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1989年春,第一次晕厥把方志纯送上急救车。那时许多同龄的老同志还在写回忆录,他却被堵在血栓造成的狭小循环通道里。省委与省军区研究后,决定安排他长期住院,一切医疗用度按副部级标准执行。对外只说“静养”,内里其实人人都懂——若想再见他,最好赶早。
医院做到了极致,该上的溶栓药一支没少,该有的康复项目也一步不落。医生们心里清楚:延寿可以,根治难。大多数日子里,方志纯只能靠轮椅转到走廊,晒一晒玻璃窗透进来的有限阳光。尽管如此,他仍要求把襟口按钮扣得严严实实,发白的中山装经常熨得平平整整,“不能让后辈看见老兵的邋遢样子”,他这么说。
住院期间,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曾一起挨过饿、蹲过战壕的老战友赶来南昌,倒水、铺床都是老伴朱旦华亲手操办。她比丈夫小六岁,当年在新疆监狱相识并肩作战,如今在病房守护再无怨言。有人感叹:“朱大姐,你这样辛苦,真不容易。”她笑着摆手,“他打了一辈子仗,我多跑几趟楼梯算什么。”
1992年冬,一场感冒让方志纯高烧不退,主治医生李俊抹着汗从急救室出来,同朱旦华低声说,“我们尽力,让您老早做准备吧。”那晚南昌下起小雪,医院门前的香樟树被映成一片黯淡银色,好几位老首长连夜赶到,只为看上一眼。
身体渐渐败退,头脑却依旧清醒。1993年7月27日早晨六点不到,他忽然执意要起床。护士赶紧帮忙,朱旦华递来眼镜,还没来得及问缘由,方志纯轻声:“今天精神不错,你陪我聊会儿。”他先回忆在赣北剿匪的往事,又讲延安边区农民分到土地时的笑脸,说到高兴处甚至轻轻打了个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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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十分,他停止叙旧,目光转向窗外,医院对面的老樟树正好被阳光照亮。他招手示意朱旦华靠拢,声音压低:“我有一个要求。”女人的眼眶瞬间湿润,手却伸得更紧,“你说。”这一句对话,房里就他们两个人听见。对医生而言,这是常见场景;对革命伴侣来说,这是终局叮嘱。
方志纯的想法很简单,也极具象征意义:骨灰必须回到家乡湖塘村,埋在松树下。理由他只说了一句,“戈阳湖塘出过98位牺牲的烈士,我不能缺席。”讲话的时候,他没有刻意拔高音量,但每个字像钉子落在木板上,结结实实。朱旦华没有追问,点头即是誓言。
事实上,湖塘村并不起眼,一个两千多人的小村落,距抚河不到十公里。土改时期,村民把自家大米腾出来供给县里游击队;抗美援朝时,又送走二十三名青壮,五人战死异国。村口那棵老松树见证了太多白布裹身的归人,也见证了一个村庄对“牺牲”二字的沉默接受。方志纯认定那是他归队的最后一站。
7月31日凌晨两点二十分,病房里的心电图出现最后一次波形。值班护士按下抢救铃,医生冲进来做心肺复苏。十分钟后,医嘱改成“宣告临床死亡”。记录本上写着:享年八十三岁。医护人员短暂肃立,随后开始例行程序。此刻的朱旦华站在病房门口,背脊笔直,手里攥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按照中央关于副部级以上老干部的丧葬规定,遗体火化,骨灰由家属带回。江西省有关部门主动提出在英雄城安放骨灰盒,供后人瞻仰。朱旦华婉拒,“他生前已定好归处。”在场的干部理解地点头,档案处随即补充一条批示:尊重烈士遗愿。
八月初,江西进入伏天,高速路面能把鞋底烤得发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送行人潮。骨灰盒离开南昌的那天,有车队有警车,却没吹号没敲锣。人群两侧站满了年逾花甲的老兵,他们右手敬礼,左手紧握拐杖,动作虽慢却不曾抖动。
车队转入乡镇公路时,道路边出现更多朴素身影。有人在肩头搭着毛巾,有人抱着小孩。四十多公里的路,愣是被自发出门的乡亲排了将近三分之一。方志纯的外孙悄悄数过,差不多一千人。同行的年轻司机忍不住低声惊叹:“这就是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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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两点半,车停在湖塘村口。松树下早已摆放一张木桌,桌上盖着红布,中间留出尺把长的空位。朱旦华把骨灰盒轻轻放下,不使用任何仪式辞令,只说一句:“老方,到家了。”随即侧身让开,让村民们依次鞠躬。
埋葬地点选在松树北侧。为什么不是正下方?老支书给出解释:松树根系发达,怕时间久了顶动骨灰坛。右边两尺半的空地正好,既在松荫下,也为日后再添烈士留出余地。几位年轻人挥锹挖土,朱旦华一直看着,直到最后一铲覆上,才别过头擦泪。
有意思的是,葬礼上没人喊口号,却比任何口号都庄重。村民自动把收音机调到最低,连狗吠都像被拴住。方志纯曾说,“真正的纪念是活人的坚持,而不是炫目的碑。”今天,湖塘村用沉默回应了这句话。
傍晚风起,松针沙沙作响,像士兵的皮靴踩过枯叶。朱旦华走到树下,抬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那是丈夫少年时代练刺杀时常握的“敌人”,也是老年归宿。旁人劝她早点回省城,她摇头,决定暂居村里几日,“守他七天,也给自己七天”。没人再劝。
在湖塘村待到第六夜,她妥帖把丈夫留下的一叠笔记交给县档案馆。那批材料里,既有解放赣北的战场地图,也有省长任内调研粮食产量的原始数据。档案馆工作人员翻了几页便惊喜连连。朱旦华提醒:“别再让它们发霉。”对方忙不迭保证。
送出资料那天黄昏,天边霞光染红了整片稻田。路人问朱旦华,“大姐,这些老物件还值钱吗?”她摆摆手,“不是值钱,是值命。”一句平静,却把口号式的崇高转换成具象的重量,听者瞬间沉默。
第七日清晨,她踏上返程大巴,背包里只放了一瓶湖塘的泥土和几根松针。车窗外,村里的孩子追着车跑了十几米才停下,连喊“朱奶奶再来”。看得出来,这一别并非生命中的别离,而是一种循环:从革命到生活,再从生活返回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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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湖塘村修建纪念广场时,县里有人建议把方志纯骨灰迁入烈士陵园。朱旦华回信二十八字:“他已在列,不必搬动。松树根深,安然无恙。”字迹遒劲,态度坚定。迁葬的提议就此搁置。
如今,走进湖塘,第一眼仍是那株老松。在它西北角立着一块不起眼的小石牌,毫无官腔,仅刻四行小字:方志纯,1910—1993;共和国耕耘者;此处长眠;与乡魂同在。
远道而来的参观者总会诧异:副部级干部的墓怎么如此简朴?村民往往端上茶水,轻声回答,“他自己挑的。”茶水无味,却解渴。故事亦然。
方志纯最后那句“我有一个要求”,落点不在骨灰该去哪,而在价值归属。他选择一棵松,实则选择与98位烈士并肩。若问这要求算不算奢侈,恐怕只能说——对他而言,这是一名老兵的编制,自然要回原来的排位。
多年之后,松阴浓密,草木葳蕤。偶有风过,枝头摇荡出沙沙声,像老同志之间低沉却清晰的口令:集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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