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一开,我就知道出事了。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儿,混着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医院的焦灼气息,直冲鼻腔。
楼道里站着几个邻居,探头探脑,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听说是心梗,来得太快了。”
“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就不行了……”
“哎,老王才多大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王,住我对门的那个男人。
他姓王,具体叫什么,我从来没费心记过。只知道他和我一样,是这栋老破小居民楼里的一份子。
他大概五十出头,在附近一个商场当保安,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身形微胖,见谁都乐呵呵的。
他老婆,我们都叫她林姐,林清。一个高挑、利落,但眼神里总带着点疏离和傲气的女人。
她在一家小公司当会计,每天穿得比这栋楼里任何人都体面。
他们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只有寒暑假才回来。
我跟他们算不上熟,也就是电梯里遇见了,点个头,问一句“吃了没”,或者“下班了”。
这种都市里邻里关系的标配,淡得像一杯兑了太多水的茶。
现在,这杯茶里,掉进了一颗石子。
老王,没了。
我站在自家门口,掏钥匙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对门那扇紧闭的门,此刻像一个沉默的黑洞。
我能想象里面是什么光景。林清,那个一向体面的女人,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叹了口气,进了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所有的声音和气味。
世界清净了。
但心里,却怎么也清净不下来。
我叫陈默,三十五岁,一个半死不活的自由设计师。
前几年离了婚,房子给了前妻和孩子,自己揣着那点可怜的积蓄,租了这套老破小。
工作在家,社交为零,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从卧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厨房。
邻居的死,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则社会新闻,遥远,却又真实得让人发毛。
我打开电脑,客户的催稿信息在闪烁。
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老王那张乐呵呵的脸。
他会在早上六点半准时出门,在楼道里弄出“哐当”一声响。
他会在我偶尔熬夜画图后的清晨,提着两根油条一袋豆浆,在电梯里跟我说:“小陈,又通宵啦?年轻人,身体是本钱。”
他会在下雨天,看到我没带伞,从他的大黑伞下分我一半,一路送到楼门口。
这些碎片,像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过。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接下来的两天,楼道里始终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对门来了很多人,穿着黑衣服,表情肃穆。我听到了压抑的哭声,大部分时候是林清的。
那声音,不像我想象中的嚎啕大哭,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喉咙的、尖锐的抽泣。
听得人心里发紧。
我出门扔垃圾,都得掐着点,尽量避开他们家门打开的瞬间。
我怕看到林清的脸。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
第三天,楼下贴出了讣告。
我才知道,老王的大名叫王建国。一个非常普通,非常大众化的名字。
追悼会定在周五。
楼里相熟的几户人家,开始商量着一起去,顺便随个份子。
我在业主群里看到了消息。
张大妈在群里问:“咱们几家关系近的,一起去吧?份子钱大家看怎么随?”
李大哥回复:“这种事,心意到了就行。咱们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一家两百?”
“两百行。”
“我也觉得两百差不多。”
群里很快达成了共识。
我看着手机屏幕,陷入了沉思。
去,还是不去?
按理说,我跟老王的关系,比张大妈他们要淡得多。
但那伞,那几句关心,又实实在在地存在过。
人死了,总得有个表示。
可随多少呢?
两百?我跟他们没那么熟。
我一个月收入不稳定,好的时候上万,差的时候喝西北风。这个月,恰好就是喝西北风的时候。
客户的尾款拖着不给,我卡里就剩下一千多块钱,还得交房租。
我这人,还有个毛病,死要面子。
去,就不能比别人少。
但两百块,对我现在来说,确实有点肉疼。
不去?又显得我太冷漠,太不近人情。
我纠结了一晚上,烟头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最后,我做了个决定。
去。
钱,随一百五。
这个数字,我想了很久。
比一百多,比两百少。既表达了我的心意,又不至于让我接下来的日子太难过。
而且,我跟他们家,确实算不上一百块的交情,也到不了两百块的程度。
一百五,刚刚好。
我甚至有点佩服自己的“中庸之道”。
周五那天,我特意找了件深色的夹克穿上。
楼下的花圈已经摆了一排,白色的挽联在风中飘着,看得人心里发凉。
我到的时候,追悼会已经开始。
小小的告别厅里,挤满了人。哀乐低回。
我看到了林清。
她穿着一身黑,站在最前面,身形挺得笔直。但那瘦削的肩膀,像是随时会垮掉。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眼睛又红又肿。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傲气的女人,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憔悴和脆弱。
我没往前凑,悄悄走到记账台。
负责收钱的是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估计是他们家的亲戚。
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
“邻居,节哀。”
男人点点头,接过信封,当着我的面拆开,抽出里面的钱,数了数。
“陈默,一百五。”
他高声唱了出来。
那一瞬间,周围好几个人的目光,都朝我射了过来。
我看到张大妈和李大哥他们站在一起,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我的脸,刷一下就热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在别人的悲剧里,演了一出拙劣的喜剧。
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没敢看林清的表情,低着头,逃一样地挤出了人群。
外面的空气很冷,我却出了一身汗。
我站在殡仪馆门口,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骂了自己一句。
为了那五十块钱,丢了这么大的人。
我当时在想什么?什么他妈的中庸之道?
这就是抠门,这就是算计。
我把人情世故,算计到了一个死人的头上。
我越想越觉得恶心,不光是恶心别人看我的眼神,更是恶心我自己。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那种耻辱感,像蚂蚁一样,在心里爬来爬去。
我甚至开始想,林清会怎么看我?
她会不会觉得,她丈夫的命,在我眼里,就值一百五十块钱?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想去解释,想去道歉。
可我能说什么?
说我最近手头紧?
那听起来更像个笑话。
我烦躁地在屋里踱步,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算了,就这么着吧。
反正以后,估计也没什么交集了。
我以为这件事,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也就完了。
我错了。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对着一碗泡面发愁。
门铃响了。
急促,粗暴,一下接一下,像是要拆了我的门。
我以为是催房租的房东,不耐烦地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是林清。
我吓了一跳。
她还是穿着一身黑,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里的红血丝比那天在殡仪馆里还多。
她死死地盯着我的门,那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犹豫了。
开,还是不开?
门铃还在疯狂地响着。
楼道里已经有邻居开门探头了。
我硬着头皮,把门拉开一条缝。
“林姐,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砰”的一声,把门彻底推开。
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得我往后退了两步。
她冲了进来,站定在我面前。
一股混杂着烟味、酒气和悲伤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默!”
她连名带姓地喊我,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你什么意思?”
我懵了。
“什么……什么意思?”
“一百五!”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像三把刀子,插在我心上。
“你是来羞辱我的吗?!”
她手里攥着一个信封,就是我那天给的那个。
她把信封狠狠地摔在我脸上。
“你觉得我林清是叫花子?还是觉得我丈夫王建国这条命,就值一百五?!”
信封的边角,划过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我彻底愣住了。
我预想过她可能会对我冷淡,会无视我。
但我从没想过,她会以这样一种爆裂的方式,冲到我家来,为了这一百五十块钱。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羞耻,愤怒,委屈,各种情绪一起涌了上来。
“林姐,你冷静点,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她步步紧逼,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我们这栋楼,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都随了两百!你,住我对门的,天天见面,老王下雨还给你打过伞!你就给一百五?!”
“你他妈的是在咒我吗?咒我以后就这么‘半吊子’地过下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被她吼得耳朵嗡嗡响。
“我……”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那点辩解,在她排山倒海的愤怒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啊,我能说什么?
说我穷?说我没钱?
那只会让她更看不起我。
“拿着你的钱,滚!”
她指着地上的信封,又指了指门口。
那不是我的家吗?她让我滚?
一股邪火,从我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林清!”我也火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你丈夫死了,我很难过!我来随礼,是出于对老王哥的尊重!你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钱多钱少是个心意!你家死人了,不是你满世界撒泼的理由!”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重了。
尤其最后一句,简直不是人话。
林清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脸上的愤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她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好……陈默,你真好。”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那背影,决绝,又带着一丝踉跄。
“砰!”
她家的门,被重重地关上。
整个楼道,都安静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孤零零的信封。
信封里,三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散了出来。
像是在嘲笑我。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我蹲下身,捡起那几张钱,紧紧地攥在手心。
手心,全是冷汗。
我搞砸了。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如同行尸走肉。
我不敢出门。
我怕在楼道里碰到林清。
我怕看到她那双冰冷的眼睛。
我甚至连外卖都不敢点,怕开门的时候,正好撞见她。
我就靠着家里剩下的一点挂面和泡面,苟延残喘。
电脑开着,客户的头像在闪,但我一个像素都不想动。
我脑子里,全是林清那句“你真好”。
那不是夸奖,那是淬了毒的钉子,一颗一颗,钉进我的骨头里。
我开始反思。
我到底错在哪儿了?
是因为那一百五十块钱吗?
是。
但又不全是。
我错在,我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冷漠的“理性”,去衡量了一件充满了情感和痛苦的事情。
我以为人情可以用数字来计算,一百五,不多不少,刚刚好。
可我忘了,在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眼里,那不是一百五,那是对她丈夫,对她整个家庭的轻蔑。
是压垮她紧绷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愤怒,我的那句“给脸不要脸”,更是错上加错。
我把一个寡妇的绝望和敏感,当成了撒泼。
我真是个混蛋。
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我开始听到对门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有时候是争吵声,很激烈。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是林清的,充满了疲惫和抗拒。
男人的声音,我听着耳生,但语气很冲,很蛮横。
“大嫂,我哥刚走,你就这么对我?”
“这钱是我哥的救命钱!你凭什么不给我?”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哥在外面还有一笔钱!你赶紧交出来!”
我贴在门上,听得心惊肉跳。
是老王的弟弟?来要钱的?
我听见林清的声音在发抖:“王建军!你哥尸骨未寒,你就来逼我!你还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当初我哥生病,你们找我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人没了,钱就想独吞?没门!”
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
“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在了地上。
然后是林清的尖叫。
我心里一紧。
要不要管?
理智告诉我,别多管闲事。这是人家的家事。
但我的腿,却不听使唤地往门口走。
我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对门的争吵声,停了。
门开了。
一个瘦高的男人,满脸戾气地从里面走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我的门,然后“呸”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等他走远了,才敢把门打开一条缝。
对面的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林清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让人心碎。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最终,还是默默地关上了门。
我能做什么呢?
冲过去安慰她?
她现在,大概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一边是林清被羞辱后绝望的眼神,一边是她无助的哭声。
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去楼下超市买了很多东西。
牛奶,面包,水果,蔬菜,还有几盒看起来比较贵的速冻饺子。
我大包小包地提上楼。
站在她家门口,我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我把东西,轻轻地放在她门口。
然后,我敲了敲门。
敲得很轻,两下。
不等里面有反应,我就立刻闪回了自己家,关上门,从猫眼里往外看。
过了大概一分钟,门开了。
林清探出头,看到了地上的东西。
她愣住了。
她左右看了看,楼道里空无一人。
她蹲下身,看着那些东西,没有动。
就那么蹲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在哭。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哭。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站起来,默默地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回了屋里。
门,又关上了。
从那天起,这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每天会买些吃的,放在她门口。
有时候是一份热腾腾的早餐,有时候是一些水果。
我从来不敲门,放下就走。
她也从来没有出来说过什么。
但第二天,门口总是干干净净的。
我知道,她收下了。
我们谁也没有提那一百五十块钱,谁也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争吵。
那件事,像一道疤,横在我们中间。
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
楼道里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偶尔在电梯里碰到,她会对我,轻轻地点一下头。
我也点一下头。
没有语言,但好像,又说了很多。
我开始能正常工作了。
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就会以这种“门口送温暖”的模式,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晚上。
那天我刚交了一个稿子,心情不错,准备犒劳自己一下,点个小龙虾外卖。
门铃响了。
这次,不是那种急促的,而是很轻,很有礼貌的两下。
我以为是外卖到了,趿拉着拖鞋就去开门。
打开门,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林清。
她换下了一直穿着的黑衣服,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头发也好好地梳理过。
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几天精神了不少。
“林姐?”我有些意外。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歉意,有挣扎,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能……进去说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哦,好,快请进。”我赶紧让开身子。
这是她第一次,进我的家。
我的家,乱得像个狗窝。
设计图纸,外卖盒子,脏衣服,堆得到处都是。
我尴尬地笑了笑,手忙脚乱地想收拾一下。
“别忙了,”她叫住我,“我不是来检查卫生的。”
她在沙发上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我也拘谨地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空气,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对不起。”
她先开了口。
我愣了一下。
“那天晚上的事,是我太冲动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更不该……把钱摔给你。”
我的心,猛地一软。
“没,没事,林姐,”我赶紧说,“其实该道歉的是我。那一百五,是我做得不对,是我混蛋,我不该说那些话……”
“不。”她打断我。
“不关你的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光。
“那几天,我整个人都要疯了。”
“他走得太突然,一句话都没留下。”
“家里所有事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亲戚,朋友,单位,还有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所有人都来逼我。问我他有没有留下钱,问我房子怎么办,问我以后怎么办。”
“好像他一死,我就成了一块唐僧肉,谁都想来咬一口。”
“那天,他弟弟又来闹,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逼我还钱。”
“我把他赶走,一个人坐在地上,感觉天都塌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你那一百五十块钱。”
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觉得,连你,连一个邻居,都在看不起我,都在欺负我。”
“那股火,一下子就冲了上来,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没再说下去,但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默默地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去,擦了擦眼泪。
“这些天,谢谢你。”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你放在门口的东西,我都吃了。”
“如果不是那些吃的,我可能……真的就撑不下去了。”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原来,我那些微不足道的举动,对她来说,是那么重要。
“没什么,林姐,邻里邻居的,应该的。”
“你别叫我林姐了,”她说,“我叫林清。你叫我名字就行。”
“我叫陈默。”
我们相视一笑。
之前所有的尴尬和隔阂,在这一刻,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气氛,缓和了下来。
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捧着水杯,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陈默,”她说,“你……能不能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噗——”
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我咳得惊天动地,脸都憋红了。
“咳咳……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林清的脸,也红了。
但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很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我彻底傻了。
这他妈是什么神展开?
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邀请一个单身男人,跟她同居?
这要是写成小说,都得被读者骂狗血。
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在开玩笑。
或者,她悲伤过度,精神出了问题。
“林……林清,”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不是……太累了?”
“我很清醒。”她说。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
她放下水杯,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跟你……发展什么关系。”
她急着解释,脸更红了。
“我需要你。或者说,我需要一个男人,住在我家里。”
我更糊涂了。
“为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因为我害怕。”
“王建国他弟弟,王建军,他是个无赖,是个赌鬼。”
“建国在世的时候,就没少替他还赌债。现在建国没了,他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他认定建国在外面藏了一笔钱,天天来逼我交出来。”
“我没有钱,我真的没有钱。我们家什么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为了给孩子凑学费,为了给他爸看病,我们早就把积蓄花光了,还欠了些外债。”
“可他不信。他威胁我,如果我不给钱,他就要搬进来住,说这房子他哥也有一半。”
“我报警了,警察来了,也只能是调解。这是家务事,他们管不了太多。”
“他前天晚上又来了,喝了酒,差点……差点对我动手。”
说到这里,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我心里一沉。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害怕了。
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面对一个无赖亲戚的骚扰,那种无助和恐惧,我无法想象。
“所以,我需要一个男人住在我家。”
“让他知道,这个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让他有所顾忌,不敢再那么嚣张。”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陈默,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我们非亲非故,我之前还那么对你……”
“但是,我环顾四周,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
“你住我对门,知根知底。你是个好人,虽然……虽然有时候有点抠门。”
她竟然还有心情开我的玩笑。
我苦笑了一下。
“我不会让你白住的。”她急忙补充道。
“我的房子比你这大,两室一厅。你住次卧,房租我不要你的,我每个月,再给你三千块钱。”
“就当是我……雇你当我的保镖,或者……或者说,一个室友。”
三千块钱。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
我现在穷得叮当响,正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
如果搬过去,不但省了房租,每个月还有三千块的固定收入。
这意味着,我可以不用再看那些客户的脸色,可以有更多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设计。
可是……
这事太他妈离谱了。
和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寡「妇」同居?
虽然是“假同居”,但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
张大妈,李大哥,楼里那些三姑六婆,他们的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
“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句老话,像紧箍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沉默了。
我在天人交战。
一边是现实的窘迫和金钱的诱惑。
一边是世俗的眼光和未知的风险。
林清看出了我的犹豫。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算了,”她站起身,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
“就当我没说过。给你添麻烦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
看着她那个瘦削、孤单的背影,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想起了老王那张乐呵呵的脸。
我想起了他分给我的那半把伞。
我想起了她在我门口,无声哭泣的肩膀。
我想起了她弟弟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去他妈的世俗眼光!
去他妈的是非多!
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向我求救。
我如果因为害怕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蜚语而拒绝,那我跟那天晚上那个因为一百五十块钱而暴怒的混蛋,有什么区别?
“等一下!”
我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答应你。”
林清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是一种在绝望中看到希望的光。
“但是,我有几个条件。”我说。
“你说。”她急切地说。
“第一,我们只是室友,纯粹的室友。你住主卧,我住次卧,互不干涉。”
“当然。”她点头。
“第二,那三千块钱我不要。房租我也不占你便宜,我原来这边房租多少,就给你多少。”
我不能占一个寡妇的便宜。这是我的底线。
林清愣了一下,想说什么。
我摆了摆手,继续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们得签个合同。”
“合同?”她不解。
“对,白纸黑字的合同。”
我不是不相信她,我是不相信人性。
这种离奇的“同居”关系,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万一以后出了什么岔子,说不清。
“合同里写清楚,我们是纯粹的房屋租赁关系,我是你的租客。写明租期,租金。顺便加一条,作为邻居,我有义务在你受到骚扰时,提供必要的人道主义帮助。”
我尽量把话说得官方,又滴水不漏。
“这样,对你,对我,都是一种保护。万一……我是说万一,王建军再来闹,你拿出合同,告诉他,我是你的房客,受法律保护。他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
林清听完,沉默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那眼神,很深,很亮。
“陈默,”她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我笑了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
“好。”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合同你来拟,我随时可以签。”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快得像一场梦。
第二天,我就开始了我的“搬家”大计。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搬的。
几箱子书,一台电脑,一个行李箱的衣服。
我跟房东退了租,押金都懒得要了,生怕他再啰嗦。
当我拖着最后一个箱子,站在林清家门口时,心里还是有点恍惚。
从门牌号XX01,到XX02。
仅仅一墙之隔,我的人生,好像就要拐进一条完全陌生的岔路。
林清帮我打开门。
“欢迎入住。”她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生涩,但很真诚。
她家比我那间狗窝,干净整洁了不止一百倍。
典型的现代简约风格,米白色的墙壁,浅灰色的沙发,一切都井井有条。
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个男主人的气息。
门口鞋柜上,摆着一双男士皮鞋,擦得锃亮。
阳台上,还晾着一件男士的衬衫。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老王笑得一脸憨厚,搂着林清。林清靠在他身上,笑得温婉。旁边站着一个和老王有几分相像的年轻男孩,一脸阳光。
那是一个幸福的,完整的三口之家。
现在,照片还在,但照片里的人,已经永远地缺席了一个。
我的心,沉了沉。
“次卧在那边,”林清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我帮你收拾过了,被褥都是新的。”
“谢谢。”
我把行李搬进次卧。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足够了。
窗外,正对着小区的花园。视野比我之前那间好多了。
我把东西放下,走出来。
林清正站在客厅,有些手足无措。
“那个……晚饭你想吃什么?我去做。”她说。
“别别别,”我赶紧摆手,“你是房东,我是房客,哪有让房东做饭的道理。我来吧。”
“你会做饭?”她有点惊讶。
“会一点家常菜。离婚男人必备技能。”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没笑,只是眼神黯了黯。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岔开话题:“冰箱里有什么?”
“我看看。”
我们俩,像两个刚认识的同事,尴尬,又客气。
这大概是史上最诡异的同居开始了。
晚饭,我做了三菜一汤。
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蒜蓉西兰花,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
我们俩坐在餐桌的两端,沉默地吃着。
“你手艺不错。”她先开口。
“瞎做的。”
“比我做的好吃。”她说。
“以后我来做吧,就当是抵一部分房租。”我说。
“那怎么行。”
“就这么定了。”我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我不想让她觉得,她欠我什么。
我们都需要让这段关系,变得更“正常”一点。
吃完饭,我抢着洗了碗。
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
“早点休息吧,”我说,“明天还要上班。”
“嗯。”
她转身回了主卧。
我洗完碗,也回了次卧。
关上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天,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闻着被褥上阳光的味道,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墙之隔,住着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
而我,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却住进了她家。
这事,怎么想,怎么魔幻。
我能听到隔壁传来很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是林清。
她在哭。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的出现,对她来说,究竟是安慰,还是一种打扰。
“同居”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也比我想象的,要压抑。
我们像两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平行线。
早上,我比她起得早,做好早餐,放在桌上,然后回房间工作。
她起来后,会默默地吃掉,然后洗好碗,出门上班。
晚上,她下班回来,我会做好晚饭。
我们一起吃饭,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天气,新闻,或者我客户的奇葩要求。
我们绝口不提老王,也绝口不提王建军。
好像我们之间,真的就只是房东和租客的关系。
但那种无形的屏障,始终存在。
我能感觉到她的刻意回避。
她在家,总是把主卧的门关得紧紧的。
她洗完澡,会穿着最保守的长袖长裤睡衣出来。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安全的、礼貌的距离。
我乐得如此。
我也不想跟她有任何不必要的牵扯。
我只是个“人形立牌”,一个用来震慑恶邻的工具人。
工具人,就要有工具人的自觉。
王建军没有再来。
我的存在,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
林清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她脸上,偶尔会露出一丝笑容了。
虽然那笑容,还带着些许苦涩。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渐渐轻松了一些。
有时候吃完饭,我们会一起在客厅看会儿电视。
她喜欢看一些家庭伦理剧。
我对此嗤之鼻鼻,觉得狗血。
但看着她跟着剧情,时而皱眉,时而叹气的样子,我又觉得,这或许是她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
有一次,电视里演到一个妻子发现丈夫出轨,哭得撕心裂肺。
林清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你说,”她忽然问我,“男人是不是都不可靠?”
我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太大了,我没法回答。
“也……不全是吧。”我含糊地说。
“建国他……对我很好。”她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他从来没对我大声说过话。”
“他没什么大本事,挣钱不多,但他挣的每一分钱,都交给我。”
“他知道我喜欢吃城西那家的桂花糕,他会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给我买回来。”
“他……”
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提起老王。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真正的悲伤面前,都显得那么廉价。
我只能默默地,又递给她一张纸巾。
“他是个好人。”我说。
这是我唯一能说的。
“是啊,”她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他是个好人。就是……走得太早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关于老王,关于她的儿子,关于他们这个普通家庭的柴米油盐。
我像一个树洞,安静地听着。
我发现,这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有点“傲气”的女人,其实内心,非常柔软。
她的世界,很简单。
丈夫,孩子,家庭。
现在,这个世界,塌了一半。
她必须一个人,把剩下的一半,重新撑起来。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敬佩。
周末,她儿子从学校回来了。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叫王浩。长得很帅气,眉眼间有林清的清秀,也有老王的憨厚。
他看到我,明显愣住了。
“妈,这位是?”
林清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这是……陈叔叔,妈妈的朋友,暂时住我们家。”
“叔叔好。”王浩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
但我能看到,他眼神里的警惕和审视。
我能理解。
父亲刚去世,家里就住进来一个陌生男人。
换做是谁,都会多想。
“你好。”我对他笑了笑。
那顿饭,吃得异常尴尬。
王浩几乎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林清不停地给他夹菜,又不停地看我的眼色。
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浑身不自在。
吃完饭,王浩把他妈拉进了房间。
我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气氛很紧张。
过了很久,林清才从房间里出来。
她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陈默,”她走到我面前,很抱歉地说,“小浩他……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我懂。”我说。
“我跟他解释了,但他可能……一时还接受不了。”
“没关系,给他点时间。”
那天晚上,王浩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他就回学校了。
他走后,家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我和林清之间,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尴尬。
儿子的不理解,像一根刺,扎在了她心里。
也扎在了我们这段本就脆弱的“同居”关系上。
我开始考虑,我是不是该搬走了。
王建军已经很久没来了。
我的“工具人”使命,似乎已经完成了。
再待下去,只会给她和她的家庭,带来更多的困扰。
我把这个想法,跟林清说了。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要走?”
“我觉得,我差不多也该走了。”我说,“你弟弟应该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他会的。”林清摇了摇头,语气很肯定。
“他只是在等。等风声过去,等所有人都忘了这件事。他那种人,不拿到钱,是不会罢休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又流露出那种我熟悉的、无助和恳求。
“陈默,再待一段时间,好吗?”
“至少……至少等小浩放暑假回来,让他看到,家里有你,他也能安心一点。”
我看着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心里很清楚,她留我,不仅仅是为了防她弟弟。
她需要我。
不是需要一个男人,而是需要一个伴。
一个能陪她吃饭,陪她看电视,听她说话的伴。
这个空荡荡的家里,需要一点人气。
而我,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我叹了口气。
“好吧。”我说。
我留了下来。
但这一次,我的心态,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工具人”。
我开始,真正地关心这个女人,关心这个家庭。
我会记得她爱吃辣,做菜的时候会多放一点辣椒。
我会在她加班晚归的时候,给她留一盏灯,热一碗汤。
我会在她因为思念老王而落泪的时候,笨拙地安慰她几句。
我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近。
我们不再是房东和租客。
更像是……家人。
是的,家人。
一种没有血缘,却相互扶持的,奇怪的家人。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时。
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我接了一个急活,在房间里画图画到了深夜。
大概凌晨两点多,我正准备收工睡觉。
突然听到客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像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
林清早就睡了。
这个时候,会是谁?
我的第一反应,是王建军。
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
客厅里一片漆黑。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一个黑影,正在玄关处,鬼鬼祟祟地摸索着什么。
真的是他!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跟他拼了?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战斗力。我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死宅,对上一个街头混混,胜算几乎为零。
报警?
等警察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那个黑影,已经摸索到了客厅中央。
他的目标,似乎是主卧。
他要去骚扰林清!
这个念头,让我瞬间血往上涌。
我不能让他得逞!
我环顾四周,寻找武器。
桌上,只有我的画图板和一支笔。
墙角,立着一根拖把。
我一把抄起拖把,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谁?!”我大喝一声。
那黑影被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
借着月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不是王建军。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瘦高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长相。
他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和一个……撬棍。
是小偷!
我脑子“嗡”的一声。
那男人也没想到屋里还有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二话不说,举起手里的撬棍,就朝我头上砸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用拖把一挡。
“哐!”
撬棍砸在拖把杆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虎口一麻,拖把差点脱手。
这人的力气,大!
我来不及多想,抡起拖把,就朝他胡乱地挥了过去。
“抓小偷啊!”我扯着嗓子大喊。
希望能把林清和邻居叫醒。
那小偷显然不想把事闹大,他一边躲闪,一边恶狠狠地骂道:“妈的,找死!”
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我被踹得往后倒退几步,撞在墙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他趁机冲了过来,手里的撬棍,直指我的眼睛。
我吓得魂飞魄散。
完了。
今天我要交代在这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脆的厉喝,从我身后传来。
是林清!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手里拿着一个……平底锅。
她穿着睡衣,头发散乱,但眼神,却异常的坚定和勇敢。
小偷的动作,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顿。
林清举起手里的平底锅,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小偷的后脑勺上。
“砰!”
一声闷响。
小偷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世界,安静了。
我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林清也在喘气,她手里的平底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身体,在发抖。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
彼此的眼里,都充满了后怕。
“你……你没事吧?”她问我,声音都在抖。
“没……没事。”我摸了摸肚子,还好,只是有点疼。
“你呢?”
“我也没事。”
我们俩,像两个刚打赢了一场恶战的士兵,瘫坐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
“报警!”
警察很快就来了。
小偷被拷上带走。
我们俩,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
折腾到天亮,才从派出所出来。
清晨的冷风一吹,我们俩都打了个哆嗦。
“走吧,回家。”我说。
回到家,看着客厅里的一片狼藉,我们俩都沉默了。
“我去给你煮碗面吧。”我说。
她点点头。
我煮了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我们俩坐在餐桌前,吸溜吸溜地吃着。
谁也没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我们成了,真正的“战友”。
“谢谢你。”她忽然说。
“要说谢,也该我谢你。”我看着她,“要不是你那一下,我今天可能就……”
“我们俩,扯平了。”她笑了笑。
那笑容,在晨光中,显得特别好看。
吃完面,我们各自回房补觉。
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林清举着平底锅,冲向小偷的那个画面。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婉、脆弱的女人,在关键时刻,竟然爆发出那么大的勇气。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我发现,我好像……有点喜欢上她了。
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
我赶紧把它掐死在摇篮里。
别瞎想了,陈默。
她是你邻居,是你房东,是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寡妇。
你对她,只能有同情,有责任,不能有别的。
我拼命地给自己洗脑。
可是,感情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不是理智能控制的。
从那天起,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她。
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她今天的心情,是好是坏。
她和客户打电话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看电视时,不经意间露出的笑容。
她的一切,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开始害怕跟她对视。
我怕她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我们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比朋友近,比恋人远。
我们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或许,我们都在害怕。
害怕改变现状,害怕面对未知的将来。
暑假,王浩回来了。
这次,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了很多。
他大概是听林清说了小偷的事。
他会主动跟我打招呼,叫我“陈叔”。
他甚至会跟我聊几句游戏,聊几句篮球。
吃饭的时候,他还会给我夹菜。
“陈叔,谢谢你照顾我妈。”有一次,他很认真地对我说。
我心里,暖暖的。
能得到这个孩子的认可,比签下一笔大单,还让我开心。
王建军,到底还是来了。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他带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堵在了门口。
“林清!你给我出来!”他砰砰地砸着门。
我和王浩正在客厅看球赛。
林清在厨房做饭。
听到声音,我们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林清从厨房冲出来,脸色煞白。
“别怕。”我站起身,挡在她和王浩面前。
“我去会会他。”
我打开门。
王建军一看是我,愣了一下。
“你谁啊?怎么在我嫂子家?”
“我是她朋友。”我说。
“朋友?”王建军上下打量着我,一脸的鄙夷。
“什么朋友啊?不清不楚的。我哥这才刚走多久,你们就搞到一起了?”
他身后的两个小年轻,也跟着哄笑起来。
这话,太难听了。
我身后的林清,气得浑身发抖。
王浩更是个半大小子,火气大,捏着拳头就要往前冲。
我一把按住了他。
“嘴巴放干净点。”我冷冷地看着王建军。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王建军说,“我来要钱!我哥留下的那笔钱,必须分我一半!”
“我说了,没有钱!”林清在我身后喊道。
“没有?”王建军冷笑一声,“你当我傻?我哥那个人,我最清楚。他一辈子抠抠搜搜,不可能一分钱没留下!”
“他肯定是藏在哪了!你赶紧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他推开我,就要往屋里闯。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这是私人住宅,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报警了。”
“报警?”王建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报啊!我找我嫂子要我哥的遗产,天经地义!警察来了都得向着我!”
他用力一甩,挣脱了我的手。
“今天,你们要是不把钱交出来,我就住这不走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地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那两个小年轻,也跟着一左一右地坐下,堵住了门口。
这是要耍无赖了。
林清气得说不出话。
王浩急得满脸通红。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事没法善了了。
我把林清和王浩拉回屋里,关上了门。
“怎么办?”林清六神无主地问我。
“别急。”我让她坐下。
“陈叔,跟他们拼了!”王浩说。
“拼什么拼?”我瞪了他一眼,“这是法治社会。”
我沉思了片刻。
王建军这种人,你跟他讲道理,没用。
你跟他动手,正中他下怀,他讹上你,更麻烦。
对付无赖,只能用无赖的办法。
或者说,用比他更聪明的办法。
“林清,”我问她,“你仔细想想,老王哥……真的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比如,一个他很宝贝的盒子?一个他从来不让你碰的抽屉?或者,一个他经常去的、很特别的地方?”
林清愣住了,她开始努力地回忆。
“东西……”她喃喃自语,“他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啊……他那个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那地方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地方……”林清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有一个!”
“我们老家,乡下,还有一个祖宅。很多年没人住了,早就破得不成样子了。”
“但是建国,他每年清明,都非要回去一趟。不光是扫墓,他每次都要在那个老宅子里,待上大半天。”
“我问他干嘛,他也不说,就说看看,怕房子塌了。”
“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回去,我想进去看看,他还不让,说里面都是灰,不安全。”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个老宅子,在哪?”
“就在……离这大概两百多公里的一个县城。”
“走!”我说,“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林清和王浩都愣住了。
“对,现在!”
“门口这几个人怎么办?”
“不用管他们。”我冷笑一声,“让他们坐着,就当是给我们看门了。”
我当着门口王建军的面,叫了一辆网约车。
“去哪啊?想跑?”王建军阴阳怪气地说。
我没理他。
我带着林清和王浩,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妈的,我看你们能跑到哪去!”王建军在后面骂道。
上了车,林清还是不放心。
“我们就这么走了,他要是闯进去怎么办?”
“他不敢。”我说,“他只是想讹钱,不是想坐牢。我们不在,他闯空门,那就是入室盗窃,性质不一样了。”
“而且,”我看了她一眼,“我猜,他很快就会跟上来的。”
果不其然。
我们的车开出没多久,我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黑色的面包车,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是王建军。
林清也看到了,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别怕。”我拍了拍她的手,“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三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那个叫“王家村”的地方。
村子很小,很破败。
老宅子在村子的最里面,果然像林清说的,破得不成样子。
院墙塌了一半,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我们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很暗,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
“就是这里了。”林清说。
我们开始分头寻找。
翻箱倒柜,敲敲打打。
但屋里除了几件破烂家具,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林清有些失望。
我也皱起了眉头。
难道,老王真的没留下什么?
就在这时,王浩突然叫了一声。
“陈叔,妈,你们快来看!”
我们赶紧跑过去。
王浩正站在一间卧室里,指着一张破旧的木床。
“这床底下,好像是空的。”
我趴下一看,床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灰。
但在床的正中间,有一块地方的灰尘,明显比别处要少。
像是经常有人在这里拨弄。
我心里一动。
我让王浩帮我,把沉重的木床,一点一点地挪开。
床挪开后,我们都愣住了。
地上,是一块松动的地砖。
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把地砖撬开。
地砖下面,是一个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铁盒。
找到了!
我们三个人,都激动得不行。
林清颤抖着手,打开了铁盒。
里面,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现金,或者存折。
只有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笔记本。
和一个U盘。
林清翻开笔记本。
第一页,是老王那熟悉的、有点笨拙的字迹。
“我的罪证。”
我们都愣住了。
林清继续往下翻。
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些日期,人名,和金额。
“201X年X月X日,王建军,赌博,欠款三万,我代还。”
“201X年X月X日,王建军,打架,赔偿五万,我代付。”
整整一个笔记本,记录的,全是这些年,老王替他弟弟王建军,摆平的各种烂事,偿还的各种债务。
每一笔,都有时间,有地点,有金额。
最后一页,总金额,赫然写着:五十八万。
在笔记本的最后,老王还附上了一些借条的复印件,和转账记录的截图。
林清看着笔记本,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他总说,他弟弟就是爱玩,没什么大事。”
“原来……他一个人,扛了这么多。”
我拿起那个U盘,插进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里。
U盘里,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点开视频。
画面里,是王建军,和几个男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赌博。
王建军输红了眼,正在跟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借钱。
“龙哥,再借我十万!我下把肯定翻本!”
“还借?你他妈上次借的二十万还没还呢!”
“我哥有钱!我哥是保安队长,他有钱!我让他还!”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很显然,这是老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弄到的证据。
他不是没有钱。
他的钱,都用来给这个无底洞一样的弟弟,填坑了。
他留下这个本子和U盘,不是为了向家人邀功。
而是为了,在他死后,保护他的妻子和儿子。
这个看似平凡、甚至有点窝囊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深沉地爱着他的家。
我看着旁边泣不成声的林清,心里感慨万千。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刹车声。
王建军来了。
他带着那两个小年轻,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跑啊!我看你们往哪跑!”
当他看到我们手里的铁盒和笔记本时,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们……”
“王建军,”我站起身,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
“你哥,给你留了笔‘遗产’。”
我把笔记本,扔到他面前。
王建军捡起笔记本,翻了几页,脸色变得惨白。
“这……这是伪造的!”他嘴硬道。
“是吗?”我冷笑一声,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他。
“那这个视频,也是伪造的吗?”
当王建军看到视频里的自己时,他彻底傻了。
他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你哥,一辈子没对不起你吧?”我一步一步地逼近他。
“他用他所有的积蓄,给你还了五十八万的赌债!你呢?”
“你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来逼你大嫂,砸她的家,威胁她的儿子!”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我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建军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着这些东西,去报警,你猜你会怎么样?”我继续说。
“聚众赌博,诈骗,敲诈勒索……够你喝一壶的了。”
王建军的身体,开始发抖。
“不……不要报警……”他哀求道,“哥……嫂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我不是人!我混蛋!我对不起我哥!”
林清看着他,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
“滚吧。”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谢谢嫂子!谢谢嫂子!”王建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两个小年轻,也早就吓得不见了踪影。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了。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破败的院子里。
林清抱着那个铁盒,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回去的路上,林清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
我看着她沉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王浩坐在前排,通过后视镜,看着我们。
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很平静。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我把林清扶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我正准备离开,她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
“陈默,”她睁开眼,看着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别走。”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留下来,陪陪我。”
我没有动。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对视着。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能感觉到她手心传来的,轻微的颤抖。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快走!你不能这么做!
但情感,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把我牢牢地捆在原地。
最终,我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晚安。”我说。
然后,我挣脱了她的手,逃一样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靠在门上,心脏狂跳。
我差一点,就失控了。
第二天,我们谁也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
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那层窗户纸,虽然没有捅破。
但已经被我们,戳出了无数个小孔。
阳光,从那些小孔里,透了进来。
生活,似乎终于要走上正轨了。
王建军再也没有出现过。
王浩暑假结束后,也开开心心地回了学校。
我和林清,继续着我们这种奇特的“同居”生活。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步。
就像一对,最普通的中年夫妻。
楼里的邻居,看我们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异样,变成了现在的习以为常。
张大妈甚至还开玩笑地问我:“小陈,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
我每次都只能尴尬地笑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爱她吗?
爱。
我想跟她在一起吗?
想。
但我不敢。
我怕我的存在,是对老王的一种亵渎。
我怕我的感情,会给她带来新的流言蜚语。
我怕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
我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离异男人。
而她,值得更好的。
这种矛盾,一直折磨着我。
直到老王去世一周年的那天。
那天,林清请了一天假。
她买了一束白菊,和一些老王生前最爱吃的菜。
“陪我去看看他吧。”她对我说。
我点点头。
在老王的墓碑前,林清摆好祭品,点上香。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
看了很久,很久。
“建国,”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我来看你了。”
“我和小浩,都很好,你放心。”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再也没来闹过。”
“家里……也挺好的。”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她又转回头,看着墓碑,继续说:
“建国,我旁边这位,你见过的,住咱们对门的小陈。”
“他叫陈默。”
“这一年,多亏了他。他是个好人。”
“他……对我很好,对小浩也很好。”
“我们……我们现在住在一起。”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建国,我知道,你肯定希望我过得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跟他在一起了,你会祝福我们吗?”
她说完,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一个回答。
风,吹过墓地,吹得松柏沙沙作响。
像是在回应她。
林清笑了。
那笑容,释然,又带着一丝解脱。
她转过身,走到我面前,牵起了我的手。
“陈默,”她看着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愿意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身后的墓碑,看着墓碑上老王那憨厚的笑脸。
我突然觉得,我之前的那些顾虑,是多么的可笑。
爱,不是占有,不是束缚。
爱,是希望对方幸福。
我相信,老王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
“我愿意。”
我看到,林清的眼眶,红了。
我也看到,墓碑上,老王仿佛笑得更开心了。
那天回来的路上,夕阳很美。
我开着车,林清坐在我旁边。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但手,一直紧紧地牵在一起。
车里的电台,正好在放一首老歌。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我转头,看了一眼林清。
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相视一笑。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从一百五十块钱的羞辱,到生死与共的战友,再到相濡以沫的伴侣。
生活,真是个奇妙的编剧。
它给了你最狗血的开头,却可能,会给你一个最温暖的结局。
而我,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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