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恶心劲儿是突然从胃里窜上来的,像一条滑腻的蛇,毫无征兆地缠住了我的喉咙。
我正站在厨房里,准备给张晨做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肉在沸水里滚着,浮沫一点点涌上来,带着一股腥甜的气味。
就是这股气味,点燃了引线。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干呕。
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一阵阵往上涌,烧得我眼泪直流。
张晨听见动静,趿拉着拖鞋走过来,靠在门框上。
“怎么了你?吃坏肚子了?”
他的声音里没什么关切,更多的是一种不耐烦。
我撑着马桶边沿,虚弱地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跟你说了多少次,外卖别老点那些重油重盐的,不卫生。”他自顾自地下了结论,转身就要走。
我缓过一口气,哑着嗓子喊住他:“不是……我今天没点外卖。”
“那就是昨天吃的了。”他头也不回,语气轻飘飘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是我曾经觉得无比宽厚、能给我安全感的背影,此刻却像一堵冷冰冰的墙。
心里那股委屈,比胃里的酸水还难受。
我扶着墙站起来,漱了漱口,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蜡黄,眼神黯淡。
这真的是我吗?那个曾经在大学里能扛着桶装水上五楼的林薇?
晚饭最终还是没做成。
我在沙发上躺下,身上盖着毯子,一阵阵地反胃。
张晨自己煮了碗泡面,呼噜呼噜吃得正香。
那股廉价的、油腻的红烧牛肉味飘过来,像一只手,又一次扼住了我的胃。
我猛地坐起来,再次冲进卫生间。
这一次,连中午吃的几口白粥都吐了个干净。
等我出来的时候,张晨已经吃完了面,正靠在沙发上打游戏,手机里传来激烈的枪战声和队友的叫骂声。
他甚至没抬头看我一眼。
“张晨。”我声音发颤。
“嗯?”他眼睛还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操作着。
“我难受。”
“难受就躺着歇会儿,或者吃片药。”他说得理所当然。
“你能不能……别打了?”
他终于暂停了游戏,皱着眉看我:“怎么了又?我上了一天班,回来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都不行?”
“那个泡面味儿太冲了,我闻着恶心。”
他嗤笑一声,把手机往旁边一扔。
“林薇,你是不是有点太娇气了?”
娇气。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以前吃泡面的时候,你不是还凑过来说香吗?今天怎么就恶心了?演给谁看呢?”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我演?我趴在马桶上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我是在演?”
“谁知道呢。”他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月项目紧,压力大,我回家就想清静清静,你能不能别老整这些幺蛾子?”
幺蛾子。
我的婚姻,我的不舒服,在他眼里,都成了幺蛾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我这样,似乎也觉得话说重了,缓和了语气:“行了行了,我不打游戏了,你去躺着吧,我把窗户打开散散味儿。”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吗?
不,连甜枣都算不上。
这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烦躁的安抚,就像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没动,就那么站着,死死地盯着他。
他被我看得不自在,站起来,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好了,别生气了,可能就是肠胃炎,明天买点药吃就好了。”
我甩开他的手。
“张晨,我们结婚三年了。”我冷冷地说。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是啊,怎么了?”
“你还记得你当初追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他眼神有些闪躲。
“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我皱一下眉头你都会心疼。”
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现在呢?我现在人就站在你面前,吐得天昏地暗,你却觉得我娇气,觉得我是在演戏,是在整幺蛾子。”
“这不一样……”他试图辩解,“那时候是谈恋爱,现在是过日子。过日子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
“所以过日子就是冷漠,就是漠不关心,就是怀疑是吗?”
“我没有!”他拔高了声音,“我这不是关心你了吗?让你吃药,让你休息,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要的关心,不是你这种程序化的指令!”我终于吼了出来,“我想要的是你真的在乎我!是看到我难受,你会心疼,而不是觉得我烦!”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传来的车流声,显得屋里格外安静。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
最终,他败下阵来,疲惫地挥挥手。
“我懒得跟你吵,你觉得我不在乎你,那就是不在乎吧。”
说完,他拿起手机,走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的“病”就没好过。
早晨刷牙会干呕,闻到油烟味会干呕,甚至有时候,毫无理由地就会恶心。
我的食欲也变得很奇怪,以前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现在闻到就想吐。反而是一些以前不怎么爱吃的酸的东西,比如话梅、柠檬,能让我稍微舒服一点。
张晨对此的评价是:“越来越作了。”
他不再跟我争吵,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伤人的方式——无视。
我吐的时候,他要么戴上耳机,要么走进另一个房间。
我没胃口吃饭,他就自己点外卖,或者干脆在公司食堂解决。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合租的室友,还是关系不怎么好的那种。
有天晚上,他妈,也就是我婆婆,打来了视频电话。
张晨开了免提,婆婆那熟悉的大嗓门立刻充满了整个客厅。
“儿子,最近工作忙不忙啊?”
“还行,妈,你跟爸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我跟你说啊,隔壁王阿姨抱上孙子了,那小子,长得叫一个水灵!”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要来了。
“你们俩也结婚三年了,肚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趁着我们俩现在还年轻,能帮你们带,赶紧生一个啊!”
张晨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
“妈,这事儿急不来。”
“怎么急不来?你都快三十了!薇薇啊,”婆婆突然把矛头对准我,“你是不是也该去医院查查?别有什么问题。”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妈,我们有自己的计划。”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什么计划?你们年轻人的计划就是玩!我告诉你们,传宗接代才是正事!”
张晨大概也觉得尴尬,赶紧打断她:“行了妈,我们知道了,这不正努力呢셔。不说了啊,我这儿还有点工作要忙。”
他匆匆挂了电话。
屋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听到了?”他先开了口,语气不善。
“听到什么?”我装傻。
“别跟我装傻!我妈都催成什么样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想什么?我一个人能生孩子吗?”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那你倒是配合啊!”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天天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难受,我看你就是不想生,故意找借口!”
“我找借口?”我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我,我瘦了快十斤了!脸色差得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我这是装出来的吗?”
“谁知道呢?”他冷笑,“现在的女人,为了逃避责任,什么事做不出来?”
“你……”我气得眼前发黑,扶住沙发才没倒下。
“我告诉你林薇,”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别把我的耐心都耗尽了。你要是真病了,就去看医生,别在我面前半死不活地演戏。你要是没病,就赶紧把身体调理好,该干嘛干嘛!”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地可怕。
他的眉眼还是熟悉的眉眼,但里面的温柔和爱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不耐、怀疑和刻薄。
我的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也许,他从来就没变过。
只是以前,他愿意为我伪装。
现在,他懒得装了。
日子还得过。
我在公司请了几天假,因为有一次开会的时候,我当着所有领导和同事的面,冲出去吐了。
总监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王,人很干练,但心很细。
她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倒了杯温水,关切地问:“小林,你是不是……有了?”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因为我和张晨虽然没做什么措施,但一直觉得怀孕是件挺遥远的事。
而且我的例假一向不太准,推迟个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
“我……我不知道。”我有些茫然。
王总监笑了笑:“傻姑娘,你这反应,十有八九是。赶紧去买个验孕棒试试。要是真有了,工作上的事别硬撑,身体最重要。”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一个并不算亲近的领导,都比我那个同床共枕的丈夫更关心我。
你说可笑不可笑?
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药店。
“你好,我想要一个验孕棒。”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见怪不怪地递给我一个盒子。
我把那个小盒子揣在包里,像揣着一个定时炸弹。
回到家,张晨还没回来。
我冲进卫生间,反锁上门,手抖得连包装都拆不开。
深呼吸了好几次,我才按照说明书上的步骤操作。
等待结果的那几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我盯着那个小小的显示窗口,心脏狂跳。
然后,我看到了。
两条清晰的、刺眼的红杠。
我怀孕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也没有为人母的喜悦。
只有一种荒谬的、不真实的感觉。
我把验孕棒扔进垃圾桶,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自己的脸。
我该怎么办?
告诉张晨?
他会相信吗?
他会高兴吗?
还是会觉得,这是我为了“绑住”他而精心设计的另一个“幺蛾子”?
我不敢想。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张晨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酒气。
他没有进主卧,直接在次卧睡了。
我们之间,连形式上的夫妻关系都懒得维持了。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医院。
我需要一个官方的、权威的证明,来堵住张晨的嘴。
也为了让我自己,确认这个小生命的真实存在。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我今天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你陪我一起去吗?】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来一个字:【忙。】
我看着那个冷冰冰的字,自嘲地笑了笑。
我还在期待什么呢?
也好。
我自己去。
我挂了妇产科的号。
医院里人山人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周围大多是丈夫陪着妻子,或者婆婆妈妈陪着女儿。
他们脸上,都带着或紧张、或期待的神情。
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
我看着那些准爸爸们,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给她们递水,扇风。
我看着他们低声细语,满眼都是爱意。
我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原来,正常的夫妻,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轮到我了。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表情严肃。
她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开了一堆单子。
“去验血,再做个B超。”
“医生,我……我可能怀孕了。”我说。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验了才知道。”
缴费,抽血,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B超的时候,我旁边坐着一对小夫妻。
女孩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男孩一直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着什么,逗得她咯咯直笑。
“你说,宝宝是像你还是像我?”女孩问。
“像你,像你,像你这么漂亮。”男孩说。
“那性格得像你,稳重。”
“都好,只要他健健康健康康的。”
我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窗外。
阳光很好,但照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终于,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躺在检查床上,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我肚子上。
我紧张得攥紧了拳头。
探头在我的小腹上移动,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盯着天花板,不敢看屏幕。
“第一次怀孕?”医生问。
“嗯。”
“别紧张,放轻松。”
过了一会儿,他说:“看到了,孕囊在宫内,大小正常。”
我的心,稍微放下来一点。
“想听听胎心吗?”他问。
“可以吗?”
他按了个什么按钮,一阵强劲有力的、像小火车一样“扑通、扑通”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检查室。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了。
这就是我的孩子。
那个在我身体里,被我误解,被他父亲怀疑的小生命。
他那么努力地在长大,用他强壮的心跳告诉我,他真实地存在着。
对不起,宝宝。
妈妈现在才发现你。
对不起。
我从B超室出来,手里捏着那张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报告单。
上面有一团小小的、模糊的阴影。
医生在下面写着:宫内早孕,约7周,可见胎心搏动。
我一遍遍地抚摸着那张纸,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给张晨打了个电话。
他接了,语气很不耐烦:“又怎么了?我在开会!”
“张晨,”我的声音很平静,“我在医院。”
“你又去医院干嘛?不是说了我很忙吗?你这人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我怀孕了。”
电话那头,有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你说什么?”他声音发干。
“我说,我怀孕了。七周,已经有胎心了。”
“你……你别是又在耍什么花招吧?”他还是不信。
我的心,彻底凉透了。
“我在XX医院,门诊三楼妇产科。我现在把B超单发给你。你如果还觉得我在骗你,你可以自己过来问医生。”
我挂了电话,把B超单拍了张照片,发给了他。
然后,我关了机。
我不想再听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我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坐了很久。
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这个城市这么大,这么热闹,我却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
我想了很多。
想我和张晨是怎么认识的。
大学联谊会,他对我一见钟情,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每天早晨的爱心早餐,下雨天撑着伞在宿舍楼下等我,我生病了他能跑遍半个城市去买我想吃的那口粥。
那时候的他,眼里都是光,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们毕业,工作,结婚。
生活被柴米油盐填满,激情被日复一日的琐碎消磨。
他眼里的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熄灭了。
是我变了吗?
还是他变了?
或者,我们都变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腿都麻了。
我站起来,准备回家。
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
刚走出医院大门,一辆车就“嘎吱”一声停在我面前。
车门打开,张晨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
他跑到我面前,头发凌乱,衬衫的扣子都扣错了,脸上全是汗。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是盯着我的肚子。
“薇薇……真的……真的有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看到我手里的B超单,一把抢了过去。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手里哗哗作响。
他看了很久很久,像是不认识上面的字一样。
然后,他抬起头,眼圈红了。
“B超……医生怎么说?孩子……孩子健康吗?”
我还是不说话。
“薇薇,你说话啊!你别吓我!”他急了,用力晃着我的胳膊。
我被他晃得有点晕,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
我甩开他的手,跑到旁边的垃圾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他慌了。
彻底慌了。
他跑过来,笨拙地拍着我的背,手足无措。
“薇薇,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混蛋……”
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不是人……我怎么能那么想你……我该死……”
他开始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一下一下,打得很重。
“啪!啪!”的声音,在傍晚的街头格外响亮。
路过的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吐完了,直起身子,看着他那张又红又肿的脸。
没有心疼,没有快意。
只有一片麻木的荒芜。
“张晨,你别演了。”我擦了擦嘴角,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没演!薇薇,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想来抱我。
我后退了一步。
“你错的,不是不相信我怀孕了。”
“你错在,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信任过我,没有心疼过我。”
“在你眼里,我的所有不适,所有痛苦,都是假的,都是演的,都是‘幺蛾子’。”
“张晨,一个在你生病时,第一反应是怀疑你装病的人,他还爱你吗?”
我问他,也像在问我自己。
他僵住了,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
“我……我不是……”他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不用说了,我累了。”
我绕过他,朝前走去。
“薇薇!”他在我身后大喊,“你去哪儿?我们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我照顾你!”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张晨,你知道吗?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
“现在,我不需要了。”
说完,我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窗外,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为我那死去的、天真的爱情。
我没有回家。
我回了娘家。
我妈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当我告诉她我怀孕了,并且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之后,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她拿起电话就要给张晨打过去。
“这个小王八蛋!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把女儿交给他!”
我按住了她的手。
“妈,别打了,让我清静清静。”
我爸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薇薇,你自己想清楚,这日子,还想不想过下去。”
想不想过下去?
我不知道。
我的脑子很乱。
晚上,我躺在自己出嫁前的房间里,闻着被子上熟悉的、阳光的味道,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手机一直在震动。
是张晨。
他一遍遍地打电话,发微信。
【老婆,我错了,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我给你炖了鸡汤,你回来喝好不好?】
【我知道我混蛋,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我。】
【为了孩子,你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又是为了孩子。
我冷笑一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在娘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是我这段时间以来过得最舒坦的三天。
我妈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开胃的菜,我爸每天都削好一盘水果端到我面前。
他们什么都没多问,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我的孕吐反应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第四天,张晨找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站在我家门口,样子憔悴又颓唐。
胡子没刮,眼窝深陷。
我妈没给他好脸色,堵在门口不让他进。
“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妈,我来接薇薇回家。”他声音沙哑。
“谁是你妈!我没你这样的女婿!薇薇不会跟你回去的!”
“妈,你让我跟薇薇说几句话,就几句话。”他几乎是在哀求。
我爸走了过来,拍了拍我妈的肩膀。
“让他进来吧,有些事,总要说清楚。”
张晨进了屋,把东西放在玄关,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爸妈坐在沙发的一头,我坐在另一头。
三堂会审的架势。
“说吧。”我爸先开了口,语气很沉。
张晨看了我一眼,然后“噗通”一声,跪下了。
我跟我爸妈都惊呆了。
“爸,妈,薇薇,我对不起你们。”
他抬起手,又开始打自己的脸。
“张晨!你干什么!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我尖叫着站起来。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自我感动的苦肉计。
他停了手,跪在地上,抬起头,泪流满面。
“薇薇,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来例假疼得在床上打滚,我急得半夜跑出去给你买红糖姜茶。”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发烧,我守了你一夜,每隔半小时就给你量一次体温。”
“那时候,我怎么就那么心疼你呢?”
“现在……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是啊,他曾经也是那么爱我的。
我们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我变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痛苦和悔恨。
“工作越来越忙,压力越来越大,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差。”
“我把在外面受的气,都带回了家。”
“我忘了,家是港湾,不是我发泄情绪的垃圾桶。”
“我忘了,你是我最爱的人,不是我理所当然的出气筒。”
“我开始嫌你烦,嫌你啰嗦,嫌你不够体贴。”
“我把你所有的好,都当成了习惯,当成了理所当然。”
“当你说你不舒服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关心,而是烦躁,我觉得你又在给我添麻烦。”
“我甚至……我甚至恶毒地揣测你,以为你在装病,在演戏。”
“薇薇,我不是人。”
“我把我们之间最宝贵的东西——信任,亲手给毁了。”
他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客厅里,只有他压抑的哭声。
我妈别过头去,偷偷抹着眼泪。
我爸的表情也松动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吗?
恨。
恨他的冷漠,恨他的刻薄,恨他的不信任。
但我还爱他吗?
这个问题,我不敢问自己。
毕竟,他是那个陪我走过整个青春的人。
我们的回忆里,不全是争吵和冷漠,也曾有过数不清的甜蜜和温暖。
“你起来吧。”我爸叹了口气。
张晨没动。
“我让你起来!”我爸加重了语气。
张晨这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但头一直低着,不敢看我们。
“薇薇,”我爸转向我,“爸妈不逼你。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
“但是,爸想说几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张晨这次,错得离谱,伤了你的心,这是事实。”
“但日子是你们两个人的。如果,你觉得这个人,还有救,还值得你再给他一次机会,那你们就好好谈谈。”
“如果,你觉得心已经死了,那就断个干净。我们林家的女儿,不愁嫁。”
我爸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纠结的锁。
我看着张晨。
他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张晨。
只是,被生活的重压和自己的麻木,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现在,他亲手把这层灰尘擦掉了,露出了里面那个惊慌失措、悔不当初的内核。
我还有力气,去相信他一次吗?
我不知道。
“张晨,”我终于开口了,“你先回去吧。”
他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慌。
“薇薇,你不要我了?”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说,“也请你,好好想一想,我们之间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仅仅是因为你工作压力大吗?”
“如果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如果你只是想用下跪、道歉、打自己这种方式来求得我的原谅,那就不必了。”
“因为,那不是爱,那是赎罪。”
“而我,不需要一个活在愧疚里的丈夫。”
张晨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痛苦,有不舍,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对我爸妈鞠了个躬,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走后,我妈抱着我哭了。
“我苦命的女儿啊……”
我拍着她的背,反而安慰起她来。
“妈,我没事。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还有他。”
我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茁壮成长。
他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张晨没有再来打扰我。
他只是每天早晚,给我发一条微信。
早上是天气预报和一句“多穿点衣服”。
晚上是一句“晚安,好好休息”。
没有多余的甜言蜜语,也没有廉价的道歉。
就像一个沉默的、笨拙的守护者。
他还把我婆婆的电话和微信都拉黑了,他说,在我原谅他之前,他没脸让他妈再来“骚扰”我。
他开始看各种孕期和育儿的书,每天晚上,会把学习笔记拍下来,发给我。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各种注意事项。
比如,孕早期不能吃什么,孕中期要做什么检查,新生儿黄疸要怎么处理。
他的字还跟大学时一样,张牙舞爪的,不好看。
但每一笔,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认真。
有一次,他发来一张照片。
是他自己炖的鲫鱼汤,汤色奶白,看起来很有食欲。
下面配着一行字:【我练了十次,这是最成功的一次。等你回来,我天天做给你喝。】
我看着那张照片,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把手机递给我妈看。
我妈哼了一声:“算他还有点良心。”
但眼角的笑意,却出卖了她。
我的孕吐反应渐渐减轻了,胃口也好了起来。
肚子,也开始有了一点点微小的弧度。
每一次产检,我爸妈都会陪着我。
张晨会提前把所有流程和注意事项都发给我,比我自己研究得都透彻。
他不敢来,怕我不想见他。
但他会在医院门口,一直等到我检查完,确认我没事了,才默默地离开。
有一次,我做完检查出来,看到他靠在医院对面的墙上抽烟。
深秋的风,吹起他的衣角,显得他整个人特别萧条。
他瘦了很多,眼窝更深了,像是老了十岁。
看到我出来,他赶紧把烟掐了,朝我这边望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不安。
他不敢靠近。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突然就软了。
我朝他招了招手。
他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
我又招了招手。
他扔掉烟头,几乎是跑着冲了过来,横穿马路,差点被一辆车撞到。
司机探出头骂他:“你不要命了!”
他也不理,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
“薇薇……你……你叫我?”
“嗯。”我点点头。
“检查……怎么样?”他紧张地问。
“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我……”
“我……”
我们俩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我笑了。
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你先说。”我说。
“我……”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薇薇,我想明白了。”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压力大,不是工作忙。”
“是我的心,被猪油蒙了。”
“是我,在一个男人最应该成熟、最有担当的年纪,活成了一个自私、幼稚的混蛋。”
“我把你的爱,当成了空气。每天都在呼吸,却从来感觉不到它的珍贵。直到有一天,快要窒息了,才发现,没有它,我根本活不下去。”
“我伤害了你,那种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我也不求你现在就原谅我。”
“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追你的机会。”
“一个让我学着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一个合格的父亲的机会。”
“你不用立刻回答我。”
“我会一直等。”
“等到你觉得,我可以了。等到你愿意,再把你的手,交给我。”
他说完,眼圈又红了。
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是那种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真诚的、热烈的光。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他布满胡茬的脸颊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掉了下来。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像是在汲取唯一的温暖。
“天冷了,”我说,“回家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
“回我们的家。”我又说了一遍。
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用力地点头,一边哭,一边笑。
那天,我跟他回了家。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冰箱里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和肉类。
阳台上,晾着几件新买的、小得可爱的婴儿衣服。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孕产期百科全书》。
我的化妆台上,多了一套我之前念叨过很贵、一直没舍得买的孕妇专用护肤品。
一切,都变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还是那个他。
只是,这一次,他好像真的长大了。
我们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却又不是简单的重复。
他不再是那个下班回家就瘫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大爷”。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每天研究菜谱,给我做营养餐。
陪我散步,给我按摩肿胀的小腿。
晚上,他会把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听所谓的“胎动”,然后一脸傻笑。
我们开始有了很多很多的交流。
我们会聊对未来的规划,聊孩子的教育,聊彼此工作中的烦心事。
他不再敷衍,不再不耐烦。
他会认真地听我说完每一句话,然后给出他的想法。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没在床上。
我走出卧室,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我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看到,他正戴着耳机,在看一个育儿专家的讲座视频,一边看,一边认真地做着笔记。
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种温热的东西,彻底填满了。
我知道,那个曾经让我心动的少年,他回来了。
不,他不是回来了。
他是,成长为了一个更好的男人。
分娩那天,我疼了十几个小时。
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比我还紧张。
我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我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他一声没吭,只是不停地给我擦汗,在我耳边鼓励我。
“老婆,加油,再用点力,我看到宝宝的头了!”
当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时,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比孩子还响。
医生把孩子抱到我面前。
是个男孩,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我看着他,又看看旁边哭成傻子的张晨,笑了。
真好。
我的家,完整了。
出院后,我妈和婆婆都想来照顾我月子,被张晨一口回绝了。
他请了一个月的长假,亲力亲wai地照顾我和孩子。
换尿布,喂奶,拍嗝,他学得有模有样,比我都熟练。
孩子晚上哭闹,他总是第一时间爬起来,把孩子抱到客厅去哄,生怕吵到我休息。
我婆婆来看过几次,看着自己那个曾经油瓶倒了都懒得扶的儿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全能奶爸,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薇薇,妈以前对不住你。是张晨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谢谢你,还愿意给他机会,还给我们家生了这么个大胖小子。”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原谅吗?
也许吧。
更准确地说,是和解。
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和那段不堪的经历和解。
生活不是童话,没有那么多的“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生活是,一块伤疤结了痂,我们抚摸着它,然后继续往前走。
伤疤,永远都在。
它提醒着我们曾经受过的伤,也见证着我们的成长。
有一天晚上,孩子睡得很沉。
张晨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老婆,对不起。”他又说。
“嗯?”
“那天……在医院门口,你不理我,坐上出租车就走了。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
“我沿着你走的方向,追了很久很久,直到再也看不到你的车。”
“我就蹲在马路边上,像个傻子一样,哭了好久。”
“我在想,我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我怎么就把你弄丢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
“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他点点头。
“找到了。”
“爱不是索取,是付出。婚姻不是终点,是起点。”
“是我,把一切都搞反了。”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
“谢谢你,老婆。”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还愿意让我,成为你和孩子的依靠。”
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让我安心的味道。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我们都曾犯过错,走过弯路。
但幸运的是,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这就够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相信,只要我们牵着彼此的手,用心经营,就一定能把那些曾经的裂痕,都填满。
用爱,用时间,用往后余生的,每一个平凡而又温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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