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把那杯一次性纸杯装的、据说是上等龙井的茶水往我面前推了推。
茶水已经凉了。
“林墨啊,”他开口了,语气沉痛,仿佛在宣布一个得了绝症的亲戚所剩无几的时光。
我没碰那杯茶。
我知道这杯茶的宿命,就像我知道我自己的。它最终会被保洁阿姨连同我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一起,扔进黑色的垃圾袋里。
“公司最近的状况,你也知道。”王进十指交叉,摆出一副“我们来谈谈心”的架势。
我点点头。
公司状况我知道,不就是老板去年投资虚拟币亏了辆帕拉梅拉,现在要从我们这些社畜身上找补回来吗?
“降本增效,是咱们今年的主题。”他继续说,眼睛却不看我,而是看着窗外那栋更高、更气派的写字楼。
那是我们对手公司的地盘。
我猜他在想,要是当初跳槽去了那边,现在是不是就不用对着我这么个“闲人”费口舌了。
“我看了一下考勤和项目饱和度,”他终于把视线收了回来,像一枚图钉,扎在我脸上,“咱们部门里,你的工作量,好像是……最不饱和的。”
来了。
终于来了。
我心里那块悬了半个月的石头,咣当一声,落了地。
甚至有点想笑。
“你看,小李他们,哪个不是天天加班到九十点钟?就你,每天准时准点,甚至……有时候还提前走。”
他说“提前走”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好像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看他那张因为长期熬夜和焦虑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
看他那件领口已经洗得发毛的“名牌”衬衫。
小李?
那个连Excel里VLOOKUP函数都得截图问我怎么用的愣头青?
他加班到十点,是因为他下午两点就能做完的报表,非要磨蹭到六点,中间穿插着带薪拉屎、刷短视频、跟新来的女实习生聊骚。
然后用四个小时的“伪加班”,来感动自己,恶心别人。
而我,准时下班,是因为我花了一个星期,写了个自动化脚本。
原本需要三个人做一天的数据整理和分类工作,现在我每天早上九点半点一下“运行”,十点钟就能把报告发到所有相关人员的邮箱里。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处理系统里那些看不见的“地雷”——优化数据库、堵上安全漏洞、给那些随时可能因为一次错误操作就全盘崩溃的祖传代码做备份。
这些事,就像城市的下水道系统。
它通畅的时候,没人会记得你。
可一旦它堵了,所有人都想把你活埋。
“林墨,我知道你,技术不错,脑子也活。”王进换了个策略,开始给我灌迷魂汤。
“但是,公司现在需要的是能冲锋陷阵的狼,而不是安逸的……嗯……”
他卡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
“废物。”我替他说了出来。
王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可能没想到我这么直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干巴巴地辩解。
“没事,王主管,我懂。”我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公司的难处,我理解。部门的KPI,我也都懂。”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希望我主动提离职,这样公司就不用付N+1的赔偿了,对吧?”
王进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默认了。
真没劲。
我还以为他能编出什么花来呢。
“行。”
我说。
王进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
他可能准备了一整套说辞,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没想到我一个回合就缴械投降了。
“就一个条件。”我说。
“你说!”他立刻来了精神,身体前倾,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今天就办离职,工资结清。我一天都不想多待了。”
这下,他彻底愣住了。
我转身就走,没再看他一眼。
回到我的工位,整个部门的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八卦、同情和幸灾乐祸的复杂气味。
我懒得理会。
打开电脑,把我写的那些脚本、工具、文档,分门别类,打包,加密。
然后,我新建了一个文档。
“‘天枢’系统日常维护手册 V0.1(小白专用版)。”
我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一、每日数据备份:不要动‘auto_backup.py’这个文件,不要改它的路径,不要尝试去理解它里面的代码,每天早上九点,它会自动运行。你只需要在下午五点前,去‘备份盘/每日备份’文件夹里,确认一下有没有生成当天的压缩包就行了。”
“二、月度报告生成:每个月最后一天,双击桌面上的‘月度报告生成器.exe’,它会问你要一个授权码。授权码是‘WangJinShiGeShaBao’。输入后,报告会自动生成在‘月度报告’文件夹里。注意,这个授权码只有一次有效,用完就没了。别问我为什么,问就是魔法。”
“三、紧急数据恢复:如果系统崩溃,数据丢失,不要慌。首先,去厕所哭十分钟。然后,打电话给我。当然,是付费服务。”
我写了整整五页。
然后把这个文档和那个加密的压缩包一起,发给了王进。
邮件标题是:“工作交接”。
做完这一切,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一个用了三年的机械键盘,键帽被我盘得油光锃亮。
一个马克杯,上面印着一只猫,配文是“不想上班”。
还有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我把它端起来,走到小李的工位旁。
“送你了。”
小李正假装在整理表格,被我吓了一跳。
“啊?林哥,你这……你真要走啊?”他一脸虚伪的惊讶。
“嗯,”我把绿萝塞到他怀里,“以后部门的数据就靠你了,加油。”
小李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我没再理他,抱着我的纸箱子,走向门口。
经过张姐的工位时,她叫住了我。
张姐是部门的老人了,也是唯一一个大概知道我平时在干嘛的人。
她递给我一个小小的信封。
“拿着,喜糖。”她小声说,“下个月我儿子结婚。”
我接过来,“恭喜啊,张姐。”
“你啊,”她叹了口气,“也好。这地方,不值得。”
我笑了笑,没说话。
走到公司大门口,下午四点的阳光正好,明晃晃的,有点刺眼。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我待了三年的写字楼。
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颜色,冷漠又光鲜。
再见了,。
我心里说。
然后,我抱着我的纸箱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地铁站。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世界清静了。
我把纸箱里的东西随手扔在客厅,然后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我的猫,“煤球”,一只黑得看不见五官的胖橘,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过来,在我胸口踩了踩,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卧下。
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台小小的马达。
我摸着它柔软的毛,突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用再想明天要应付哪个部门的奇葩需求。
不用再担心那个祖传代码会不会突然罢工。
不用再看王进那张写满了“我要画饼”的脸。
真好。
我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一份平时嫌贵舍不得吃的豪华海鲜饭,一整只波士顿龙虾的那种。
又开了一瓶冰啤酒。
大口吃饭,大口喝酒。
爽。
吃饱喝足,我连澡都懒得洗,抱着我的猫,倒在床上。
窗帘没拉。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天花板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斑。
楼下传来小孩子追逐打闹的笑声,和邻居家炒菜的香味。
这才是生活啊。
我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没有梦。
没有闹钟。
没有焦虑。
等我再睁开眼,是被尿憋醒的。
窗外天光大亮。
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下午两点。
我睡了快二十个小时。
手机一解除飞行模式,瞬间疯了。
震动个不停,像手里攥着个跳蛋。
几十个未接来电。
上百条微信和钉钉消息。
大部分来自同一个人。
王进。
我点开微信,最新的几条消息几乎是刷屏一样地弹出来。
“林墨,你在哪?”
“接电话!!!”
“出大事了,快回公司!!!”
“祖宗,我求你了,接电话行不行?”
“算我错了!我给你加薪!双倍!”
“三倍!三倍行了吧!你快回来啊!!!”
我挑了挑眉毛。
这才第二天,戏就演到高潮了?
我慢悠悠地起床,去厕所放了个水。
然后,给自己泡了一杯挂耳咖啡。
端着咖啡,走到阳台上,看着楼下公园里遛弯的大爷大M。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手机又响了。
还是王进。
我划开接听,按了免提,把手机扔在旁边的藤椅上。
“喂。”
“林墨!你终于接电话了!”
王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嘶哑、惊恐,还带着哭腔。
“我操,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差点就报警了!”
“哦,”我说,“睡过头了。”
“睡过头了?!”他拔高了声调,听起来快要崩溃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天塌下来了你知道吗!”
我喝了口咖啡。
“不知道。”我说,“我的天昨天就塌完了。现在是你家的天要塌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乱糟糟的人声和键盘敲击声。
“林..…林哥,”他换了个称呼,语气软得像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逼你走,我是个,我是个有眼无珠的混蛋。”
哟,连“哥”都叫上了。
看来事情比我想的还严重。
“说事。”我懒得跟他废话。
“‘天枢’,”他声音都在抖,“‘天枢’系统出问题了。”
“哦?出什么问题了?”我明知故问。
“今天早上,要给‘盛华’出个定制报告,你知道的,他们是我们最大的客户。小李……不,新来的那个小王,他去操作,不知道动了哪里,现在整个后台数据全乱了!”
“所有的数据标签都错位了,A客户的数据跑到了B客户的名下,昨天的销售额跟上个月的库存量混在了一起……全完了!”
“盛华那边等着要数据,催了八百遍了,我们这边什么都给不出来!这要是耽误了,他们肯定要跟我们解约的!”
我心里冷笑。
小王?
估计是王进找来顶替我的廉价劳动力吧。
我留下的那个《小白专用版维护手册》他是一眼没看?
还是说,王进为了显示自己“去林墨化”的决心,压根就没把手册给人家?
“那你找我干嘛?”我说,“我已经离职了。理论上,我跟贵公司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别啊,哥!你得回来救命啊!”王进真的快哭了,“现在整个部门的人都在手动核对数据,几百万条啊!核对到明年也弄不完啊!”
“而且,我把你发的那个加密包给技术部的人看了,他们说解不开!说是什么……什么非对称加密,没有私钥谁也别想打开!”
废话。
那可是我用我猫的生日、我初恋的名字和我第一次买彩票中奖的金额组合起来当密钥的,鬼才解得开。
“所以呢?”我慢悠悠地问,“你想怎么样?”
“你回来,你回来上班!”他急切地说,“我跟人事打过招呼了,你的职位还留着!薪资,我们再谈,五倍!不,你在原来的基础上,我给你涨一万!怎么样?”
涨一万?
一个月三万多?
听起来是挺诱人的。
但我又不是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怎么样。”我说,“我对回去上班没兴趣。”
“别啊!”王进哀嚎,“那你开个价,你开个价行不行?只要你把系统恢复了,多少钱都行!”
“多少钱都行?”我重复了一遍。
“对!多少钱都行!”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啊。”
我放下咖啡杯,拿起手机。
“那你听好了。”
“第一,这次是技术咨询服务,不是返聘。按小时计费。”
“多少钱一小时?”他问。
“五千。”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他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五……五千?”他结结巴巴地说,“林墨,你这……这是抢钱啊!”
“没错,”我坦然承认,“就是抢钱。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让你的宝贝小李和小王,带着整个部门的人,去手动整理那几百万条数据。看看是我的咨询费贵,还是丢掉盛华这个客户的损失大。”
王进又不说话了。
他在权衡。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分钟。
“好……好!五千就五千!”他咬着牙说,“那你快过来啊!”
“别急,”我说,“还有第二。”
“还……还有?”
“这次服务,仅限远程。我不会踏进你们公司大门一步。你们找一台干净的电脑,装好远程控制软件,把ID和密码发给我。”
“为什么?”
“我怕脏。”我说。
王进的呼吸又一次加重了。
我猜他现在很想顺着电话线爬过来掐死我。
但他不敢。
“行……我马上让人准备!”
“第三,”我继续加码,“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费用先付。按四个小时起算,两万块。现在,立刻,马上,转到我支付宝。钱到账,我再开始干活。”
“林墨!你别太过分了!”王死彻底爆发了。
“我过分?”我冷笑一声,“王主管,你昨天逼我主动离职,想赖掉那区区几万块的N+1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自己过分?”
“你看着我每天把系统维护得妥妥当当,让你每个月都能拿着漂亮的报表去跟老板邀功,然后反过来,因为我‘看起来很闲’就要把我一脚踢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自己过分?”
“我把整个系统的核心架构、自动化脚本、维护手册,打包得整整齐齐交给你,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敢让一个新人去动核心数据的时候,你又怎么不说自己过分?”
我每说一句,电话那头的呼吸就急促一分。
到最后,他只剩下喘气的份了。
“王进,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话是你教我的。”
“现在,是你来见我的时候了。”
“两万块,一分不能少。支付宝账号就是我手机号。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过时,每小时加价一千。”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再次清静了。
我靠在藤椅上,看着天上的云,慢慢地飘。
心情好得不得了。
煤球跳上我的膝盖,用头蹭我的下巴。
“你说,他会给钱吗?”我问它。
煤球“喵”了一声,表示肯定。
它说得对。
不到五分钟,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支付宝到账,两万元整。
我笑了。
王进的效率,从来没这么高过。
很快,他的微信发了过来,是一个远程桌面的ID和密码。
“林哥,电脑准备好了,您随时可以开始。”
那个“您”字,用得真是卑微又心酸。
我回到客厅,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
那台跟了我五年的老伙计,虽然外壳已经有些磨损,但性能依然强悍。
输入ID和密码,远程桌面连接成功。
对面是一台崭新电脑的桌面,干净得像王进的良心。
我打开命令行窗口,黑色的背景,白色的字符,这才是我的世界。
我先是检查了一下系统日志。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个叫小王的新人,简直是个天才。
他不仅手动删除了我设置的数据同步触发器,还试图用一个不知道从哪个野鸡网站抄来的SQL语句去“优化”数据库。
结果,直接把几个核心数据表的索引给干废了。
这就好比一本书,被人把目录和页码全都撕掉了,还把不同章节的内容剪下来,重新胡乱粘了一遍。
神仙也救不回来。
幸好。
我留了一手。
我当初在设计“天枢”系统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种“操作”的可能性。
我在服务器的底层,用一个极其隐蔽的方式,做了一个“镜像快照”功能。
每天凌晨四点,系统会自动把前一天所有的数据和操作,打包成一个无法被常规手段访问和修改的“幽灵文件”。
这个功能,连我自己写的《小白专用版维护手册》里都没提。
这是我的“核武器”。
是用来保命,或者……用来发财的。
我调出那个幽灵文件的路径,开始执行恢复程序。
屏幕上,代码像瀑布一样飞速滚动。
整个过程,其实只需要十几分钟。
但我没有那么快。
我一边恢复数据,一边打开了网页,开始看起了最新一季的脱口秀。
耳机里传来阵阵爆笑,而我手里的工作,却关系着一个公司的生死存亡。
这种感觉,奇妙又讽刺。
一个小时后,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数据恢复完成。
我写了个简单的脚本,重新生成了给“盛华”的那份定制报告。
然后,我把报告文件直接放在了远程电脑的桌面上,命名为:“两万块的报告.pdf”。
做完这一切,我给王进发了条微信。
“搞定了。报告在桌面。”
几乎是秒回。
“收到了!收到了!林哥你真是神了!数据都回来了!都回来了!”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到他那副劫后余生的狂喜表情。
“别高兴得太早。”我敲字。
“啊?还有什么问题吗?”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次恢复,用的是非常规手段,对服务器底层有一定损伤。未来一个月,系统可能会出现不稳定状况。”
我当然是在胡扯。
我的操作干净利落,不留任何后患。
但我得让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那怎么办?”
“两个选择。”
“一,你再找个高手,二十四小时盯着,随时准备处理突发问题。”
“二,跟我签一份为期一年的技术顾问合同。我保证系统稳定运行。当然,顾问费另算。”
王进沉默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我也不催他。
我关掉远程桌面,伸了个懒腰,继续看我的脱口秀。
半个小时后,他的电话又来了。
“林墨,”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但异常冷静,“顾问合同的事,我们谈谈。”
“可以。”我说,“月费五万,按季度付。不坐班,只负责‘天枢’系统的相关问题。每天最多处理三个小时,超出部分,按每小时五千另算。”
“另外,我需要系统的最高权限,任何人,包括你和技术部,都不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对系统进行任何修改。”
“最后,如果你们单方面违约,需要支付一百万的违约金。”
我一口气说完,不给他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以为他挂了。
“王进?”我问。
“……我在听。”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这些条件,我个人没法答应你。我需要跟老板汇报。”
“可以。”我说,“给你一天时间。”
“好。”
他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心里一片平静。
我知道,他会答应的。
因为老板亏掉的那辆帕拉梅拉,需要无数个“盛华”这样的客户才能赚回来。
而现在,我就是那个能保住这些客户的人。
我,林墨,一个昨天还被定义为“最闲”的、可有可无的员工,现在成了这家公司事实上的“技术上帝”。
真是讽刺。
我起身,走到窗边。
天色渐晚,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一片倒映在地上的星空。
我的新生活,好像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没有去管王进那边有没有消息。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煎蛋,培根,烤吐司,还有现磨的咖啡。
吃完饭,我抱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去了楼下那家我一直很想去但总没时间的咖啡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书本的香气。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整理我搁置了很久的个人项目——一个开源的、帮助独立开发者管理项目进度的工具。
这玩意儿不赚钱,纯粹是为爱发电。
以前上班的时候,每天被各种破事耗尽了心力,回家只想躺尸,根本没精力搞这个。
现在,我终于有时间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键盘上,暖洋洋的。
我敲下的每一行代码,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愉悦。
下午三点,王进的电话准时打来。
“林墨,老板同意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合同法务正在拟,明天发给你。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可以签了。”
“好。”我回答得云淡风轻。
“另外,”他顿了顿,“老板想见你一面。”
“不见。”我直接拒绝。
“为什么?他只是想跟你聊聊,没有别的意思。”
“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我说,“让他把想说的话,都写进合同里。白纸黑字,比什么都实在。”
王进又沉默了。
“林墨,你变了。”他最后说。
“是吗?”我笑了,“我没变。我只是不想再装了而已。”
挂掉电话,我继续敲我的代码。
咖啡馆里,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低声跟朋友打电话,抱怨着她的老板和没完没了的加班。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自己。
这个世界,似乎永远不缺王进那样的管理者,也永远不缺曾经的我那样的打工人。
我们像一颗颗螺丝钉,被拧在一部庞大而精密的机器上,日复一日地运转。
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部机器,最终要驶向何方。
直到有一天,你这颗螺丝钉,因为“看起来不那么努力”,被拧了下来。
你才发现,原来离开那部机器,你不仅没有散架,反而拥有了整片天空。
第二天,我收到了王进发来的电子合同。
我花了一个下午,逐字逐句地看。
请了一个做律师的朋友帮忙把关。
合同的内容,基本和我提的要求一致,甚至在某些条款上,比我预想的还要优厚。
比如,他们主动把违约金从一百万提高到了两百万。
我猜,是那个老板被我“不见面”的态度刺激到了。
他可能觉得,我这样的人,要么彻底掌控,要么彻底远离。
而现在,他只能选择前者。
我签了字,把扫描件发了回去。
很快,第一个季度的顾问费,十五万,打到了我的账上。
看着银行账户里多出来的数字,我没有太多的兴奋。
这钱,是我应得的。
是我用三年的隐忍,和最后那一下精准的“引爆”,换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清闲。
王进他们似乎真的被我吓破了胆。
“天枢”系统再也没有出过任何幺蛾子。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花十分钟,远程登录服务器,检查一下运行日志,确认一切正常。
然后,就没我事了。
我拥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
我开始健身,把过去三年因为久坐而积攒的肥肉一点点甩掉。
我报了个烹饪班,学会了做各种复杂的菜式,把我的猫“煤球”喂得更胖了。
我把我的那个开源项目做得越来越完善,吸引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开发者,甚至还有一家小型的风投公司联系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把它商业化。
我拒绝了。
我不想再被资本绑架,不想再回到那种身不由己的生活。
偶尔,张姐会给我发微信,跟我聊聊公司里的八卦。
她说,王进现在对我客气得像对亲爹。
每次开会提到“天枢”系统,都要加上一句“多亏了我们的林顾问”。
那个叫小李的同事,因为实在接不住数据这摊活,被调去做行政了,每天负责订会议室和收发快递。
那个叫小王的新人,试用期没过就被辞退了。
整个部门,现在没人敢碰任何跟数据沾边的事情。
它们就像一个神圣的黑匣子,所有人都知道它很重要,但谁也不知道它里面是怎么运作的。
除了我。
听到这些,我只是笑笑。
我已经不在那个江湖了,但江湖上,还流传着我的传说。
这种感觉,不赖。
有一天,我在一个技术论坛上,看到了一个帖子。
发帖人匿名,问:“如果你的工作看起来很清闲,但实际上技术含量很高,重要性也很大,你要如何向上级证明你的价值?”
下面的回帖五花八门。
有人说:“要学会包装,把简单的事情说复杂,把一分的工作量汇报成十分。”
有人说:“要主动揽活,哪怕不是你的事,也要插一脚,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还有人说:“要多跟领导沟通,让他知道你每天都在思考,都在为公司创造价值。”
看着这些“职场生存法则”,我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什么时候,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再是他真正做了什么,而是他“看起来”像做了什么?
什么时候,踏实工作,反而成了一种“原罪”?
我想了想,也在下面回了一帖。
我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证明不了,就走。然后,等他打电话给你。”
发完,我关掉了网页。
窗外,阳光灿烂。
我的猫在脚边打着呼噜。
我的代码编辑器里,一个新的功能即将完成。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自由的味道。
真好。
转眼,半年过去了。
我和那家公司的顾问合同,平稳地履行着。
他们按时打钱,我按时“检查工作”。
相安无事。
我的生活也进入了一种非常规律的良性循环。
上午健身,看书,处理一些开源项目的社区反馈。
下午去咖啡馆写代码。
晚上研究美食,或者看一部老电影。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写点东西,把我这半年来的经历和感悟,用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
我发现,当你的生活不再被焦虑和KPI填满时,你的创造力会被极大地释放出来。
这天下午,我正在咖啡馆里构思我的小说主角应该如何反击他的上司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是王进。
他瘦了,也黑了,看起来比半年前更憔悴。
那件标志性的“名牌”衬衫也不见了,换上了一件普通的T恤。
他站在我的桌子前,有些局促不安。
“林……林顾问。”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从笔记本电脑后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有事?”
“我……我能坐下吗?”
我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他拉开椅子,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像个等待面试的应届生。
“喝点什么?”我问,纯属客套。
“不……不用了。”他摆摆手。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咖啡馆的音响里,正在放一首慵懒的Bossa Nova。
衬得我们的沉默,更加尴尬。
“我下个星期,就不在公司了。”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公司新一轮的‘组织架构优化’,”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个位置,被‘优化’掉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意料之中。
一个连自己手下核心员工的价值都评估不清楚的管理者,被“优化”掉,是迟早的事。
他可能以为,把我这个“技术上帝”请回来,就能保住自己的位置。
但他错了。
在老板眼里,他当初逼走我,造成了巨大的风险和损失,这是他的“罪”。
后来花大价钱把我请回来,虽然解决了问题,但也证明了他之前的判断是多么愚蠢。
一个犯过“罪”,又被证明了“愚蠢”的管理者,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无非是等“天枢”系统彻底稳定下来,再找个更听话、更便宜的人来取代他而已。
“我今天来,不是想跟你诉苦。”王进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为半年前的事,正式地,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说完,他站起来,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
咖啡馆里有几个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
“坐下吧。”我说,“没必要这样。”
他重新坐下,表情看起来,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那天回去,想了很久。”他说,“你说得对,是我有眼无珠,是我把‘看起来忙’当成了价值。”
“在这个行业干了十几年,每天都在追KPI,追项目进度,追老板的脸色……我已经忘了,真正支撑一个公司运转的,到底是那些漂亮的PPT,还是像你写的那些,看不见,却实实在在的代码。”
“那天系统崩溃,我看着整个部门的人手忙脚乱,像一群无头苍蝇,而你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让一切恢复正常……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跟你之间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他顿了顿,苦笑了一下。
“讽刺的是,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也到了我该滚蛋的时候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心里对他的那点怨气,早就在收到第一笔顾问费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笑话,偶尔想起来,乐呵一下。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落寞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恨了。
他也是这部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只不过,他比我更努力地想往上爬,结果一脚踩空,摔了下来。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不知道。”他摇摇头,“休息一段时间吧。干了这么多年,累了。”
“也挺好。”我说。
“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个,是张姐托我转交给你的。”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
是一张请柬,和他儿子婚礼当天的照片。
照片上,张姐笑得很开心。
“张姐说,你给的份子钱太多了,她过意不去,让我把这个一定带给你。”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一暖。
“替我谢谢张姐。”
“会的。”
他又坐了一会儿,跟我聊了些公司最近的闲事,然后就起身告辞了。
“林墨,”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祝你好运。”
“你也是。”我说。
他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外面的阳光里。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瑟,但又比我记忆中,要轻松了许多。
也许,离开那部机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我重新把目光投向我的笔记本电脑。
小说的主角,正面临着一个选择。
是接受上司的妥协,回到公司,升职加薪,成为新的管理者?
还是彻底离开,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删掉了原来写好的所有关于“复仇”和“逆袭”的段落。
然后,我敲下了一行新的文字:
“他合上电脑,走出了咖啡馆。阳光很好,他决定去公园里喂鸽子。”
因为我突然明白,真正的胜利,不是把曾经看不起你的人踩在脚下。
而是你终于拥有了选择的权利。
可以选择,去过一种,与他们完全无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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