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婆婆打来的。
彼时我正窝在沙发里,给怀里的女儿喂奶。
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住,只漏进来一丝金边,像给这个昏暗的房间描了个边。
女儿的呼吸声很轻,像小猫的爪子挠在心上,又软又痒。
手机在旁边嗡嗡地震动,屏幕亮起,跳动着“婆婆”两个字。
我腾出一只手,按了接听,开了免提。
“喂,妈。”
“哎,吃了没?”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像夏日午后池塘里呱呱叫的青蛙,充满了生命力。
“吃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杨杨的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超了重点线好几十分呢!”
林杨是我的小叔子,老公林舟的亲弟弟。
我心里也替他高兴,扯出一个笑:“那太好了,这下您跟爸能放心了。”
“可不是嘛!”婆婆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喜悦几乎要从听筒里溢出来,砸在我脸上,“这孩子争气!我跟你爸这半辈子的心血,没白费!多亏了你,那段时间没在家,家里安安静静的,他才能定下心来学习。”
我的心,轻轻地沉了一下。
像一颗石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了深井里。
“应该的。”我说,声音有些干。
“所以你看……”婆婆的话锋转得很快,快得像一把锋利的刀,毫无预兆地就捅了过来,“你坐月子这段时间,在娘家好吃好喝的,我跟你爸也没亏待你娘家人吧?这杨杨考上了大学,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跟林舟,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我愣住了。
怀里的女儿咂了咂嘴,似乎是吃饱了,小脑袋在我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
“妈,您的意思是?”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婆婆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我的意思是,杨杨能考上,你也是有功劳的。但是你在娘家坐月子,我们也没法照顾,心里过意不去。这样吧,你出个一万块钱,就当是给杨杨的升学奖励,也算是……也算是你这段时间没在家的‘补偿’,两全其美,你看多好?”
补偿。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抱着女儿,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感觉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那一丝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阳光,也变得刺眼起来。
我懵了。
真的。
脑袋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糟糟的棉花,嗡嗡作响。
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到我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几个月前的一切。
那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像一口倒扣过来的锅,沉甸甸地坠着我的身体。
走路的时候,我必须扶着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我们和公婆、小叔子住在一起,一个老旧的两室一厅。
我和林舟一间,公婆一间,小叔子林杨就在客厅用帘子隔出来的一个小角落里。
房子很小,小到我夜里翻个身,都能听到隔壁公公的咳嗽声。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饭菜香、药油味,还有老房子自带的、挥之不去的霉味。
小叔子林杨,那时候正好处在高三冲刺的节骨眼上。
他很瘦,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整天埋在书本里,像一株需要小心呵护的豆芽菜。
家里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格外紧张。
电视不敢开大声,走路要踮着脚,连说话都得压着嗓子。
整个家,就像一个被吹得鼓鼓的气球,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戳破了。
那天晚饭,婆婆炖了一锅鸡汤,香气在小小的客厅里弥漫。
她给林杨盛了满满一大碗,鸡腿、鸡翅,全是最好的部分。
然后给我盛了一碗,最后才是她和公公,以及林舟。
饭桌上,婆婆清了清嗓子,说:“有个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看着她。
“你看,你这马上就要生了。生了孩子,家里肯定就更闹腾了。孩子一哭,那可是惊天动地的。”
她看了一眼林杨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
“杨杨这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一天都耽误不起。这要是被吵到了,影响了考试,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喝汤。汤很烫,烫得我的舌头有点麻。
林舟开口了:“妈,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婆婆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商量,只有通知,“等孩子生了,你就回你娘家去坐月子吧。”
“你娘家妈肯定能把你照顾得好好的,比我这个老婆子周到。我们呢,也能腾出手来,全心全意地照顾杨杨。等他考完试,一切都好了,你再回来。你看,这样安排,对谁都好。”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一声,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向林舟。
他皱着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夹了一块鸡肉放进我碗里,低声说:“多吃点。”
那一刻,我感觉碗里的鸡汤,一下子就凉了。
凉得彻骨。
我不是没想过反驳。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孩子,就要为了他的前途让路?
凭什么我生孩子,坐月子,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情,要被当成一个“麻烦”,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问题”?
可是,我看着婆婆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看着公公沉默不语默认的态度,再看看林舟那副欲言又止、左右为难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家里,小叔子的前途,是天。
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而我,一个即将生产的儿媳妇,我的感受,我的委屈,在这片“天”的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我点了点头,说:“好。”
声音很轻,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但我知道,他们都听见了。
因为婆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懂事。
这个词,有时候听起来,真像一句骂人的话。
孩子是在预产期那天准时发动的。
阵痛来临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我疼得浑身是汗,把床单都抓皱了。
我推醒林舟,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慌里慌张地穿衣服。
外面的客厅里,公婆也被惊醒了。
我听到婆婆在门口压低声音对林舟说:“动静小点!别吵醒你弟弟!”
那一瞬间,所有的疼痛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去医院的路上,林舟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怕,别怕,有我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男人,在他的家里,却连一句为我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爱,就像这老房子的墙壁,看起来坚固,其实一推就倒。
女儿出生了,六斤八两,很健康。
护士把她抱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哭了。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不知道是喜悦,还是委屈。
或许,都有吧。
在医院住了三天,出院那天,是我爸妈来接我的。
林舟要去单位请假,婆婆说她要在家给林杨做饭,走不开。
我妈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把我扶上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医院的大门。
林舟站在那里,冲我挥手。
阳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看起来那么孤单,又那么无力。
回到娘家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我妈给我收拾了一个朝南的房间,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带着阳光和肥皂的香气。
她炖了鲫鱼汤,奶白色的汤汁,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什么都比不上,但起码,没人给你气受。”
我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坐月子的日子,其实很平静。
我妈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每天的月子餐,变着花样地做。
她怕我无聊,还特意去租了很多碟片给我看。
我爸呢,每天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房间里看他的小外孙女。
他会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起来,嘴里念叨着:“哎哟,我的乖乖,想外公了没有?”
那是我整个孕期以来,最放松的一段日子。
身体上的疲惫,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一点点恢复。
但心里的那个洞,却好像越来越大。
林舟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
问我吃了什么,孩子乖不乖,身体怎么样。
听起来,关怀备至。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的通话,总是很短暂。
因为他那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婆婆在喊他去买酱油,或者林杨在问他一道数学题。
他总是匆匆地说:“先不说了啊,家里有事。”然后就挂了电话。
他来看过我几次。
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他会抱着女儿,笨拙地哄着,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
但他待不了多久。
婆婆的电话就会追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你弟弟明天要模拟考,你回来给他检查一下卷子。”
“家里没菜了,你顺路去菜市场买点回来。”
他就像一个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停地旋转,身不由己。
有一次,他来的时候,脸色很差。
我问他怎么了。
他犹豫了很久,才说:“我妈……她觉得你妈把你照顾得太好了。”
我没听懂:“什么意思?”
“她说,你妈天天给你炖汤,买那么多好吃的,太破费了。她说,我们家现在情况紧张,杨杨马上要上大学了,到处都要用钱,不能这么大手大脚。”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我妈愿意的!她心疼我!这跟你们家有什么关系?”
“你别激动,”林舟赶紧安抚我,“我知道,我知道。我跟她说了,但她听不进去。她觉得……觉得我们欠了你娘家的人情。”
我气得笑了起来。
欠了人情?
是谁把我像个包袱一样,从自己家里赶出来的?
是谁在我最需要照顾的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
现在,他们反倒觉得,我被照顾得太好,是一种“错误”?
那天,我们第一次为这件事吵架。
隔着电话,我能听到他声音里的疲惫和无奈。
“你就不能理解一下我妈吗?她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弟俩长大,不容易。她这辈子所有的希望都在我们身上,尤其是在杨杨身上。”
“那我呢?”我问他,“林舟,我呢?我算什么?你的妻子,你孩子的妈妈,在你妈的眼里,就只是一个会影响你弟弟考试的麻烦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他只是叹了一口气,说:“等杨杨考完试,一切都会好的。”
又是这句话。
等杨杨考完试。
好像只要林杨考完试,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所有的委屈都会烟消云散。
那时候,我天真地信了。
我以为,这只是暂时的。
我安慰自己,等小叔子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我会搬回去,和林舟,和我们的女儿,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
我甚至开始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高考那天,天气很热。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抱着女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说不紧张,是假的。
我比自己当年高考还要紧张。
因为我知道,这场考试,不仅决定了林杨的未来,也决定了我未来的生活。
成绩出来那天,林舟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考上了!考上了!比预想的还要好!”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我说:“太好了。”
他说:“老婆,辛苦你了。等过两天,我就去接你和孩子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我等了太久了。
挂了电话,我抱着女儿,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我说:“宝宝,我们要回家了。”
女儿好像听懂了,冲我咯咯地笑。
她的笑声,像清脆的铃铛,把过去一个多月的阴霾,都驱散了。
我以为,我终于等到了那个“一切都会好”的时刻。
我以为,苦尽甘来了。
可我没想到,等着我的,不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而是一张一万块钱的账单。
“……你看多好?”
婆婆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她说的不是一个荒谬的要求,而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提议。
我抱着已经睡熟的女儿,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
从指尖,一直冷到心脏。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妈,我没有钱。”
我说的是实话。
我怀孕后期就辞职了,身上没什么积蓄。
林舟的工资卡,一直在婆婆那里。
她每个月会给我们一些生活费,仅此而已。
“怎么会没钱呢?”婆婆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你爸妈没给你吗?你坐月子,他们不得表示表示?”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爸妈给我的,那是他们的心意。跟你,跟你们家,没有关系。”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婆婆的声音尖锐起来,“什么叫我们家?你不是我们家的人吗?现在杨杨考上大学了,这是我们全家的大喜事!你作为大嫂,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
“一家人,就该这么算计吗?”我反问她。
“这不是算计,这是道理!”婆婆的声音振振有词,“你想想,要不是为了让你给杨杨腾地方,我们用得着让你回娘家吗?你在娘家,我们省了多少事?省了多少钱?现在让你拿一万块钱出来,多吗?不多!”
我被她这套歪理,气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在她的逻辑里,这一切都是一笔交易。
我回娘家坐月子,为他们省了事,省了钱。
所以,我理应把这些“省下来”的钱,再吐出来,用在他们认为更重要的地方。
比如,小叔子的前途。
我的付出,我的委...屈,我身体和心理上承受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都可以被量化成金钱。
而且,价值一万块。
“这件事,你跟林舟商量过了吗?”我问,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我希望,林舟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希望,这一切只是婆婆一个人的异想天开。
“商量什么?”婆婆不屑地说,“他是我儿子,我生的,我养的,他敢不听我的?我跟你说,就是通知你一声。钱你准备好,过两天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饭,庆祝杨杨金榜题名,到时候你把钱给我。”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
她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盖在眼睑上。
她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的妈妈,此刻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和失望。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她的襁褓上。
无声无息。
我给林舟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背景音很嘈杂,有音乐声,有划拳声。
“喂?老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甚至有点醉意。
“你在哪?”我的声音很冷。
“在外面跟朋友吃饭呢。庆祝杨杨考上了大学!”他大着舌头说,“老婆,我跟你说,我太高兴了!我弟弟,真给我们老林家争光!”
我没有理会他的兴奋。
我只是平静地问:“妈让我出一万块钱,给林杨当升学奖励,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嘈杂的背景音还在,但他的声音,消失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妈跟你说了?”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所以,你是知道的。”
“不是……老婆,你听我解释。”他急切地说,“我妈也是为了我们好。你想啊,杨杨以后有出息了,我们脸上也有光,是不是?他以后能挣大钱了,还能忘了我们吗?”
“所以,我就应该拿这一万块钱,去投资他的未来?”我冷笑着问。
“话不能这么说……”
“林舟,”我打断他,“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在你心里,我和女儿,到底算什么?”
他又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伤人。
因为它代表着默认,代表着无视,代表着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老婆,不就是一万块钱吗?至于吗?”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疲惫,“我们是一家人,你为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钱的事情,你想办法跟你爸妈先周转一下,等以后我们手头宽裕了,再还给他们不就行了?”
“你让我去跟我爸妈要钱,来填你们家的窟窿?”
“怎么能叫窟窿呢!这是喜事!”
“对,是你们家的喜事。”我说,“跟我,没有关系。”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把他拉黑了。
微信,电话,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坐在黑暗里,抱着女儿,坐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你以为的爱情,你以为的依靠,在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以为的家人,在你最需要他们的时候,递给你的不是温暖的手,而是一把冰冷的算盘。
第二天,我爸妈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妈把我拉到房间,问我:“是不是跟林舟吵架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鬓边新增的白发,看着她眼里的担忧,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嚎啕大哭。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从怀孕时被要求回娘家坐月子,到婆婆那通要钱的电话,再到林舟那番“理所当然”的说辞。
我哭得喘不上气。
好像要把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我妈一直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她什么都没说。
等我哭够了,哭累了,她才递给我一杯温水。
她说:“傻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说?”
我爸在一旁,气得脸都青了。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欺人太甚!这叫什么人家!他们把我们女儿当什么了?生育机器?还是提款机?”
“行了,你少说两句。”我妈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我,语气却无比坚定,“这钱,我们一分都不会给。这个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跟你爸,养得起你,也养得起我们的外孙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漂泊在海上的一叶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接下来的几天,林舟和他的家人,开始了对我的轮番轰炸。
我的手机被我拉黑了,他们就打我爸妈的手机。
先是林舟。
他一遍一遍地道歉,说他那天喝多了,胡说八道。
他说他知道错了,求我原谅他,求我回家。
他说:“老婆,没有你和孩子,那个家就不算家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很真诚。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软了。
但我想起了他在电话里的沉默,想起了他那句“不就是一万块钱吗”。
我的心,又重新变得坚硬起来。
然后是婆婆。
她在电话里,不再是那天那个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开始打感情牌。
她说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多不容易,说她吃的苦,受的罪。
她说她不是真的想要我那一万块钱,只是想让我“表个态”,证明我心里有这个家。
她说:“你也是当妈的人了,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哪个当妈的,不盼着自己孩子好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
如果是在以前,我可能真的会心软,会觉得是自己太计较了。
但是现在,我不会了。
因为我已经看透了。
她所有的眼泪,所有的示弱,都只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
在她心里,只有她的儿子,她的家。
我,永远是个外人。
我爸接了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我女儿现在不想跟你们说话。你们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懂得尊重人了,再来找她。”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最让我意外的,是小叔子林杨。
他也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丝刚成年男生的青涩和局促。
他说:“大嫂,对不起。”
这是我从林家人嘴里,听到的第一句“对不起”。
他说:“我妈跟我哥做的事,我都知道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只顾着自己学习,忽略了你的感受。你为我做了那么大的牺牲,他们不该那么对你。”
“大嫂,那一万块钱,我不要。我上大学的钱,我自己可以去贷款,可以去打工挣。你别生我哥的气了,跟他回家吧。这个家,需要你。”
说实话,我有点感动。
这个一直被我当成“麻烦”源头的小叔子,反而是他们家最明事理的一个。
但是,感动归感动。
我回不去了。
不是因为那一万块钱。
而是因为,那道裂痕,已经出现了。
信任一旦崩塌,就很难再重建。
我平静地对他说:“林杨,谢谢你。但这跟你没关系,这是我和你哥,和你妈之间的事情。你好好的上你的大学,别想太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专心致志地照顾女儿。
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只会吃奶睡觉的小肉团,慢慢地学会了抬头,学会了翻身,学会了冲我笑。
她的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能给我带来巨大的喜悦。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林舟了。
或者说,我刻意地不去想他。
我把他,连同那段让我窒息的婚姻生活,一起打包,扔进了记忆的角落里。
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我以前是做设计的,虽然因为怀孕生子,已经脱离职场一年多了,但专业还没丢。
我开始在网上接一些散活。
一开始很难。
很多客户一听我是个在家带孩子的宝妈,就直接拒绝了。
但我不气馁。
我把自己的作品集整理好,一个个地去投。
终于,有一个客户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把设计稿改了十几遍,终于得到了客户的认可。
拿到第一笔设计费的时候,我抱着女儿,又哭了。
这一次,是喜悦的眼泪。
我发现,原来我不是只能依附于谁才能生存。
我靠自己,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甚至,更好。
这天,我正在电脑前画图,我妈推门进来。
她说:“林舟来了,在楼下。”
我的手,顿了一下。
鼠标在屏幕上,留下一个静止的光标。
“让他走。”我说,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他……他好像瘦了很多,看起来很憔-悴。”我妈的语气里,有些不忍。
“那也跟我没关系。”
“孩子,”我妈走到我身边,按住我的手,“下去见见他吧。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孩子的爸爸。有些事,总要说清楚的。”
我沉默了。
我妈说得对。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下了楼。
林舟就站在楼下的那棵大槐树下。
夏末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树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确实瘦了,也黑了。
整个人看起来,都笼罩在一种颓丧的气息里。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老婆。”他叫我,声音沙哑。
我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他。
“我……”他张了张嘴,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信封很厚,很旧。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钱,还有一张银行卡。
“钱是一万块。”他说,声音很低,“卡里,是我这几年存的所有积蓄,大概有五万多。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已经晚了。”他苦笑了一下,“这些钱,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但我不知道,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我搬出来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家里搬出来了。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房子。我想过了,我们不能再跟他们住在一起了。”
我的心,震了一下。
“我妈那边,我也跟她谈过了。我告诉她,如果你不回家,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那个家了。我告诉她,她可以只有林杨一个儿子,但我的女儿,不能没有妈妈。”
“她哭了,也骂了。骂我是不孝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但我不后悔。”
“老婆,我知道我以前很混蛋,很懦弱。我总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结果,却把你伤得最深。我总想着,等我弟弟考完试一切都会好,但我忘了,你的委屈,是不能等的。”
“那天你挂了电话之后,我一个人在外面坐了一夜。我想了很多。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你喜欢看海,我就带你坐了一夜的火车,只为了看一场日出。我想起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对你发的誓,我说要一辈子对你好,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可是,我食言了。”
他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
“我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我最应该保护你的时候,我却选择了退缩。”
“老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凉。
“我们不回那个家了。我们带着孩子,自己过。以后,我来保护你们。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
我能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和他眼底深处的悔恨与恳切。
我抽回了我的手。
我说:“林舟,太晚了。”
他的身体,僵住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不是一句‘对不起’,或者一些钱,就能抹平的。”
“我承认,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让我很意外,也很……感动。”
“但是,我不敢再相信你了。”
“我怕了。我怕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的时候,你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选择牺牲我。”
“我不想再过那种,需要看别人脸色,需要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当成‘麻烦’的日子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有我的事业,有我的女儿,有爱我的父母。我很满足。”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们,离婚吧。”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变得惨白。
他摇着头,嘴里喃喃地说:“不……不要……不要离婚……”
“林舟,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我说完,转身就走。
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心软。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背上。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跑着上了楼。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靠在门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
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了。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毫不在意地面对他了。
可是,当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会痛。
毕竟,我曾经那么深地爱过他。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
林舟没有纠缠。
他只是在签字的时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不舍,有悔恨,有痛苦,还有一丝……解脱?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女儿的抚养权,归我。
他每个月会支付抚养费。
他提出的那笔钱,我没有要。
我只拿走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离开民政局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林舟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说:“不用了。”
我们站在路边,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依然站在原地。
风吹起他的衣角,他的身影,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萧条。
我收回目光,看着前方。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他,以及他身后的那个家,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用自己挣的钱,在离我爸妈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公寓。
一室一厅,不大,但很温馨。
我把它布置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家具,阳台上种满了绿植。
阳光好的时候,我会抱着女儿,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给她讲故事,唱歌。
我的事业,也慢慢地走上了正轨。
因为认真负责,设计稿质量高,我的回头客越来越多。
后来,我干脆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很小,只有我一个人。
但我很满足。
我终于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给我和女儿,一个安稳的生活。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女儿也一天天长大,会叫“妈妈”了。
她叫出的第一声“妈妈”,含糊不清,却像天底下最动听的音乐。
我抱着她,亲了又亲。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偶尔,我也会在深夜里,感到孤单。
看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我会想起林舟。
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些甜蜜。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天亮之后,我依然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女儿的妈妈。
大概过了一年多。
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行业交流会。
在会场,我意外地遇到了林杨。
他比以前高了,也壮实了。
摘掉了厚厚的眼镜,整个人看起来,阳光开朗了很多。
他看到我,也很惊讶。
“大嫂?”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笑了笑:“别叫我大嫂了,叫我名字吧。”
他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们找了个角落,聊了一会儿。
他告诉我,他现在在读大二,学的是计算机。
成绩很好,拿了奖学金。
他还告诉我,自从我和林舟离婚后,他哥就变了一个人。
话变得很少,也不爱笑了。
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我妈,她也后悔了。”林杨说,语气有些低沉,“她现在老是念叨,说对不起你。说要不是她,我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身体也不太好,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头发白了一大半。”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后悔吗?
也许吧。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我哥他……他一直没再找。”林杨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他心里,一直有你。”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咖啡很苦,一直苦到心里。
“都过去了。”我说。
是啊,都过去了。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已经被时间冲刷得模糊不清。
剩下的,只有平静。
临走的时候,林杨对我说:“姐,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对他说。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林杨说的话。
我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丝毫的快意。
我只是觉得,有点悲哀。
为了一个所谓的“前途”,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值得吗?
或许,在婆婆当初看来,是值得的。
但现在呢?
我不知道。
回到家,女儿已经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房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看着她安睡的脸庞,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这就够了。
我的人生,也许不完美,也许有很多遗憾。
但我有她,就拥有了全世界。
又过了几年,女儿上了幼儿园。
我把工作室搬到了一个更大的地方,还招了两个助手。
事业越来越好,生活也越来越从容。
我爸妈催我,让我再找一个。
他们说:“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
我也试着去接触过几个人。
有的是朋友介绍的,有的是相亲认识的。
他们都很好,很优秀。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提不起兴趣。
好像,那颗爱人的心,已经在上一段婚姻里,被彻底耗尽了。
我渐渐地,也就不再强求了。
缘分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有,是锦上添花。
没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有一天,我带着女儿去公园玩。
女儿在草地上追着蝴蝶跑,笑声像一串串银铃。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走来。
是林舟。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朝着我走了过来。
他比几年前,看起来更成熟了。
也更沧桑了。
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好久不见。”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好久不见。”我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正玩得开心的女儿身上。
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愧疚。
“她……长这么大了。”
“是啊,都上幼儿园了。”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只剩下风声,和女儿的笑声。
“你……过得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说,“你呢?”
“也还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听说,你妈身体不好?”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嗯,老毛病了。前两年做了个手术,现在一直在家养着。”
“林杨呢?”
“毕业了,留在北京工作了。挺有出息的。”他说起弟弟,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那就好。”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就是……就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又是这句“对不起”。
我笑了笑,很淡。
“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看着我,眼神执拗,“在我这里,永远都过不去。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如果……如果当初我能勇敢一点,如果我们没有离婚,现在,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
因为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人生没有如果。
“爸爸?”
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女儿跑了过来,扑进我的怀里。
她好奇地看着林舟,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林舟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他看着女儿,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说:“宝宝,叫叔叔。”
女儿很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叔叔好。”
林舟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蹲下身,想去摸摸女儿的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他怕吓到她。
“你好,你好。”他哽咽着说。
那天,我们在公园里,坐了很久。
女儿很快就和他熟悉了。
她让他陪她玩滑滑梯,让他给她买棉花糖。
他都一一照做。
他看着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
夕阳西下,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该回家了。
我对女儿说。
女儿拉着林舟的手,依依不舍。
“叔叔,你明天还来陪我玩吗?”
林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我点了点头。
他脸上,立刻绽放出巨大的喜悦。
从那以后,林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他会借口给女儿送玩具,送零食,来看我们。
他会陪女儿去游乐场,去动物园。
他会默默地帮我修好家里坏掉的水龙头,换掉不亮的灯泡。
他从不提“复婚”两个字。
他只是用行动,一点一点地,试图弥补他曾经的亏欠。
我爸妈看在眼里,态度也渐渐地软化了。
他们说:“如果他真心改了,为了孩子,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只是,在观察。
在给自己,也给他,一个时间。
有一次,我们带着女儿去海边。
女儿在沙滩上堆城堡,我和他坐在旁边看着。
海风吹起我的头发,他很自然地伸手,帮我把头发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我的脸颊。
温热的。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对不起。”他立刻收回了手,有些局促。
我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我们看着远处的海,海天一色,很美。
“你知道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这些年,我常常会梦到我们第一次去看海的那个晚上。”
“我们坐在沙滩上,等日出。你说,希望以后每年,我们都能一起来看一次。”
“我答应了你。”
“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做到。”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遗憾。
“我把我们的小家,弄丢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落寞。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座冰山,好像,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或许,人都是会变的。
或许,我应该,再勇敢一次?
为了女儿,也为了……我自己。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重新接纳他,是对是错。
但是,看着不远处,女儿冲着我们用力挥手的样子,看着她脸上那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我想,也许,我可以试一试。
生活,不就是一场又一场的修行吗?
在爱与被爱中,在伤害与宽恕中,我们慢慢地学会成长,学会与自己,与世界和解。
至于那个曾经让我彻夜痛哭的一万块钱,那段让我备受委屈的月子时光,它们就像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我被它绊倒过,摔得很疼。
但我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
而现在,我回头看去。
那块石头,依然在那里。
它提醒着我,曾经的伤痛。
也见证了,我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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