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冷得像是要把人骨头缝里的那点热乎气都给抽走。
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看不见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我妈那天正在厨房里炖汤,是那种老母鸡汤,加了红枣和枸杞,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一股暖洋洋的香甜味。
门铃响了。
突兀的,尖锐的,像是把这屋子里的暖和劲儿给戳破了一个洞。
我爸去开的门。
门一开,一股子寒气就卷了进来,带着外面世界那种生硬的、不讲情面的味道。
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样式老旧的蓝色棉袄里,背有点驼,手里拎着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帆布包。
是外公。
他站在门口,没立刻进来,只是抬头看着我爸,嘴唇哆嗦着,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被那口寒气给堵了回去。
他脸上的褶子,比我记忆里更深了,像是一张被揉搓了无数遍的旧报纸,每一道纹路里都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我爸愣了一下,然后赶紧侧身,“爸,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多冷啊。”
外公这才迈动了那双看起来有些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地挪了进来。
他脚上那双棉鞋,鞋面都磨得起毛了,踩在我们家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种“沙沙”的、小心翼翼的声响。
我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她脸上还带着被热气熏出来的红晕,手里拿着汤勺,勺子上还挂着一颗亮晶晶的油珠。
她看到外公的那一瞬间,脸上的那点暖意,就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一下子就没了。
她没说话,只是那么看着,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平静得像是一口深冬里的枯井。
外公也看到了她,他把手里的帆-布包捏得更紧了,局促地站在玄关,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桂芬。”他喊我妈的名字。
我妈应了一声,声音也是平平的,“嗯。”
然后,她就转过身,回厨房去了。
那锅汤依旧在“咕嘟咕嘟”地响,只是那香味,好像忽然之间就淡了许多,再也暖不进人的心坎里了。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
我爸赶紧打圆场,接过外公手里的包,“爸,您坐,快坐。我去给您倒杯热水。”
我走过去,喊了声,“外公。”
他浑浊的眼睛转向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哎,长这么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跟着我爸,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沙发很软,可他坐下去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是僵的,只敢坐一个边,背挺得笔直,好像那沙发上长了刺。
我爸把热水递给他,他用两只手捧着,那双手,干枯得像是老树皮,关节粗大,上面布满了青筋和褐色的老年斑。
他低着头,看着杯子里升腾起的热气,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我们家,和我外公家,已经很久不走动了。
根源,就是三年前,外公家那栋老宅子拆迁。
那栋老宅子,是我妈长大的地方,也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角落。
我到现在还记得,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槐树,夏天的时候,满树的槐花像雪一样落下来,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外公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给我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狼外婆”的故事。
我妈会从井里打水,那水凉得沁骨,用来冰西瓜,是夏天最奢侈的享受。
屋子是老式的砖瓦房,墙角长着青苔,下雨的时候,屋檐会滴滴答答地响,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歌。
那不仅仅是一栋房子,那是我妈的根,是她所有少女时代的梦。
拆迁的消息传来时,我妈高兴了好几天。
她说,终于能换个敞亮的新楼房了,舅舅家的孩子上学也方便。
她说,她不要钱,只要留一间小点的房子就行,以后逢年过节,能有个回去落脚的地方。
她还说,要把院子里那棵槐树想办法移走,那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树。
她计划了很多,眼睛里闪着光,像是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时代。
可是,舅舅不同意。
舅舅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房子是咱老张家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妈当时就愣住了,她说,“哥,我没想分家产,我就是要个念想。”
舅舅冷笑,“念想?念想值几个钱?现在房价多贵,一平米就好几万,给你一间房,几十万就没了。我儿子马上要结婚,彩礼、房子、车子,哪样不要钱?”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爸妈的房子,我连个落脚的资格都没有吗?”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所有人都看着外公,等他一句话。
那时候的外公,身体还算硬朗,在家里,向来是一言九鼎。
我记得那天,他就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眼睛半睁半闭,听着我妈和舅舅争吵,一言不发。
我妈哭着求他,“爸,您说句话啊!您就说句话!”
外公终于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舅舅,最后,叹了口气。
他说,“听你哥的吧。”
就这么一句话。
五个字。
像五把淬了冰的刀子,一下子扎进了我妈的心里。
我妈当时就没哭了,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外公,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从那天起,我妈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后来,拆迁款下来了,一大笔钱。
舅舅用那笔钱,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给他儿子全款买了一套大平层,又买了一辆好车。
风风光光地办了婚礼。
他们没通知我们家。
我妈是从邻居的闲言碎语里听说的。
那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一下午,晚饭也没吃。
我爸进去劝她,她在里面说,“我没哥,也没爹了。”
从那以后,“外公”这两个字,就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谁都不能提。
现在,这个禁忌,就坐在我们家的沙发上,捧着一杯热水,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我妈终于从厨房出来了。
她端着那锅汤,放在了饭桌上,又开始摆碗筷。
整个过程,她一眼都没看沙发这边。
好像外公就是一团空气。
我爸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过去陪外公说说话。
我硬着头皮坐过去,“外公,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好,还好。”他连忙点头,像是怕我说下一句他答不上来。
“舅舅呢?”我没话找话。
提到舅舅,外公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去,“他……他们忙。”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舅妈不让您来的吗?”我忍不住问。
外公的嘴唇又开始哆嗦,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那个冒着热气的杯子里。
我大概就明白了。
舅舅结婚后,舅妈当家。
想必是容不下这个年迈又没什么用的公公了。
不然,以我外公那种倔强的、把儿子看得比天还重的性子,怎么可能跑到他最亏欠的女儿家来?
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走了多少的绝路啊。
饭菜都摆好了。
四菜一汤。
红烧鱼,是外公最爱吃的。
可乐鸡翅,是我爱吃的。
蒜蓉西兰花,是我爸爱吃的。
还有一个清炒豆芽,是我妈自己爱吃的。
汤,是那锅炖了很久的老母-鸡汤。
我妈给我爸盛了一碗,给我盛了一碗,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
她没给外公盛。
她就坐在那,低头,慢慢地喝着自己的汤,一小口一小口,仿佛那汤是什么稀世珍品,需要细细品味。
我爸的脸色很难看。
他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局促不安的外公,端起自己的碗,走到外公面前,“爸,您喝汤。”
外公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连连摆手,“不,不了,你们喝,你们喝。”
“喝吧,暖暖身子。”我爸把碗硬塞到他手里。
外公这才接过来,他没喝,只是捧着,那碗沿烫得他不停地倒换着手。
一顿饭,吃得比上坟还安静。
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妈吃得很快,吃完,放下碗筷,说了一句,“我吃饱了。”
然后就起身回了房间。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把一屋子的尴尬,都关在了外面。
外我公手里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里,是说不尽的落寞和……悔恨。
晚上,我爸给外公收拾出了一间客房。
被子是新晒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我爸说,“爸,您就安心在这住下,缺什么就跟我们说。”
外公点点头,嘴里一直说着,“麻烦你们了,麻烦你们了。”
他像个寄人篱下的远房亲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路过客房。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看到外公没睡。
他穿着那身旧棉袄,坐在床边,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月光,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走近了点,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相框很旧了,木头的边框都磨损了。
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姑娘,她骑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脖子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他的头。
那个男人,是年轻时的外公。
那个小姑娘,是我妈。
我看到外公伸出他那只布满褶皱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我妈的脸。
他的动作那么温柔,那么珍视。
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第二天,我妈起得很早。
她在厨房里忙活,煮了粥,烙了饼。
外公也起得很早,他想去帮忙,被我妈一句“厨房小,站不下”给堵了回来。
他就只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我妈依旧不跟他说话。
她把早饭端上桌,喊我和我爸吃饭,就是不喊他。
还是我爸过去,把外公扶到餐桌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我妈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到点做饭,到点收拾。
她会把外公的衣服拿去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房间的床上。
她会算着天气,提醒我爸把外公房间的暖气调高一点。
她甚至会专门去菜市场,买外公爱吃的菜。
但她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
一个字都没有。
她用这种极致的、周到的冷漠,在他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外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老下去。
他的背更驼了,走路也更慢了,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样子,像一棵被秋风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树,只剩下干枯的枝丫,在寒风里无助地摇晃。
我爸看不下去了。
他找我妈谈。
那天晚上,我在房里做作业,听到他们在客厅里说话。
我爸的声音压得很低,“桂芬,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爸也知道错了。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心里就好受吗?”
我妈的声音很冷,“我没什么好受不好受的。他想住,就住着。我还能把他赶出去不成?”
“你不是这个意思。你能不能……跟他好好说说话?他毕竟是你爸。”
“爸?”我妈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淬了毒的冰碴子,“当初他为了他儿子,不要我这个女儿的时候,他怎么没想过他是我爸?那拆迁款,几十上百万,我一分没要,我就是要个念想,就是要个能回去看看的地方,他给了吗?他心里只有他那个宝贝儿子!现在好了,儿子儿媳容不下他了,想起他还有个女儿了?晚了!”
“那都是你哥撺掇的!爸他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我妈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他是一家之主!他一句话,你哥敢放个屁吗?他就是偏心!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不是先紧着你哥?我呢?我是捡来的吗?那房子,妈走的时候说了,有我一半!他呢?他把妈的话当耳旁风了!”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我爸无奈的表情,和我妈那张写满了倔强和伤痛的脸。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我妈幽幽地说了一句,“我过不去。这道坎,我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我爸叹了口气,再也没说什么。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外公好像也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小心翼翼。
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不夹菜,只是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白饭。
有时候,我和我爸给他夹菜,他就像是受了惊吓一样,连忙说,“够了,够了,吃不下了。”
他开始失眠。
我好几次半夜起来,都看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
有一次我没忍住,推门进去了。
他正坐在床边,对着那个旧相框发呆。
看到我进来,他慌忙想把相框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外公,您又在想以前的事了?”
他没说话,只是用手摩挲着相框的边缘。
“外公,”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三年前,您为什么……要那么做?”
外公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汽。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一口陈年的浓痰卡在那里,咳不出,也咽不下。
过了好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对不起你妈……我对不起你妈啊……”
那天晚上,外公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所有的事情。
原来,舅舅拿了拆迁款后,根本不是去买房买车。
他迷上了赌博。
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
人家追到家里来,说再不还钱,就要卸他一条腿。
舅妈吓得天天哭。
舅舅跪在外公面前,求他救命。
外公一辈子的积蓄,早就被舅舅以各种名目掏空了。
他哪里还有钱?
唯一的指望,就是那笔还没到手的拆迁款。
高利贷的人说了,钱一到账,必须马上还。
舅舅跟我妈吵架,说那些绝情的话,都是故意说给我妈听的。
他怕我妈知道真相,怕我妈心软,把本该属于她的那份钱也拿去填那个无底洞。
舅舅说,“桂芬性子烈,你把话说绝了,她一生气,以后就不跟咱家来往了。这样,她就不会被我拖累。我们家,不能把她也拖下水。”
外公当时,心如刀割。
一边是等着钱救命的儿子,一边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他选了儿子。
他用那句“听你哥的吧”,亲手斩断了和我妈之间的情分。
他以为,这是在保护她。
拆迁款下来,还了高利贷,还剩下一些。
舅舅用剩下的钱,付了首付,买了房,买了车,营造出一种日子过得很好的假象。
就是为了让我妈“死心”。
可是,赌博这种东西,一旦沾上,就很难戒掉。
没过两年,舅舅又偷偷地去赌。
房子,车子,都让他给输光了。
还欠了一屁股债。
舅妈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
舅舅自己,也跑路了,不知去向。
债主找不到舅舅,就找到了外公。
他们把外公租住的房子搅得天翻地覆,拿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外公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
最后,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女儿。
他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坐了最慢的绿皮火车,一路颠簸,找到了我们家。
他手里那个帆布包里,装的不是别的。
是房子的地契。
是当年那栋老宅子的地契。
他一直没舍得扔。
他说,“这是你外婆留下的,也是你妈的根。我想着,哪天我死了,就把这个烧给她。告诉她,爹没忘。”
我听完,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是舅舅的贪婪,和外公的偏心,伤了我妈的心。
却没想到,那背后,藏着这样一个沉重又无奈的故事。
外公他不是不爱我妈。
他恰恰是,太爱了。
爱到,宁愿用最伤人的方式,把她推开,也要护她周全。
“你别告诉你妈。”外公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让她恨我吧。恨我,她心里还好受点。要是让她知道了这些,她那个脾气,肯定又要揽事上身。我不能再害她了。”
我哭着点头,“外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窗外,从漆黑一片,到泛起鱼肚白。
我在想,我要不要告诉我妈。
外公不让我说,是怕她担心,怕她被拖累。
可如果她不知道,她就要带着这份恨意,过一辈子。
她就要永远误会这个用自己方式爱着她的父亲。
这对她,对外公,都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我找了个机会,把我妈拉进了房间。
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我妈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后来的……一片空白。
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我讲完了,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拉动的风箱。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的时候。
两行清泪,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
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眼泪。
那眼泪,像是积攒了三年的冰川,终于在这一刻,开始融化。
融化成一条悲伤的,悔恨的,心疼的河。
那天,我妈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
晚饭,是 我和我爸做的。
外公坐在饭桌前,看着我妈空着的座位,眼神里的光,又暗淡了几分。
他以为,是我妈还在生他的气。
吃到一半,我妈房间的门,开了。
她走了出来。
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很久。
她径直走到饭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然后,她拿起汤勺,默默地,给外公盛了一碗鸡汤。
她把碗,轻轻地放在外公面前。
外公愣住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
我妈也看着他。
她的嘴唇动了动。
终于,发出了这几天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趁热喝。”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外公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端起那碗汤,手抖得厉害,汤都洒出来一些。
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看到,有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掉进了汤碗里。
分不清是汤,还是泪。
那顿饭,依旧很安静。
但空气里,那种冰冷僵硬的感觉,悄悄地,融化了。
吃完饭,我妈在收拾碗筷。
外公站在她身后,想帮忙,又不敢。
我妈忽然转过身,对外公说,“爸,您的那件棉袄,太旧了。明天,我带您去买件新的。”
外公的身体,又是一震。
他看着我妈,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哎。”
那个“哎”字,拖得很长,带着哭腔,带着释放,带着千言万语。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妈开始跟外公说话了。
虽然话不多,但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会问他,晚上睡得好不好,暖气热不热。
她会拉着他,一起看电视,给他讲那些他看不懂的剧情。
她真的带他去了商场,给他从里到外,买了好几身新衣服。
外公穿上新衣服,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那种局促的、讨好的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
他会抢着干家务,拖地,擦桌子。
我妈说他,他也不听,乐呵呵地说,“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
他开始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讲他怎么追的我外婆。
讲我妈小时候有多调皮。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好。
那种久违的,家的温暖,又回来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外公会留在我们家,安享晚年。
我妈和我,会陪着他,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可是,生活,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都走向美好的时候,给你猝不及不及防的一击。
那天,是周末。
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
我妈说,要带外公去公园逛逛。
外公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们一家人,在公园里散步,拍照。
外公指着不远处的一群正在踢毽子的小孩子,对我妈说,“桂芬,你小时候,也最爱踢毽子。踢得比男孩子都好。”
我妈笑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外公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你的事,我都记得。”
阳光照在他和我妈的脸上,那一刻,岁月静好得像一幅画。
我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了这个瞬间。
从公园回来,外公的精神,似乎特别好。
晚饭的时候,他还喝了一小杯我爸珍藏的白酒。
脸喝得红扑扑的。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房间。
他从那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老旧的地契。
他把地契,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妈。”他说,“这是我唯一能留给她的东西了。你告诉她,是爹对不起她。这辈子,爹最亏欠的,就是她。”
“外公,您说这个干什么。”我心里有点慌,“您会长命百岁的。”
他笑了笑,摇摇头,“人老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就是怕……哪天突然就走了,来不及交代。”
他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钱。
有一百的,有五十的,还有些零钱。
“这是我这阵子,帮你妈干活,她硬塞给我的。我没地方花,你拿着,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外公,我不要。”我赶紧推回去。
“拿着。”他把钱硬塞进我口袋,“听外公的话。”
他的手,很暖。
眼神,也很暖。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老宅子。
院子里的槐树,开满了白色的花。
外婆坐在树下,笑着朝我招手。
外公也站在旁边,他穿着一身很精神的中山装,看起来,比我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年轻。
他对我说,“我们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
我哭着想去追他们,可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白光里。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
天还没亮。
我心里慌得厉害,爬起来就往外公房间跑。
我推开门。
外公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详。
胸口,已经没有了起伏。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就这么,走了。
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地,走了。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
医生说,是心力衰竭。
老年人,很常见。
我妈得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她冲进房间,扑到床边,抱着外公渐渐冰冷的身体,发疯似的摇晃。
“爸!爸!您醒醒!您醒醒啊!”
“您不是说要看我跳广场舞吗?您不是说要等我给您织毛衣吗?”
“您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啊!您起来啊!”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那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在这一天,流干。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那么脆弱,那么无助的样子。
她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那个能给她指路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外公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舅舅,没有回来。
我们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就挂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现。
来送外公的,只有我们一家,还有几个以前的老邻居。
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妈穿着一身黑衣,站在墓碑前,一句话也不说。
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她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我妈变了。
她的话,更少了。
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
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
和外公生前一样。
我知道,她在想他。
她心里,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来不及”。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地,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地,跟他说一声“我原谅你了”。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再多叫他几声“爸”。
他却走了。
带着她的亏欠,带着她的爱,走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这句话,有时候,也挺骗人的。
有些伤口,它不会愈合,只会结痂。
平时看着好像没事了,可一旦遇到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
外公的离开,就是我妈心上,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
转眼,又是冬天。
快过年了。
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年货,贴春联,张灯结彩。
我们家,却冷清得厉害。
我妈没什么精神,对过年,也提不起兴趣。
年三十那天,我们一家人,包了饺子。
是猪肉白菜馅的。
外公生前,最爱吃这个馅。
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妈在桌子上,多摆了一副碗筷。
她给那个空碗里,夹了几个饺子。
然后,她端起酒杯,对着那个空座位,轻声说了一句。
“爸,过年了。”
她的眼圈,红了。
我爸和我,谁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
我知道,外公,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一直活在我们心里。
活在我妈盛出的那碗热汤里。
活在她亲手织的那件毛衣里。
活在每一个,她对着空气,轻声呼唤“爸”的瞬间里。
春节假期,我妈说,她想出去走走。
我爸不放心她一个人,就说陪她一起去。
我问她,“妈,你想去哪?”
她沉默了很久,说,“随便。想去哪,就去哪吧。”
“想去哪,就去哪。”
这句话,我听着,觉得有些耳熟。
我想起来了。
是外公刚来我们家那天。
我爸劝我妈,让我妈别再生气了。
我妈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她说,“他想住,就住着。想去哪,就去哪。我不管。”
那时候的这句话,是冷漠,是赌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墙。
而现在的这句话,是释然,是放下,是历经千帆后的平静。
她终于,和自己和解了。
也和那段,充满伤痛和误解的过去,和解了。
我妈最后,选择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
她说,那里暖和。
她给我发了很多照片。
照片上,她站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里,笑得很灿烂。
那笑容,是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在她脸上见过的。
我知道,她是真的,走出来了。
外公留下的那个地契,我妈把它,和那张她骑在外公脖子上的黑白照片,放在了一起。
她用一个很精致的盒子,把它们装了起来。
她说,“这是我的根。以后,不管我走到哪里,看到它,就知道家在哪。”
是啊。
家。
有时候,家,不是一栋房子,不是一笔拆迁款。
家,是那个不管你走多远,心里都永远牵挂着你的人。
是那个,哪怕他曾经伤你至深,可当他落魄无助地站在你面前时,你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为他端上一碗热汤的人。
血缘,就是这么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它会让你痛,让你恨。
但最终,也会让你,选择原谅。
因为,在这份血缘的深处,流淌着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磨灭的,爱。
今年清明,我妈说,要回去给外公扫墓。
我们一起,回了那个很多年没回去过的老家。
外公的墓,就在外婆的旁边。
墓碑前,长出了一些青草。
我妈跪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把那些草拔干净。
她拔得很仔细,很认真。
就像当年,她给外公挑鱼刺一样。
她没哭。
只是那么安静地,做着。
做完这一切,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用毛线,精心编织的毽子。
五颜六色的,很好看。
她把毽子,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她对着墓碑,笑了笑。
她说,“爸,你看,我还会踢呢。一点都没忘。”
那天,山上的风,很轻,很柔。
吹在脸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看到,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在漫山遍野的阳光下,踢着毽子,笑得无忧无虑。
而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满眼宠溺地,看着她。
岁月,从未走远。
爱,也从未离开。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陪伴在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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