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五点五十九分,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名为“等死”的稀薄空气。
键盘的敲击声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像垂死病人的心电图,偶尔挣扎一下,旋即归于平坦。
我,陈阳,二十八岁,职位是“资深策划”,实际上就是个资深杂役。
我正在用最后一点职业精神,把鼠标指针精准地移动到屏幕右下角,准备迎接六点整的解放钟声。
就在这时,企业微信的头像闪了一下。
是林溪。
我的顶头上司,95年生人,比我还小一岁,江湖人称“黑风寨女当家”。
当然,这个外号是我们私下里叫的。当着她的面,我们都毕恭毕敬地喊“林总”。
“陈阳,来我办公室一下。”
简短,没有标点,没有语气词,一如她本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
完了。
这个点叫人,不是周末加班,就是秋后算账。
我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路过同事格子间时,收到了几道同情的目光。
那眼神仿佛在说:兄弟,你先走一步,回头给你烧纸。
我视死如归地推开她办公室的玻璃门。
林溪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裙,勾勒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凌厉线条。
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她就像这个钢铁森林里最顶端的那只猎鹰,冷静,强大,孤傲。
“林总,您找我。”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她听见。
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攻击性很强的好看,五官精致,线条分明,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下一秒她就要从抽屉里掏出一份PIP(绩效提升计划)。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身体只敢坐椅子的三分之一,维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弹射起步的姿势。
“这个季度的复盘报告,数据维度不够,明天早上之前,重新做一份。”
我心里哀嚎一声。
果然是周末加班。
我就知道。
“好的,林总。”我还能说什么呢?打工人的字典里,没有“不”字。
她点点头,似乎这件事已经说完了。
但我看她没有要放我走的意思,心里又开始打鼓。
难道还有第二道催命符?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在嗡嗡作响,像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飞虫。
我能闻到空气里有她身上那股很淡的香水味,冷冷的,像雪后初晴的松木。
这味道跟她的人一样,有距离感。
就在我快要被这沉默逼疯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你……”她似乎有点犹豫,这在她身上是极少见的。
我立刻挺直了背。
“林总您说。”
她没看我,目光飘向了桌上的一个盆栽,那是一盆快要被她养死的绿萝。
“你……住得离天誉华庭那边近吗?”
天誉华庭?
那不是我们市里有名的高档小区吗?一平米的价格够我奋斗十年。
我愣了一下,老实回答:“不算近,坐地铁得一个小时。”
“哦。”她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彻底懵了。
这什么情况?
查户口?不像啊。
难道是想让我搬家,方便以后随时随地加班?
资本家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
我又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动静。
我只好硬着头皮问:“林总,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去改报告了?”
“等等。”她叫住我。
我看见她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她的脸颊,好像……有那么一丝丝可疑的红色。
错觉吧?
黑风寨女当家怎么会脸红?她只会让别人脸红,要么是羞愧的,要么是被骂哭的。
“那个……”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甚至带上了一点……不确定。
“我家里的……下水道,好像堵了。”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什么?
下水道?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薪百万、杀伐果断的女魔头,她跟我说她家的下水道堵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长得很像管道疏通工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好像……是有点那味儿。
“所以?”我没敢把心里的吐槽说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发问。
林溪的脸更红了,像被火烧过一样,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耳垂。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语速极快地说:“物业找的人下班了,网上找的又不放心,我看你平时挺……心灵手巧的,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帮个忙?”
心灵手巧?
这是什么鬼形容?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公司搞团建,烧烤架子坏了,是我三下五除二给修好的。
当时她好像就在旁边看着。
原来伏笔在这里。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万个念头。
去,还是不去?
去吧,这算怎么回事?下班时间,去女上司家里,还是干这种活儿。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在公司混了?
不去吧,她都开口了,还是用这种近乎“求助”的语气。我拒绝了,明天她会不会给我穿小鞋?
我的职业生涯,竟然走到了被一截下水道堵住的十字路口。
真是荒谬。
看着她那张写满“尴尬”和“快答应我不然我就杀了你”的脸,我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行。”
我听见自己说。
一个字,重若千钧。
林溪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都垮了下来。
她立刻恢复了平时发号施令的语气,虽然还是有点不自然。
“我把地址发你微信。你打车过去,车费我报销。”
“哦,好。”
“家里……可能有点乱,你别介意。”
“嗯。”
“谢了。”
她说完最后两个字,迅速转过身去,重新面对那片繁华夜景,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仿佛刚才那个脸红局促的人根本不是她。
我走出办公室,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更复杂了,从同情变成了探究,甚至还带了点猥琐的八卦之光。
“陈阳,林总找你干嘛?脸色这么凝重?”跟我关系还不错的李哥凑过来问。
我能怎么说?
说你们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王,请我去给她通下水道?
我摇了摇头,故作深沉地说:“没什么,聊了聊职业发展和人生理想。”
李哥一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多问。
回到座位,手机震了一下。
是林溪发来的定位。
天誉华庭,17栋,2801。
后面还跟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盯着那四个字,感觉比“明天早上交报告”还要不真实。
我叫了辆快车。
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我觉得这事儿太离谱了。
另一方面,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那个在公司里永远像穿着盔甲一样的女人,她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她脱下那身职业套装,会是什么样子?
车子在天誉华庭门口停下。
保安很尽职,盘问了半天,直到我说是2801的访客,他打了个电话确认,才放我进去。
小区的绿化做得像个公园,安静,高级。
我走进17栋的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薰味。
我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运动鞋,突然有点自惭形秽。
电梯是刷卡才能按楼层的。
我站在电梯里,看着数字从1跳到28,心脏也跟着一下一下地悬空。
2801。
我站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按下了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溪。
我瞬间石化了。
眼前的林溪,和我认识的那个林溪,判若两人。
她没穿西装套裙,而是穿着一套宽松的粉色珊瑚绒睡衣,上面印着一只巨大的卡通兔子。
头发用一个鲨鱼夹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脸上干干净净,没化妆,皮肤白得发光,甚至能看到一点点因为熬夜留下的小瑕疵。
她看起来……好小。
完全没有了在公司的攻击性,反而像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带着一点居家的慵懒和迷糊。
她看到我,似乎也有点不自在,抓了抓睡衣的衣角。
“……来了?”
“嗯,来了。”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那个,换鞋吧。”她指了指鞋柜,从里面拿出一双男士拖鞋。
是新的,标签都还没撕。
“不好意思,家里没准备,临时下楼在便利店买的。”她解释道。
“没事,挺好。”我换上鞋,感觉脚趾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放。
我跟着她走进客厅。
第一感觉是,大。
第二感觉是,空。
巨大的落地窗,和我刚才在她办公室看到的一样,窗外是半个城市的夜景,璀璨如星河。
装修是极简风,黑白灰三色,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但是,很乱。
沙发上扔着她的外套和包,茶几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几本全是英文的书、一个没吃完的沙拉碗,还有几包薯片。
她说的“有点乱”,真是太谦虚了。
这简直像被洗劫过一样。
这巨大的反差让我有点想笑。
原来女魔头的生活也这么……接地气。
“不好意思啊,平时太忙了,没时间收拾。”她有点窘迫地把沙发上的衣服抱起来,塞进一个房间。
“没事,都一样。”我安慰她。其实我家比这还乱。
“你先坐,喝点什么?”她问。
“不用不用,先看下水道吧。”我只想赶紧把活儿干完,然后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哦,好。”
她领着我走向卫生间。
还没走近,我就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是那种混合了食物残渣、油脂和时间发酵后的酸腐气味。
林溪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是这里……昨天晚上开始就不下水了。”她指着厨房的水槽。
我走过去一看,好家伙。
水槽里积了半池子浑浊的黄水,上面还漂着几片菜叶和不明物体。
我感觉我的晚饭在胃里翻江倒海。
“你……倒了什么东西下去?”我问。
“就……昨天煮了碗泡面,吃剩的汤就倒进去了。”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把泡面汤倒进去了?带油的?”
她点了点头。
我扶额。
大姐,你是生活白痴吗?这种高油脂的东西直接倒,不堵才怪。
“行吧,我看看。”
我卷起袖子,开始检查。
水槽下面连接的管道是那种U型存水弯,多半是这里堵了。
“家里有工具吗?扳手,或者铁丝也行。”我问她。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扳手?那是什么?”
我:“……”
得。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林总在工作上能指挥千军万马,在生活上就是个十级残障。
“没有铁丝,衣架行吗?”她弱弱地问。
“……也行。”
她赶紧跑去阳台,拿来一个细细的铁丝衣架。
我把衣架拧开,掰直,在头上弯了个小钩子。
一个简易的疏通器就做好了。
“你站远点,可能会溅出来。”我提醒她。
她听话地退到厨房门口,紧张地看着我,像在看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
我戴上她找出来的一双橡胶手套,深吸一口气,把铁丝捅进了下水道口。
那手感……一言难尽。
黏腻,湿滑,还带着一种奇怪的阻力。
我强忍着恶心,用铁丝在里面搅动,试图把堵塞物勾出来。
捅了半天,没什么效果。
看来堵得很死。
“不行啊,太里面了。”我说。
林溪的表情更绝望了。
“那……那怎么办?”
“得把下面的管子拧开。”
我指了指水槽下面的U型管。
“这个……能拧开吗?”她问得像个好奇宝宝。
“能,但是拧开之后,里面的脏东西会全流出来。”我看了看地上,连个盆都没有。
“你有盆吗?大一点的。”
“有有有!”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跑去卫生间,抱出一个粉色的塑料盆。
又是粉色的。
我发现她对粉色有种谜之执着。
我把盆放在管道下面,再次提醒她:“你确定要看吗?场面可能不太美观。”
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我……我想看着。”
行吧,勇士。
我用手使劲去拧那个U型管的活接。
常年没动过,拧得特别紧。
我憋红了脸,胳膊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林溪在旁边看着,好像比我还紧张,嘴巴微微张着,大气都不敢出。
“咔哒”一声。
拧开了。
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恶臭瞬间喷涌而出,伴随着一股黄黑色的、黏稠的液体,哗啦一下全冲进了盆里。
那味道,像是把一整个菜市场的垃圾桶倒扣在了我脸上。
我差点当场去世。
林...溪“哇”的一声,捂着嘴冲出了厨房。
我听到了卫生间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让你看,这下好了吧。
我忍着熏天的臭气,把盆里那些由头发、食物残渣、油脂块组成的恶心混合物倒进垃圾袋,打了三个死结。
然后我又用铁丝把管道里里外外捅了好几遍,确认没有残留物了。
最后把U型管重新拧好,打开水龙头。
哗啦啦——
清澈的水流顺畅地流了下去,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通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打赢了一场硬仗。
我脱下手套,洗了无数遍手,感觉那股味道还是如影随形。
林溪从卫生间出来了,脸色还有点白。
她看着空空如也、水流顺畅的水槽,眼睛里闪着光。
“通……通了?”
“通了。”我言简意赅。
她走到水槽边,自己打开水龙头试了试,又关上,又打开。
那开心的样子,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她激动地转过身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陈阳,你太厉害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厉害”这个词。
以前开会,我做的方案再好,她最多也就说一句“还行”。
这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职场色彩的夸奖,让我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没什么,小问题。”我故作淡定地摆摆手。
她看着我,脸颊又开始泛红。
这次不是尴尬,而是兴奋和……感激。
她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很认真地对我说:
“通了,我给你吃肉肉。”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意味,“肉肉”两个字还带了叠音。
我当场就愣住了。
大脑宕机了三秒钟。
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黑风寨女当家,在给我撒娇?
还说要给我吃“肉肉”?
这个叠词用得……太犯规了。
巨大的反差感,让我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还有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突然觉得,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甚至……还有点可爱。
“呃……不用那么麻烦吧。”我回过神来,有点结巴。
“要的!必须的!”她态度很坚决,“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必须好好感谢你!”
她说着,就拉开冰箱门。
我瞥了一眼,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但大部分都是速冻食品、肥宅快乐水和各种酱料。
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吃火锅吧!”她从冷冻室里拿出一大堆东西,有肥牛卷、羊肉卷、虾滑、毛肚……
看来她是个火锅爱好者。
“这……不太好吧,都这么晚了。”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八点了。
“有什么不好的?我说了要感谢你,就一定要感谢。”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食材拿出来解冻。
那股雷厉风行的劲儿,又有点像公司的那个林总了。
只是,穿着粉色兔子睡衣的林总,怎么看怎么违和。
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那……我帮你?”
“不用,你坐着,你是功臣,今天什么都不用干。”她把我按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我看着她娇小的身影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碌。
洗菜,拆包装,摆盘……
动作有些笨拙,一看就是平时不怎么做饭的人。
有几次差点把盘子打了,自己吓得一小跳,然后吐了吐舌头。
那个小动作,又让我看呆了。
这真的是我的老板吗?
我感觉我今天一天之内,把过去一年对她的认知全部推翻了。
很快,一个电磁炉摆在了餐桌上,锅里是红彤彤的牛油火锅底料,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香气瞬间占领了整个屋子。
刚才下水道的阴影,一扫而空。
“好了,可以吃了!”她把两罐啤酒放在桌上,“喝点?”
“……行。”
我们俩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锅翻滚的红汤。
气氛有点奇妙。
“快吃啊,愣着干嘛。”她夹了一大筷子肥牛,在锅里涮了几下,然后放进我的碗里。
“尝尝,这个肉超好吃的。”
我低头看着碗里的肉,心里五味杂陈。
被女上司投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夹起肉,放进嘴里。
很香,很辣。
“怎么样?”她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好吃。”我说的是实话。
她开心地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哦,因为她以前从来不对我笑。
“好吃就多吃点。”她又给我夹了好多东西,虾滑、毛肚、午餐肉……很快我的碗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你也吃啊。”我说。
“嗯。”
她自己也开始吃,吃相很秀气,但速度不慢。
看得出来,是饿坏了。
我们俩一开始都没怎么说话,就是埋头猛吃。
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杯啤酒下肚,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酒精是个好东西,能融化一切坚冰,包括人和人之间的那堵墙。
“陈阳。”她突然开口。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她看着我,眼神有点飘忽。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送命题?
我说“是”,明天就得滚蛋。
我说“不是”,又显得太虚伪。
我斟酌了一下,决定说点场面话:“怎么会呢,林总您能力强,要求高是正常的。”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能力强?要求高?说白了不就是脾气臭,不近人情吗?”
她喝了一大口啤酒,继续说:“公司里的人,是不是都叫我‘黑风寨女当家’?”
我心里一惊。
她怎么知道?
难道公司里有她的卧底?
我没敢接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她看我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果然是。”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落寞。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比你们大部分人都小,刚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底下的人没一个服我的。开会的时候,那些老油条当着我的面就敢顶嘴。我提的方案,他们阳奉阴违,背后搞小动作。”
“我要是不狠一点,不强势一点,这个团队根本带不起来。”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静静地听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讲这些。
我一直以为,她天生就是那么强势,那么不好惹。
原来,那身盔甲,是她后天一点一点穿上的。
“你知道吗,我刚来公司的时候,有个项目,我熬了三个通宵做的方案,被一个副总监轻飘飘地一句‘太年轻,没经验’就给否了。然后他转头就把我的创意改了改,当成自己的报上去了。”
“我去找大老板理论,大老板跟我说,职场就是这样,要学会适应。”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在这个地方,善良和软弱是没用的。你必须比别人更狠,更有手段,才能站得住脚。”
锅里的红汤还在翻滚,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像是她心里压抑不住的情绪。
我看着她,眼前的她,和那个在会议室里拍着桌子骂人的林总,形象慢慢重叠,又慢慢剥离。
我好像……有点理解她了。
“辛苦了。”我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三个字。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圈却有点红。
“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辛苦了’的下属。”
“我爸妈都只会问我,这个月奖金多少,什么时候升职,什么时候买更大的房子。”
“他们觉得我轻轻松松就能挣很多钱,觉得我风光无限。”
“没人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失眠,要吃褪黑素才能睡着。没人知道,我上个季度因为压力太大,得了急性胃炎,半夜一个人打车去挂急诊。”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点哭腔。
我有点手足无措。
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脆弱,无助,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我默默地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去,擦了擦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不起,喝了点酒,话就多了。”
“没事。”我说,“偶尔说说,会好受点。”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陈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在公司装得跟个女王一样,回到家连个下水道都搞不定。”
我摇了摇头。
“不觉得。”
“我觉得……很真实。”
“每个人都有两面性吧。一面给别人看,一面留给自己。”
“你在公司是林总,但你也是林溪。”
我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我居然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林溪也愣住了,她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陈阳。”
“嗯?”
“你……是不是谈过很多次恋爱?”
我差点被一口啤酒呛到。
这话题跳跃得也太快了吧?
“没……没有啊,就谈过一次。”我老实交代。
“是吗?”她好像有点不信,“我觉得你挺会安慰人的。”
“可能……因为我那个前女友,也跟你有点像。”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说完我就后悔了。
在一个女人面前,尤其还是你上司面前,提另一个女人,简直是作死。
果然,林溪的眼神变了。
“哦?是吗?怎么个像法?”她饶有兴致地问,但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危险。
我头皮发麻。
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填完。
“就是……也是外表看起来很强势,其实心里很软的那种。”
我想起了我的前女友,小雅。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在这座城市打拼。
她也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孩,工作起来不要命。
我们曾经很相爱,但最后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开了。
她说我太安于现状,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说她累了,不想再等我长大了。
分手那天,她哭得很伤心,但话说得很绝情。
“那你为什么分手了?”林溪追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可能……是我不够好吧。”我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啤酒,试图用酒精麻痹那种熟悉的刺痛感。
“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全感。”
林溪没再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理解,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一刻,我们俩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好像彻底消失了。
我们不再是上司和下属。
我们只是两个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各自背负着一身疲惫和伤痕的普通男女。
因为一截堵塞的下水道,和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偶然地,看到了彼此最柔软的内核。
那顿火锅,我们吃了很久。
从八点,一直吃到快十一点。
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生活,聊过去,聊未来。
我发现,她其实懂得很多。
她喜欢看老电影,喜欢听古典乐,甚至还知道哪个球星最近转会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知道KPI和PPT的女魔头。
她是一个立体的,鲜活的,有血有肉的,林溪。
快十一点的时候,我看了看时间,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嗯。”她点了点头,站起来送我。
走到门口,我换鞋的时候,她突然说:
“陈阳。”
“嗯?”
“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你也请我吃饭了。”我笑了笑。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愿意听我说那些废话。”
我心里一暖。
“那我也谢谢你,请我吃了一顿这么好吃的火锅。”
她也笑了。
“以后……要是再堵了,还能找你吗?”她问,有点小心翼翼。
我故意逗她:“可以是可以,不过下次要收费了。”
“好啊。”她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你开个价。”
我愣住了,开玩笑的,她当真了。
“跟你开玩笑的。”我赶紧说。
她却摇了摇头:“我没开玩笑。我觉得,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是小问题。用钱解决不了的,才麻烦。”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比如……像今天这样,能有个人陪着说说话。”
我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她关上门的前一秒,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那里,穿着那身粉色的兔子睡衣,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玄关里,显得有些单薄。
我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倒映出我有些恍惚的脸。
走出单元楼,晚上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没有打车,而是选择走去地铁站。
我想一个人,慢慢走走。
我的脑子里,全是今晚发生的一切。
那个穿着西装的女王,那个穿着兔子睡衣的女孩,那个在饭桌上说着自己委屈,眼圈泛红的林溪。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或许,都是。
就像我,在公司是那个唯唯诺诺、任劳任怨的陈阳,在朋友面前是那个插科打诨、口无遮拦的陈阳,在父母面前是那个报喜不报忧、假装一切都好的陈阳。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无数个面具之下。
偶尔有那么一个瞬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面前,我们卸下了防备,露出了面具下那张疲惫又真实的脸。
这种感觉,很奇妙。
甚至,有点让人上瘾。
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一看,是林溪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转账截图。
500元。
下面跟着一条消息:“通下水道的劳务费,和车费。”
我有点哭笑不得。
这人,还真是一板一眼。
我没收,点了退还。
然后回了一句:“一顿火锅,已经够了。”
过了几秒钟,她回了过来。
“一码归一码。”
还是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
我有点无奈。
想了想,我回她:“那这样吧,这钱我先收下,下次你再请我吃火锅,我来买单。”
我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这样一来,不就有下次了吗?
等等。
我为什么会想有下次?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对方的对话框里,一直显示着“正在输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来一个字。
“好。”
后面还跟了一个表情。
是一个小猫点头的动图。
我看着那个动图,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反差萌,真是绝了。
那个周末,我老老实实地在家加班,把那份复盘报告改了八百遍。
周日晚上,我发给了林溪。
她很快回了两个字:“收到。”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我心里有点忐忑。
不知道经过了周五晚上那件事,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
周一早上,我怀着一种上坟般的心情走进公司。
刚坐下,李哥就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问:“陈阳,老实交代,周五晚上跟林总干嘛去了?从实招来!”
“说了,聊人生聊理想。”我面不改色。
“切,骗鬼呢。”李哥一脸不信,“不过说真的,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啊。”
“是吗?哪里不一样?”
“精神头好像足了点,没那么丧了。”
有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可能……是昨晚睡得好吧。
说来也怪,周六晚上还失眠,周日晚上,跟林溪聊完天之后,我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
上午十点,开部门例会。
我坐在会议室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林溪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又变回了那个“黑风寨女当家”。
她点评上周工作的时候,依旧犀利,毫不留情。
好几个同事被她怼得面红耳赤。
轮到我汇报的时候,我心里直打鼓。
我讲的是我周末改了八百遍的那个方案。
讲完之后,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审判。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林溪。
她翻了翻手里的文件,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我。
那眼神,和平时一样,冷静,锐利。
我甚至觉得,周五晚上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嗯。”
她开口了。
“这个方案,比上一版有进步。”
“数据分析的逻辑清晰了,结论也更有说服力。”
“但是……”
我心头一紧,知道重点来了。
“……第三部分的市场预估,还是有点过于乐观。会后你再根据最新的行业数据,微调一下。”
说完,她就把目光转向了下一个人。
我愣在原地。
这就……完了?
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劈头盖脸的痛骂。
甚至……还给了一句肯定?
“比上一版有进步”?
这在她的字典里,几乎等同于“干得漂亮”了。
我旁边的李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朝我比了个大拇指,口型是“牛逼”。
我有点恍惚地坐下。
我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主位上的林溪。
她正专注地听着下一个人的汇报,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
但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她的嘴角,似乎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向上扬起的弧度。
一闪而过。
快到让我以为是错觉。
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有点飘。
工作效率出奇地高。
下午,我把修改后的方案发给她。
这次,她回了三个字:“可以了。”
我看着那三个字,心里竟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
比我上个项目拿了奖金还要开心。
我一定是疯了。
下班的时候,我正收拾东西,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林溪。
“今晚有空吗?”
我心跳瞬间加速。
“有……有空。林总有事?”
“上次的火锅,还剩了些食材。再不吃就坏了。”
我看着这条消息,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我感觉自己的脸一定很烫。
“老地方,还是我那个地址。”
“这次,你买单。”
后面,又跟了那个小猫点头的动图。
我盯着那个动图,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
我回了一个字。
“好。”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她家。
还是那个空旷的房子,还是那身粉色的兔子睡衣。
不同的是,这次她家没那么乱了。
茶几上收拾干净了,沙发上的衣服也叠好了。
看得出来,是特意整理过的。
我提着从楼下超市买的几样新鲜蔬菜和一瓶红酒。
“不是说我买单吗?怎么还买东西?”她嗔怪道。
“这是追加投资。”我笑着说。
她被我逗乐了。
我们俩很有默契地,一个洗菜,一个准备锅底。
很快,火锅的香气又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边吃边聊。
聊公司里的八卦,聊最近上映的电影,聊房价,聊梦想。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们都喜欢同一个导演,都讨厌吃香菜,都觉得周末的懒觉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
吃完饭,我主动承担了洗碗的工作。
她也没跟我抢,就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陈阳。”
“嗯?”我一边刷着碗,一边应声。
“你……觉得我怎么样?”她突然问。
我的手一滑,盘子差点掉下去。
这个问题,比上次那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还要命。
我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擦了擦手。
我看着她。
厨房的灯光很柔和,打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很温柔。
她也在看着我,眼神里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点点不易察uca觉的羞涩。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我觉得……你很好。”
“一开始,我觉得你是个不近人情的工作狂,后来,我觉得你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迷糊。”
她听到这里,脸红了,想反驳,但又没说出口。
我笑了笑,继续说:“再后来,我发现,你只是一个用坚硬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普通女孩。”
“你很努力,很坚强,也很……孤独。”
“你值得被人看见,也值得被人心疼。”
我说完,空气就安静了。
我能听到我们俩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像在打鼓。
林溪的眼睛里,慢慢地,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没有哭,只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她慢慢地,朝我走近了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半米。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火锅残留的烟火气。
是一种很安心的味道。
“陈阳。”她的声音有点哑。
“你……也是。”
“你也值得。”
她说完,踮起了脚尖。
然后,一个柔软的,温热的,带着一点点啤酒和辣味的吻,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我只感觉到,我的心,好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那个吻,很轻,很短。
一触即分。
她退了回去,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不敢看我,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
“我……我……”她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那根最柔软的弦,被狠狠地拨动了一下。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她惊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郑重地说道:
“林溪,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像是有无数颗星星,在里面同时炸开。
然后,那些星星,又变成了一颗一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哭了。
但这次,是笑着哭的。
“笨蛋。”她带着哭腔骂我。
“你才发现啊。”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很软,很小一只,靠在我怀里,刚刚好。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
窗外,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璀璨,但冰冷。
但那一刻,我抱着怀里的这个人,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的温暖。
原来,所谓的归属感,不是一栋房子,一份工作。
而是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一个人,能看穿你所有的伪装,拥抱你全部的脆弱。
她会对你说:“辛苦了。”
你也可以对她说:“有我在。”
故事的后来?
后来,我还是那个资深杂役陈阳。
林溪还是那个黑风寨女当家林总。
在公司,我们依然维持着上司和下属的距离。
她依然会因为我方案里的一个错别字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我依然会在背后和同事吐槽她是个没人性的资本家。
但是,所有人都觉得,林总好像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都紧绷着。
偶尔,开会的时候,会开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有一次,李哥的儿子生病,他想请假,又怕被骂,磨蹭了半天。
结果林溪知道了,直接批了假,还让他赶紧去医院,工作的事别担心。
李哥回来后,跟我感慨:“咱们林总,好像有点人情味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不是她变了。
是她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卸下盔甲的地方。
而我,也有了变化。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工作充满抱怨,得过且过。
我开始主动去学习新的东西,去争取更有挑战性的项目。
因为我知道,我身边站着一个那么优秀的人,我也要努力,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我们会在下班后,像特工接头一样,在某个地铁口碰面。
然后一起去逛超市,买菜,回家做饭。
我们会窝在沙发上,盖着同一条毯子,看一部老电影。
她会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看到感人的地方,就偷偷抹眼泪。
我会在她周末还要加班的时候,给她煮一碗热腾腾的面,然后安安静静地在旁边陪着她。
我们也会吵架。
因为今天谁洗碗,因为一部电影的结局。
但我们从不冷战。
每次吵完,她都会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委屈巴巴地说:“陈阳,你凶我。”
然后,我就会立刻缴械投降,把她抱进怀里,跟她道歉。
生活,就是这样。
由无数个这样琐碎的,温暖的,真实的瞬间组成。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有一次,我们又在家吃火锅。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我看着对面那个素面朝天,穿着卡通睡衣,吃得满嘴是油的女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含糊不清地问。
“我在想,如果公司的同事看到你这个样子,会不会惊掉下巴。”
她白了我一眼:“那他们要是知道,大名鼎鼎的陈策划,在家连个酱油瓶都拧不开,会不会也惊掉下巴?”
我老脸一红。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在她面前丢脸的时刻。
“那不一样。”我嘴硬。
“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那是……为你保留的专属无能。”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陈阳,你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我看着她灿烂的笑脸,心里一片柔软。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林溪。”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初让我去你家,通下水道。”
她也握紧我的手,笑着说:
“那我也谢谢你。”
“真的把它,通开了。”
我们相视而笑。
窗外,夜色温柔。
屋子里,火锅的暖意,经久不散。
我知道,在这个巨大的,时常让人感到孤独的城市里,我找到了我的港湾。
而那个曾经堵住我职业生涯十字路口的下水道,最终,却通向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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