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司仪的声音高亢得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公鸡,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响,在宴会厅的水晶吊灯上打着旋儿。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郎新娘,为长辈敬上一杯感恩的茶!”
音乐陡然切换成温情脉脉的调子,我和陈阳端着茶盘,转身走向主桌。
红木托盘上的茶杯,是特意挑的描金喜字对杯,澄黄的茶汤在灯下晃着暖光。
空气里混杂着饭菜的香气、酒精的挥发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廉价的空气清新剂味道。
我身上的租来的秀禾服有点扎人,领口一圈的仿珍珠硌得我皮肤发痒。
陈阳在我身边,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像在求救。
我能感觉到,他很紧张。
我也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悬浮在半空的疲惫。
为了这场婚礼,我已经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了。
给公公敬茶,他笑呵呵地接了,给了个厚厚的红包。
轮到婆婆张兰。
她今天穿了一身暗紫色的旗袍,烫着一丝不苟的卷发,嘴角向下撇着,仿佛全世界都欠她五百万。
她没有接我手里的茶。
她只是慢悠悠地拍了拍自己怀里那只棕色泰迪。
那狗叫“富贵”,是她的心头肉,命根子。
“富贵”穿着一件和她同色系的小唐装,脖子上还挂着个小金锁。
张兰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件不值钱的商品。
“小林啊,咱们家的规矩,长辈都得敬到。”
我的心咯噔一下。
整个主桌的亲戚都停下了筷子,齐刷刷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看好戏的期待。
陈阳的脸瞬间白了,他赶紧打圆场:“妈,您说笑了,小林这不都敬完了吗?”
张兰冷笑一声,下巴朝着怀里的狗点了点。
“这儿不还有一位吗?”
“富贵跟着我十几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比有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强多了。”
“它也是长辈,你也得敬。”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司仪在台上尴尬地搓着手,背景音乐还在不知死活地放着《给你们》。
我能听到邻桌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压抑不住的笑声。
我的脸颊在发烫,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看着张兰那张写满“我就是故意恶心你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脸。
我看着她怀里那只吐着舌头、被人精心打扮过的狗。
我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陈阳。
他嘴唇哆嗦着,眼睛无辜地望着我,里面全是哀求和“你先忍忍,回家再说”。
又是这套。
永远是“你先忍忍”。
从谈恋爱到准备结婚,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他妈妈嫌我买的衣服没品位,他说:“我妈就那样,你忍忍。”
他妈妈毫无征兆地闯进我们卧室翻东西,他说:“她也是关心我们,你忍忍。”
他妈妈把我妈送来的土特产转手送给邻居,还说“乡下东西不干净”,他说:“老人思想就这样,你多担待,忍忍。”
一次又一次,我的底线被他和他妈联手踩得稀烂。
我以为,婚礼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以为,当着这么多亲戚朋友的面,她至少会给我留几分体面。
我真是,眼瞎心盲。
怒火中烧已经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我感觉我的脑子都要被气炸了。
但我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我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摔了茶杯,或者哭着跑掉,把场面弄得不可收拾。
不,那太便宜她了。
那正中她下怀,坐实了我“不懂事”“不孝顺”的罪名。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个堪称温婉贤良的笑容。
我对陈阳说:“老公,你让一下。”
陈阳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平静。
我绕过他,端着那杯本该给婆婆的茶,稳稳地走到张兰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蹲下身,将茶杯毕恭毕敬地举到那只叫“富贵”的泰迪面前。
我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声音也提得很高,确保整个宴会厅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妈,请喝茶!”
全场死寂。
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
张兰脸上的得意和轻蔑瞬间凝固,然后碎裂,变成了猪肝色。
她怀里的“富-贵-”显然没见过这阵仗,被我洪亮的声音吓得“汪”地一声,差点从她怀里跳出去。
茶杯里的水洒了一点,溅在了“富贵”的小唐装上。
我依旧保持着蹲姿,笑吟吟地看着张兰,一字一顿地重复。
“妈,您怎么不喝呀?是不喜欢这个口味吗?”
“早说呀,我让后厨给您换一杯,您喜欢喝羊奶还是牛奶?”
“噗嗤——”
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整个宴会厅像被点燃的炮仗,哄堂大笑。
我娘家那桌的表弟们笑得最大声,拍着桌子,眼泪都出来了。
陈阳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变成了酱紫,像个调色盘。
他爸,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震惊地看着我,又看看他老婆。
张兰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这个疯子!你叫谁妈呢!”
我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站起身,把茶杯放回托盘。
“不是您说的吗?它是长辈,得敬茶。”
“这满屋子的宾客可都听见了,我可不敢不孝顺。”
“您是陈阳的妈妈,那您的‘长辈’,我不也得跟着叫吗?不然乱了辈分,多不好呀。”
我的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张兰那可笑的自尊心上。
她被我这种斗争逻辑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指着我“你你你”地重复。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她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尖利刺耳。
“陈阳!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她这是要骑到我头上来!”
陈阳一个激灵,终于从石化状态中反应过来。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崩溃。
“林薇!你闹够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
“我闹?陈阳,你摸着良心说,到底是谁在闹?”
“让你的新婚妻子,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给一条狗敬茶,这就是你们陈家的待客之道?”
“我没当场把茶泼她脸上,已经是给你留了天大的面子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我们周围这一圈人听清。
陈阳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张兰看儿子“失守”,亲自下场,冲过来就要抓我的头发。
“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我们陈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早有防备,侧身一躲。
她扑了个空,高跟鞋一崴,整个人踉跄着朝旁边倒去。
“哎哟!”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嚎啕大哭。
“没天理了啊!儿媳妇打婆婆了啊!”
“我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我见过太多次了。
可惜,今天的观众,似乎不怎么买账。
周围的宾客们,尤其是那些年轻人,眼神里已经不是看热闹了,而是赤裸裸的鄙夷。
我爸妈也走了过来,我爸脸色铁青,我妈护在我身前,看着坐在地上撒泼的张兰,气得浑身发抖。
“亲家母,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妈还想维持最后的体面。
张兰一看来人了,哭得更来劲了。
“我干什么?你问问你的好女儿干了什么!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让我给狗叫妈!”
她这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
我气笑了。
“张阿姨,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明明是冲着您的‘长辈’喊的‘妈’,怎么就成了让您叫了?您可别上赶着占我便宜啊。”
“再说了,让我在婚礼上给狗敬茶,到底是谁羞辱谁?”
我掏出手机,点开录音键。
“没事,您刚才说的话,好多人都听见了,没听见的,我这儿也可以让他们再听听。咱们可以拿到派出所,让警察同志评评理,看看这算不算‘公然侮辱’。”
我当产品经理这几年,别的没学会,随时随地保留证据的习惯倒是刻进了DNA。
张兰的哭声一滞。
她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
陈阳他爸终于坐不住了,走过来拉她。
“行了!还嫌不够丢人吗!赶紧起来!”
张兰被他一吼,愣住了,随即把所有火气都撒在了他身上。
“你现在知道丢人了?刚才她欺负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你就是个窝囊废!”
眼看这场婚礼彻底变成了一场闹剧。
我爸深吸一口气,走到台前,从司仪手里拿过话筒。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教师,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但此刻,他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各位亲朋好友,实在对不住,让大家看笑话了。”
“今天是我女儿林薇大喜的日子,但现在看来,这喜事是办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还坐在地上撒泼的张兰,和一脸不知所措的陈阳。
“我们林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我们教不出能在婚礼上逼儿媳妇给狗敬茶的孩子,也高攀不起有这种规矩的家庭。”
“这门亲事,我们不同意了!”
“今天这顿饭,算我请大家的!就当是给我女儿,庆祝新生!”
我爸说完,全场响起了一阵掌声。
不是稀稀拉拉,而是发自内心的,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着我爸挺直的背脊,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才是我的家人。
这才是无条件站在我身后的底气。
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紧紧抱住了我爸。
“爸,谢谢你。”
我爸拍了拍我的背,“傻孩子,跟爸客气什么。走,咱们回家。”
我妈也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这样荒诞的场景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
身后,是陈阳绝望的呼喊。
“薇薇!林薇!你别走!”
我没有回头。
走出酒店大门,外面阳光正好,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脱下那身扎人的秀禾服,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副千斤重的枷锁。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我妈一直在偷偷抹眼泪。
我爸开着车,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们心里难受。
“爸,妈,对不起,把事情搞成这样。”我低声说。
我妈回过头,抓住我的手,“傻孩子,你道什么歉!是他们家欺人太甚!你做得对!妈支持你!”
我爸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沉声说:“薇薇,记住,任何时候,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委曲求全换不来尊重,只能换来变本加厉的得寸进尺。”
我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但这不是委屈的眼泪,是感动的,是释然的。
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陈阳。
我直接关了机。
世界清静了。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床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婚礼的荒诞场景还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
张兰那张刻薄的脸。
陈阳那双哀求的眼。
亲戚们看好戏的嘴脸。
还有我爸在台上掷地有声的话。
我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加密文档。
文档的名字叫《陈阳&张兰观察日志》。
这是我从决定要和陈阳结婚时,就建立的文档。
作为一名产品经理,我习惯于记录、分析、复盘。
我把和他们母子相处的每一次不愉快,每一次价值观的碰撞,都记录了下来。
起初只是为了提醒自己,要多沟通,多磨合。
后来,渐渐变成了我的“情绪垃圾桶”和“避雷指南”。
我敲下今天的日期。
【场景刺激】:婚礼敬茶环节,张兰要求我给她的狗“富贵”敬茶,称其为“长辈”。
【环境触感】:宴会厅嘈杂的人声,饭菜混合空气清新剂的古怪味道,秀禾服扎人的仿珍珠。
【主角反应(心理)】:极度愤怒,屈辱,但迅速冷静。意识到不能按对方的剧本走,决定反击。
【主角反应(行动)】:当众称呼狗为“妈”,并向其“敬茶”,将侮辱原封不动地奉还。在对方撒泼后,拿出手机录音作为证据。最终在父亲的支持下,当场宣布取消婚礼。
【相关人反应】:
陈阳:震惊-哀求-崩溃-试图指责我。
张兰:得意-震惊-暴怒-撒泼打滚。
我方父母:愤怒-心疼-坚定支持。
宾客:看戏-震惊-鄙夷-支持。
【复盘结论】:
1. 对张兰的底线预估过高,她的人格障碍程度远超预期。
2. 陈阳在原生家庭与新生家庭的冲突中,毫无作为,甚至成为其母的帮凶。其“和稀泥”本质是懦弱和自私。
3.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价值观的碰撞。与无法沟通、不尊重人的家庭结合,是灾难的开始。
4. 本次反击有效,但代价巨大。不过,长痛不如短痛。及时止损是最高效的危机处理方案。
写完最后一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把混乱的思绪整理成清晰的文字,让我感觉好多了。
这不像一场失败的婚礼,更像一个紧急叫停的、Bug百出的项目。
而我,是那个及时抽身的、清醒的项目经理。
手机开机后,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瞬间涌了进来。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陈阳的。
微信里,除了陈阳的连环轰炸,还有我们共同朋友的询问,我娘家亲戚的安慰,甚至还有几个婚礼现场的宾客加我好友,给我发来一连串的“大拇指”表情。
我点开陈阳的微信。
一开始是道歉。
“薇薇,对不起,我妈太过分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你别生气了,我们回家好好说,好不好?”
见我没回,他的语气开始变了。
“你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么说?我妈年纪大了,你让她脸往哪儿搁?”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非要闹得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吗?”
“林薇,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这么不顾全大局!”
看到最后一句,我笑了。
不顾全-大局。
在他的“大局”里,我妈的脸面是大局,他的面子是大局,婚礼顺利进行是大局。
唯独我的尊严,我的感受,不是大局。
我慢悠悠地打字回复。
“第一,需要道歉的不是你,是你妈。让她本人来跟我道歉。”
“第二,我没有家了。从我爸宣布取消婚礼那一刻起,我们俩就结束了。”
“第三,别再用‘不懂事’这种词来定义我。一个能让妻子给狗下跪的家庭,没资格谈‘懂事’。你们家的大局,我顾不了,也不想顾。”
“第四,我们聊聊善后事宜吧。婚纱照、酒店、婚庆的尾款,还有亲友的份子钱,需要算一下。我这边收到的份子钱,我会全部退还。你那边,你自己处理。”
“最后,祝你和你的‘长辈’们,生活愉快。”
发完这段话,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世界,彻底清静了。
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口舌之争。
就像产品出现了核心功能的致命Bug,已经没有修复的必要了,直接下架。
接下来的几天,是处理“项目”的收尾工作。
我联系了婚庆公司,结清了尾款,对于他们的损失,我表示了歉意。
婚庆公司的项目经理是个年轻女孩,她悄悄跟我说:“姐,你太帅了!我们全公司都在传你的事迹,都说你干得漂亮!”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把娘家亲戚的份子钱一个个退了回去。
叔叔伯伯们都说钱不用退,就当我请他们吃了顿饭。
我说:“那不行,规矩是规矩。这顿饭是我爸请的,跟你们的红包是两码事。”
我坚持把钱转了过去。
我爸说得对,我们家是清白人家,不能占别人一点便宜。
最麻烦的是婚房。
房子是婚前我们俩凑钱买的,首付我出了大头,房产证上写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这房子,必须分割清楚。
还有我搭进去的装修钱,家电钱,这些都得算。
我拉了一个Excel表格,把我为这个“家”付出的每一笔有凭证的开销,都清清楚楚地列了出来。
大到几十万的首付,小到几块钱的垃圾袋。
看着那一长串的数字,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那么用心地,想要经营好这个家。
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同等的珍惜。
结果,只是换来了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
真是讽刺。
陈阳那边消停了两天,可能是被我拉黑后,找不到我。
第三天,他直接杀到了我家楼下。
我妈买菜回来,正好碰到他。
他想跟着我妈上楼,被我妈拦在了门外。
“陈阳,你走吧,薇薇不想见你。”我妈的语气很冷淡。
“阿姨,你让我见见她,我跟她解释。那天真的是个误会。”
“误会?当着几百人的面,逼我女儿给狗敬茶,这也是误会?”我妈气笑了,“我们家小门小户,容不下你们家这么大的误会。你赶紧走,不然我报警了。”
我妈说完,就关上了楼道门。
我在猫眼里,看着陈阳在楼下站了很久,像一尊望妻石。
说实话,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是不可能的。
毕竟是爱了五年的人。
但那点波动,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但凡在婚礼上,在他妈提出那个无理要求的时候,能站出来说一句“妈,你别闹了”,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在楼下站到天黑,终于走了。
我以为他放弃了。
没想到,第二天,来的人是张兰。
她是一个人来的,没带那只“富贵”。
她没有在楼下等,而是直接“砰砰砰”地砸门。
那架势,不像是来道歉,倒像是来寻仇的。
我爸去开的门,只开了一道缝,用身体挡着。
“你来干什么?”我爸的语气很不客客气气。
张兰把下巴一扬,隔着门缝,尖声叫道:“我来找林薇算账!让她把我们家的彩礼钱还回来!”
我正在房间里整理我的Excel表格,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
终于来了。
我就知道,她最在乎的,还是钱。
“彩礼钱?”我爸冷笑,“你们家还有脸要彩礼钱?你们是怎么羞辱我女儿的,这么快就忘了?”
“一码归一码!”张兰的声音更大了,“她没嫁进我们家门,这彩死钱就必须退!一分都不能少!还有我们家给的那些金器首饰,也都得还回来!”
“行啊。”我拿着笔记本电脑,从房间里走出来。
我把电脑屏幕转向门外,对着张兰。
“张阿姨,彩礼钱可以退。不过在退之前,我们先把另外一笔账算清楚。”
“这是我们结婚,我个人支出的费用清单。酒店定金加尾款,十一万八;婚庆公司,五万六;婚纱照,一万二;四大金刚,两万;烟酒糖茶,三万五……”
我一项一项地念着。
“……还有这套婚房,首付五十万,我出了四十万。装修,硬装软装加起来,二十二万,全是我付的。家电,八万六,也是我付的。这些都有转账记录和发票。”
“咱们就按法律规定来,彩礼,二十万,我可以退。这些我付出的钱,你们是不是也该还给我?我们对半承担,你应该补给我……我算算啊,”我敲了敲计算器,“你应该补给我三十九万六千块。”
“哦,对了,还有你之前以‘炒股’、‘理财’的名义,从我这儿‘借’走的三万和五万,一共八万块,麻烦也一起还一下。”
“扣除你应该退给我的二十万彩礼,你还需要支付给我二十七万六千块。”
“你是转账,还是现金?”
我微笑着看着她。
门外的张兰,已经完全傻眼了。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我会把账算得这么清楚。
在她眼里,我花的钱,就该是为她儿子花的,是理所应当的。
“你……你胡说八道!”她结结巴巴地反驳,“什么装修家电,那都是你自愿的!凭什么让我出钱!”
“自愿?”我挑了挑眉,“我自愿的前提,是和陈阳结婚,共同组建家庭。现在婚结不成了,这个前提不存在了,那我的付出,就成了不当得利。我有权要求返还。”
“至于你借的钱,我这儿有微信聊天记录和转账凭证。你要是赖账,我不介意法庭上见。”
我晃了晃手机。
张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温顺好拿捏的准儿媳,居然是个这么难缠的硬骨头。
“你……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她又想故技重施,开始酝酿情绪。
我爸“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有话去跟律师说吧。”
世界再次清静了。
我靠在门上,长舒了一口气。
我妈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里全是心疼。
“薇薇,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妈,我不委屈。我现在只觉得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真的跳进这个火坑。
这件事之后,陈阳和他妈彻底消停了。
大概是回家算了算账,发现真要闹上法庭,他们不仅占不到便宜,还要倒赔我一大笔钱。
一周后,我约了陈阳见面,谈房子的事。
地点约在一家咖啡馆。
他来了,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
他坐在我对面,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薇薇,我们真的……不能再回到从前了吗?”他声音沙哑。
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没有看他。
“陈阳,你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什么意思吗?”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婚礼上那杯茶。那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你一次又一次的‘忍一忍’,是你妈一次又一次的无理取闹,是你面对问题时永远的逃避和稀泥。”
“我累了。”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我不想我未来的人生,都耗费在和你的原生家庭无休止的争斗里。我也不想我的孩子,以后要面对一个拎不清的父亲和一个恶毒的奶奶。”
陈阳的眼圈红了。
“我知道错了,薇薇。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改。我带你搬出去住,我们离我妈远远的。”
又是这套说辞。
我摇摇头。
“太晚了,陈阳。”
“一个成年男人的担当和责任感,不是在失去后才想起来要捡起来的。是在问题发生时,就应该挺身而出的。”
“你错过了最佳时机。”
我把打印好的房屋财产分割协议,和那份详细的费用清单,一起推到他面前。
“我们谈正事吧。房子,要么你把我的份额买过去,把钱还给我。要么,我们一起卖掉,按出资比例分割。”
陈阳看着那几张纸,手在微微颤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咖啡馆里换了好几首背景音乐。
最后,他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
“按你说的办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曾经那么好。
好到我以为,我们可以抵御世间的一切风雨。
却没想到,最后打败我们的,是生活里最琐碎、最不堪的一地鸡毛。
处理房子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陈阳大概是真的被我那份Excel表格吓到了,也可能是真的对我心存愧疚。
他选择把房子卖掉。
我们找了中介,很快就找到了买家。
签合同那天,我们又见了一面。
全程几乎没有交流。
办完所有手续,拿到银行的转账通知时,我站在银行门口,看着午后刺眼的阳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段五年的感情,一个曾经寄予厚望的未来,就这样,变成了一串冷冰冰的数字。
我给陈阳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钱收到了。祝你以后,能找到一个真正‘懂事’的、愿意为你‘顾全大局’的女孩。”
然后,我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这一次,是彻底的告别。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改变了。
我把工作当成了唯一的寄托。
白天,我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产品经理林薇。
在会议室里和开发、测试唇枪舌战,为了一个像素点的对齐争得面红耳赤。
晚上,我回到空荡荡的家,卸下一身疲惫。
偶尔,我妈会担心地问我:“薇薇,你还好吧?”
我总是笑着说:“好着呢,事业蒸蒸日上,不用处理婆媳关系,简直不要太爽。”
话说得潇洒,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巨大的空虚感还是会席卷而来。
我会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我忍了,结果会怎么样?
也许会有一个看似圆满的婚礼。
然后呢?
是日复一日的鸡毛蒜皮,是张兰变本加厉的挑衅,是陈阳永无止境的和稀泥。
我会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怨妇,每天都在争吵和妥协中度过。
想到这里,我就一个激灵。
不,我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一次,我加班到深夜,打车回家。
下着小雨,车窗外的霓虹被雨水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电台里,主播正在念一个听众的来信。
“……我和他在一起七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结婚,但我知道,我们走不下去了。他很好,只是,我们不是一路人。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
我听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默默地递过来一包纸巾。
“姑娘,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他用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说。
“谢谢师傅。”我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
是啊,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那场失败的婚礼,就像一场高烧。
烧得我头昏脑胀,痛不欲生。
但烧退了,病好了,人也清醒了。
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生活。
我用卖房子的钱,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公寓。
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亲自设计,把它装修成我喜欢的样子。
周末,我会去花市买一束鲜花,或者去超市采购一周的食材。
我开始学着做饭,从最简单的西红柿炒蛋,到复杂的红烧肉。
当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时,那种踏实的幸福感,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
我还报了一个拳击班。
把沙袋想象成张兰和陈阳的脸,一拳一拳地打出去。
汗水流下来,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随着汗水蒸发掉了。
我的生活,渐渐变得充实而丰盈。
我不再需要从另一个人身上,去寻找存在的价值。
我就是我自己的太阳。
偶尔,我也会从朋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陈阳的消息。
听说,他很快又相亲了。
对方是张兰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一个看起来很“温顺”“听话”的女孩。
听说,他们很快就订婚了。
因为女孩家没什么要求,彩礼也只是象征性地要了一点。
张兰在亲戚面前,把那个女孩夸上了天。
说她“懂事”“孝顺”,比某些“读了点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人强多了。
朋友转述这些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
我只是笑了笑。
“挺好的,祝他们锁死,千万别再出来祸害别人了。”
良禽择木而栖,渣男配“圣母”,也算是一种生态平衡。
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陈阳他爸打来的。
那个在整场闹剧中,几乎隐形的男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苍老,很疲惫。
“小林……不,林薇。能出来见个面吗?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我有些犹豫。
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上次那家咖啡馆。
他比半年前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他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当时退回来的金器。我们家……对不住你。”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我当初买的三金。
“叔叔,这没必要。我们已经两清了。”
“不,这不一样。”他摆摆手,“这是我们陈家,欠你的一个道歉。”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那天之后,我想了很多。是我没当好这个丈夫,也没当好这个父亲。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妈。”
“张兰她……她就是那个脾气,被我惯坏了,也被她那个原生家庭给害了。一辈子都要强,要面子,其实心里比谁都苦。”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陈阳那个新媳妇,进门了。确实很‘听话’,什么都听张兰的。家里现在倒是‘清净’了,可是……”
他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可是那个家,已经没有一点人味了。陈阳现在每天下班都不愿意回家,宁可在公司待着。那个女孩,就像个木偶,没有自己的思想。家里死气沉沉的。”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我能站出来说句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张兰她,其实也后悔了。她现在天天抱着那条狗,跟它说话。前两天,那狗病了,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嘴里念叨的,却是你的名字。”
我心里一颤。
但那点波澜,很快就平复了。
后悔吗?
也许吧。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叔叔,都过去了。”我把首饰盒推了回去。
“这东西我不能要。你们的道歉,我心领了。但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人要往前看。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也有我的。”
我站起身,对他鞠了一躬。
“谢谢您今天能来跟我说这些。也请您,保重身体。”
说完,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走出咖啡馆,阳光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放下了。
不怨,不恨。
只是觉得,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手机响了,是拳击馆的教练。
“林薇,今晚来不来?新到了一批沙袋,结实得很,保证你打得爽!”
我笑了。
“来!必须来!留个最结实的给我!”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打倒一个旧的沙袋,还会有新的沙袋等着你。
重要的是,你的拳头,要永远有力。
又过了一年。
我的小公寓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事业也上了一个新台阶,成了一个小团队的leader。
我爸妈看我状态越来越好,也彻底放了心。
我妈甚至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要不要考虑一下个人问题。
我总是笑嘻嘻地打哈哈:“妈,我现在是黄金单身贵族,别催,缘分未到。”
其实,我不是没遇到过示好的男性。
有工作上认识的合作伙伴,有朋友介绍的青年才俊。
但我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对进入一段新的亲密关系,有种本能的恐惧。
直到我遇到了周然。
他是我新搬来的邻居,一个宠物医生。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点戏剧性。
那天我社区团购的冷链生鲜到货了,我下楼去取,结果袋子破了,里面的冻虾、牛排掉了一地。
我正手忙脚乱地捡,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过来。
“我来帮你。”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夏天的薄荷汽水。
他蹲下来,帮我把东西一个个捡起来。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侧脸很好看,睫毛很长。
我突然有点脸红。
“谢谢你。”
“不客气,邻居。”他笑着指了指我对门的房子,“我刚搬来,以后请多关照。”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起来。
他是个很温柔,很有耐心的人。
他养了一只金毛,叫“夏天”。
他会带着“夏天”在小区里散步,每次见到我,都会笑着打招呼。
我偶尔会做多了饭菜,就给他送一份过去。
他也会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盏走廊的灯。
我们像两棵相邻的树,在各自的土壤里生长,枝叶却在不经意间,轻轻触碰。
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小区楼下等外卖。
外卖超时了很久,平台赔付了红包,我俩都收到了。
我开玩笑说:“你看,等待也是有价值的。”
他看着我,认真地说:“美好的东西,都值得等待。”
那一刻,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感觉,我那颗冰封已久的心,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但我还是害怕。
我怕重蹈覆辙。
我怕他的温柔,只是暂时的。
我怕他的家人,又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鸿沟。
周然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
他没有急着表白,只是像以前一样,温和地,耐心地,陪伴在我身边。
直到有一天,我重感冒,一个人在家烧得天昏地暗。
我迷迷糊糊中,给他发了个微信:“我好像要死了。”
过了不到五分钟,我的门铃响了。
是周然。
他额头上全是汗,手里提着一个药箱。
他给我量了体温,喂我吃了退烧药,又用温水帮我擦了身体。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安心。
他给我煮了白粥,吹凉了,一勺一勺地喂我。
“林薇,”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知道你以前受过伤,你害怕。”
“我不会跟你说那些花言巧语。我只想告诉你,我会一直在。”
“我会尊重你,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你可以慢慢来,可以慢慢考察我。多久都没关系。”
“我等你。”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甜的。
我和周然,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和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原来好的爱情,是那么轻松,那么滋润。
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也享受彼此的沉默。
我们会因为短视频里一个搞笑的段子笑得前仰后合。
也会在工作上遇到难题时,给对方最坚定的支持。
他带我去见他的父母。
去之前,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怕,又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温文尔雅,知书达理。
他妈妈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周然这孩子,眼光真好。薇薇,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他爸爸给我看他种的花,跟我聊最近的社会热点。
没有审视,没有挑剔。
只有平等的尊重,和真诚的接纳。
吃饭的时候,周然的妈妈给我夹了一筷子我爱吃的糖醋排骨。
“薇薇,多吃点,看你太瘦了。”
我看着她慈祥的笑脸,突然想起了张兰。
想起了那场荒诞的婚礼,那杯没敬出去的茶。
原来,婆婆也可以是这样的。
原来,家庭也可以是这样的。
吃完饭,周然送我回家。
路上,我问他:“你爸妈……怎么会这么好?”
周然笑了,“因为他们知道,爱是尊重,不是控制。”
“他们爱我,所以他们也尊重我爱的人。”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一片宁静。
我终于明白,我没有错。
错的是那些,打着“爱”的旗号,行控制和伤害之实的人。
我和周然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几百个宾客。
我们只请了双方的至亲好友,在一个洒满阳光的草坪上,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派对。
我穿着自己设计的白色纱裙,没有租来的秀禾服那么繁复,但每一寸都贴合我的心意。
我爸挽着我的手,把我交到周然手上。
他眼眶红红的,对周然说:“小子,我把我的宝贝女儿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让她幸福。”
周然郑重地点头:“爸,您放心。”
交换戒指的时候,周然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林薇,谢谢你,愿意再相信一次爱情。”
“谢谢你,选择了我。”
我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周然,也谢谢你,让我看到了爱情,最好的样子。”
派对上,金毛“夏天”戴着领结,在我们脚边跑来跑去,像个快乐的小花童。
我看着它,突然想起了那只叫“富贵”的泰迪。
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也许,还在那个没有生气的家里,扮演着一个老太太唯一的感情寄托吧。
众生皆苦,狗也各有各的命。
婚礼结束后,我们去海边度蜜月。
我们躺在沙滩上,看着海浪一遍遍地冲刷着沙滩,带走所有的痕迹。
周然突然问我:“你后悔过吗?为之前那段感情,付出了那么多。”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不后悔。”
“那是一段很糟糕的经历,但我从中学到了很多。”
“它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不能容忍的底线,什么是值得珍惜的真情。”
“它把我打碎了,但也让我重塑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我转过头,看着周然的眼睛。
“没有经历过那场暴风雨,我也许就不会懂得,现在这片晴空,有多么珍贵。”
周然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海风吹来,带着咸咸的味道。
我知道,我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有些茶,敬了是规矩;有些茶,不敬是骨气。
而最好的那杯茶,是敬给那个,在满地狼藉之后,依然选择相信爱、拥抱爱的,勇敢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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