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0月的一天清晨,陕西眉县的冷风已经夹着微微霜意。隔着一排半旧的杨树,省五七干校的钟声准点敲响,呼啦啦的队伍在操场集合。钱三强就在其中,他的臂膀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咬牙跟着队伍跑完两圈。
结束早操,他被安排去检查厕所卫生。推开门,他猛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弯着腰、拿着长柄笤帚,一边清理一边小声哼着歌。灰布上衣袖口磨破,几缕白发从发圈里滑落。钱三强怔住几秒,声音沙哑:“泽慧,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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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泽慧抬头,露出淡淡笑意。“打扫卫生也要有人干嘛。”短短一句,让钱三强眼眶发热。他想到这双拿笤帚的手,十年前还在北京西郊用石英玻璃管测中子截面,心中说不出的酸楚。
要理解这场意外重逢,得把时针拨回到1931年。“九一八”后,清华园里人心浮动,物理系课堂却依旧紧张。叶企孙上完课出门,恰遇年轻的何泽慧。“叶先生,我仍想留在物理系。”话音坚定,叶企孙沉默片刻,点头让她旁听一年试试。就是那一年,何泽慧连夺数门课程第一,用成绩堵住了质疑。
再往后是1937年。柏林工业大学的行政楼里,克兰茨教授翻着申请材料,眉头紧锁。“军事敏感专业,恕难录取。”何泽慧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你们德国顾问可以赴中国教炮兵,我为何不能学技术救国?”几分钟的据理力争,换来一个旁听名额。半年后,她用满分答卷转正。
1940年,塞纳河畔秋雨纷纷。居里实验室的实验台前,两位东方面孔忙得脚不沾地。他们针对铀核裂变产额做了系统测算,首次提出“轻核裂变模式”假说。消息传出,法国《科学》杂志直接把标题拉到封面:“来自东方的年轻夫妇”。那一年,钱三强三十一岁,何泽慧三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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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春,他们携带厚厚一摞数据图纸回到北平。设备紧缺得可怜,中科院刚成立的中子物理室连尖嘴钳都靠研究员自掏腰包。何泽慧把厨房铝勺削成舟形坩埚,配合简易计数管,硬是在1955年测得我国第一组反射系数完整曲线。
1964年10月16日,新疆罗布泊沙漠巨响震天,蘑菇云腾空而起。当天午夜,北京西长安街灯火通明,科研人员对最终数据复核。名单里,领导体贴地给何泽慧留了位置,她却轻轻划掉:“把空位让给青年同志,未来需要他们抬头。”
随后风云骤变。1966年5月,钱三强被通知“到基层锻炼”,何泽慧九月亦被“随调”到同一干校。两人路途不同,落脚时间错开,这才有了厕所门口的那一声“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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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泽慧拍拍手上的灰尘:“咱们既然来了,就别让人挑咱的刺。卫生搞得好,也是为集体消毒。”钱三强哽住,半晌才挤出一句:“这双手,本该握镊子。”何泽慧摇头,“国家需要的那会儿,我握过。现在需要别的,我也一样能干。”
干校生活艰苦,可两位物理学家没让自己闲着。白天劳动,晚上他们把公社废弃的仓库改成小课堂,找来破旧黑板,用粉笔复写最新的核物理文献。年轻知青围在油灯旁,听他们讲“中子散射”与“轨道磁矩”。这些讲稿后来成了西北某工学院的内部教材。
1973年,第一批“解调”通知下来,钱三强先行离开陕西。临走前夜,他在干校食堂后的小河边徘徊,担心妻子继续留下会受累。何泽慧看出了他的愁绪,笑着递过去一块硬邦邦的自制发糕:“你放心走,我还有未完成的课堂。”这种淡然,让钱三强默默擦去眼角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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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春节前,国家科委点名邀请何泽慧赴京汇报中子探测新构想。火车驶过渭河,她提着褪色背带包抵达北京站,没让任何人接站。几天后,那位在苏州捐出老宅、身穿补丁夹袄的老太太出现在西单菜市场,被小贩误认为“买不起冬笋”。消息传到中科院,同事们苦笑又心疼,集体把她“请”回所里。
可回到实验室,她照旧安静地坐到角落,把牛皮纸包里的干粮塞进抽屉,打开厚厚笔记本。“十五年荒废的仪器,先调试再说。”一句话,让周围年轻技师直挺腰板。
多年后,提到那段意外的“厕所重逢”,钱三强只说一句:“那并非耻辱,而是教我明白什么叫无条件的担当。”而对于何泽慧而言,工作与劳动从无高低之分,只问是否对得起国家与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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