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早已记不清那张纸条上字迹的模样,却始终记得那双眼睛,一双在黑暗中燃烧着,将我从一个男孩彻底烫成一个男人的眼睛。
那趟南下的绿皮火车,在我后来漫长的人生里,像一节被遗忘在线路图之外的铁轨,安静地躺在记忆的深处。它承载的,不仅仅是我二十二岁的青春和对未来的全部想象,更是一个关于人性、抉择与善意的秘密。
每当我在商场上做出艰难的决定,或是在深夜里教育自己叛逆的儿子时,那双眼睛,那个夜晚,那节摇晃的车厢,总会不期而至。它像一个沉默的锚,在我随波逐流的生活中,定义了何为“值得”。
但这一切,都要从那个闷热的、充满了泡面和汗水味道的绿皮火车车厢说起。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正要去南方小城报到。
第1章 无法回避的凝视
1995年的夏天,热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碾过铁轨,把北方平原甩在身后,一头扎进南方连绵不绝的丘陵里。车厢里像个巨大的蒸笼,混合着泡面调料包、廉价香烟、汗水和脚丫的复杂气味,黏糊糊地贴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我叫李卫东,刚刚从一所北方的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南方一个叫“云浦”的小县城中学当老师。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心里揣着毕业分配函,兜里揣着父母东拼西凑给的四百块钱,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忐忑。
我买的是卧铺票,中铺。对于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来说,这已经算是奢侈了。
上车找到自己的铺位时,对面的下铺已经有人了。那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人,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张扬的美,而是像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一样,眉眼温润,皮肤白皙。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看样子是个母亲。
我有些拘谨地冲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上自己的中铺。把帆布行李包塞到最里面,我躺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火车开动后,车厢里渐渐热闹起来。走道里挤满了来回走动的人,孩子们的哭闹声、大人们的谈笑声、乘务员推着小车叫卖的声音,汇成了一首独属于那个年代的交响曲。
我有些睡不着,便侧过身,脸朝着过道的方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发呆。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那道目光。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在我无意识地转了几次头之后,我确定,对铺那个年轻的女人,正在看着我。她的目光不是那种直勾勾的、带有侵略性的审视,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某种探究和犹豫的凝视。
每当我的视线和她对上,她会立刻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低下头,去看怀里的孩子,或者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角。但过不了多久,那道目光又会悄无声息地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有些发毛,也有些莫名的躁动。我长得不算丑,在学校里也收到过女同学的纸条,但被一个看起来已经结婚生子的“少妇”这样盯着,还是头一遭。她想干什么?是认错人了吗?还是……我不敢再往下想。
为了避免尴尬,我干脆翻了个身,脸朝着墙壁。耳朵里是火车单调的节奏,鼻子里是车厢里浑浊的空气,脑子里却全是她那双躲闪又执着的眼睛。
晚饭时间,我用军用水壶泡了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热气腾腾的香味引得周围铺位的人都看过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埋头“吸溜吸溜”地吃。
吃完面,我去车厢连接处洗碗。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正笨拙地单手给孩子冲奶粉。她的丈夫,一个看起来很壮实但神情有些木讷的男人,坐在她旁边,啃着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对她的忙碌视若无睹。
我注意到,她怀里的孩子脸蛋红扑扑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不太舒服。她时不时地伸出手,摸摸孩子的额头,眉头紧锁。
那一刻,我心里对她的那点胡思乱想,被一种莫名的同情取代了。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生病的孩子,嫁给一个看起来不太体贴的男人,出门在外,肯定很辛苦吧。
也许,她看我,只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个能帮上忙的学生?我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夜渐渐深了。车厢里的灯光调暗,只剩下过道里几盏昏黄的夜灯。大部分人都睡了,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火车永恒的“哐当”声。
我躺在铺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燥热褪去,夜里的风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下意识地又朝对面看了一眼。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依然固执地停留在我身上。这一次,它不再躲闪,就那么安静地、专注地看着我,仿佛在黑暗中锁定了一个唯一的目标。
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开始加速。
第2章 一张揉皱的纸条
午夜时分,我被一阵压抑的、小猫似的哭声惊醒。
声音是从对铺传来的。我悄悄探出头,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灯光,看到那个女人正抱着孩子,在狭窄的下铺空间里轻轻摇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她的丈夫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睡得很沉。
孩子的哭声断断续受,带着一种病态的虚弱,听得人心头发紧。女人的动作很轻,显然是怕吵醒其他人,但她的身体却因为焦虑而显得有些僵硬。
我躺回去,心里五味杂陈。作为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该不该插手。说一句“孩子是不是病了”,会不会显得多管闲事?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了。我以为她把孩子哄睡着了,刚准备闭上眼睛,却听到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
我再次探出头。
只见那个女人已经坐了起来,背对着过道。她似乎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在腿上写着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么晚了,她不睡觉,在写东西?写给谁?
一种荒唐又带着一丝隐秘期待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是写给我的?
这个念头让我脸颊发烫。我赶紧缩回头,用被子蒙住脸,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车厢里响得像擂鼓。李卫东啊李卫东,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人家一个有夫之妇,孩子都那么大了,怎么可能对你这个穷学生有什么想法?
我反复告诫自己,可那份不受控制的想象,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就在我快要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幻觉时,我感觉到我的床铺边缘被轻轻碰了一下。
我猛地睁开眼。
一只手,一只白皙而纤细的手,正从下铺伸上来,手里捏着一个被揉得有些发皱的小纸团。那只手停在我的枕头边,微微颤抖着,似乎在等待我接收。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是她。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同样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小纸团。我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指尖,那冰凉的触感让我浑身一激灵。
她迅速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手里攥着那个纸团,它温热,带着她手心的温度,也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手心直冒汗。我不敢立刻打开,甚至不敢再探头去看她。
我像个做贼一样,把整个身体都缩进被子里,只留下一条缝隙,让过道的微光透进来。我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展开那张纸条。
纸是劣质的笔记本纸,上面是几行娟秀但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潦草的字。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辨认出那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卫生间,等你。”
短短四个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真的被我猜中了?
各种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桃色陷阱?仙人跳?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那四百块钱,那是我未来半年的生活费。如果被骗了,我到了云浦县,连吃饭都成问题。
可转念一想,她看起来那么柔弱,孩子又病着,丈夫就在身边,她怎么敢?她图什么?图我这个穷学生什么?
我又想起了她白天那双复杂的眼睛,那里面似乎不全是风情,更多的,是焦虑、无助和挣扎。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绝对是个圈套,最好的选择就是装睡,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情感上,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又像钩子一样,牢牢地钩住了我。
万一……万一她不是我想的那样,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处,需要人帮忙呢?我白天还觉得她可怜,现在她主动求助,我却要当缩头乌龟吗?
我在被子里煎熬着,感觉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火车的“哐当”声,此刻听起来就像是我内心的天人交战。
最终,一种属于年轻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动,战胜了恐惧和理智。
我决定去看一看。
哪怕是陷阱,我也认了。至少,我要弄明白,那双眼睛背后,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第3章 摇晃的过道
做出决定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悄悄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没有立刻下床。我侧耳倾听,车厢里鼾声依旧,对铺也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刚才那张纸条只是我的一个梦。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穿衣服。动作放得极慢,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套上裤子,穿上那件的确良白衬衫,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心情悲壮又滑稽。
我没穿鞋,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床梯上,一步一步,无声地爬了下来。
双脚落地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朝对铺看去。那个女人依然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面对着墙壁,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的丈夫打着震天的呼噜,毫无察觉。只有那个小小的襁褓,偶尔会轻微地动一下。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也许她只是给我开了个无聊的玩笑?或者,她等了一会儿没见我动静,就放弃了?
我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但来都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我定了定神,朝着车厢连接处的卫生间走去。
从卧铺车厢到卫生间,不过短短二三十米的距离,却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过道里空无一人,只有脚下冰冷的铁皮地板随着火车的节奏微微震动。昏黄的夜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我走过时,把它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投射在两边的铺位上。
我路过一个个沉睡的陌生人。他们姿势各异,有的把脚伸出铺位,有的把头埋在被子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梦里。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只有我一个人,醒着走向一个未知的命运。
我的心跳得很快,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声上。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沙沙”声。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她会在卫生间里等我吗?等我进去后,她丈夫会不会带着几个人冲进来,说我非礼他老婆?然后敲诈我那四百块钱?这个剧本在当时的地摊文学里太常见了。
或者,她是不是遇到了人贩子,丈夫是假的,孩子是拐来的,她想向我求救?这个念头让我后背一凉,如果真是这样,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做什么?
越想越怕,我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有好几次,我都想掉头跑回自己的铺位,把头埋进被子里,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那双眼睛,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不是一个简单的“坏女人”或者“受害者”可以概括的。我想知道答案。
终于,我走到了车厢的连接处。
这里比车厢里更冷,风从车厢接缝处“呼呼”地灌进来,吹得我汗毛倒竖。连接处剧烈地摇晃和颠簸,脚下是轰鸣的铁轨声,仿佛随时都会被甩出去。
卫生间的门紧闭着,门上那个小小的“有人”标识,是红色的。
她果然在里面。
我站在门外,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该敲门吗?还是直接推门?敲门声会不会太大,引来乘务员?
我伸出手,又缩回来,反复了好几次。手心里全是冷汗。
就在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门外罚站的时候,卫生间的门,从里面“咔哒”一声,开了一道小缝。
一道光从门缝里透出来,照在我脸上。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急切。
“快,快进来。”
第4章 真相
我几乎是被她一把拉进卫生间的。
门在我身后迅速关上,落了锁。狭小的空间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奶腥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卫生间的灯光是那种昏黄而无力的白炽灯,照得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她那件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旧,领口处甚至有一小块洗不掉的奶渍。
她没有看我,而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身后的门,侧耳倾听了许久。在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后,她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之前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遍的场景,没有一个能和眼前的景象对上。没有陷阱,没有勾引,只有她一个人,和一个……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怀里。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襁褓,孩子的小脸在灯光下看得分外清晰。那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小嘴微张,呼吸急促而微弱,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烟。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襁褓的一角掀开。
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已经蓄满泪水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同学,你……你是个读书人吧?”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神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她的声音依然在抖,但条理却很清晰:“我……我看你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不像坏人。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只能赌一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追问道,心里的那些龌龊念头像被一盆冷水浇灭,只剩下巨大的困惑。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襁褓上。
“我儿子,他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她哽咽着说,“我们是从老家出来,去广东找他爸的。上车前还好好的,昨天下午开始烧起来的。我带了退烧药,给他吃了,可一点用都没有。现在……现在烧得越来越烫了,刚才还抽了一下……”
说到“抽了一下”,她整个人都崩溃了,身体靠着墙壁滑坐下去,把脸埋在孩子的襁包上,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哭声。
我彻底懵了。
我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真相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
一个焦急的母亲,一个病重的孩子。
她半夜把我叫到这里,不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走投无路之下,向一个看起来“不像坏人”的陌生人求救。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瞬间淹没了我。我为自己之前的那些龌龊想法感到无地自容。李卫东,你真是个混蛋!
我蹲下身,有些笨拙地想要安慰她:“你……你别哭啊。孩子发烧,得赶紧去医院。这车什么时候到下一站?到了站马上下车去看医生。”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摇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下一站是明天早上六点才到的大站。我问过乘务员了,半夜没有停靠的小站。六个小时……我怕孩子他……他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六个小时!对于一个高烧不退的婴儿来说,这确实太漫长了。
“那你丈夫呢?他……他怎么不管?”我忍不住问道,想起了那个只顾自己呼呼大睡的男人。
提到丈夫,她脸上的血色褪得更干净了。她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他觉得娃儿发烧是小事,捂一捂,出点汗就好了。他说……他说我们带的钱不多,到了广东还要租房子、找工作,不能乱花钱。他让我别大惊小怪的……”
我气得差点骂出声来。这是什么混账话!
看着她无助的样子,和她怀里那个连哭都快没力气的孩子,我心里那点仅存的犹豫和害怕,全都被一种叫做“责任感”的东西取代了。
我虽然不是医生,但也知道小孩高烧不退的危险性。
“你先别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可靠,“我们想想办法。车上有没有广播?能不能通过广播找医生?或者,能不能让火车在最近的站点临时停一下?”
她摇摇头,眼神黯淡:“我问过了,乘_务_员说车上没有医生,临时停车……那更不可能,会影响整条线路的运行。他们让我自己用物理方法降温,用温水给孩子擦身体。”
“那你试了吗?”
“试了,没用。水很快就凉了,他的体温一点都没降下来。”她说着,又开始掉眼泪,“同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看着他难受,我这心……像被刀子割一样。我白天看你好几次,觉得你肯定是个有文化、有主意的人。求求你,你帮帮我,救救我的孩子……”
她说着,竟然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一把扶住她,急得满头大汗:“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站起身,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来回踱步。火车的轰鸣声、脚下的震动、刺鼻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让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冷静,李卫东,你一定要冷静。
一个念头,突然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郑重地问道:“大姐,你信得过我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信任。
“好。”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决定,“你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我,去给你想办法。”
第5章 四百块钱的重量
我让她留在卫生间,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
重新回到那条昏暗摇晃的过道,我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之前的忐忑和猜忌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前所未有的焦灼。
我没有回自己的铺位,而是径直走向了车厢另一头的乘务员休息室。
门关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个睡眼惺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问:“干嘛的?不知道现在是休息时间吗?”
“同志,您好。”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谦卑而诚恳,“我是12号铺的乘客,有点紧急情况想向您反映。”
“什么紧急情况?”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我。
“是这样的,我对铺有个大姐,她的孩子发高烧,情况很严重,现在都开始抽搐了。我们想问问,这趟车能不能在前方最近的、有医疗条件的车站,哪怕是小站,临时停一下?就几分钟,让我们把孩子送下去就行。”
听到我的话,乘务员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摇了摇头,一脸的为难:“小伙子,不是我们不帮忙。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也很同情。但是列车运行图是铁道部定的,哪一站停,停多久,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我们这趟是快车,沿途小站根本就不在停靠计划里。我要是为你一个人申请临时停车,整条线的车都得晚点,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
他的话虽然不近人情,但句句在理。在那个年代,规章制度就是天,没人敢轻易逾越。
“那……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孩子的情况真的很危险,再拖下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乘务员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这样吧,我再去用无线电跟前方调度室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但你别抱太大希望。你们也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就只能等明天早上六点到赣州站了。”
说完,他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心里一片冰凉。我知道,这所谓的“联系一下”,大概率只是个托词。希望,几乎是渺茫的。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路过我的铺位时,我看到那个叫陈静的女人(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的丈夫,依然在熟睡,鼾声如雷。一种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我真想冲过去把他揪起来,问问他到底是不是孩子的亲爹!
但我忍住了。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回到卫生间门口,我推开门,看到陈静正抱着孩子,焦急地向外张望。看到我一个人回来,她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怎么样?”她颤声问。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希望不大。他们说规定就是规定……”
我的话还没说完,陈静的身体就晃了一下,险些摔倒。我赶紧扶住她。她的手冰凉,抖得厉害。
“完了……完了……”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看着她绝望的样子,我心里难受得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我一个刚毕业的穷学生,无权无势,除了动动嘴皮子,还能做什么?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生命在我的面前一点点衰弱下去吗?
不!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扶着陈静在马桶盖上坐下,然后,我做出了第二个重要的决定。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姐,临时停车行不通,我们只能靠自己。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钱。我们凑钱,等下一趟列车经过,想办法把它拦下来!只要有车停,我们就能把孩子送下去!”
在铁路上,非紧急情况扒火车、拦火车是绝对的违法行为。但在那个瞬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陈静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解释道,“我们把钱凑起来,贿赂……不,是请求乘务员,让他帮忙联系下一趟会经过小站的慢车。只要有钱,我相信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这无疑是一个疯狂而天真的想法,但在当时,却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陈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她苦笑着摇摇头:“我们……我们没有钱。我们全部的家当,就只有……只有一百二十块钱了。”
一百二十块……
我沉默了。这点钱,在1995年虽然不算少,但要办成这样一件“通天”的大事,无异于杯水车薪。
气氛再次陷入了死寂。
我能感觉到怀里那个小生命滚烫的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依旧烫得惊人。
我摸了摸自己衬衫内侧的口袋。那里,有我全部的家当——四百块钱。那是父母省吃俭用大半年,才给我凑出来的安家费。我到了云浦县,要租房,要吃饭,要置办生活用品,全指望这笔钱。如果没了它,我接下来的日子会非常艰难。
一边,是我的前途和生存;另一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奄奄一息的婴儿。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面临过如此艰难的选择。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想起了我妈在我临走前塞钱给我时说的话:“卫东啊,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钱要放好,别轻易露白。但要是真遇到需要搭把手的好人,也别太小气。咱家虽然不富裕,但不能丢了良心。”
不能丢了良心……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把手伸进内袋,掏出了那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钱卷。我把它全部展开,递到陈静面前。
“大姐,这是四百块钱。加上你的一百二,我们有五百二十块。我想,这些钱,应该够了。”
陈静彻底惊呆了。她看着我手里的钱,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她结结巴巴地,“这……这怎么行?这是你的钱……我们非亲非故的……”
“别说这些了。”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救孩子要紧。钱没了可以再挣,孩子的命只有一条。你拿着,我们一起去找列车长!”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起她,就准备往外走。
陈静被我拽得站了起来,她死死地攥着那沓钱,那沓承载着一个年轻人全部未来的钱。突然,她“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这一次,我没能拉住她。
她没有哭,只是抬着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她抱着孩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我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头,都重重地磕在冰冷而肮脏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磕在了我的心上。
第6章 一线生机
我把陈静从地上拉起来,对她说:“大姐,你先回铺位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钱的事情,交给我去谈。人多眼杂,对你不好。”
陈静六神无主,只能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把她那一百二十块钱也塞给了我,然后抱着孩子,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过道里。
我手里攥着那总共五百二十块钱,感觉它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
我再次来到乘务员休息室门口,这一次,我敲门的力道重了许多。
还是那个中年乘务员,他打开门,看到又是我,脸上已经写满了不悦:“怎么又是你?不是跟你说了吗,没办法!”
我没说话,直接把手里的钱,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他愣住了,低头看了一眼那沓厚厚的、最大面额不过是十块钱的钞票,眼神瞬间变了。他飞快地朝过道两边看了看,然后一把将我拉了进去,关上了门。
休息室里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桌子。另一个年轻的乘务员正躺在床上睡觉。
“你这是干什么?”中年乘务员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生硬了。
“师傅,”我把姿态放得很低,近乎恳求,“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我们知道这事儿让您为难,但孩子真的快不行了。求求您,给指条明路吧。这钱,就当是给您和兄弟们的辛苦费,买几包烟抽。”
在那个年代,很多事情都是在规则之外解决的。我赌的就是这一点。
中年乘务员盯着那沓钱,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收,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这事有门儿了。
过了足足一分多钟,他才叹了口气,把钱推回到我面前,说:“小伙子,钱你先收起来。这事儿……不是钱的事儿。”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临时停车确实不可能。但是,我想起个事儿。大概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会在一个叫‘鹰潭’的地方临时会车,要在那儿的备用线路上停大概十分钟,等对向的快车过去。鹰潭虽然是个小地方,但火车站旁边就有一个铁路医院。这是我们内部的运行信息,按规定是不能告诉乘客的。”
我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真的吗?!”我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骗你干嘛?”他白了我一眼,然后指了指我手里的钱,“这钱我不能要,让人知道了,我这身衣服就得脱了。但是……你真想救那孩子,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您说!”我像个小学生一样,专注地听着。
“等会儿到了鹰潭,我会让车门解锁,但不会打开。你们自己想办法开门下车。下车后,别声张,直接往站台东边走,翻过一道矮墙,出去就是马路,对面就是铁路医院。记住,你们只有十分钟。十分钟后,车准时开走,绝不等你们。到时候你们要是没回来,就只能自己买下一趟车的票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这事儿,就你知我知。万一出了什么事,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就说你们自己撬开门下去的,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他这是既想帮忙,又不想担责任。他给我指了一条路,但路上所有的风险,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
这已经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师傅!真的,太谢谢您了!”
他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不忍,说:“快去准备吧。记住,动作要快,别让人发现了。”
我把钱再次推给他:“师傅,这钱您无论如何得收下。这不是贿赂,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没有您,我们今天就真的绝望了。您拿着,就算不为自己,也给那位兄弟(他指了指床上的人)买点东西。”
这次,他没有再拒绝。他默默地把钱收进了口袋,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去吧,小伙子。你是个好人。”
从乘务员休息室出来,我感觉自己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上。绝望的黑夜里,终于透进了一丝光。
我快步走回铺位,看到陈静正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像一尊望夫石。看到我回来,她紧张地站了起来。
我没说话,只是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用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有救了。”
她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让她赶紧收拾东西,把最重要的物品装在一个小包里。然后,我爬上铺位,把自己的帆布包也拿了下来。我把里面的书本和换洗衣物都倒在床上,只留下钱包和那张毕业分配函。
接着,我走到那个呼呼大睡的男人身边,毫不客气地把他推醒。
他叫高强,是陈静的丈夫。他被我推醒,一脸的起床气,很不耐烦地问:“干啥啊?”
“起来!”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冰冷,“你儿子快没命了,你还睡得着?”
高强愣了一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陈静赶紧走过来,把事情的经过飞快地跟他解释了一遍。
听完之后,高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不以为然。他嘟囔道:“一个娃儿发烧,至于搞这么大动静吗?还要下车,那我们的票不就作废了?还得重新买,多花多少冤枉钱!”
“钱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命重要!”我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怒吼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的吼声似乎镇住了他。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妻子怀里气若游丝的孩子,终于没再说什么,不情不愿地开始穿衣服。
我懒得再理他,拉着陈静,走到车厢连接处,等待着那个名叫“鹰潭”的、决定命运的站点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我心上敲打。
第7章 鹰潭夜奔
一个多小时后,火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窗外的景物不再是飞速倒退的模糊色块,而变成了可以辨认的轮廓。我看到了一些灯光,还有错综复杂的铁轨。
我知道,鹰潭站快到了。
我和陈静、高强三个人,像三个准备抢滩登陆的士兵,悄悄地等在车厢门口。陈静紧紧抱着孩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祈祷。高强则一脸不情愿地站在旁边,手里拎着他们那个破旧的蛇皮袋。
我心里也紧张到了极点,手心里全是汗。我反复在脑子里演练着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等车停稳,开门,跳下车,找到东边的矮墙,翻过去,找到医院……
“哐当——”
随着一声剧烈的震动,火车缓缓地驶入了一条岔道,最终在一片黑暗中停了下来。这里没有站台,只有碎石铺就的路基。远处,另一条轨道上,一列客车的灯光正由远及近。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拉那个沉重的车门把手。把手冰冷而滞涩,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扳动。
“吱呀——”一声,车门被我拉开了一道缝。
外面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铁轨和泥土的气息。
“快!”我催促道。
高强第一个跳了下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我接过陈静怀里的孩子,让她先下。她几乎是滚下车的,膝盖在碎石上磕了一下,但她毫不在意,立刻爬起来,从我手里接过孩子。
我也跟着跳了下去。脚踝传来一阵轻微的扭伤感,但我顾不上疼。
我们三个人站在黑暗的铁道边,回头看了一眼这列暂时停靠的钢铁巨兽。它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随时可能再次启动,把我们永远抛弃在这里。
“东边!往东边跑!”我大喊一声,带头朝着车头的方向跑去。
夜色很深,只有远处车站的几点灯光提供着微弱的照明。脚下的碎石路凹凸不平,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异常艰难。
陈静抱着孩子,跑得跌跌撞撞。高强虽然人高马大,但似乎有些害怕,跟在我们身后,不停地回头看那列火车。
“别看了!快跑!”我冲他吼道。
大概跑了一两百米,我们终于看到了乘务员说的那道矮墙。墙不高,大概只到我的胸口。
我先爬了上去,然后转身去拉陈静。她把孩子递给已经翻过墙的高强,然后在我的帮助下,也笨拙地翻了过来。
墙外是一条小马路,空无一人。马路对面,果然亮着一个白色的灯箱,上面有几个红色的字和一个十字标志。
“鹰潭铁路医院”。
找到了!我们得救了!
那一刻,我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我们三个人,像三个逃出生天的难民,不顾一切地冲过马路,闯进了医院的大门。
医院很小,只有一个值班的急诊室还亮着灯。一个穿着白大褂、睡眼惺忪的老医生被我们惊醒。
“医生!救命!快救救我的孩子!”陈静一进门就哭喊着跪倒在地。
老医生显然是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但职业的本能让他立刻冷静下来。他走上前,接过孩子,熟练地检查起来。
“高烧,体温多少?”
“不知道,但是烧得很厉害,还抽搐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下午……”
医生一边问话,一边拿出体温计给孩子量体温。然后,他用听诊器听了听孩子的心肺。
等待结果的几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陈静急促的呼吸声。
“三十九度八,”医生看着体温计,眉头紧锁,“高热惊厥。还好送来得及时,再晚一点,孩子的大脑可能就烧坏了。”
听到这话,陈静的身体软了下去,如果不是我扶着,她已经瘫倒在地。
“医生,那……那现在怎么办?”我急切地问。
“马上打退烧针,然后物理降温,留院观察。”医生说着,已经开好了药方,递给旁边的护士,“快去准备。”
护士很快拿来了针剂,给孩子打了一针。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虽然微弱,却比之前有力了许多。
听到这声哭,陈静的眼泪再次决堤。这一次,是彻底放松后的泪水。
看着护士给孩子用酒精擦拭身体,看着他潮红的脸蛋似乎褪去了一些,我那颗悬了一整晚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火车汽笛声。
我心里一惊,猛地想起,我们只有十分钟!
我看了看手表,从我们下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分钟了。
那趟火车,早就开走了。
第8章 车站的黎明
我们终究是错过了那趟火车。
当孩子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后,我们三个人才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高强一脸的懊恼和烦躁,嘴里不停地抱怨着:“这下好了,车也错过了,钱也花光了,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去广东?”
陈静没有理他,只是痴痴地看着急诊室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庆幸。
我心里也有些茫然。火车开走了,意味着我的毕业分配函还在车上,我的行李也都在车上。更重要的是,我身无分文,被困在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小城。
天,一点点地亮了。
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鹰潭这个小城在晨曦中慢慢苏醒。
医生告诉我们,孩子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还需要住院观察两天。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才算彻底安下心来。
交住院费的时候,又遇到了难题。打针、用药、加上住院押金,一共需要三百多块钱。我们手里剩下的钱,根本不够。
高强又开始唉声叹气,陈静则是一脸的无助,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愧疚。
我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按照记忆,拨通了我大学辅导员家的电话。现在是早上六点多,他应该已经起床了。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我把我的情况简单地跟辅导员说了一遍,请求他帮忙联系云浦县的接收单位,说明我的情况,并且,看能不能先给我预支一点工资。
辅导员是个热心肠的人,听完我的遭遇,他不仅没有责备我,反而把我大大地表扬了一番。他让我放心,学校这边他会负责联系,让我先安心在鹰潭待着。
打完电话,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回到医院,我看到陈静和高强正在争吵。高强似乎想放弃治疗,带孩子离开,被陈静死死拦住。
我走过去,把我的学生证和身份证,连同身上最后剩下的几十块钱,一起拍在了高强面前。
“这些钱你先拿着去交费,不够的,我来想办法。”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敢带着孩子离开医院,我就去派出所告你遗弃!”
高强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他看着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拿着钱和证件,灰溜溜地去缴费处了。
陈静走到我面前,眼圈红红的:“卫东……我……我们一家,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你把我们当亲人一样,可我们……”
“别说了,大姐。”我打断她,“谁出门在外还没个难处?换了别人,看到你那样,也会帮忙的。”
那天上午,我用身上最后的几块钱,买了三个肉包子。我们三个人,就在医院的花坛边,分着吃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包子。
两天后,在辅导员和学校的帮助下,云浦县教育局给我汇来了五百块钱。我的行李和分配函,也被下一趟列车的乘务员送到了鹰潭站。
孩子的病也彻底好了,变得活泼起来,会对着我笑了。
离别的时候,是在鹰潭火车站。我给他们买了两张去广东的硬座票,又把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塞给了陈静。
陈静说什么都不要,高强也第一次露出了羞愧的神色,涨红着脸说:“兄弟,这钱我们不能要了。你帮我们的够多了,我们不能再拖累你。”
我笑着把钱硬塞进襁褓里:“拿着吧,就当是我给侄子的见面礼。到了广东,安顿下来,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陈静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递给我。
“卫东,我们没什么好报答你的。这是我妈在我出嫁时给我的一个银锁,说是能保平安。你戴着,就当……就当我们一家人,在远处为你祈福。”
我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火车即将开动。陈静抱着孩子站在车门口,高强站在她身后,这个一直显得有些窝囊的男人,突然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静则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我喊道:“卫东!你把地址留给我们!我们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笑着对他们挥挥手,大声说:“不用了!好好过日子就行!”
火车缓缓开动,载着他们一家,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我站在空旷的站台上,手里握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银锁,看着初升的太阳,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趟去往云浦的火车,我最终还是坐上了。虽然迟到了两天,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我的人生,却因为这次意外,而被刻下了一道完全不同的印记。
很多年以后,我离开了云浦,下海经商,有了一些小小的成就。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忙碌而充实,那段火车上的往事,渐渐被我尘封在记忆的角落。
我再也没有见过陈静一家,也不知道他们后来过得怎么样。那个银锁,我一直贴身戴着,直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儿子,才把它挂在了儿子的脖子上。
只是偶尔,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我还会回到1995年那节闷热摇晃的车厢。我仿佛还能看到那双在黑暗中凝视我的、充满绝望与希望的眼睛,还能感觉到那张揉皱的纸条在我手心里的温度。
它时刻提醒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比金钱和规则更重要。
那就是,在一个陌生人走投无路时,你选择伸出手,所展现出的,那一点点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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