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桌上,空气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突兀又刺耳。
我埋着头,扒拉着碗里白花花的米饭,味同嚼蜡。
坐在对面的大姐林静,放下了筷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妈,我跟您说个事。”
母亲抬起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说吧,什么事这么严肃。”
“也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林静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我,又回到母亲脸上,“我跟我们家老张商量了,您年纪也大了,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以后,我每个月给您三千块钱养老,就当是请保姆的钱。您拿着,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沉,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三千。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最敏感的神经。
大姐在一家外企做销售主管,姐夫自己开了个小公司,他们家境优渥,三千块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几顿饭钱,或者一件衣服的价钱。
可对我来说,这几乎是我的全部。
我在市图书馆的古籍修复部工作,听上去体面,实际上是个冷板凳。工资拿到手,扣除五险一金,也就四千出头。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说什么胡话呢,我有退休金,身体也还硬朗,用不着你们的钱。”
“那怎么一样?”林静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退休金是退休金,子女孝敬是子女孝敬。再说了,我出三千,小岚也出三千。我们姐妹俩,一人一半,公平。”
她又一次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审视。
我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工资,大姐是知道的。她轻飘飘地说出“公平”两个字,却像一座山压在了我的心上。
母亲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放下碗,看着林静,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
“为什么?”林静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您是嫌少?还是觉得我们给钱是瞧不起您?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谈钱不伤感情,把养老的事安排好,我们做儿女的也安心。”
“我说了,我不要。”母亲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固执,“我有钱花,用不着你们。你们俩,谁的钱我也不要。”
“您这不就是偏心吗?”林静的火气终于上来了,声音尖锐起来,“您就是心疼林岚!您知道她工资低,拿不出这三千块,所以就干脆谁的都不要!从小到大您都这样,什么好的都先想着她!”
“林静!”母亲低喝了一声,胸口起伏着,“你胡说什么!”
我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大姐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心里又酸又涩。
偏心?
如果说母亲真的偏心,那也是偏向那个在外面打拼,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承担着更多压力的大女儿。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姐,我不是不愿意出钱,只是三千块,真的超出了我的能力。
我想说,妈不是偏心,她只是心疼我们每一个人。
可这些话,在饭桌上凝固的空气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大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行,我明白了。我就是个外人,您就跟您的小棉袄过去吧!”
她抓起沙发上的包,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防盗门“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心尖都跟着颤了一下。
屋子里,瞬间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母亲粗重的呼吸声,和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第一章 一碗阳春面
门关上后,那股紧绷的弦才像是彻底断了。
我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心里五味杂陈。
母亲坐在那儿,半天没说话,只是看着大姐空着的座位,眼神有些发直。灯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
“妈……”我轻轻喊了一声。
她像是才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吃饭。菜都要凉了。”
她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我碗里。
那块排骨油光锃亮,是我最爱吃的糖醋口味,可此刻,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妈,都怪我……”
如果我的工资高一点,如果我能像大姐一样,轻松地拿出那三千块钱,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晚这场争吵了?
“傻孩子,这事怎么能怪你。”母亲叹了口气,放下了筷D子,“你姐……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过两天就好了。”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可我也知道,大姐的“刀子嘴”,是真的能伤人的。
那顿饭,终究是吃不下去了。
我默默地收拾着碗筷,母亲也没拦我,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发呆。
厨房里,水流“哗哗”地响着,我把碗碟一个个洗干净,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等我收拾完出来,发现母亲已经进了她的房间。
我走过去,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的灯光。
我轻轻推开门,看见母亲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那是一个很老的相框,红木的边框已经有些褪色。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母亲,她抱着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一脸灿烂。
左边那个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的,是大姐。
右边那个文静地依偎在妈妈怀里,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是我。
“妈。”我走进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没看我,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大姐的脸,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姐小时候,胆子最大。院里那帮男孩子都怕她,谁要是敢欺负你,她第一个冲上去。”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是啊,我怎么忘了。
小时候,我性格内向,总被人欺负。每次都是大姐像个女侠一样,叉着腰挡在我面前,把那些欺负我的人骂得狗血淋头。
她会把学校里发的最好吃的点心留给我,会用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我买我最想要的那个布娃娃。
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生分的?
是从她嫁人,搬出去住开始?还是从我们踏入社会,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开始?
“她现在……压力也大。”母亲放下相框,幽幽地叹了口气,“房贷、车贷,还有孩子的补习班……哪一样不要钱?她跟我说那些,不是真的要逼你,她就是心里急。”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可我不能要她的钱。”母亲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我要是收了,你怎么办?你那点工资,自己过日子都紧巴巴的,再拿出三千块,你还怎么生活?”
“妈,我……”
“你听我说完。”她打断我,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掌心布满了老茧,却很温暖。
“岚岚,妈知道你喜欢你那份工作。修书,那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虽然挣得不多,但你心里踏实,妈看着也高兴。人这一辈子,不是只为了钱活着的。”
她的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我心里的委屈和自责。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懂我。
懂我为什么会选择一份清贫的工作,懂我内心深处那点不为人知的坚持。
“睡吧,不早了。”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别胡思乱想,天大的事,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我点点头,帮她掖好被角,关上灯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却毫无睡意。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我打开门,是母亲。她端着一个碗,热气腾腾的。
“饿了吧?晚饭没吃几口。”她把碗塞到我手里,“给你下了碗阳春面,加了个荷包蛋,快趁热吃了。”
我看着碗里。
清澈的汤底,几根翠绿的葱花,细细的面条卧在碗底,上面趴着一个煎得金黄滚边的荷包蛋。
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妈妈做的阳春面。
在我记忆里,无论是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回家能吃上这么一碗面,所有的不开心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把碗捧在手里,那股温暖顺着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正慈爱地看着我,眼里的担忧还没完全散去。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砸进面汤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妈……”
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帮我擦掉眼泪。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爱是什么。
母爱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公平”,而是在一碗阳春面里,为你多加的那个荷包蛋。
第二章 旧书里的灰尘
第二天,我照常去图书馆上班。
古籍修复部在图书馆最深处的一个角落,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的工作台靠着一扇高大的窗户,窗外是一棵上了年纪的香樟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工作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浆糊和樟木混合的特殊气味,这种味道总能让我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我的师傅,陈老师傅,已经快七十了,头发全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低着头,用一根极细的羊毫笔,小心翼翼地给一页残破的古籍“续命”。
他是我国顶尖的古籍修复专家之一,退休后被返聘回来带徒弟。
整个修复部,算上我,也就三个人。
“小岚,来了?”陈师傅头也没抬,声音苍老而温和。
“师傅早。”我放下包,换上白大褂,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
我今天要修复的是一本清代的县志。因为保存不当,书页受潮严重,絮化得厉害,用手轻轻一碰,就可能碎成粉末。
我戴上口罩和手套,先用吹尘球和软毛刷,一点点地清理书页上的灰尘。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不能有丝毫分心。
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
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昨晚的事。
大姐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平时感觉不到,一静下来,就隐隐作痛。
“您就是心疼林岚!您知道她工资低……”
是啊,我工资低。
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当初大学毕业,我学的这个专业就冷门。同学们要么转行,要么考研,像我这样一头扎进图书馆,拿着微薄的薪水,一干就是好几年的,几乎没有。
大姐也劝过我。
她说:“林岚,你守着那堆破纸烂书有什么意思?一个月挣那点钱,够干什么的?你来我公司,我给你安排个文员的职位,随便也比你现在挣得多。”
我拒绝了。
我喜欢这里。
我喜欢把一本本濒临死亡的古籍,从时间的废墟里拯救出来的感觉。
每当看到那些残破的纸张,在我的手下重新变得平整、坚韧,那些模糊的字迹重新变得清晰,我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成就感。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富足,是金钱无法衡量的。
“心里有事?”
陈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毛刷差点掉下去。
“师傅……”
他摘下老花镜,拿起我刚清理出来的一页纸,对着光看了看。
“手不稳,心就静不下来。心不静,这活儿就干不了。”他把书页轻轻放回原处,“修复古籍,修的不仅是书,更是人心。”
我低下头,有些惭愧:“对不起,师傅。”
他摆摆手,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家里出事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晚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跟师傅说了一遍。
我没说大姐的不是,只说了自己的困惑和无力。
我说:“师傅,我是不是真的错了?如果我当初听我姐的,换一份工作,现在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矛盾了?”
陈师傅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小岚,你知道我们修复一本古籍,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是‘整旧如旧’。”他说,“不是把它变得崭新,而是要保留它经历岁月留下的痕迹。每一处破损,每一块霉斑,都是它历史的一部分。我们的工作,是为它祛病延年,而不是让它返老还童。”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人也是一样。”他指了指我的心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有自己的价值。你姐姐能挣钱,那是她的本事,是她的价值。你呢,你能让这些几百年的老宝贝重新焕发生机,这是你的价值。价值,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不同。”
“可是在很多人眼里,钱就是唯一的标准。”我小声反驳。
“那是他们的标准,不是你的。”陈师傅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要是拿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那你这辈子都活不明白。”
他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下来:“至于你母亲……她是个明白人。她分的清,什么是面子,什么是里子。她不要你们的钱,不是偏心谁,是她不希望自己的养老问题,成为绑架你们姐妹感情的枷锁。”
“她是在保护你们。”
师傅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
是啊,保护。
妈妈不是在拒绝,而是在保护。
她保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薪水,更保护着我和大姐之间,那份已经日渐脆弱的姐妹情谊。
“想明白了?”陈师傅看着我。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明白了,就定下心来,好好干活。”他站起身,重新戴上老花镜,走回自己的工作台,“记住,我们这双手,是用来修补历史的,不是用来跟人比票子的。”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旧书味道,此刻闻起来格外让人心安。
我重新拿起毛刷,这一次,我的手稳了。
心,也静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修复工作中。
用镊子将脆化的纸张边缘一点点揭起,用配好的浆糊小心翼翼地托裱上一层薄如蝉翼的修复纸,再用喷壶喷上水,用宣纸吸干,压平……
每一个步骤,都容不得半点差错。
这工作枯燥,乏味,在外人看来,甚至是毫无意义的。
但对我来说,这是与时间的对话,是与古人的神交。
当我把最后一道工序完成,看着那本破败的县志重新恢复了形制,虽然依旧看得出修补的痕迹,但它已经可以被翻阅,被保存,可以再延续几百年的生命。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烦恼,都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忽然觉得,大姐说得或许没错,我就是个守着一堆“破纸烂书”的人。
但我守着的,是我的热爱,是我的价值,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就够了。
第三章 姐姐的电话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一天。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给修复好的书页上板压实,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动起来。
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大姐”两个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犹豫了几秒,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姐。”
“林岚,你在哪儿?”电话那头,大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硬,还夹杂着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背景音。
“在单位。”
“你现在马上请个假出来,我在你单位门口的咖啡馆等你,有事跟你说。”
她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拒绝。
“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我这儿正忙着……”
“你那破工作有什么好忙的?”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告诉你,是关于妈的事,你必须过来。”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心里一阵发堵。
最终,我还是跟师傅告了假。
师傅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去吧,家里的事要紧。”
我脱下白大褂,走出图书馆的大门。
马路对面的咖啡馆,临街的玻璃窗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姐。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化着精致的妆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正端着一杯咖啡,看着窗外。
她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光鲜亮丽,那么游刃有余。
我推门进去,在她对面坐下。
“姐。”
她抬眼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悦:“你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学生一样。”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没说话。
服务员走过来,我点了一杯柠檬水。
“说吧,什么事这么急?”我问。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你看看。”
我拿起来,发现是一份理财产品的宣传单,上面用醒目的字体写着“高收益养老理财,给父母一个无忧的晚年”。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着她。
“我咨询过了,这个理财产品很稳妥,年化收益能到五个点。”林静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的想法是,我们俩一人出十万块钱,凑二十万,给妈买这个理财。这样一年下来,就有一万块的利息,妈每个月也能多出近一千块零花钱。这笔钱,算是我们姐妹俩共同出的,以后谁也别说谁出多出少。”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你看我多为你着想”的得意。
“这二十万,就当是给妈的养老本。至于之前说的每个月三千块,就先不提了。这样,你的压力也小了,妈那边也能接受,两全其美。”
我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万块。
她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的金额。
“姐,”我艰难地开口,“我……我没有十万块钱。”
我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和偶尔给妈妈买点东西,几乎剩不下什么。工作这几年,我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到三万块。
林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林岚,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你都工作多少年了,十万块钱都拿不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咖啡馆里很安静,周围几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我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
“我工资不高,平时开销也……”
“别跟我说你那点工资!”她再次打断我,语气里满是鄙夷,“我就不明白了,你守着那个破工作到底图什么?不挣钱,没前途,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穷酸!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有妈护着你,你就心安理得地当个啃老族?”
“我没有!”我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靠自己的工资生活,我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我怎么就成啃老族了?”
“你还没啃老?”她冷笑一声,“妈现在不要我们的钱,不就是因为你拿不出来吗?她为了你,连我的孝心都拒绝了。这不是啃老是什么?你是在啃我们妈对你的心疼!”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在她眼里,我是这样的。
是一个无能、穷酸,还拖累了所有人的寄生虫。
“姐,在你眼里,孝顺就是给钱吗?”我的声音在发抖,“妈需要的不是钱,是陪伴,是关心……”
“陪伴?关心?”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岚,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现在这个社会,陪伴能当饭吃?生病了去医院,陪伴能抵医药费吗?人老了,手里没钱,那是一点尊严都没有!我是在为妈的将来做打算,你懂不懂?”
“我给妈钱,是想让她活得更有底气,更体面!而你呢,你只会说些不着边际的漂亮话,实际上,你什么都给不了她!”
我看着她那张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们真的是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的亲姐妹吗?
为什么我们的想法,会有这么大的偏差?
“姐,钱不是万能的。”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觉得你是在为妈好,可你有没有问过她,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用问,我知道!”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晚年生活富足的!是你,是你用你的无能和自私,在阻碍妈过上更好的生活!”
柠檬水送上来了,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冰得我指尖发凉。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我站起身,“十万块钱,我拿不出来。你的理财计划,我没办法参与。”
“林alin岚!”她在我身后喊道,“你给我站住!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姐姐!”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快步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刺眼,晃得我有些晕眩。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心里乱糟糟的。
大姐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你什么都给不了她!”
是吗?
我真的,什么都给不了妈妈吗?
我掏出手机,翻到母亲的号码,却迟迟没有拨出去。
我能跟她说些什么呢?
告诉她,大姐又逼我拿钱了?告诉她,我在大姐眼里,就是一个自私无能的废物?
不,我不能。
我不能再让她为我的事操心了。
走着走着,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个老旧的菜市场。
正是下午,菜场里人声鼎沸。
我看到一个摊位上在卖新鲜的荠菜,绿油油的,还带着泥土的芬芳。
我忽然想起,妈妈最爱吃荠菜馄饨。
我停下脚步,走过去,认真地挑了一大把最新鲜的荠菜。
然后,我又去肉铺,绞了半斤前腿肉。
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但至少,我能亲手为她包一顿她最爱吃的馄饨。
第四章 缝纫机与旧账本
我提着菜,回了妈家。
她正在阳台上,摆弄她那些花花草草。
看到我,她有些意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单位没什么事,就提前走了。”我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笑着说,“买了荠菜,晚上我们包馄饨吃。”
“好啊。”妈妈脸上露出了笑容,接过我手里的菜,“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正好这两天馋这一口了。”
厨房里,我择菜,妈妈和面。
我们俩谁也没提大姐,也没提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只是聊着一些家常。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妈妈的动作很娴熟,很快就和好了一大块面团,放在盆里醒着。
我把荠菜洗干净,焯水,剁碎,又把肉馅调好。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便坐在客厅的小桌子旁,开始包馄饨。
妈妈的手很巧,捏出来的馄饨,个个都像小元宝一样,挺括又好看。
我学了好多年,也捏不出她那么漂亮的形状。
“妈,您的手艺,不去开个店都可惜了。”我由衷地赞叹。
妈妈笑了:“瞎说。这手艺,就是给你们姐妹俩练出来的。”
她一边包,一边说:“你姐小时候,嘴最刁,不爱吃青菜。我就想办法,把菜剁碎了,包在馄D饨里,饺子里,她就吃了。”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童年的小事,我几乎都忘了,可妈妈却记得清清楚楚。
包完馄饨,离晚饭还有点时间。
妈妈说:“岚岚,你帮我个忙,把我那台缝纫机搬出来,我想把一条旧裤子改短点。”
那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放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里,上面盖着一块防尘的蓝印花布。
这是妈妈的嫁妆,用了几十年了。
我把缝纫机搬到客厅,插上电。
妈妈找出针线和要改的裤子,坐在缝纫机前,戴上老花镜,脚踩着踏板,熟练地操作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
缝纫机发出了熟悉的声响,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我看着妈妈专注的侧脸,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那么柔和。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大姐的很多衣服,都是妈妈用这台缝纫机做出来的。
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妈妈总是买来布料,自己照着样子裁剪,给我们做新衣服。
大姐总嫌妈妈做的衣服土气,不如商店里卖的好看。
可我却很喜欢,因为我知道,那每一针每一线里,都缝着妈妈的爱。
“妈,这缝纫机都这么多年了,还能用啊。”
“能用,好用着呢。”妈妈没抬头,手里的活儿没停,“这老东西,结实。不像现在的东西,看着好看,用不了两年就坏了。”
她改完裤子,却没停下来。
她从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盒子。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深红色的木盒子。
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硬皮本。
“岚岚,你过来。”她朝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看到她把那个本子摊开在缝纫机的小桌板上。
那是一个账本。
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是妈妈的笔迹。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日期和数字。
“这是……”
“你看看这个。”妈妈指着其中一页。
我凑过去看。
那一页的开头,写着“林静,大学学费及生活费”。
下面,是一笔笔的记录。
“1998年9月,学费,5000元。”
“1998年10月,生活费,300元。”
账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从大姐上大学,一直记到她结婚。
最后一笔,记录在2005年。
“林静,结婚嫁妆,20000元。”
我看着那些数字,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九十年代末,两千年年初,我们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爸爸妈妈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也不到两千块。
我不敢想象,为了供大姐上大学,为了给她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爸妈到底是怎么从牙缝里省出这些钱的。
“你姐上大学那会儿,家里最难。”妈妈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你爸身体不好,厂里效益也差,经常发不出工资。我白天上班,晚上就用这台缝纫机,接点给人做衣服、改裤子的零活,一晚上挣个三块五块的。”
“你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你姐每个月写信回来要生活费,我跟你爸愁得整晚睡不着觉。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把你外婆留给我的一对金镯子给卖了。”
我怔怔地看着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镯子的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这些事,我从来没跟你姐说过。”妈妈合上账本,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我不是要跟她算账,也不是要让她记着我们对她有多好。”
“我只是想告诉你,岚岚,在我心里,你们姐妹俩,都是我的心头肉。手心手背,哪一块都疼。”
“你姐现在日子过得好,我高兴。可我不能因为她日子好,就理所当然地去刮你这块肉,来贴补她那块。”
“她觉得一个月三千块,是孝顺,是公平。可我知道,那不是公平,那是为难你。”
“一个家,不是一个讲‘公平’的地方。家,是讲‘情’的地方。”
妈妈的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妈妈的拒绝,不是偏心,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爱。
她记得自己为大女儿付出过的一切,所以她不忍心再让小女儿承受超出能力范围的负担。
她用她的方式,在维护着这个家最后的平衡。
“妈……”我扑进她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把脸埋在她带着淡淡皂香的颈窝里,失声痛哭。
这些天所有的委屈、不甘、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眼泪。
妈妈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
“不哭,不哭。有妈在呢。”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厨房里,锅里的水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我知道,无论外面有多少风雨,只要回到这个家,总有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在等着我。
第五章 价值的分歧
周末,我主动约了大姐。
我想,我们之间需要一次平心静气的谈话。
地点约在了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的一家老公园。这里没有咖啡馆的精致和疏离,只有熟悉的石板路和高大的梧桐树。
我到的时候,大姐已经在了。
她没穿职业装,只是一身简单的休闲服,站在湖边喂鸽子,侧影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姐。”我走过去。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鸽食撒完,拍了拍手。
“找我什么事?”她的语气,依旧谈不上热情。
“我们走走吧。”我说。
我们沿着湖边的林荫小道,慢慢地走着。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细碎的光斑。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们姐妹俩手拉着手,也是这样走在这条路上。
“姐,对不起。”我先开了口,“那天在咖啡馆,我不该就那么走掉。”
林静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说话。
“我知道,你是为了妈好。”我继续说,“你想让她晚年生活得更富足,更有保障,这个想法没有错。”
“但是,你的方式,我不能接受。”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
“十万块钱,我真的拿不出来。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是我的能力问题。”
“所以,你今天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再次告诉我,你有多穷,多无能为力?”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不。”我摇摇头,很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我叫你出来,是想跟你谈谈,我们对‘孝顺’和‘价值’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
“哦?那你说说,你那高尚的理解是什么?”
我没有被她的讥讽激怒。
我深吸一口气,说:“在你看来,给钱,给很多钱,就是孝顺,就是价值的体现。你觉得,你挣得多,所以你就应该在这个家里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你的安排就是最正确的。”
“难道不是吗?”她反问,“我挣得多,我能给妈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这难道不是事实?”
“是事实。”我点点头,“但这不是全部的事实。”
“姐,你还记得小时候吗?你为了保护我,跟院里的大胖打架,把他的鼻子都打流血了。回家以后,爸狠狠地揍了你一顿,你一声都没哭。晚上,你偷偷爬到我床上,跟我说,以后谁再敢欺负我,你还揍他。”
林静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领工资,花了一大半的钱,给我买了一条当时最流行的连衣裙。而你自己的衣服,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
“你还记得,我高考失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是你,一脚踹开我的房门,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带我去吃了最大份的冰淇淋,然后陪我哭了一整晚。”
我看着她,眼眶有些湿润。
“姐,在我心里,那些时候的你,比现在这个只知道谈钱、谈理财的你,要珍贵一万倍。”
“你给我的那些,是钱买不到的。同样,我们能给妈的,也不应该仅仅只有钱。”
林静沉默了。
她转过身去,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林岚,你说的那些,都过去了。”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人是会变的,社会也是会变的。小时候的意气用事,在现在这个社会,一文不值。”
“我现在,是一家公司的部门主管,我手下管着十几个人。我每天要面对的,是业绩,是报表,是客户的刁难,是老板的压力。我不敢停下来,我一停下来,就会被后面的人追上,被这个时代淘汰。”
“我老公的公司,看起来风光,实际上呢?每个月要给几十个员工发工资,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检查。我们家的房贷,一个月就要一万多。我儿子的钢琴课、奥数班,一年下来就是十几万。”
她转过身,眼睛有些红。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跟你诉苦。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为什么,满脑子都是钱。”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我寸步难行!我没有安全感!”
“我拼命地挣钱,就是想让我的家人,让我的父母,能活得更有保障,更有尊严。我错了吗?”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刺痛。
我只看到了她的光鲜和强势,却从未想过,她在这风光的背后,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焦虑。
我们姐妹俩,像是站在一条河的两岸。
我守着我的精神世界,觉得安宁即是幸福。
而她,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奋力拼搏,用金钱构筑着她的安全壁垒。
我们谁都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它让我们的价值观,产生了巨大的鸿沟。
“姐,你没错。”我走上前,轻轻地拉住她的手,“你只是……太累了。”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挣脱。
“妈跟我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她说,她卖了外婆留给她的金镯子,给你交学费。她说,她晚上接私活,用那台老掉牙的缝纫机,给你攒嫁妆。”
林静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尽褪。
“她……她都跟你说了?”
“她不是在跟我算账。”我说,“她是想让我明白,她对我们的爱,从来都不是用钱来计算的。她供你上大学,给你嫁妆,是心甘情愿的。现在,她不收我们的钱,也是真心实意地心疼我们。”
“她不需要我们用钱来证明自己的孝心。她想要的,可能只是我们能像小时候一样,多陪她说说话,一家人能和和气气地吃顿饭。”
我的话音刚落,林静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大姐。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陪她一起站在那片熟悉的阳光下。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鸿沟,不可能在一次谈话中就完全填平。
但至少,今天,我们都愿意朝对方,迈出了一小步。
这就够了。
第六章 无声的和解
那次公园谈话之后,我和大姐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静。
她没有再给我打电话提钱的事,我也默契地没有再联系她。
我们就像两只受了伤的刺猬,暂时收起了自己的尖刺,各自躲回洞里,默默地舔舐着伤口。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母亲的一个电话。
那天我正在单位上班,接到电话时,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虚弱。
“岚岚……你快来中心医院一趟……我……我有点不舒服……”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跟师傅说了一声,抓起包就往外冲。
在出租车上,我抖着手给大姐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林岚,我在开会,什么事?”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姐!妈进医院了!中心医院急诊!”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马上到!”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慌乱。
我赶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母亲正躺在病床上输液,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加上有点低血糖,没什么大事,但需要留院观察一晚上。
我看着母亲虚弱的样子,心里又疼又自责。
她一个人在家,得难受到什么程度,才会主动给我们打电话。
我办好住院手续,把母亲安顿到病房里。
没过多久,大姐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她穿着高跟鞋,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脸上精致的妆都有些花了。
她一进病房,看到床上的母亲,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
“妈!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她扑到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
母亲已经缓过来一些,看到她这个样子,反而安慰她:“没事,就是老毛病犯了,吓着你们了。”
那天晚上,我和大姐都没有回家。
我们在病房里守了母亲一夜。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轻微的“滴滴”声。
我们俩坐在陪护椅上,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谁也没有说话。
但空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
后半夜,母亲睡熟了。
我怕她冷,想去给她盖盖被子。
我刚站起来,就看到大姐也站了起来。
我们俩的手,在被子上碰到了一起。
我们都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收回了手。
大姐轻手轻脚地帮母亲把被角掖好,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时的她。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有些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套。
是大姐的。
她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微熹的晨光,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她似乎察觉到我醒了,回过头来。
“醒了?”她的声音很轻,“我去买点早饭。”
她没等我回答,就走出了病房。
过了一会儿,她提着豆浆和包子回来了。
“趁热吃吧。”她把一份递给我。
我接过来,包子还是热的。
我们俩默默地吃着早饭,依然没有交流。
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在这种无声的相处中,悄然改变了。
第二天,医生检查后,说母亲可以出院了。
大姐公司有急事,她不放心,坚持要请个护工回家照顾母亲几天。
这一次,我没有反对。
我看得出,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
母亲也没有拒绝。
她看着我们姐妹俩,眼神里是欣慰。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大姐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白天,她去上班,我请了几天假,在家陪着母亲,配合护工照顾她。
傍晚,大姐下班后,会直接赶过来,带来各种煲好的汤和新鲜的水果。
她会仔细地询问护工母亲一天的情况,吃饭怎么样,睡觉怎么样,比我问得还要详细。
然后,她会坐在床边,笨拙地给母亲削苹果,讲一些公司里的趣事逗她开心。
我则在厨房里,准备我们三个人的晚餐。
我们依然很少直接对话。
但当我把饭菜端上桌时,她会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碗。
当我洗碗时,她会默默地站在我旁边,把洗好的碗擦干,放进橱柜。
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之间,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周末的下午,护工休息了。
母亲精神好了很多,靠在床上看电视。
阳光很好,我把母亲换下来的床单被罩抱到阳台去洗。
我刚把床单塞进洗衣机,大姐就走了过来。
“我来吧。”她说,“你去陪妈说说话。”
我看着她,她正挽起袖子,准备倒洗衣液。
“姐,”我鬼使神差地开口,“那天在公园,我说的话,可能有点重。”
她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嗡嗡转动的洗衣机。
“你说的……没错。”她低声说,“这些年,我确实……活得太拧巴了。”
“我总想着,要给你们最好的。可我忘了问,你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洗衣机的水声,掩盖了她声音里的一丝哽咽。
“林岚,”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重得让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摇摇头,笑着流泪:“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们俩站在阳台上,看着彼此,都笑了。
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暖洋e洋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不需要再有更多的言语。
有些和解,是在一粥一饭的相处中,是在共同照顾亲人的默契中,是在这一次次无声的对视中,悄然完成的。
就像我修复的那些古籍,岁月留下的裂痕无法完全抹去,但我们可以用爱和理解,将它重新黏合,让它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固。
第七章 母亲的决定
母亲出院一周后,身体已经基本康复。
一个周日的晚上,她把我和大姐都叫到了她那里,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我和大姐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点忐忑。
晚饭是母亲亲手做的,四菜一汤,都是我们姐妹俩爱吃的。
饭桌上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
大姐不停地给母亲夹菜,母亲又把菜夹到我的碗里。我们三个人,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吃完饭,母亲让我们俩在沙发上坐好,她自己则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我们对面。
她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个信封,还有一个红色的绒布盒子。
“今天叫你们来,是有两件事。”母亲的表情很严肃。
她先打开那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两张银行卡。
“这张,是林静的。”她把其中一张卡推到大姐面前,“这张,是林岚的。”
“妈,您这是干什么?”大姐不解地问。
“前几天,你们俩为了给我养老的事,闹得不愉快。这件事,妈想了很久。”母亲缓缓地说,“我跟你们爸,辛苦一辈子,也攒了点钱。不多,但也不少。我把这些钱分成了两份,分别存进了这两张卡里,每张卡里有十万块钱。”
我和大姐都惊呆了。
“妈,我们不能要!”我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把卡推回去。
“是啊,妈,我们怎么能要您的养老钱呢!”大姐也跟着说。
“你们听我说完。”母亲按住我们的手,不让我们把卡退回去,“这钱,不是现在给你们的。”
“我给你们每人十万,不是让你们啃老,也不是让你们去乱花。我是有条件的。”
她看着大姐,说:“林静,我知道你压力大,用钱的地方多。这十万块钱,你拿去,可以做理财,可以还房贷,怎么用,你自己决定。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从今以后,不许再提每个月给我三千块钱的事。你的孝心,妈领了。但妈真的不需要。”
然后,她又转向我,目光变得格外温柔。
“岚岚,我知道你没什么积蓄。这十万块钱,你拿着,就当是妈给你存的嫁妆。你那份工作,清贫,但也安稳。妈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过得开心、踏实。以后,别再因为钱的事,觉得在姐姐面前抬不起头。你在妈心里,跟姐姐一样,都是妈的骄傲。”
我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有千斤重。
我没想到,在我们为了如何“孝顺”她而争执不休的时候,她却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我们铺平道路,弥合我们之间的裂痕。
她不是简单地给钱,而是在用这笔钱,买我们姐妹俩的和睦,买我们各自内心的安宁。
“这是第一件事。”母亲说完,又拿起了那个红色的绒布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手镯。
手镯的样式很古朴,但看得出成色极好。
“这不是……外婆留给您的那对吗?”我惊讶地问,“您不是说卖了吗?”
母亲笑了笑:“当年你姐上大学,家里实在困难,我是动过这个念头。可真到了金店门口,我又舍不得了。这是你外婆唯一的念想,我怎么能卖掉呢?”
“后来,是你爸,把他珍藏了多年的几张邮票给卖了,才凑够了你姐的学费。”
大姐的身体猛地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对镯子,我一直收着。本来想着,等你们俩结婚的时候,一人一只。”母亲拿起手镯,分别戴在了我和大姐的手腕上。
手镯触手温润,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现在,我提前给你们。”母亲握住我们俩戴着手镯的手,把它们交叠在一起。
“我不要你们的钱,也不图你们什么荣华富贵。我只希望,你们姐妹俩,能像这对镯子一样,永远是一对。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相互扶持,相互体谅。”
“家和,才能万事兴。你们好,妈就好。”
灯光下,母亲的眼角闪着泪光。
大姐再也忍不住,她俯下身,把头埋在母亲的膝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也哭了。
我们哭的,不是因为钱,不是因为手镯。
而是因为,我们终于读懂了母亲那份深沉而智慧的爱。
她用一生的积蓄,给我们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她告诉我们,家庭的根基,不是金钱,不是物质,而是那份血浓于水、无法分割的亲情。
第八章 时间的针脚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
生活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向前流淌。
我依旧在图书馆的古籍修复部,每天与那些沉默的故纸堆为伴。
我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安宁和笃定。
陈师傅说我最近的技艺大有长进,修复出来的书页,针脚细密,天衣无缝,像是时间自己缝合的伤口。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心静了。
大姐也没有变。
她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每天忙得像个陀螺。
但有些东西,又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她不再执着于用金钱来衡量一切。
她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家人。
每个周末,她都会带着姐夫和外甥,来妈这里吃饭。
她会提前问我,妈最近想吃什么,然后去超市买回最新鲜的食材。
她甚至还跟着视频,学做了几道像模像样的菜。虽然味道比起妈妈做的还差很远,但看着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我总会觉得,这才是家本来的模样。
我们家的微信群,也重新热闹了起来。
以前,群里除了逢年过节的几句祝福,几乎一片死寂。
现在,大姐会经常在群里分享她儿子的趣事,或者是一些养生的小知识。
我也会把我修复好的一本古籍照片发上去,告诉她们,我又“救活”了一个老宝贝。
妈妈是最高兴的。
她学会了用智能手机,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在群里看我们分享的日常,然后给我们每一个人的动态点赞。
那十万块钱,我和大姐最终都没有动。
我们商量好了,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重新给妈妈开了一个账户,把这二十万存了进去,就当是她的应急基金。
我们告诉她,这笔钱,您随时可以取用,但我们还是会坚持每个月给您生活费。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争论“公平”的问题。
大姐每个月给一千,我也给一千。
不多,但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心意。
妈妈没有再拒绝。
她笑着收下了,说:“好,妈就给你们存着,以后都留给我的小外孙。”
又是一个周日的午后。
阳光正好。
我们一家人,在妈妈家的小院里喝茶。
妈妈坐在藤椅上,眯着眼打盹。
小外甥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笑声清脆。
我和大姐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对了,”大姐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送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非常专业的古籍修复工具,德国产的,我知道,价格不菲。
“姐,这太贵重了……”
“拿着吧。”她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念叨你那套旧的不好用了吗?就当是……我为你那份了不起的‘事业’,投的资。”
她第一次,用“了不起”来形容我的工作。
我看着她,眼眶有些发热。
“谢谢姐。”
她拍了拍我的手,目光望向不远处打盹的母亲,轻声说:“该说谢谢的,是我。”
“是妈,让我明白了,有些东西,比业绩报表重要得多。”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院子里的桂花树,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一片安宁。
家庭的纷争,就像一件被岁月磨损的旧衣。
它可能会出现裂痕,可能会有破洞。
但总有一双温柔的手,会用理解和包容做针,用爱与亲情做线,一针一线,将它细细密密地缝补起来。
那些修补过的痕迹,或许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丑陋的伤疤,而是变成了独特的纹理,提醒着我们,这个家,经历过怎样的风雨,又是如何变得更加温暖而坚韧。
时间,是最高明的修复师。
而爱,是它手中,最坚韧的那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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