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建国家里搬出来那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订了一张去云南的机票。闺蜜张兰在电话里都快急疯了,说我疯了,刚结束一段“黄昏恋”就这么折腾自己,不是赌气就是伤心过度,非要过来陪我。我却对着镜子里那个眼圈发黑但眼神清亮的自己,笑了。我告诉她:“兰兰,我不是赌气,更不是伤心,我是庆祝,庆祝我重获新生。”
电话那头的张兰沉默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陈静,你老实说,是不是那个王建国欺负你了?你别憋着,跟我说,我给你出气去!”
我挂了电话,没再多解释。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和王建国的这六十天,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来势汹汹,退得也快。外人看着热闹,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烧退了,我才捡回了半条命。
我叫陈静,今年五十二岁,退休会计。先生前些年因病走了,女儿远嫁外地,有自己的小家庭。我一个人守着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拿着不高不低的退休金,日子过得清净也冷清。每天侍弄花草,练练瑜伽,去社区大学上上国画课,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但夜深人静时,那份孤独还是会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我的心。
张兰看我这样,比我还着急,到处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王建国,就是她在一个老年联谊会上给我“淘”来的。
第一次见王建国,是在一家雅致的茶馆。他比我大三岁,退休前是国企的中层干部,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慢条斯理,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意。他说他老伴也走了几年,儿子在省城工作,平时就他一个人。
“陈静啊,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气质真好。”他给我续上茶,动作不疾不徐,“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会过日子,喜欢家里整整齐齐,热热闹`闹的。”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雕花木窗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承认,我心动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不再奢求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想要一个能知冷知热、能说到一块儿去的伴儿。王建国看起来,完全符合我的所有期待。
我们开始像年轻人一样约会。他会提前一小时到我家楼下等我,会记得我随口提过喜欢吃哪家的桂花糕,会在过马路时不动声色地站到我左边。他懂得很多,从时事政治到养生常识,总能找到话题。和他在一起,我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仿佛又开始慢慢苏醒。
相处一个月后,王建国提出了“搭伙过日子”的想法。
“陈静,你看我们俩都这把年纪了,谈婚论嫁的太折腾,手续也麻烦。不如这样,你搬到我那儿去住,我们搭个伙,互相有个照应。你放心,生活费我全包,家里的事我们一起分担。你觉得怎么样?”他握着我的手,眼神诚恳。
我有些犹豫。我不是物质的女人,我有自己的房子和退休金,经济上完全独立。我只是怕,怕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会带来麻烦。
张兰却一个劲儿地劝我:“静啊,你想那么多干嘛!老王人不错,又舍得为你花钱,搭伙怎么了?现在老年人不都流行这个吗?你一个人住那么大个房子,孤零零的,生个病都没人知道。去吧,先试试,不行再搬回来嘛!”
王建国也再三保证:“陈静,你相信我,我就是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我那房子比你这儿还大点,三室两厅,你搬过来,把其中一间当你的书房。家务活我也会干,买菜做饭,我都能搭把手。我绝对不是找个免费保姆,我是想找个知心爱人。”
“知心爱人”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锁。我渴望的,不就是这个吗?于是,我点头了。我简单收拾了几箱衣服和日常用品,把自己的房子托付给张兰偶尔照看一下,满怀憧憬地搬进了王建国的家。
搭伙的第一个星期,是甜蜜的。王建国的确做到了他说的,每天早起买回新鲜的蔬菜,晚饭后会主动洗碗。我们会一起去公园散步,他牵着我的手,跟邻居介绍说:“这是我爱人,陈静。”邻居们羡慕的眼光,让我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甚至开始规划,等天气暖和了,我们一起去哪里旅游。
美好的表象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戳就破。
变化是从第二个星期开始的。那天早上,王建国起晚了,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看到我已经做好了早餐,便很自然地说:“哎呀,还是你勤快。以后早餐就交给你了,我早上起不来。”
我愣了一下,但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还是笑着应了。我想,互相体谅嘛,他前一天晚上陪我看电视剧看到了很晚。
可从那天起,“以后这个就交给你了”成了他的口头禅。
“陈静,你做的红烧肉比我做的好吃,以后这道菜就成你的拿手绝活了啊。”
“陈静,我这几件衬衫你帮我手洗一下吧,洗衣机洗得不干净,领子都发黄了。”
“陈静,地上有点脏了,你顺手拖一下吧,我腰不好,弯不下去。”
慢慢地,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所有我曾经以为我们会“一起分担”的家务,都变成了我的“分内之事”。他每天吃完饭,就把碗一推,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拿着手机刷短视频,对我忙碌的身影视而不见。
我开始感到不对劲。我不是计较多做一点家务,我在乎的是他的态度。他不再是那个体贴入微的王建国,而变成了一个心安理得的“甩手掌柜”。
有一次,我身体不舒服,有点低烧,晚饭就想简单煮点面条。他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怎么又吃面条?我想吃两个炒菜,喝点小酒。你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也得吃饭啊,吃饱了才有力气对抗病毒嘛。”
那一刻,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我强压着怒气,冷冷地说:“我不舒服,没力气炒菜。你要吃自己做,或者我们出去吃。”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强硬,愣了一下,随即就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搭伙过日子,不就是你做做饭我洗洗碗,互相照顾吗?你现在连饭都不做了,这算什么?”
“互相照顾?”我气得笑了,“王建国,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一个月,你照顾我什么了?你洗过一次碗吗?拖过一次地吗?我搬过来,是想找个伴儿,不是来给你当保姆的!”
那次争吵,以他的退让告终。他自己下厨,笨手笨脚地炒了两个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总算是一种姿态。我以为他会就此收敛,我们还能回到最初的状态。但我错了,我太天真了。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月后,他儿子王浩一家到来时,彻底爆发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王建国兴高采烈地告诉我:“陈静,好消息!我儿子、儿媳妇要带孙子回来看我,住一个星期!你赶紧的,去多买点菜,晚上做顿丰盛的,让他们看看你的手艺!”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大将军在发号施令。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想着毕竟是他儿子一家难得回来,作为长辈,理应热情招待。于是,我压下不满,一个人去超市大采购,回来后就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
晚上,王浩一家三口到了。王浩三十出头,跟他爸一样,看着文质彬彬。儿媳妇叫小雅,打扮得很时髦,但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和疏离。五岁的小孙子倒是活泼可爱,一进门就到处乱跑。
我做了八菜一汤,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饭桌上,王建国一个劲儿地显摆:“小浩,小雅,尝尝这个,这都是你们陈阿姨做的。她做饭可好吃了,自从她来了,我这日子过得舒坦多了。”
王浩客气地冲我笑了笑:“谢谢陈阿姨,辛苦您了。”
小雅则没说什么,只是夹了一筷子菜,慢悠悠地评价道:“爸,您现在日子是过得好,家里干干净净,顿顿有热饭。不像以前,我们每次回来,家里都乱糟糟的。”
这话听着是夸我,可我怎么听都觉得别扭。就好像,我的价值,就是让这个家变得干净、有热饭吃。
接下来的一周,成了我的噩梦。
王建国彻底把我当成了家里的全职保姆。他每天陪着儿子聊天,陪着孙子玩,对我只有一句接一句的指令。
“陈静,中午包饺子吧,我孙子爱吃。”
“陈静,小浩的袜子没干,你用吹风机吹一下。”
“陈静,小雅说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糖醋排骨。”
而那个叫小雅的儿媳妇,更是把我当成了空气。她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完饭碗一推就去看电视或者玩手机,换下来的衣服随手就扔在沙发上。小孙子把玩具撒得满地都是,把果汁洒在地板上,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吼两句,然后就指望我跟在后面收拾。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洗一大堆碗,累得汗流浃背。小雅走进来,打开冰箱拿了瓶酸奶,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对着客厅喊:“老公,你跟爸说一下,让他提醒陈阿姨,孩子的衣服要跟大人的分开洗,最好用专门的儿童洗衣液,手洗。”
那一瞬间,我手里沾满泡沫的碗,差点就摔在地上。
提醒我?我凭什么要被她提醒?我是这个家的什么人?保姆吗?就算是保姆,也得有工资,有休息日吧!
我关掉水龙头,擦干手,走出厨房,看着沙发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怒达到了顶点。他们三个人,加上王建国,正好一家四口。而我,像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忙碌的陀螺。
我走到王建国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王建国,我们谈谈。”
他正抱着孙子看动画片,头也没抬:“谈什么?没看我正忙着吗?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
“就现在。”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把孙子交给王浩,不情不愿地跟我走到了阳台。
“你又怎么了?这几天我儿子他们回来,大喜的日子,你别给我摆脸色。”他先发制人。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王建国,我明天就搬走。这日子,我过不了了。”
他愣住了,随即提高了音量:“陈静你什么意思?我儿子他们还在呢!你这时候说搬走,不是诚心让我难堪吗?我哪儿对不起你了?”
“你哪儿对不起我了?”我终于忍不住了,积压了这么多天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你问问你自己!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我们是搭伙过日子,互相照顾。可现在呢?我成了你们家免费的保姆!伺候你一个人还不够,现在还要伺候你儿子、儿媳妇、你孙子!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的声音有些大,客厅里的人都听到了。王浩和小雅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王建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小声点!一家人,什么伺候不伺候的,那么难听!你是我的伴儿,我儿子儿媳回来了,你多做点事不是应该的吗?难道让他们来做?像话吗?”
“应该的?谁跟你是一家人?”我冷笑一声,“王建国,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不是想找个伴儿,你就是想找个不花钱的保姆,伺候你,伺候你全家!你想得美!我告诉你,想让我伺候你这一家四口,没门!”
这句“没门”,我说得斩钉截铁。说完,我转身就走,不再看他一眼。
客厅里一片死寂。王浩和小雅的脸上满是尴尬。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进我那个所谓的“书房”,关上了门。我靠在门上,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我终于明白了,王建国口中的“搭伙”,和我想象中的“陪伴”,根本就是两回事。在他的世界里,女人的价值就是做饭、洗衣、生儿育女、照顾家庭。他对我好,给我说甜言蜜语,不过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走进他设好的圈套,成为他晚年生活的“后勤部长”。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不等他们起床,我就收拾好了我那几个简单的行李箱。王建国黑着脸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
我拉着箱子走到门口,停下来,平静地对他说:“王建国,我那几箱子衣服和书,回头我自己叫车来拉。你家的钥匙,我放鞋柜上了。这两个月的生活费,我们AA,你算一下,我转给你。”
他猛地站起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陈静,你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让人看笑话!”
“笑话?”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很可悲,“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在你眼里,面子比我的尊严更重要。但在我这里,不是。我陈静虽然老了,但还没廉价到要去给别人当免费保姆来换取一个‘伴儿’的名分。”
说完,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那个单元门,清晨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和不舍,只有一种挣脱枷锁的轻松和畅快。
这就是为什么,从他家搬出来的第一件事,我要去订一张去云南的机票。闺蜜张兰不懂,她以为我是伤心了,想去散心。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去疗伤,我是去庆祝。
庆祝我在五十二岁的年纪,还能有看清真相的智慧和转身离开的勇气。
庆祝我终于明白,女人的价值,从来不是由男人或者一段关系来定义的。我可以一个人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也可以拥有一份平等的、互相尊重的感情。但绝不能,为了摆脱孤独,就委屈自己,作践自己。
搭伙六十天,就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了,天也亮了。
去云南的路上,我关掉了手机,不去看那些可能存在的挽留信息或者亲朋好友的议论。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宁静。我突然想起了我那个一百二十平的家,想起了我那些可爱的花花草草,想起了社区大学里还没画完的那幅山水画。
我发现,我拥有的东西,远比我以为的要多。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想要的不是一份把自己燃烧成灰的爱情,而是一份能让我舒舒服服做自己的陪伴。如果那个人,只是想从我这里索取,把我当成一个功能性的物件,那么,我宁可不要。
因为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两个人的关系里,你却活得比一个人时还要孤独,还要累。
我五十二岁了,不是二十五岁。我的人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与其在别人的屋檐下仰人鼻息,不如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自在逍遥,优雅地、自由地,去看看这世间还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