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钥匙在我手心攥出了汗,金属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
从格尔木的风沙里出来,越过可可西里的无人区,再到拉萨晒化了骨头的太阳。我和阿泽,两个人,一辆车,三万公里。
我以为回家推开门,会闻到陈阳炖的莲藕排骨汤的香气,会看到朵朵像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然而,门里是死的。
不是安静,是死。
空气是凝固的,带着一股灰尘和密闭空间里植物腐烂的馊味。
我下意识地按了下玄关的开关。
灯没亮。
停电了?
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一步步往里走。客厅的沙发上蒙着一层白色的防尘布,像一个沉默的巨大幽灵。
茶几上,那盆他最喜欢的,养了好几年的多肉,已经彻底干枯了,蔫头耷脑地缩成一团,像个被遗弃的丑东西。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陈阳是个极细心的人,就算出远门,也一定会把多肉托付给邻居照看。
他从不会让它渴死。
我冲进卧室,空了。
衣柜里,属于他和朵朵的衣服,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我的裙子、大衣,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像一排等待检阅却被遗忘的士兵。
梳妆台上我的瓶瓶罐罐还在,但他那边的剃须水、牙刷,连同杯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浴室里,朵朵的小黄鸭浴盆,她最喜欢的草莓味牙膏,都没了。
仿佛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一个叫陈阳的男人,和一个叫朵朵的女孩。
他们被抹去了。
我疯了一样地开始打电话。
陈阳的手机,关机。
我打给他公司,前台小姑娘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告诉我,陈总半个多月前就办理了停薪留职,说是家里有急事。
我打给他爸妈,他爸妈的电话,也是关机。
我打给我爸妈,他们支支吾吾,只说陈阳前段时间带朵朵回老家了,说老家空气好,让孩子住一阵。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冲着电话那头喊,声音已经变了调。
“可能……可能怕打扰你旅游吧。”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心虚。
打扰?
这是打扰的事吗?
我的丈夫和孩子,从我们的家里,人间蒸发了,而我,作为妻子和母亲,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算什么?
报复吗?
报复我一声不吭地跟男性朋友出去自驾游,报复我这一个月里几乎没怎么跟家里联系?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几百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愤怒、委屈、恐慌……各种情绪搅成一锅滚烫的粥,在我胸口里翻腾。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环顾着这个空荡荡的家。
这个我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和陈阳大吵了一架。
起因是我告诉他,我要和阿泽去西藏,大概一个月。
阿泽是我的大学同学,一个自由摄影师,满世界地跑。这次他说青藏线有个很好的拍摄项目,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
我当然有。
毕业后,我进了设计院,每天对着电脑画图,那些曾经关于星辰大海的梦想,早就被磨成了文件堆里的一粒尘埃。
结婚,生子,朵朵的到来,更是把我牢牢地拴在了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里。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羽毛都快掉光了。
陈阳当时正在厨房里给朵朵削苹果,闻言,手里的水果刀顿了一下。
“和阿泽?就你们两个人?”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对。”
“一个月?朵朵怎么办?你工作怎么办?”
“工作我请年假,朵朵不是有你吗?你平时不也带得挺好。”我说得理直气壮。
他沉默了,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兔子形状,一块块放进朵朵的碗里。
那种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所有的兴奋和期待都兜头罩住,让我喘不过气。
“陈阳,你能不能别这样?”我有些烦躁,“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我觉得我快发霉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疲惫。
“我没不让你去。”他说,“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有什么突然的?我跟你提过好几次了,我想出去走走,是你每次都说忙,说没时间。”
“我是说,和阿-泽一起,有点突然。”他强调。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陈阳,我们是十年的夫妻了,你竟然怀疑我?”
“我没有。”他立刻否认,但表情却很僵硬。
那晚,我们不欢而散。
我睡在客房,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拖着行李箱出门时,他已经送朵朵去幼儿园了。
餐桌上放着一份三明治和一杯温牛奶。
我没吃,摔门而去。
现在想来,那扇门关上的声音,是那么的决绝,像一声预告。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手机屏幕的光照在我脸上,冰凉。
阿泽发来消息:“到家了吗?一切都好吧?”
我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好?
怎么可能好。
我回了他一句“到了,很累,先睡了”,便把手机扔到一边。
我不能慌,我对自己说。
一定有什么原因。
陈阳不是那种会玩消失的男人。他稳重,踏实,甚至有些无趣。他的世界,就是工作、我和朵朵,三点一线,简单得像一道几何题。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在这个熟悉的家里寻找线索。
我拉开书房的抽屉,一个一个地翻。
文件、合同、账单……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是他一贯的风格。
在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木盒子。
盒子上了锁。
我记得这个盒子,是有一年情人节我送给他的礼物,让他用来装我们之间的“秘密”。
可后来,我们之间哪还有什么秘密,日子过得像一杯白开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我找来锤子,对着那把小小的黄铜锁,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的东西,让我瞬间停止了呼吸。
最上面,是厚厚一沓朵朵的画。
画上是歪歪扭扭的太阳、小花,还有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她,一个是爸爸。
每张画的右下角,陈阳都用隽秀的字迹标注了日期。
最近的一张,日期是半个多月前。
画的下面,是一叠照片。
是我。
大学时在篮球场边给我递水的我,毕业时穿着学士服傻笑的我,第一次穿上婚纱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我,还有抱着刚出生的朵朵,一脸疲惫却满眼温柔的我。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他写的字。
“第一次见你,阳光真好,你穿了一条白裙子。”
“老婆,新婚快乐,以后我来照顾你。”
“朵朵出生了,你辛苦了。她很像你,特别是眼睛。”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那些泛黄的照片上。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爱情早就被柴米油盐磨没了。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对这段婚姻感到了厌倦。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在照片的下面,压着几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颤抖着手打开。
是医院的诊断报告。
“脑胶质瘤”。
三个冰冷的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报告的日期,是两个月前。
也就是我跟他闹着要出去旅行之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会……
他身体一直很好,连感冒都很少。
怎么会是……癌症?
诊断报告的下面,是一封信。
是陈阳的字迹,却抖得厉害,好几个字都糊成了一团。
“小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带着朵朵,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了。
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拿到报告单那天,我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坐了一整个下午。天黑了,又亮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我看着你为了旅行计划兴奋得睡不着觉,看着你把地图和攻略摊了一地,眼睛里闪着久违的光。
那样的你,真好看。
像我第一次在大学校园里见到你时一样。
我怎么忍心,用我这个破身体,给你那片即将启程的天空,蒙上一层乌云呢?
所以,我自私地选择了隐瞒。
你说你想出去透透气,你说你快发霉了。其实我都知道。
是我不好,这些年,把你困在了家里,困在了我和朵朵身边。让你曾经那些五彩斑斓的梦,都褪了色。
让你去吧。
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只希望,你能真正地开心一次,毫无负担地。
我带着朵朵回我海边的老家了。我姐会照顾她。那边有个疗养院,环境还不错,我打算在那里接受治疗。
别找我。
忘了我。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回不来了,我已经把房子和存款都转到了你的名下。密码是你的生日。
保险的受益人也是你。足够你和朵朵,好好生活。
找一个,能陪你去看星辰大海的人。
别为我难过。
我这一生,能娶到你,能有朵朵,已经赚够了。
陈阳。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飘在地上,像一只折了翼的蝴蝶。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荡,绝望而凄厉。
我恨。
我恨他的自以为是,恨他的擅作主张。
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他凭什么觉得,没有他的未来,我会幸福?
这个傻子!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子!
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的迟钝,我的自私,我的冷漠。
这两个月,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个人拿着诊断书,在深夜里辗转反侧。
一个人安排好所有后事,把财产、保险,都默默地转到我的名下。
一个人若无其事地给我做饭,送孩子上学,听我抱怨工作的烦恼,听我描绘那场跟他无关的旅行。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想起出发前,我嫌他给我收拾的行李箱太重,把一些他准备的厚衣服和常用药都拿了出来。
“去西藏,又不是去南极,用得着带这么多吗?”我不耐烦地说。
他只是默默地把东西又收了回去,低声说:“早晚温差大,别感冒了。”
我想起在路上,我偶尔给他发一张风景照,他总是秒回:“很美,注意安全。”
我当时还觉得他敷衍。
现在才知道,那四个字的背后,藏着多少的牵挂和隐忍。
我想起,有一次在无人区,手机没有信号,我整整两天没有和他联系。
等到了有信号的地方,才看到他发来的几十条信息,和几十个未接来电。
最后一条信息是:“小冉,看到信息回我一下,我很担心你。”
我当时是怎么回复的?
哦,我想起来了,我说:“这边信号不好,大惊小怪什么,我跟阿泽在一起,能有什么事?”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到他看到这条信息时,落寞的眼神。
他该有多疼啊。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里的。
我这个妻子,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却在另一个男人的车里,追逐着所谓的诗和远方。
我真是个混蛋。
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我不能倒下。
我要去找他。
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我打开手机,订了最早一班去他老家的机票。
那座海边的小城,我们结婚后只回去过一次。
我记得那里的海风,总是带着一股咸湿的味道。
我记得他姐姐家门口,有一棵很高大的凤凰树。
我拖着空空如也的行李箱,就像我空空如也的心。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让我一阵眩晕。
我靠在舷窗上,看着地面上的城市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光点,最终汇入一片黑暗。
就像我过去的生活。
我一直以为我拥有全世界,到头来,却发现我亲手弄丢了我的全世界。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我几乎没有合眼。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着我和陈阳的过往。
从大学时,他每天早上给我送早餐,风雨无阻。
到工作后,我加班到深夜,他永远会在公司楼下等着我,手里提着一份热腾셔的夜宵。
再到有了朵朵,他笨手笨脚地学着换尿布、冲奶粉,半夜被朵朵的哭声惊醒,他总是第一个爬起来,把我按回被窝里,说:“你睡,我来。”
这些画面,曾经是我觉得理所当然的日常。
如今,却像一把把小刀,在我心上反复地凌迟。
是我把他所有的好,都当成了习惯。
是我把他的付出,都视为了理所当然。
飞机落地时,天刚蒙蒙亮。
我打了一辆车,直奔他姐姐家。
车窗外的风景,熟悉又陌生。
海风吹拂着路边的椰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棵凤凰树,开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我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车子停稳,我几乎是滚下车的。
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了我日思夜念的小小身影。
朵朵正蹲在院子里,拿着一根小树枝,认真地在地上画画。
她瘦了点,也黑了点,但看起来精神很好。
“朵朵!”我哽咽着,喊出了她的名字。
小小的身影一僵,缓缓地抬起头。
当她看清是我时,眼睛瞬间就亮了。
“妈妈!”
她扔掉手里的树枝,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朝我飞奔而来。
我蹲下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小小的身体,软软的,香香的。
“妈妈,朵朵好想你……”她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
“妈妈也想你,宝宝,妈妈也想你。”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抱着女儿温热的身体,我那颗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着落。
一个中年女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是陈阳的姐姐。
“小冉?你怎么来了?”她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我抱着朵朵站起来,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姐,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这三个字。
大姐叹了口气,把我拉进屋。
“先进来吧,外面风大。”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但很干净。
大姐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坐下。
“陈阳呢?”我急切地问,眼睛在屋子里四处寻找。
“他不在我这儿。”大姐说,“他在海那边的疗养院。”
“他……他怎么样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大姐的眼圈红了。
“不太好。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已经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机。现在只能做保守治疗。”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都是我……都怪我……”我喃喃自语,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别这样。”大姐拍了拍我的手,“这事不怪你。是陈阳他……他太傻了。他跟我说,你工作压力大,好不容易出去散散心,不能让你玩得不痛快。”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大-姐说着,也抹起了眼泪,“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报喜不报忧。从小就是。小时候家里穷,他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我,自己去打了两年工。后来你们结婚,他说你是城里姑娘,不能让你受委屈,拼了命地工作赚钱,买房子,买车子……”
“我那时候还劝他,别太累了,身体要紧。他说,他想给你和朵朵最好的生活。”
大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的平淡生活,是他用命换来的。
我以为的理所当然,是他用爱撑起的。
而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竟然还抱怨他无趣,抱怨他不懂浪漫。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浪漫的人吗?
他把所有的爱,都揉碎了,藏在了一日三餐,一言一行里。
是我眼瞎,是我心盲。
“姐,带我去看他。”我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姐点了点头。
疗养院在海的另一边,坐船要半个小时。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半个小时。
海水是灰蓝色的,和天空连成一片,望不到尽头。
海鸥在船舷边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的心,也像这片海一样,茫然,无助。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
还是说我爱你?
在死亡面前,这些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疗养院很安静,白色的房子,红色的屋顶,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海风混合的味道。
大姐把我带到一间病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就在里面。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不敢推开。
我怕。
我怕看到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我怕看到他眼中对我的失望和冷漠。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的战士,用力推开了门。
病房里很明亮。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阳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着我。
他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显得很宽大。
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因为化疗。
他的背影,那么瘦,那么单薄,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我的眼泪,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他似乎听到了开门声,缓缓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他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也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和哀伤。
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地凸起。
但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像一汪深潭,把我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你……还是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再也控制不住,冲过去,跪倒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
“对不起……陈阳……对不起……”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这样,就能减轻我心里万分之一的罪孽。
他没有推开我。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
他的手,冰凉,没有一丝力气。
“傻瓜。”他叹了口气,“哭什么。”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没有丢下你。”他说,“我只是……想让你飞得高一点,远一点。”
“没有你,我飞到哪里去又有什么意义!”我冲他喊,“陈阳,你听着,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治病,我就照顾你。你要是……你要是敢丢下我和朵朵,我恨你一辈子!”
他笑了。
那笑容,苍白,虚弱,却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好。”他说,“不丢下你。”
我握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
他的手背上,布满了针眼,青一块,紫一块。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从那天起,我就在疗养院住了下来。
大姐把朵朵送了过来,我们在疗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算是有了一个临时的家。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医院和家,两点一线。
早上,我把朵朵送到附近的幼儿园,然后去医院给陈阳送饭,陪他做各项检查和治疗。
化疗的副作用很大。
他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有时候,他会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看着他受罪,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
我只能一遍一遍地给他擦汗,给他按摩,跟他说说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给他讲我那趟可笑的旅行。
讲路上的风景,讲遇到的趣事。
他总是很安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句。
“雪山是不是很白?”
“湖水是不是很蓝?”
我说是的,很白,很蓝。
然后,我就会泣不成声。
因为我知道,那些风景,我本该是和他一起去看的。
他会反过来安慰我。
“没关系,等我好了,你再带我去一次。”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医生找我谈过几次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不信。
我偏不信。
我开始疯狂地查资料,咨询各地的专家。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我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他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护工。
我甚至想过把房子卖了。
陈阳知道后,把我大骂了一顿。
那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对我发火。
“你要是敢卖房子,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他指着窗外,眼睛瞪得通红。
“那是你和朵朵的家,是你们的退路,谁也不准动!”
我哭着求他:“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啊,陈阳,家没了可以再买,你没了,我要那个空房子有什么用?”
“谁说我没了?”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我,“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我不会食言。”
那个拥抱,那么用力,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他也在害怕。
可是,他把所有的害怕,都藏了起来。
他只想让我和朵朵,安心。
日子,就在这样绝望和希望的交织中,一天天过去。
陈阳的身体,时好时坏。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他,去海边散步。
我们并排坐着,看着潮起潮落,看着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金黄。
朵朵会在沙滩上跑来跑去,捡贝壳,堆城堡。
她会把最漂亮的贝壳,献宝一样地送到陈阳手里。
“爸爸,送给你!”
陈阳会摸摸她的头,笑着说:“谢谢我的小公主。”
那样的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常常会看得出神。
我多希望,时间就能静止在这一刻。
没有病痛,没有离别。
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和这片蔚蓝的海。
有一天,我们又在海边看日落。
陈阳突然问我:“小冉,你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只后悔,没有早点发现你的好。我只后悔,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如果……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不会去那趟旅行。我会陪着你,从一开始,就陪着你。”
他笑了,摇了摇头。
“不,你应该去。”
“那一个月,是你这几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你的朋友圈里,每一张照片,都在笑。”
“我每天……都会看很多遍。”
“看到你笑,我就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个傻子。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想的,还是我。
“陈阳。”我握住他的手,“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他愣住了,随即苦笑:“别傻了,我这个身体……”
“我不管!”我打断他,“我就要。我要给你生个儿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以后,让他和朵朵,一起陪着我。”
“我要让他知道,他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陈阳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他把我拥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好。”
我听到他说。
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我们,再要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像回到了新婚之夜。
他很温柔,也很努力。
我能感觉到,他在用尽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点力气,来爱我。
我抱着他,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我爱你,陈阳。
很爱,很爱。
以前,是我不懂。
现在,我懂了。
可是,时间,还来得及吗?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一个月后,陈阳的病情,急剧恶化。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
医生说,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守在他的病床前,寸步不离。
我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跟他说话。
我说我们的过去,说我们的现在,说我们的未来。
我说朵朵今天在幼儿园又得了小红花。
我说我们租的房子门口,那棵三角梅开花了,粉色的,很好看。
我说,陈阳,你快醒醒,你不是答应我,要等我们的第二个宝宝出生吗?
他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微弱起伏的线,告诉我,他还活着。
我常常会在深夜里,一个人跑到医院的天台上,对着满天星斗,无声地流泪。
我求遍了满天神佛。
求他们,把他还给我。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
我的生命,我的健康,我的所有。
只要他能醒过来。
然而,神佛,似乎也听不到我的祈祷。
在他昏迷的第十五天,我被查出怀孕了。
我拿着那张B超单,冲回病房。
我把单子贴在他的耳边,哭着对他说:“陈阳,你听到了吗?我们有宝宝了,你快醒过来看看他啊!”
“医生说,他很健康。你要当爸爸了,你听到了吗?”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监护仪上的心跳,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我欣喜若狂,我以为他要醒了。
可那,只是回光返照。
那天晚上,他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没有哭。
我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我的心,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陈阳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骨灰撒进了那片他深爱的大海。
那天,天气很好。
海很蓝,天也很蓝。
我抱着朵朵,站在海边,看着他的骨灰,一点点地,融入那片蔚蓝。
从今以后,这片海,就是他。
这片天,也是他。
他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天上的每一颗星辰,永远地,陪着我和孩子。
我处理完陈阳的后事,带着朵朵,回到了我们那个空了一个多月的家。
推开门,阳光正好。
一缕金色的光,透过窗户,洒在客厅的地板上。
我看到,茶几上那盆已经干枯的多肉,竟然从根部长出了一点点新绿。
那么小,那么嫩。
却在阳光下,闪着顽强的光。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仿佛看到陈阳在对我笑。
他说,小冉,别怕。
我在。
我一直都在。
我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那片新绿。
温温的,带着生命的热度。
是啊,他还-在。
他把他生命的一部分,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他把他的爱,种在了我的心里。
我不会倒下。
我要带着他的爱,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
我要把我们的家,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我要把朵朵,把我们未出世的宝宝,抚养成人。
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的爸爸,是一个英雄。
是一个,用生命来爱我们的,英雄。
后来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有去过西藏。
我也没有再见过阿泽。
他给我发过很多信息,打过很多电话,我都没有回。
不是怨他,也不是恨他。
只是,那段旅程,像我人生中一个巨大的隐喻。
我曾经以为,远方才有风景。
后来才明白,最美的风景,其实一直在身边。
只是我,发现得太晚。
我卖掉了市中心的大房子,在郊区买了一套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我种满了陈阳喜欢的花草。
那盆死而复生的多肉,被我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如今,它已经长成了一大丛,郁郁葱葱。
儿子出生了,我给他取名叫“念阳”。
思念的念,阳光的阳。
他长得很像陈阳,特别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盛满了星光。
朵朵很疼爱弟弟,像个小大人一样,每天抢着要抱他,喂他。
我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安宁,很踏实。
每天,我被花香和孩子们的笑声包围着。
我知道,这是陈阳希望看到的。
他用他的生命,换来了我们母子三人的岁月静好。
我常常会在傍晚的时候,带着两个孩子,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我们会坐在长椅上,看夕阳,看晚霞。
我会给他们讲爸爸的故事。
讲他怎么追到妈妈,讲他怎么给朵朵换尿布,讲他做的莲藕排骨汤有多好喝。
孩子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念阳突然问我:“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我指着天边那片最绚烂的晚霞,对他说:“爸爸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都会看着我们。”
朵朵在一旁补充道:“爸爸还会变成风,偷偷地亲我们的脸蛋。”
念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仰着小脸,对着天空,用力地挥了挥手。
“爸爸,再见!”
我也笑了,抬头望向天空。
陈阳,你看到了吗?
孩子们都很好。
我也很好。
我们,都很想你。
我知道,人生没有如果,时间也不能倒流。
那些错过的,失去的,都将成为永恒的遗憾。
但是,爱可以。
爱可以超越生死,可以抵御岁月漫长。
谢谢你,陈阳。
谢谢你来过我的世界。
谢谢你,用你的爱,治愈了我一生的迷茫。
如果有来生,换我来等你。
换我,为你三千遍。
我会告诉你,我爱你,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
我会告诉你,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不是雪山,不是湖泊。
而是回家的路上,有一盏灯,为你而亮。
而厨房里,有个人,为你,洗手作羹汤。
那个人,是你。
也只能,是你。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我拖着行李箱,愤然离家的清晨。
这一次,我没有走。
我扔掉行李箱,冲进厨房,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正在给我做三明治的陈阳。
我把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和心跳。
“我不走了。”我说。
“哪里都不去了。”
“我们就守着这个家,守着彼此,过一辈子,好不好?”
梦里的他,转过身,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得一脸宠溺。
他说:“好。”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温暖,而美好。
每次,我都会从这个梦里,笑着醒来。
枕边,湿了一片。
我知道,那不是泪。
那是,被爱浸润过的,感恩的痕迹。
生活还在继续。
带着遗憾,也带着希望。
我会把每一天,都过得热气腾腾。
因为我知道,在另一个世界,有个人,在温柔地注视着我。
他的目光,是我此生,最温暖的归宿。
我时常会想起那次旅行,想起阿泽。我对他没有怨恨,他只是一个恰好出现的人,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当时内心的荒芜和躁动。他代表的是一种可能性,一种我渴望却从未真正理解的“自由”。
那场旅行,像一场高烧。烧得我晕头转向,分不清现实和幻梦。退烧之后,留下的,是清醒的疼痛和对真实生活的敬畏。
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身体可以去到多远的地方,而是灵魂,有所归依。
我的灵魂,归宿在陈阳那里。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花店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很多客人都喜欢我包的花,说我的花里有故事。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的故事,都藏在心里。
那个故事里,有一个傻傻的男人,和一片蔚蓝的海。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孩来买花,她要送给她的男朋友。
她挑了很久,最后选了一束向日葵。
“姐姐,你说,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对她说:
“大概就是,你看着他,就像看着太阳。他会照亮你,温暖你。即使有一天,太阳落山了,你也不会害怕。因为你知道,他的光,已经留在了你的心里,足够你,走完剩下的,所有黑暗的路。”
女孩似懂非懂地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笑了。
陈阳,你看。
你留给我的光,不仅照亮了我,也温暖了别人。
你真好。
真好。
我关上店门,准备回家。
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仿佛看到,在我的影子旁边,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直,一直,陪着我。
他牵着我的手,就像我们大学时那样。
十指紧扣,掌心温热。
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条路,很长,很长。
但是,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路的尽头,是光。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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