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彝族年又快到了,祝愿彝族战友“库史亩撒(新年快乐)
仔玛格尼,我的彝族兄弟
贾洪国
1985年的初冬,世界屋脊用一场暴雪迎接了我这个四川新兵。当汽车在日喀则兵站停稳时,我的头颅像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碎片。就在这时,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我——那是个颧骨泛着高原红的彝族小伙,他军帽下露出卷曲的黑发,眼神明亮如雪山上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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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批兵,真是五湖四海——四川的、贵州的、云南的、陕西的、甘肃的,还有几个特别显眼的云南彝族新兵。他们皮肤黝黑,颧骨泛着高原红,看我们这些“四川人”时,眼神里既有好奇,又有种天生的亲近。
“卡莎莎(谢谢)……”我艰难地道谢。他眼睛一亮,露出白牙:“你懂我们彝家话?”
我们这批兵像撒落高原的杂色玛尼堆,而那几个彝族兵最是特别。他们说话时总爱用“嘛”“哟”作尾音,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像大凉山上挺拔的云南松。新兵连的日子刻骨铭心。每天天不亮,急促的哨声就把我们从睡梦中拽起。高原的清晨胜过内地的隆冬,哈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我们这些内地兵冻得直跺脚,再看那些彝族战友,他们好像天生就适应这片土地,动作利落,神态自若。
训练间隙,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光。彝族新兵喜欢和我围坐在一起,用倒生不熟的川普说笑。他们的笑声特别有感染力,浑厚、爽朗,像丽江融水撞击岩石。有个叫杨学林的小伙子,十八岁,眼睛亮得像高原的星星。他最爱教我们说彝族语。
“卡莎莎”——谢谢。
“尼么”(妹妹的昵称),普通称呼姑娘就叫“阿米子”。
“仔玛格尼”——吉祥如意。
“库史亩撒”——新年快乐………
他认真地看着我,你要记好咯!他还掏出随身携带的彝族花纹小本,一笔一画写下:“ꊨꏦ�-吉祥如意。ꀊꂿꋅ-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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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笨拙地模仿,总是把调子念歪。杨学林急得抓耳挠腮,一遍遍纠正:“不是这样,要这样——”他夸张地张大嘴巴,字正腔圆。等我们终于说对一次,他会高兴得跳起来,用带着彝族腔的汉语说:“对了对了!你很聪明嘛!”
最难忘的是他讲彝族十月年时的神情。眼睛望着远方的雪山,声音变得柔软:“这时候家里该在烧杉木火了,阿妈正在煮坨坨肉,拳头大的肉块在锅里翻滚,香气能飘满整个寨子。女人们都穿着百褶裙,银饰叮当作响,像山泉流过石板……”我们这些内地兵听得入神,仿佛看见了千里之外的火塘光影。
那个巡逻洞朗的雪夜,成了我军旅生涯最深刻的记忆。狂风卷着雪粒砸在脸上,我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踉跄前行。突然,一双手从后面稳稳托住我——是杨学林。他解下自己的皮大衣裹在我身上,那羊皮缝制的军大衣还带着他的体温,像彝家火塘般温暖。“我们彝家有句话,”他在风雪中大喊,“ꃅꕭꑞ-同路人就是兄弟!”
他还给我讲彝族的风俗习惯和传统美食,从坨坨肉到喝血酒。虽然我学彝族语言发音不准,可我的记忆力还不错,经过新兵连的彝语学习,为后来到云南拜望战友,特别是到彝族地区拜望战友,奠定了良好交流沟通的基础!
三十三年后的2019彝族年,我和爱人踏上了去宁蒗的路。大客车在天星山云雾缭绕的山路上盘旋,远处传来阵阵“ꑗꈬ(过年)”的歌声。
“过年啰,过年啰,我们彝家过年啰,太阳你歇一歇,月亮你歇一歇,太阳月亮留下来,共庆彝族年……”
杨学林的家藏在宁蒗战河摩天梁子半山腰,一片杉木林的山前,屋顶上插着象征祖灵的杉树枝。彝族人好客,大有汉族传统的“待客尽家中所有”的风范,家里所有好吃的都会拿出来招待客人。刚到他家,我们就围坐在火塘边,他妻子——一个穿着五彩百褶裙的阿米子,按照彝家礼节往我们手里塞烤洋芋。杨学林还给我烤了几个鸡蛋和一些坨坨肉,让我们夫妇吃个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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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该杀羊待客的,”杨学林往火塘里添了根杉木对我说,“可大年初一不能动刀,你们莫见怪。”
夜幕降临时,寨子中央燃起了篝火。男人们穿着“ꀒꎹ(察尔瓦)”,女人们裙摆上的银饰在火光中闪烁。大家手拉手跳起达体舞,领舞的毕摩(祭司)吟唱着古老的调子:
远方的贵宾四方的朋友
我们不长聚难有相见时
彝家有传统待客先用酒
彝乡多美酒美酒敬宾朋
请喝一杯酒呀
请喝一杯酒哟
当然这是翻译成汉语的歌词,而事实上在我参加他们过年盛会的时候,他们都是用本民族语言来唱,民族语言跟调子完美结合,形成一种魔性的声音,一直能侵入人的五脏六腑,让你难以忘记。几乎是每一个人只要听一遍,虽然记不住歌词,但是就能记住调子。在空气湿润、云雾缭绕的山顶上,在熊熊的篝火之外,这首歌会令人沉醉;尤其是整个晚会空气都洋溢着酒的味道,你自然会不饮而醉。
彝族人喜欢喝酒,男男女女都喝酒,刚出生的小孩就要训练喝酒。我曾在战河街上亲眼见到几个女人一起喝酒,用酒喂她们的小孩。有钱的人到饭店里去叫上两个菜,几瓶酒,几个人坐在一起,不喝完绝不下席。所以在街上,在大路旁边,经常都有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大家也都见惯不惊。绝大多数人都在半夜或者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爬起来走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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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晚会是彝族过年的一个重要节目,远远近近的人围在一起,烧起熊熊的篝火,男男女女手拉手,以篝火为中心围成圈,大家一起跳舞,一起唱歌。其中唱得最多的,就是那一首《彝族新年歌》,杨学林拉着我加入舞群,教我跟着三弦的节奏踏步。“记得新兵连吗?”他大声说,“我说过要带你在真正的火塘边跳舞!”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我忽然发现,这个曾经的新兵,眼角已爬满了皱纹,可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高原的星。
离别时,他往我们行李里塞了苏里玛酒、苦荞面,还有他爱人绣的荷包,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ꊨꏦꂷ(吉祥如意)”。“记住,”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彝家人说,杉树和松树根连根,彝人和汉人心连心。一定还要来我们宁蒗哈。”
车在盘山路上渐行渐远,宁蒗战河古镇渐渐隐入云雾中。爱人轻声说:“你们当兵的感情,真像这大山一样厚重。”
是啊,世界屋脊的风还在吹,吹白了少年头。可每当听见三弦声,我总会想起那个教我彝家话的兄弟,想起风雪中那件带着体温的军大衣,想起火塘边那句“仔玛格尼”。又是一年一度的彝族年临近,我的彝族兄弟啊,无论相隔多远,我们永远都是共同守护过这片蓝天、在同一个锅里吃过“军用馒头”的亲人,是喝过同一碗杆杆酒、唱过同一支敬酒歌的生死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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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贾洪国:1968 年生人,西藏军旅五年,双流县报记者十年。出版有个人文学集《 一花一世界 》《 人生足迹 》 《 风兮雨兮》。近年来,主要精力用于采写《寻访战友故事集》,目前已完成了《军旅宥坐——寻访战友故事集》两册,50万字已汇编成书。因为“人在变老,军旅的记忆却永葆青春!”把文字当成爱好经营,把生活当成诗意品味,一念花开,一念云起,在时光中拈花微笑,能穿透岁月漫漫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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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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