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
不是熟悉的卧室,也不是我那张睡惯了的、有点偏硬的床垫。
空气里有陌生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须后水味道,混杂着宿醉后发酵的酒气。
我猛地坐起来,身上的薄被滑落,露出不属于我的男士白衬衫。
宽大,松垮,领口开着两颗扣子,能看到自己的锁骨。
心脏像被人攥住,然后狠狠抛向冰冷的地面。
旁边,一个男人侧躺着,背对我,呼吸均匀。
不是沈明。
我结婚七年的丈夫,沈明。
他的轮廓比沈明更硬朗,肩膀也更宽。
记忆像破碎的胶片,一帧一帧地闪回。
是八九年的同学婚礼。新郎是我大学最好的哥们儿之一。
沈明出差了,一个紧急的项目,在邻市。
我一个人去的。
席上都是老同学,气氛热烈,我被灌了不少酒。
红的,白的,混在一起。
只记得头晕目眩,最后是被新娘的妹妹扶着,说给我安排了客房休息。
同学家是郊区的自建别墅,房间多。
然后呢?
然后就是现在。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我的衣服呢?
那件为了参加婚礼特意买的香槟色连衣裙,被随意地搭在床尾的凳子上。
我冲过去,用颤抖的手抓起裙子,冲进房间自带的卫生间。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下是宿醉的青黑,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脖颈上,有一小块模糊的红痕。
像被人吮吸过。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到马桶边,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
我到底,做了什么?
旁边床上的男人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混的呓语。
我吓得一个激灵,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是他。
周池。
沈明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我们这群同学里,混得最好的一个。
我们都认识。
但也仅限于认识。
我飞快地换上自己的衣服,拉链都拉得磕磕绊绊。
拿起我的小手包,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旋开门把。
走廊里空无一人。
天色更亮了些,能看清别墅里的陈设。
我不敢坐电梯,沿着楼梯一层层往下跑。
清晨六点,别墅的大门没有锁。
我像逃离火场一样冲了出去,冷冽的晨风吹在脸上,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我叫了一辆网约车。
坐在后座,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一个脱离了轨道的行星,正坠向无尽的深渊。
两天前,我还拥有一个看似完美的人生。
三十岁,在一家外企做法务,工作体面,收入尚可。
丈夫沈明,是建筑设计师,温柔体贴,是我们朋友圈里的模范丈夫。
我们从大学恋爱到结婚,七年。
唯一的遗憾,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
去医院查过,是我的问题。
输卵管轻微堵塞,医生说还有机会,但需要调理,需要时间。
为了这件事,婆婆没少给我脸色看。
沈明一直护着我,他说:“孩子是缘分,我们不强求。我爱的是你,不是一个生育工具。”
我曾为此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觉得自己嫁给了爱情。
可现在,这份爱情被我亲手打碎了。
回到家,我用钥匙开门。
客厅里,沈明坐在沙发上。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
他回来了。
他提前回来了。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平静得可怕。
“回来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不是说后天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没回答,只是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从我的脸,到我身上皱巴巴的连衣裙,再到我无处安放的手。
“去哪儿了?”他问,声音很轻。
“同学婚礼……喝多了,在同学家住了一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哪个同学?”
“李哲。”
“哦,李哲家。”他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昨晚给他打电话了,想问问你怎么样。他说,新娘的妹妹把你扶到三楼的客房了。”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然后呢?”他逼近一步,“然后我给周池打电话,他说他和几个朋友打牌,打到很晚,也住下了。也在三楼。”
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生活像一个精密的法庭,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所有证据都呈现了。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脖子。
就是那个有红痕的地方。
我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收了回去。
“林舒。”他叫我的名字,“我们结婚七年了。”
“对不起。”我终于挤出这三个字,眼泪掉了下来,“沈明,我喝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
“你喝多了。”他打断我,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不是接受一个解释。
他转身走回沙发,坐下,从茶几上拿起他的手机,点了几下,递给我。
屏幕亮着,是一个订票软件的界面。
上面有一行字:“常用同行人”。
第一个名字,是我的。
第二个,备注是“小安”。
后面跟着一长串我和“小安”交错的出行记录。
大部分,都是在他所谓的“出差”时间里。
高铁,飞机。
目的地遍布全国。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我以为的“出差”,是他们的“旅行”。
原来,我以为牢不可破的爱情,早就是个笑话。
原来,在我为自己的“失足”而痛不欲生时,他早已熟门熟路地游走在另一片温柔乡。
多么讽刺。
我看着他,那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他的脸在清晨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竟然还在为一场宿醉后的意外而愧疚,而他,早已把背叛变成了日常。
眼泪停了。
心也像是被瞬间冰封,不再疼痛,只剩下麻木的冷。
我把手机还给他。
“小安是谁?”我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似乎没料到我的反应会是这样。
他愣了一下,才说:“公司新来的实习生。”
“多大?”
“二十三。”
“哦。”我点点头,“年轻,真好。”
空气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把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
包括我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所以,”我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打算怎么办?”
“林舒,我……”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别说你爱我。”我看着他,“也别说你是一时糊涂。这些出行记录,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的冷静,似乎让他感到了压力。
他抿了抿唇,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你想怎么样?”他反问我。
这个问题,像一个开关,瞬间启动了我脑子里属于“法务”的那一部分。
情绪被抽离,只剩下理性和条款。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几个事实。”我说,走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并拢,背脊挺直,像在会议室里跟对方律师谈判。
“第一,婚内出轨,你是过错方。这一点,有这些出行记录作为初步证据,我相信,要拿到更确切的证据,并不难。”
沈明的脸色白了一分。
“第二,关于我。”我顿了顿,直视他的眼睛,“我昨晚确实喝多了,也确实和周池在同一个房间醒来。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记忆。我会去查证。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那么,我们在道德上,扯平了。”
“但法律上,不一样。”我补充道,“你是有预谋的、长期的出轨。我是酒后意外。在法官裁定财产分割的时候,考量的权重是不同的。”
沈明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第三,”我继续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信任了。婚姻的基础,崩塌了。”
我说完,看着他,等他的回应。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沙哑:“林舒,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感情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在法庭上作为抗辩理由。”我打断他,“沈明,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是在跟你讨论一个解决方案。”
“离婚吗?”他终于问出了这两个字。
“这是一个选项。”我说,“但不是唯一的选项。”
他抬起头,眼里有一丝不解。
“我们来谈谈吧。”我说,“像两个成年人一样,谈一谈我们的婚姻,这份‘合同’,接下来该如何履行。”
这场三人会谈,约在了第二天下午。
地点是我选的,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包间。
我提前到了。
沈明带着那个叫“小安”的女孩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慢条斯理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
女孩很年轻,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眼睛很大,很亮。
看到我,她下意识地往沈明身后躲了躲,眼神里是怯生生的惊慌。
我没有起身,只是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沈明拉开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她旁边,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你好,我叫林舒。”我先开口,目光落在女孩脸上。
“我……我叫安然。”她小声说,不敢看我。
“安然。”我重复了一遍,“小安。挺好听的名字。”
沈明的手,在桌子下面,握住了安然的手。
我看到了。
但我没有在意。
“我今天请两位来,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捉奸。”我的语气很平静,“我只是觉得,我们三个人之间的问题,需要一次公开、透明的沟通。”
我看向沈明:“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沈明抿着唇,没说话。
安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鼓起勇气,先开口了。
“林……林姐。”她叫我,“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
“你错在哪里?”我问。
她愣住了。
“我……我不该……不该和沈明哥在一起。”她的声音更小了。
“为什么不该?”我追问。
“因为……因为他结婚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他没结婚,你们在一起,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是吗?”
她被我问住了,脸涨得通红。
“林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但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她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安然,我比你大七岁。我不跟你谈道德,我跟你谈谈现实。”
我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的眼睛。
“你今年二十三岁,刚大学毕业。你眼里的沈明,成熟、稳重、事业有成,还很温柔。他会开车送你回家,会在你加班的时候给你买宵夜,会在你被领导批评的时候安慰你。他给你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对吗?”
安然的眼睛里,泛起了水光。
她点了点头。
“你觉得这是爱情。你觉得他给了你全世界。因为你拥有的世界,还太小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给你买的宵夜,花的钱,是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他开车送你,占用的时间,原本是属于我们家庭的时间。他用来安慰你的温柔,是他从我们的婚姻里挪用出去的额度。”
“我不是在指责你,我是在帮你分析你的‘爱情’的构成。”
“你所谓的安全感,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婚姻之上。你所谓的明亮,是需要熄灭我这盏灯才能看到的。”
安然的眼泪掉了下来。
沈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舒,够了。”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别这么对她。”
“我怎么对她了?”我看向他,“我是在帮她。帮她看清楚,她所以为的‘爱情’,到底有多么廉价和不堪一击。”
“安然,”我再次把目光转向那个女孩,“你爱他什么?爱他的才华?爱他的温柔?还是爱他能给你提供的,超出你现阶段能力的物质生活和情绪价值?”
“如果,他今天净身出户,没了房子,没了车子,每个月大部分工资都要作为抚养费(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或者补偿款给我,事业也因为这场丑闻受到影响。你,还爱他吗?你愿意陪着他,从零开始,租房子,挤地铁,为了省几块钱的菜钱跟小贩讨价还价吗?”
安然呆呆地看着我,说不出话。
这些问题,她显然从未想过。
“你看,你回答不上来。”我靠回椅背,“因为你爱上的,根本不是沈明这个人,你爱上的是他三十二岁的人生。而这份人生,是我,林舒,陪着他从二十二岁开始,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
“你只是一个,想走捷径的摘桃人。”
“而你,”我转向沈明,“你也不是真的爱她。你只是累了,倦了。你觉得我们的婚姻成了一个黑洞,不断消耗你。你觉得我不孕,让你在父母面前抬不起头。你觉得生活压力太大,而这个年轻女孩的崇拜和依赖,让你重新找到了作为男人的价值感和存在感。”
“你不是爱她,你只是爱那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
“你把她当成你逃离现实的避难所。”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安然压抑的抽泣声。
“我说完了。”我说,“现在,我们来谈解决方案。”
“沈明,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离婚。财产分割按照法律来,你是过错方,我会争取我应得的全部,甚至更多。安然,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陪他东山再起。当然,前提是你愿意。”
“第二,不离婚。”
沈明和安然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但我们的婚姻,需要重构。我们需要签订一份新的‘合同’。”
“什么合同?”沈明问。
“一份婚内财产及行为约定协议。”我说,“我会请我的同事,最专业的婚姻法律师来草拟。”
“协议会明确规定:第一,我们双方名下所有财产,包括房产、车辆、存款、理财产品,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任何一方未经另一方同意,不得进行价值超过五千元的单方面赠予或消费。”
“第二,所有的重大开支,都需要双方签字确认。”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忠诚义务。协议会明确,任何一方再次发生婚内出轨行为,一经证实,自愿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权利,净身出户。”
“并且,‘出轨’的定义,会非常详细。包括但不限于:与第三方发生性关系;与第三方保持长期暧昧的通讯联系;未经配偶同意,与第三方单独在外过夜;向第三方进行大额财务赠予等等。”
“这份协议,我们会拿去公证处公证,具备法律效力。”
我看着沈明,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选择第二条,那么,你现在,立刻,和安然断绝一切联系。删掉所有联系方式,在公司里,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不能有任何私人往来。”
“你,做得到吗?”
沈明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在我和安然之间游移,充满了挣扎。
安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她希望他选她。
我静静地看着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法官。
这场会谈,从来就不是为了给安然难堪。
我是要让沈明看清楚,他所谓的“爱情”,究竟值几斤几两。
当激情褪去,当浪漫需要用真金白银来埋单时,这份感情,还剩下什么。
也是要让安然看清楚,她迷恋的这个男人,在面临选择时,会有多么的懦弱和现实。
终于,沈明深吸一口气,他没有看安然,而是看着我。
“我选第二条。”
安然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明,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我点点头,仿佛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我对安然说:“安小姐,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你所谓的爱情,在他那里,远没有一套房子重要。你可以走了。”
安然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看了沈明最后一眼,然后捂着嘴,跑出了包间。
沈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包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林舒,”他开口,声音疲惫,“你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呢?”我反问,“你希望我怎么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像个怨妇一样去你公司闹,去撕那个女孩的头发?”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明,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把事情变得很脏。”我说,“我是在用我的方式,维护我最后的一点体面。”
“也是在给你,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那周池呢?”他忽然问,“你和周池,又算什么?”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觉得,我在抓到你出轨的铁证之后,还会因为一场不清不楚的意外,而对你心怀愧疚吗?”
“沈明,你搞错了一件事。”
“克制,是你的义务,不是我的恩赐。”
“在我没有犯错之前,你需要对我保持忠诚。这不是交换,这是你的责任。”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都有了污点。但性质不同。”
“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份新的合同,来约束彼此。这很公平。”
他无话可说。
那天晚上,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
这是七年来,我们第一次如此“诚实”地对话。
没有伪装,没有温情,只有赤裸裸的现实和问题。
“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他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冰冷的餐桌。
“半年前。”
“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林舒,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家,越来越像一个冰窖?”
“没有温度,没有笑声,只有责任和义务。”
“我们每天的对话,除了工作,就是今天该谁做饭,该谁洗碗。”
“周末,你要么加班,要么去上各种培训班,提升自己。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很久没有一起出去散过步了。”
“还有孩子的事……我知道是你的问题,我嘴上说不介意,但我妈每次打电话来,都在催,都在给你压力,其实也是在给我压力。”
“我觉得很累,很窒息。”
“这个家,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在不断吞噬我。”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像一把把小刀,扎在我的心上。
原来,在我努力工作,为我们的未来打拼的时候,他觉得我在冷落他。
原来,在我为了怀上孩子,喝下那一碗碗苦涩的中药时,他觉得我在给他施加压力。
“那安然呢?”我问,“她给了你什么?”
“她……”他眼神有些飘忽,“她很年轻,很……明亮。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在她身边,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有价值。”
“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明白了。
他不是不爱我了。
他只是,更爱他自己。
他需要被崇拜,被需要,来填补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挫败感和疲惫感。
而我,太独立,太坚强,给不了他这种感觉。
我们的婚姻,从势均力敌的伙伴,变成了他眼中的压力源。
“所以,你出轨,是我的错?”我问。
“不。”他立刻摇头,“是我的错。我不该用这种方式去逃避。”
“但是林舒,你也有问题。你太要强了,你把自己活成了一支军队。你有没有想过,我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可以让我卸下盔甲的港湾?”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悲哀。
男人在为自己的背叛辩解时,总能找到一万个理由。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都是你逼我的。
“沈明。”我开口,声音很冷,“收起你那套受害者说辞。”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有问题,我们可以沟通,可以解决,甚至可以去看婚姻咨询师。”
“但你选择了最懦弱、最自私的一种方式——背叛。”
“你累,我也累。我白天在公司跟人斗智斗勇,晚上回来还要喝那些难以下咽的中药,半夜还会因为焦虑而失眠。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这是我该承担的。我不想把负面情绪传染给你。”
“我以为我们是战友,可以背靠背,各自抵挡来自世界的风雨。”
“但我错了。”
“原来你需要的不是战友,是一个给你提供情绪按摩的年轻女孩。”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谈感情了,只谈规则。”
“那份协议,就是我们婚姻未来的唯一规则。”
“你要么遵守,要么出局。没有第三条路。”
我的决绝,让他彻底放弃了辩解。
他垂下头,像一个斗败的公鸡。
“好。”他说,“我签。”
“还有一件事。”我说,“关于周池。”
“我会去搞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我真的背叛了你,我会在这份协议上,加上对等的条款,约束我自己。”
“在搞清楚之前,我们分房睡。”
他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那晚,他睡在了客房。
我躺在我们的主卧里,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我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婚姻,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纸冰冷的合同。
我们的关系,不再由爱情维系,而是靠条款和违约责任来约束。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新生,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三天后,律师同事帮我草拟的协议,放在了餐桌上。
一式三份。
打印得清清楚楚,条款分明。
我把笔递给沈明。
“签吧。”
他拿起笔,看着那份长达十页的协议,手微微发抖。
“林舒,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他最后问了一遍。
“是你推我们走到这一步的。”我说。
他沉默了。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也签下了我的。
我们拿着协议,去了公证处。
当公证员盖下钢印的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工作,松了一口气。
又像是,亲手给自己的爱情,写下了死亡证明。
规则落地了。
生活开始以一种诡异的、程序化的方式继续。
沈明真的和安然断了联系。
我用我的方式查证过,他删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在公司也形同陌路。
安然没过多久,就辞职了。
沈明开始准时下班。
他会主动做饭,洗碗,拖地。
他不再说“出差”,周末的时间,他会待在家里,或者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他似乎在努力扮演一个“好丈夫”的角色。
但我知道,这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的温柔,是发自内心的。
现在的他,像一个在严格遵守KPI的员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避免“违约”。
我们之间,客气,疏离。
像合租的室友。
我也没有再主动靠近他。
我把精力,投入到另一件事上——查清婚礼那晚的真相。
我给新娘,我的闺蜜,打了电话。
“喂,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和周池在一个房间?”
闺蜜在那头愣了一下。
“舒舒,你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我断片了。”
“那天你喝得太多了,吐得一塌糊涂。我妹扶你去客房,结果你半路走错了,直接推开了周池那间的门,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周池当时还在楼下跟人打牌,回来看到你,也吓了一跳。他想叫醒你,但你怎么都叫不醒。他一个大男人,又不好把你一个醉醺醺的女人抱出去,怕被人看到说闲话。”
“他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说房间都满了,要不就委屈他去睡沙发。他说算了,沙发太短,他就在床的另一边将就一晚,保证不碰你。”
“他还特意把门开了条缝,说怕你半夜有什么事,我们能听见。”
听完闺蜜的解释,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荒谬感。
原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为之痛苦、愧疚的“背叛”,根本就不存在。
而沈明,却用我这个莫须有的“污点”,来为他自己的真实背叛,寻找心理平衡。
何其可笑。
我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沈明。
我觉得没有必要了。
无论我有没有“犯错”,我们之间的信任都已荡然无存。
那份协议,依然是维系我们关系的唯一纽带。
我只是,给周池发了条信息。
“谢谢你那天晚上的君子风度。改天请你吃饭。”
他很快回复:“应该的。举手之劳。”
然后,他像是犹豫了一下,又发来一条。
“沈明他……对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
我回:“还好。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觉得他最近状态不太对。你们没事吧?”
“没事。”
我结束了对话。
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团。
周池似乎话里有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
家里的气氛,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开始有了一丝回暖的迹象。
起因是婆婆送来的一颗石榴。
她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我们还在为孩子的事情烦恼。
那天她提着一袋子又大又红的石榴上门,拉着我的手说:“林舒啊,我听人说,多吃石榴,容易怀上。你看这石榴,籽多,寓意好。”
我看着她期盼的眼神,说不出拒绝的话。
沈明在一旁,脸色有些不自然。
婆婆走后,沈明默默地拿起一颗石榴,开始剥。
他的手指很巧,很快就剥出了一小碗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像红色的玛瑙。
他把碗推到我面前。
“吃吧。”
我看着那碗石榴,没动。
“林舒,”他低声说,“我知道,过去是我混蛋。”
“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但……我们能不能,试着……往前走?”
“协议我会遵守。一辈子都遵守。”
“但我们,不该只剩下协议。”
这是那件事之后,他第一次,试图和我谈“感情”。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石榴籽,放进嘴里。
很甜。
带着一丝微酸。
“沈明,”我说,“往前走可以。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不可能完好如初。”
“就像这个家,这盏灯。”我指了指头顶的吊灯,“灯泡坏了,我们可以换一个新的。但我们会永远记得,它曾经坏过。”
他点了点头,眼眶有些红。
“我知道。”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客房。
他站在主卧门口,问我:“我能……进来吗?”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有我许久未见的脆弱和期盼。
像一只被抛弃后,又小心翼翼想回到主人身边的小狗。
我沉默了片刻,往床的里侧挪了挪。
他走进来,在我们分房睡了一个多月后,第一次,重新躺在了这张床上。
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
谁都没有说话。
但空气中那种冰冷的、割裂的感觉,似乎融化了一点。
关系的回温,是从一些微小的行为变化开始的。
他开始记得我无意中提过想吃哪家店的蛋糕,下班会绕路去买回来。
我会在他加班的晚上,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面,卧上一个荷包蛋。
我们开始恢复一些简单的交流。
谈论天气,谈论新闻,谈论一部新上映的电影。
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引爆的雷区。
像两个在雷区里探路的工兵。
有一天,我发现他把我那件香槟色的连衣裙,送去干洗了。
拿回来的时候,熨烫得平平整整,挂在衣柜里。
仿佛在试图抹去那个不愉快的早晨,留下的所有褶皱。
我妈来看我,给我带了一只她自己炖的老母鸡汤。
她拉着我的手,悄悄问:“跟沈明,和好了?”
我点点头。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妈松了口气,“男人嘛,有时候是会犯点糊涂。你多敲打敲打他就行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看着我妈,她代表了上一代人的婚姻观。
隐忍,包容,以“过日子”为最高准则。
而我,用一份冷冰冰的合同,给自己争取到了另一种可能。
我不知道哪种更好。
我只知道,我无法像我妈那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根刺,一直都在。
只是被我们用日常的琐碎,暂时掩埋了而已。
我那个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玉坠,是当年结婚时婆婆给的。
她说,是沈家祖上传下来的,保平安,也保姻缘。
事发后,我把它摘了下来,放在了首饰盒里。
那天,我洗完澡,鬼使神差地,又拿出了那个盒子。
玉坠静静地躺在丝绒上,温润,通透。
我把它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渐渐被手心的温度捂热。
沈明走进来,看到了我手里的玉坠。
他没说话,只是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起它,然后,亲手帮我重新戴回了手腕上。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触碰到我的皮肤。
我们都僵了一下。
“林舒。”他叫我。
“嗯?”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但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冷漠地打断他。
我只是“嗯”了一声。
他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
“我们……还能回去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Gas的颤抖。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抬起手,覆在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上。
这或许,是我的答案。
生活似乎正在慢慢回到正轨。
虽然那份协议依然锁在保险柜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至少,剑没有掉下来。
我们甚至开始重新讨论孩子的话题。
沈明陪我去看了一个很有名的老中医。
医生说我主要是宫寒和气血不足,加上心理压力大。
开了新的方子,让我慢慢调理。
沈明每天亲手为我熬药,看着我喝下去。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但我的心里,却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甜。
我开始觉得,或许,真的可以往前走。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
那天是周末,阳光很好。
我和沈明去逛超市。
他推着购物车,我跟在旁边,挑选着蔬菜和水果。
像无数对最普通的夫妻一样。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我以为是垃圾短信,随手点开。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舒,关于沈明,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以为他真的和那个女孩断了吗?去查查他车子的ETC记录吧。”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手里的番茄,“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出很远。
“怎么了?”沈明回过头,关切地问。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里的关切,看起来那么真诚。
可我的心,却在一瞬间,重新坠入了冰窖。
那条短信,像一个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万丈波澜。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以为正在“改过自新”的丈夫。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滋生。
这一切的回暖,这一切的“努力”,会不会,都只是他更高明的伪装?
那份被公证的协议,约束的,到底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心?
我收起手机,对他笑了笑,说:“没事。手滑了。”
我弯腰,捡起那个摔破了一点皮的番茄,放回购物车里。
心里却在想,这个发信人,会是谁?
是还未死心的安然?
还是……某个知道更多内情的“第三方”?
比如,周池?
那个看似君子,却总在关键时刻,抛出一些意味深长问题的男人。
婚礼那晚的“意外”,真的只是意外吗?
我的宿醉,我的“失忆”,这所有的一切,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而我,是局中的棋子,还是那个,即将揭开所有谜底的执棋人?
我看着沈明推着购物车往前走的背影,他的肩线挺拔,步伐稳健。
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他看起来,依然是那个无可挑剔的模范丈夫。
但只有我知道。
我们的战争,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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