一样。”我摇摇头。
那是不一样的。
那是我用整个青春的梦想,换来的“不比谁差”。
那是我心里,永远也填不平的坑。
“我知道不一样。”我爸说,“可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圆满呢?总得有点遗憾,才叫过日子。”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驰考上了大学,是好事。别让过去的事,影响了现在的心情。阿军……他要是真有事找你,你就听听。听听,不代表要原谅。”
我爸回屋睡觉去了。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夜深了,周围的邻居都熄了灯。
只有我家的灯,还亮着。
我看着小驰房间的窗户,里面透出温暖的光。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或许正在灯下,规划着他那崭新的,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
他的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而我的可能,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已经被写好了结局。
我爸说得对,我不能让过去,影响现在。
我站起身,回到我的工作台前。
我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阿军回拨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也许,是想为这段被强行中断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那边很吵,像是在一个工地上。
“喂?哥?”阿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还有一丝……惊喜。
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清亮的少年音,变得沙哑,粗粝,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是我。”我的声音很平静。
“哥!你可算接电话了!我……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了。”他好像很激动。
“有事?”我不想跟他叙旧。
那边的嘈杂声小了些,他似乎走到了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哥,我……我看到小驰的成绩了,在咱们老家的亲戚群里。680分!太厉害了!真是给你长脸!”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哥,你现在……方便吗?我想……我想跟你见一面。”
“见面?”我皱了皱眉。
“对,我就在你们市里。我……我有点事,想求你帮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
我沉默了。
这么多年没联系,一联系,就是求我帮忙。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嘲讽?是悲哀?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清楚。哥,我们见一面吧,就一面。在……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座桥上,行吗?”
那座桥。
那座我们曾经比赛做题,他背着我走过无数次的木板桥。
后来镇上发展,木板桥被拆了,在原址上,修了一座更宽阔的水泥桥。
但对我们来说,那座桥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他选在那个地方,是故意的。
他在提醒我,我们的过去。
“哥,求你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时间,地点。”
第二天下午,我请了半天假。
我跟妻子说,去见一个老朋友。
她没多问,只是让我早点回来。
我骑着那辆半旧的电动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了那座桥上。
七月的午后,太阳很毒。
桥面上被晒得滚烫,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我到的时候,阿军已经在了。
他靠在桥的栏杆上,抽着烟,看着桥下浑浊的河水。
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
头发稀疏了,背也有些驼了,脸上是那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疲惫和沧桑。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一条沾着泥点的裤子,脚上一双开胶的运动鞋。
和我印象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看到我,赶紧把烟掐了,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哥,你来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相对无言。
只有桥下的河水,在沉默地流淌。
过了很久,他才搓着手,开了口。
“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还行。”
“嫂子和小驰都好吧?”
“都好。”
我的回答,简短,而客气。
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气氛尴尬得像凝固住了一样。
他又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哥,我知道,你恨我。”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嘶哑,“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混蛋,我不是人。”
我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那时候……是鬼迷了心窍。”他看着桥下的水,眼神很空洞,“我爸把钱输了,我真的绝望了。我觉得天都塌了。我不想放弃,我读了那么多年书,我不想就这么算了。所以……所以我就动了歪心思。”
“你偷了我爸给我的五十块钱。”我替他说了出来,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
“是。”他承认了,“我还把你准备好的路费,也一起拿走了。”
原来,不止是那五十块钱。
我心里冷笑了一声。
“你拿着那些钱,去参加了高考?”
“嗯。”他点点头,“我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大学,虽然不是北京那所,但也算不错了。”
“恭喜你。”我说。
这两个字,我说得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地,充满了讽刺。
他听出来了,脸涨得通红。
“哥,你别这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总梦到你,梦到我们小时候在河边打水漂,梦到你在桥上给我讲题。”
“我上了大学,但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总觉得,我偷了你的人生。我的每一点成就,都像是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我心里有愧,我……”
“所以呢?”我打断他,“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是。”他摇摇头,把烟头扔进河里,“哥,我……我遇到难处了。”
我猜到了。
“我做生意,赔了。欠了一屁股债。我老婆也跟我离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走投无路的人才有的绝望。
“高利贷的人,天天追着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哥,我知道我没脸求你。但是……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他终于说出了口。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凭什么觉得,我会借钱给他?
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凭他偷走了我的人生,然后现在过得一塌糊涂,就想让我来为他的失败买单?
“你要多少?”我问。
他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
“二十万。不,十万!十万就行!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会还你!我给你打欠条,我给你下跪都行!”
他真的要跪下。
我一把拉住了他。
“你不用跪我。”我说,“我没钱借给你。”
他脸上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像是没听懂。
“哥……”
“阿军,”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他摇摇头。
“我没去高考。我成了个修表匠。我娶妻,生子,在这个小城里,过着最普通的日子。我每天跟齿轮和螺丝打交道,一坐就是一天。我的眼睛花了,背也驼了。这就是你偷走我的人生之后,留给我的东西。”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件事。我想,如果我当年去参加了高考,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会在哪里?我会做什么工作?我会不会,有更好的人生?”
“我没有答案。因为你,把我的答案,给偷走了。”
“这些年,我拼命工作,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小驰身上。我希望他能完成我没有完成的梦想。我希望他能去看看,我没看过的世界。”
“他做到了。他考了680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高兴得想哭。因为我觉得,我这辈子,所有的遗憾,都在他身上,得到了补偿。”
“而你呢?你拿着偷来的机会,上了大学,然后呢?你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一团糟。现在,你又跑到我面前,想让我帮你?你凭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
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桥上有风吹过,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得我的眼睛,有点发涩。
“我不会借钱给你。”我重复了一遍,“不是因为我恨你,也不是因为我没有。而是因为,我不欠你什么。相反,是你,欠了我一整个本该不同的人生。”
“当年的事,我不追究了。不是原谅,是算了。因为我有了小驰,我觉得,老天爷是公平的。”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俩,从你翻过我家院墙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兄弟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根钉子,钉在我的背上。
但我一步也没有停。
我骑上我的电动车,离开了那座桥。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河水的腥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就看到妻子焦急的脸。
“怎么去了这么久?电话也打不通。”
我才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
“没事,跟朋友多聊了会儿。”我笑了笑,笑容有些僵硬。
小驰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爸,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事,天太热了,有点中暑。”
我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泼了泼脸。
镜子里的人,眼眶通红,一脸疲惫。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我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今天下午和阿军见面的情景。
他的样子,他说的话,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说我“算了”。
可我真的算了吗?
如果真的算了,为什么我的心,还会这么堵得慌?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银霜。
我看到,那本厚厚的字典,就放在茶几上。
小驰大概是睡前又翻看了,忘了收起来。
我走过去,拿起字典。
书页因为年头太久,已经很脆了。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翻到我们当年夹照片的那一页。
照片还在。
照片上,那所大学的红墙绿瓦,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有些褪色了。
照片下面,那行字,“园子里,永远是春天”,也变得模糊。
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行字。
忽然,我发现,照片的背面,好像有字。
我把照片抽出来,翻了过来。
背面,是两行很小的,用铅笔写的字。
字迹很潦草,也很熟悉。
是阿军的字。
上面写着:
“哥,对不起。”
“如果有下辈子,我把人生还给你。”
我的手,猛地一抖。
照片,飘落在了地上。
这句话,是什么时候写的?
是当年,他决定偷钱之前?
还是之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看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我心里那堵了几十年的墙,轰然倒塌。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蹲下身,捡起那张照片,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原来,他不是没有愧疚。
原来,他也在这份罪责里,挣扎了半生。
他的人生,从偷走我的那一刻起,也已经走上了岔路。
我们俩,其实都是输家。
第二天,我给一个在南方做生意的朋友打了个电话。
我向他打听了一下阿军的情况。
朋友告诉我,阿军前些年,确实做得不错,人很拼,也很讲义气。
但后来,因为太相信一个合伙人,被骗了,公司倒了,还背了一身债。
他老婆跟他离婚,也是因为不想拖累他。
他现在,在一个工地上打零工,过得很苦。
朋友还说:“他这个人,其实不坏,就是……命不太好。而且,死要面子,从不肯跟人低头。这次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估计也不会找你。”
挂了电话,我沉默了很久。
我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抽屉最里面的一个小盒子。
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私房钱。
不多,五万块。
是我准备留着,给自己换一套好点的工具的。
我盯着那笔钱,看了很久。
最后,我把它拿了出来。
我找到了阿军所在的那个工地。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尘土飞扬。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一群工人一起,蹲在地上吃盒饭。
烈日下,他的脸被晒得黝黑,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他吃得很快,像是饿了很久。
我没有过去。
我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我看到,他吃完饭,把饭盒里最后几粒米,也用筷子扒拉干净,才扔进垃圾桶。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钱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十块钱,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水。
他拧开瓶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瓶。
剩下的,他没舍得喝,又盖上盖子,揣回了兜里。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不那么恨他了。
生活,已经给了他最严厉的惩罚。
我走过去。
他看到我,愣住了,手里的水瓶,差点掉在地上。
“哥……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一个信封,递给了他。
“这里是五万块。”我说,“不是借,是给你的。”
他看着那个信封,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连连后退。
“不,哥,我不能要。我……”
“拿着。”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自己的。我不想再让过去的事情,折磨我下半辈子了。”
“我给你这笔钱,不是原谅你。我只是想告诉我自己,我过得比你好。我有能力,去帮你一把。这就够了。”
“你拿着这笔钱,把债还了,然后,好好过日子。别再来找我,也别想着还钱。我们之间,两清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他没有接那个信封。
他只是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朝着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尘土飞扬。
我没有去扶他。
我只是把信封,放在了他旁边的地上。
然后,我转过身,走了。
这一次,我走得很慢。
身后,传来了他压抑着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来回地割。
但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告别。
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
妻子和儿子都在等我吃饭。
“爸,你今天去哪儿了?神神秘秘的。”小驰问我。
“去见了一个故人,了了一桩心事。”我笑着说。
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整个人,都轻松了。
吃饭的时候,小驰跟我说,他已经填好了志愿。
就是北京那所大学。
他说:“爸,等我开学了,我带你和妈,一起去北京玩。去看看我的大学,看看天安门,看看故宫。”
“好。”我点点头,眼眶有点湿。
那个我没能到达的远方,我的儿子,即将替我到达。
真好。
吃完饭,我把小驰叫到我的工作台前。
我把我那个珍藏多年的小木盒,拿了出来。
里面,是我这些年,用坏的,替换下来的各种钟表零件。
大大小小,形态各异。
“爸,这是什么?”
“这是时间。”我说。
我拿起镊子,从里面,夹起一个最细小的齿轮。
“你看,一块表,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小零件组成的。它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作用。少了一个,或者错了一个,这块表,就走不准了。”
“人生,也像一块表。我们走的每一步,遇到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一个零件。它们共同组成了我们的人生。”
“有的人,零件好,走得准,走得长。有的人,零件不好,或者中间出了故障,就会走得慢,甚至停下来。”
“我这块表,在年轻的时候,就坏过一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修好,让它重新走起来。虽然,它再也走不回原来的那个时间了。但它毕竟,还在走。”
“小驰,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的表,是全新的,零件都是最好的。我希望你,能好好地走下去。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以后,你可能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有的,会让你的人生走得更快。有的,可能会让它出现偏差。但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走错路。因为一旦走错了,想回头,就难了。”
小驰似懂非懂地听着。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爸,我记住了。”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我把那本字典,也拿了出来。
我翻到夹着照片的那一页,把那张照片,抽了出来。
我把它,连同它背后的那两行字,一起,放进了我那个装满零件的小木盒里。
然后,我把字典,郑重地交到小驰手里。
“拿着吧。这里面,有你爷爷的期望,也有我的。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他接过字典,紧紧地抱在怀里。
窗外,月光如水。
墙上的老挂钟,发出了“当,当”的响声。
新的一天,要来了。
我的人生,或许有过遗憾。
但看着眼前这个即将展翅高飞的少年,我知道,我的时间,并没有停止。
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儿子的身上,继续向前。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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