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彩票,躺在我的手心,几乎没有重量。
但它又那么沉,沉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掌纹。
税后五百万。
我反复确认了三遍,甚至用手机偷偷拍下了中奖号码和我的票根,放大,再放大,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刻进了我的视网膜。
我没有喊,没有跳,甚至没有笑。
我只是坐在车里,在公司地库最角落的那个车位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叫陈峰,三十五岁,一家不好不坏的公司里,一个不上不下的项目经理。
有个妻子,林慧。有个女儿,瑶瑶。
有两边都需要我“兼顾”的父母和岳父母。
还有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共识,也曾经是我的骄傲。
我拼命工作,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通宵做方案累到心悸,换来了这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这辆代步的帕萨特,换来了女儿昂贵的兴趣班,换来了妻子不用看人脸色的体面生活。
也换来了我弟弟买房时,我掏空积蓄送上的二十万首付。
换来了我爸妈在亲戚面前吹嘘的资本。
换来了岳父岳母对我“还算靠谱”的评价。
我以为这就是生活。
直到这五百万砸下来。
我看着窗外地库昏黄的灯光,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中了五百万。
我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妈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弟,让他赶紧盘算一下怎么换个更大的房子,或者干脆别上班了,我这个当哥的养着。
我爸会开始研究高端茶叶和钓鱼竿,盘算着怎么在老伙计面前不动声色地炫耀。
我岳父岳母,大概会暗示我们把现在这套卖了,换个市中心的学区大平层,为了瑶瑶的未来,也为了他们过来住的时候更有面子。
我老婆林慧,她会激动地规划欧洲十国游,把购物车里那些几万块的包一次性清空。
他们会狂欢。
而我,将从一个顶梁柱,升级成一个更粗、更结实、仿佛永远不会断的顶梁柱。
一个自动提款机。
一个满足所有人欲望的工具。
烟头烫到了手指,我猛地一哆嗦。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毫无征兆地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我想看看,如果这根顶梁柱,不是变粗了,而是要断了呢?
如果我没有中五百万,而是欠了五百万呢?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却是一阵病态的、扭曲的兴奋。
我把那张彩票,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防水的密封袋,然后塞进了汽车后备箱备胎的夹层里。
我又去银行,办了一张新的储蓄卡,把这五百万转了进去。
这张卡,我藏在了我书房里一本冷门的专业工具书里,那本书,除了我,家里没人会碰。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登台的演员,心脏怦怦直跳。
大戏,要开场了。
我回到家,故意没有开车。
林慧正在客厅辅导瑶瑶写作业,看到我一脸疲惫地走进来,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怎么没开车?”
“……车,抵给人家了。”我声音沙哑地说。
林慧愣了一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什么意思?什么叫抵给人家了?”
瑶瑶也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瑶瑶说:“瑶瑶,你先回房间写,爸爸跟妈妈有事要谈。”
瑶瑶很懂事,马上收起作业本回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气氛瞬间凝固。
“陈峰,你到底怎么了?说话!”林慧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我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一种近乎崩溃的语调,艰难地开口。
“我……我投资失败了。”
“投资?你什么时候去投资了?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一个朋友的项目,说回报率很高……我想着能多赚点,让你和瑶瑶过得更好点……”我按照预先编好的剧本,一句句往外说。
“赔了多少?”林慧紧紧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
我不敢看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五……五百万。”
“多少?!”
她尖叫起来,声音刺破了整个屋子的宁静。
“五百万?!陈峰你疯了?!我们家哪有五百万给你赔!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没有……合同都签了,是正规的……是我自己判断失误……”我继续扮演着那个愚蠢、懊悔又绝望的角色。
林慧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母狮。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我的鼻子,浑身都在发抖。
“五百万!你知道五百万是什么概念吗?我们要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挣回来!”
“我们家的存款,加上理财,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十万!剩下的四百多万你去哪里弄?你去卖血吗!”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期待着,哪怕只有一句。
一句“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或者“人没事就好,钱可以再挣”。
哪怕一句。
可是没有。
我等了很久,只等到她冰冷的声音。
“房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房子得卖了。”她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们家现在最值钱的东西了。卖了还能剩下点,我们租个小房子住,起码能把窟窿堵上。”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这房子……是我们俩辛辛苦苦……”
“不然呢?”她打断我,“不然等着人家上门来泼油漆吗?陈峰,你做错事,就要承担后果!你不能毁了这个家!”
她的眼睛里,没有心疼,没有安慰,只有愤怒、恐惧,和对我这个“肇事者”的嫌弃。
我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凉了。
“这事……先别跟爸妈他们说。”我几乎是在恳求。
“不说?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说!”她冷笑一声,“我明天就回我妈家,我得跟我爸妈商量一下!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给你!”
她说完,就摔门进了卧室,反锁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听着卧室里传来她压抑的哭声和打电话的声音。
我知道,她在向她的家人控诉我的“罪行”。
那晚,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林慧顶着两个红肿的核桃眼,没跟我说一句话,带着瑶瑶回了娘家。
她说,要冷静一下。
我知道,所谓的冷静,不过是划清界限。
中午,我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火急火燎。
“陈峰!你媳妇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欠了五百万?!”
“妈……”
“你这个败家子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我们老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妈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我跟你爸一辈子省吃俭用,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我们哪有钱给你还啊!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我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泡在冰水里,一点点变硬。
“妈,我没想让你们还钱。”
“那你怎么办?人家要是不放过你怎么办?你弟弟怎么办?他还没结婚呢!你出了这种事,以后谁还敢把女儿嫁给他?你这是毁了他一辈子啊!”
听听。
到了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还是她的宝贝小儿子。
我的死活,我的压力,我的绝望,似乎都比不上弟弟的婚事重要。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说完,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我爸的电话又来了。
他比我妈稍微“理性”一点。
“阿峰,事情已经这样了,哭也没用。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爸,是投资……”
“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他打断我,“我就问你,这钱,非还不可吗?能不能……拖一拖?或者干脆……出去躲躲?”
我愣住了。
我的父亲,一个教了我一辈子“做人要诚实守信”的男人,竟然在教我怎么当一个老赖。
“爸,签了合同的,跑不掉。”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你岳父岳母那边,肯定要炸锅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
四个字,像四根钉子,钉进了我的心里。
果然,下午,我接到了岳父的电话。
他的声音像是淬了冰。
“陈峰,你下午三点,到我家里来一趟。”
不是商量,是命令。
我去了。
一进门,就看到岳父、岳母,还有林慧,三个人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像是在三堂会审。
瑶瑶不在,估计是被安排在房间里了。
“叔叔,阿姨。”我低声叫人。
没人理我。
岳父指了指对面的小板凳:“坐。”
那姿态,仿佛我不是他的女婿,而是一个犯了错等着被训话的下属。
我坐了下来,腰杆挺得笔直。
“小慧都跟我们说了。”岳父开了口,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五百万,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家虽然有点积蓄,但那是我们的养老钱,不可能拿出来给你填窟uo。”
他先撇清了关系。
我点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岳母接过了话头,语气尖酸刻薄,“当初我们家小慧要嫁给你,我就不同意!我就说你看着老实,骨子里肯定不靠谱!现在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辛辛苦苦一个家,说败就让你败了!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小慧吗?对得起瑶瑶吗?”
林慧在一旁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但我从我的角度,能看到她捏得发白的指节。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岳父摆了摆手,制止了岳母的数落,他看向我,图穷匕见,“我们商量了一下,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卖房。”
又来了。
和林慧一模一样的话。
“房子卖了,大概能有个六百多万。还掉五百万,你们手里还能剩下百来万。租个小点的房子,省吃俭用,日子还能过。”
“那房子,首付是我……”我忍不住开口。
“你出的那点首付,我们家后来装修、买家电,花的钱少了?”岳母立刻反驳,“再说了,房本上写的是你和我们家小慧两个人的名字!现在是你捅了篓子,用夫妻共同财产来还债,天经地义!”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忽然觉得特别滑稽。
我欠了钱,所以卖掉我们共同的家,是“天经地义”。
我笑了。
是那种很轻,很轻的笑。
“你笑什么?”岳父的脸色沉了下来,“陈峰,我告诉你,你别不识好歹!我们这是在帮你!不然你以为你能怎么办?等着坐牢吗?”
“小慧跟了你,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跟你一起吃苦!瑶瑶是我们的外孙女,我们更不能让她跟着你受罪!”
话说得真好听啊。
归根结底,就是怕我连累他们的女儿和外孙女。
“如果我不卖呢?”我问。
“不卖?”岳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峰,你想清楚了!你要是不卖房还债,我们就让小慧跟你离婚!房子一人一半,她那一半,也够她带着瑶瑶好好生活了!至于你的那一半和你欠的债,你自己想办法!”
“妈!”林慧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
她似乎也没想到,她父母会把话说得这么绝。
我看着林慧,期待她能说点什么。
说“我们是夫妻,应该一起面对”,或者“不能就这么离婚”。
然而,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然后又低下了头,选择了沉默。
那一刻,我彻底死心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陈峰,这个男人,是可以被分割的。
我的价值,就是房子的那一半。
当我的价值变成了负数,他们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切割,保全他们自己的利益。
“好。”我说。
就一个字。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同意卖房。”我平静地补充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岳父警惕地问。
“卖房的钱,必须先打到我的卡上。我还完债,剩下的,再给林慧。”我说。
“不行!”岳母立刻尖叫起来,“谁知道你会不会拿着钱跑了?必须打到小慧卡上!”
“阿姨,欠债的是我,债主只认我。钱不经过我的手,这账怎么销?”我找了个完美的借口。
岳父沉吟了一下,似乎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可以。但是中介我们来找,价格我们来谈。你只需要最后签字就行。”
“没问题。”我答应得异常爽快。
因为我知道,这房子,根本不可能卖掉。
离开岳父母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那么繁华,那么璀璨,却没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手机响了,是我的“好弟弟”,陈浩。
“哥,在哪呢?”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
“在外面,有事?”
“嗯……那个,我听咱妈说了……你,你没事吧?”
我心里又燃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火苗。
也许,亲兄弟,总会不一样吧?
“没事,扛得住。”
“那就好,那就好。”他顿了顿,然后话锋一转,“哥,那什么……我上个月看上了一块手表,本来想等你发了奖金……你看现在……”
我的心,瞬间凉透。
我欠了五百万,火烧眉毛。
他关心的,却是他那块没到手的手表。
“我现在没钱。”我冷冷地说。
“我知道你现在困难……我也不要贵的,就那块两万多的就行……哥,我朋友都买了,我就差我了,我不能没面子啊……”
“我说了,我没钱。”我的声音已经结了冰。
“哥你怎么这样啊!不就两万块钱吗?对你来说不是九牛一毛吗?你现在是困难,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你不能因为自己出事了,就一点都不管我了吧?”他在电话那头抱怨起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我把他拉黑了。
我怕我再听他说一句话,会忍不住冲过去打死他。
我找了个路边摊,点了一碗面,两瓶啤酒。
面很难吃,又咸又坨。
酒很苦,涩得我喉咙发疼。
但我吃得干干净净,喝得一滴不剩。
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了。
为了让这场戏更逼真,我找到了我最好的朋友,老王。
我把计划跟他和盘托出。
老王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最后,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看着我,眼神复杂。
“陈峰,你这是在玩火。”
“我知道。”
“你就不怕……最后真的妻离子散,众叛亲离?”
“如果一场五百万的债务就能让他们离开我,那这样的‘亲’,不要也罢。”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老王,这次,你得帮我。”
老王看着我决绝的眼神,重重地叹了口气。
“行。要我怎么做?”
“你找几个靠谱的兄弟,不用真的做什么,隔三差五给我打打电话,催我还钱。语气凶一点。偶尔,在我家小区门口晃一晃,让我老婆,让我岳父岳母看见。让他们觉得,压力真的来了。”
“你这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
“不逼自己一把,怎么看得清别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彻底成了一个“失败者”。
我开始“借酒消愁”,每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家。
我不再打理自己,胡子拉碴,衣服也总是皱巴巴的。
我甚至故意跟公司的领导吵了一架,然后“被辞退”了。
失业的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彻底引爆了所有人的恐慌。
岳父岳母几乎一天三个电话打给林慧,催她赶紧走离婚程序,分割财产,生怕晚一步,我就会把她也拖下水。
我爸妈那边,也彻底消停了。他们不敢再打电话骂我,因为他们怕我找他们要钱。他们只是通过亲戚,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的情况,言语间充满了撇清和无奈。
整个世界,仿佛都与我为敌。
老王找的“催债人”很专业。
他们每天用不同的号码给我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就是破口大骂。
“陈峰!你他妈的钱什么时候还!再不还钱,老子卸你一条腿!”
我每次都开着免提。
有一次,林慧正好回家拿东西,听到了电话里的咆哮。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们……他们找上门了?”
我颓然地点点头:“嗯,说再不还钱,就来家里。”
她吓得后退了两步,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瘟神。
“陈峰,我求求你了,赶紧把房子卖了吧!我们离婚!你不要再连累我们了!”她几乎是在哀求。
“离了婚,这债就不是夫妻共同债务了,对吗?”我看着她,冷笑着问。
她被我问得一愣,眼神闪躲,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是你自己签的合同,凭什么要我跟你一起背!”
“好,我同意离婚。”我说,“房子卖了,钱一到账,我们就去办手续。”
她如释重负。
中介是岳父找的,效率很高,很快就找到了买家。
价格被压得很低,但岳父岳母还是催着我赶紧签字。
在房产交易中心,我握着笔,看着面前的合同。
林慧和她的父母就站在我旁边,眼神里充满了催促和紧张。
他们盯着我的笔尖,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能斩断所有麻烦的刀。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们。
“我签了字,这房子就不是我的了。”
“废话!赶紧签!”岳母不耐烦地催促。
“林慧,”我看向我的妻子,“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值这半套房子吗?”
林慧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峰,你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岳父冷哼一声,“是你自己不争气,怪得了谁?”
我笑了。
我把笔,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这房子,我不卖了。”
“你说什么?!”三个人同时炸了。
“陈峰你耍我们?!”岳父气得脸都紫了。
“我耍你们?”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从我‘出事’到现在,你们谁,真正关心过我一句?”
“你们关心的,只有这套房子,只有你们自己会不会被我连累!”
“我告诉你们,只要我一天不签字,这房子就还是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你们谁也别想动!”
说完,我转身就走,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和气急败坏的咒骂。
我就是要拖着。
我要让他们也尝尝,那种被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的滋味。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陈浩的电话。
他不是用自己的手机打的,是借了别人的。
“哥!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把我的微信拉黑呢?”他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
“有事?”
“你赶紧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还有,我跟女朋友说好了,下个月订婚,你答应给我的那二十万彩礼钱,什么时候给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都“欠了五百万”了,他竟然还惦记着让我给他出二十万的彩礼钱。
这是何等的自私和愚蠢。
“陈浩,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冷冷地说,“我欠了五百万,你觉得我还有钱给你吗?”
“我不管!你当初答应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他在电话那头耍起了无赖,“你要是不给我钱,我就……我就去你公司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欠钱不还的老赖!”
“我已经被辞退了。”
“那……那我就去嫂子单位闹!去瑶瑶学校闹!”
“你敢!”我怒吼道,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那一刻,我对他最后一丝兄弟情分,也彻底断了。
“你看我敢不敢!反正你现在都这样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要是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他恶狠狠地撂下电话。
我握着手机,手抖得厉害。
这就是我的亲弟弟。
为了钱,他可以毫无底线地威胁我,甚至不惜伤害我的妻子和女儿。
我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这场测试,我已经得到了太多我不想知道的答案。
我觉得,是时候结束了。
第二天,我约了所有人,在我家里,做个了断。
我给林慧发了信息,告诉她,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谈完,我就同意离婚,房子也任她处置。
她和她的父母很快就来了。
我又给我爸妈打了电话,我说我找到一个“大老板”,或许能帮我,让他们过来一起听听。
一听到有转机,他们也立刻赶了过来。
陈浩是跟着我爸妈一起来的,估计是怕我跑了,他的二十万彩礼打了水漂。
一时间,我那曾经温馨的家里,挤满了人。
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是来参加一场审判。
而我,就是那个等待被宣判的罪人。
他们分成两个阵营。
林慧和她的父母坐在主沙发上,像尊贵的主人。
我爸妈和陈浩,则局促地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和椅子上,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没有人说话。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人都到齐了。”我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我环视了一圈,把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林慧的冷漠,岳父的威严,岳母的鄙夷。
我父亲的愁苦,我母亲的怨怼,我弟弟的贪婪和不耐烦。
真是一场生动的众生相。
“陈峰,你又想耍什么花样?”岳母率先发难,“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再不给个说法,我们立刻就去法院起诉离婚!”
“是啊,哥,你到底怎么想的?那个大老板呢?”陈浩也急不可耐地问。
我没有理他们,而是看向林慧。
“林慧,我们结婚八年了,是吗?”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这八年,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这个家。我挣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了这个家里。我让你过上了体面的生活,让瑶瑶上了最好的学校。”
“我以为,我们是夫妻,是可以同甘共苦的。”
“可是,当我‘欠了’五百万的时候,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卖掉我们亲手建立的家。”
“是跟我划清界限,是跟我提离婚。”
“从头到尾,你没有问过我一句,我压力大不大,我害怕不害怕。”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慧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然后,我看向我的父母和弟弟。
“爸,妈。我是你们的儿子,但我更像是你们的养老保险和炫耀的资本。”
“我‘出事’了,你们想的不是怎么帮我,而是我的事会丢了你们的脸,会影响到弟弟娶媳妇。”
“陈浩,”我转向我弟弟,“我这个当哥的,给你买房,给你找工作,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现在我落难了,你不闻不问,反而为了你那点可笑的面子,为了你的手表和彩礼,来威胁我,甚至要伤害我的女儿。”
“你配当我的弟弟吗?”
陈浩被我说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想反驳,却被我爸一把按住了。
“你们……”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郁结之气,终于要喷薄而出。
“你们每一个人,都让我觉得恶心!”
“陈峰你放肆!”岳父猛地一拍茶几,站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你自己做错了事,把家败光了,还想让我们所有人陪着你一起完蛋吗?”
“就是!你就是个废物!败家子!”我妈也跟着哭喊起来。
一时间,整个客厅乱成了一锅粥。
指责声,咒骂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要把我彻底淹没。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而丑陋的一幕。
看着这些我曾经用生命去守护的“亲人”。
我突然笑了。
我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所有人都被我的笑声镇住了,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你们说,我败家?”
“你们说,我欠了五百万?”
我笑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回我的书房。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从那本厚厚的工具书里,抽出了那张崭新的银行卡。
然后,我回到客厅,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密封袋,拿出了那张被我藏了很久的彩票。
我把银行卡和彩票,一起扔在了茶几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你们要的五百万,在这里。”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茶几上的那张卡和那张彩票,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离得最近的岳父,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张彩票。
他看了看,又拿出老花镜戴上,凑近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对着。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脸色从愤怒的紫色,变成了震惊的惨白。
“这……这是……”
“没错。”我替他说出了答案,“我中了五百万,税后的。”
“这张卡里,一分不少。”
“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炸开了。
我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想去抢那张银行卡。
“我的天!五百万!我儿子中了五百万!”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眼神冰冷。
“妈,这钱,跟你没关系。”
我妈愣住了,随即撒起泼来:“你是我儿子!你的钱就是我的钱!你个不孝子,你中了钱还瞒着我们!”
我爸也反应过来了,他一把拉住我妈,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峰……你……你这是跟我们开玩笑呢?”
“开玩笑?”我冷笑一声,“爸,你觉得我这一个多月,像是在开玩笑吗?”
我看向林慧。
她还呆坐在沙发上,脸色白得像纸,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了。
她的父母,岳父手里的彩票掉在了地上都毫无察觉,岳母则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并迅速转换角色的,是我的好弟弟,陈浩。
他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凑了过来,亲热地想搂我的肩膀。
“哥!我就知道你最厉害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我就说嘛,我哥怎么可能欠钱呢!”
我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去我女儿学校闹吗?”
陈浩的脸僵住了,笑容尴尬地挂在嘴角:“哥……那不是……那不是气话嘛!我那不是担心你嘛!”
“担心我?”我看着他,觉得无比讽刺,“你是担心你的二十万彩礼吧。”
我不再理他,目光重新落回林慧身上。
“现在,你还要跟我离婚吗?”我问她。
林慧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悔恨,有羞愧,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陈峰……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声音在发抖。
“为什么?”我反问,“我不这么做,怎么能看清你们所有人的真面目?”
“我不假装穷一次,怎么知道,我身边睡着的,到底是人是鬼?”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你看着我们着急,看着我们害怕,看着我们像傻子一样团团转,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她哭着质问我。
“有意思?”我摇摇头,“不,我觉得很悲哀。”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不是那个能挣钱的陈峰,如果我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失败者,你们,还会不会在我身边。”
“现在,我有答案了。”
我拿起茶几上的银行卡。
“这五百万,是我一个人的。”
“跟你们,都没有关系。”
“爸,妈,”我看向我的父母,“你们养我大,不容易。这张卡里,有五十万,是我给你们的养老钱。拿了这笔钱,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儿子。陈浩的事,也别再来找我。”
我从钱包里抽出另一张卡,扔给他们。
那是我早就准备好的,里面存了五十万。
我妈还想说什么,被我爸死死拉住了。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有羞愧,有后悔,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陈浩,”我看着我的弟弟,“你是我弟弟,血缘断不了。这二十万,就当我买断我们兄弟的情分。以后,你的路,你自己走。”
我又扔出一张卡。
陈浩愣愣地接过卡,表情复杂,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最后,我看向林慧和她的父母。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女儿。”
“林慧,”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我们之间,完了。”
她的身体剧烈地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要跟我离婚?”
“不。”我摇了摇头,“我不能让瑶瑶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离婚。但是,从今天起,我们只是瑶瑶的爸爸和妈妈。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合伙人。”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对你,已经没有爱了。只剩下责任。”
“这套房子,我们继续住。家里的开销,我负责。瑶瑶的教育,我负责。”
“你呢,可以继续过你的体面生活,买你的包,做你的美容。我不会干涉你。”
“但是,林慧,”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别再指望我像以前那样爱你了。我的心,在你说出‘卖房’那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至于这五百万,”我晃了晃手里的卡,“这是我的底气,也是我的退路。它会提醒我,永远不要再把自己的全部,毫无保留地交给任何人。”
林慧彻底崩溃了。
她抱着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的父母想上来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畏惧。
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个陈峰,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拿捏的“好女婿”了。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们。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午后的阳光照了进来,很刺眼。
这场我亲手导演的戏,落幕了。
我赢了吗?
我不知道。
我用一个谎言,戳破了另一个更大的谎言——那个关于亲情、关于爱情的美好假象。
我守住了我的五百万,却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家。
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过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
我只是那个家的燃料。
现在,燃料不想再燃烧了。
从那天起,我的家就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我和林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会在饭桌上讨论瑶瑶的功课,会在家长会上扮演恩爱夫妻。
但除此之外,再无交流。
她不再管我几点回家,不再问我工作上的事。
我也不会再跟她分享我的喜怒哀乐。
她有好几次试图跟我沟通。
她会给我做我喜欢吃的菜,会给我买新的衬衫。
有一次深夜,她甚至哭着跑到我的书房,抱着我说她错了,求我原谅她。
我没有推开她。
我只是很平静地告诉她:“林慧,回不去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怎么拼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我的心,就像一个摔碎的瓷瓶,被我自己用胶水勉强粘合了起来,看起来还是那个形状,但里面布满了丑陋的裂痕。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听到那些裂痕在嘶吼。
我的父母拿了那五十万,真的没再主动联系过我。
只是我妈偶尔会通过亲戚传话,说我“心太狠”“不孝”。
我听了,只是笑笑。
陈浩用那二十万,风风光光地订了婚。
他给我发了请柬,我没去。
只是托人送去了一个红包。
红包里,包了六百六十六块钱。
不多,也不少。
算是,最后的体面。
岳父岳母也消停了。
他们见到我,总是带着一种尴尬又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们再也不敢对我提任何要求。
我用一场残酷的测试,为自己换来了一个清净的世界。
但我并不快乐。
我常常一个人开车去江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看着江水滔滔东去,看着船只来来往往。
我会想起,在我“负债累累”的那段日子里,唯一一个给我打来电话,不是催我还钱,也不是撇清关系的人。
是老王。
他几乎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
“陈峰,吃饭了没?”
“钱够不够花?不够我给你转点。”
“别他妈一个人憋着,出来喝点。”
他甚至背着我,偷偷给他老婆下了死命令,说万一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要帮我还钱,哪怕卖了他家的房子。
这件事,是后来他老婆无意中说漏嘴我才知道的。
我知道的那天,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马路边,哭得像个傻子。
原来,真心,是存在的。
只是,我把它用错了地方。
周末,我带着瑶瑶去游乐园。
她骑在我的脖子上,挥舞着手里的棉花糖,笑得像个天使。
“爸爸,你最近好像都不怎么笑了。”她忽然低下头,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是吗?”我仰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爸爸没有不开心啊。”
“爸爸你骗人。”瑶瑶嘟着嘴,“你跟妈妈,是不是吵架了?”
小孩子的心,是那么敏感。
我把她放下来,蹲在她面前,看着她清澈的眼睛。
“瑶瑶,爸爸和妈妈没有吵架。”
“我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相处。”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永远是你的爸爸和妈妈,我们都永远爱你。”
瑶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张开小小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脖子。
“爸爸,我也爱你。”
那一刻,我感觉我那颗布满裂痕的心,仿佛被这温暖的小身体,一点点熨平了。
我忽然明白了。
那五百万,不是上天给我的奖励,也不是考验。
它只是一面镜子。
一面让我看清别人,也看清自己的镜子。
它让我失去了很多,但也让我找到了生命里,唯一不能失去的东西。
我紧紧地抱着我的女儿。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知道,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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