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头七刚过,大哥就把我和二姐叫到了老屋。屋里还飘着淡淡的香烛味,爸的黑白照片摆在堂屋正中,面容安详。我们以为大哥是要商量后续的祭奠事宜,谁知他一言不发,转身从爸生前睡的那个旧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啪”地一声,放在了八仙桌上。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我和二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困惑。
“爸走了,这几年的账,我们该算算了。”大哥王建军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我们县城里那条常年干涸的河。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就炸了。算账?算什么账?
我叫王建华,在省城一家设计院工作,算是个小中层。二姐王建萍在隔壁市做点小生意,经济条件也还不错。我们兄妹三个,大哥是老大,一辈子守在县城,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厂里上班,守着老屋,也守着父母。妈走得早,爸的养老问题,就成了我们心头的大事。
七年前,爸的腿脚开始不灵便,一个人独居我们实在不放心。当时我们三兄妹开了个家庭会议,大哥主动说:“你们都在外边,忙,爸就跟着我吧,我在家,方便照顾。”
我和二姐当然感激不尽。但我们心里也清楚,大哥大嫂都是工薪阶层,儿子还在上大学,多一个老人,开销和精力都是巨大的负担。我当场提议:“大哥,爸跟着你,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又出钱又出力。这样,我和二姐,每年每家给你三万五,一共七万块钱,就当是爸的养老费和给你的辛苦费。你看行不行?”
二姐也立刻附和:“对对对,哥,这钱你必须收下。我们虽然不能在身边伺候,但钱上不能亏待了爸。”
大哥当时推辞了很久,涨红着脸说:“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说这个就见外了。”最后还是大嫂出来打圆场,说:“行,那就先这样。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于是,这七年来,我和二姐每年都雷打不动,准时把钱打到大哥的卡上。我们自以为做得周到,既尽了孝心,又没让大哥吃亏。逢年过节回来,看到爸被照顾得干干净净,气色也不错,我们心里更是觉得这个决定无比正确。我们以为,亲兄弟,明算账,用钱来量化责任,是最公平、也最能维持感情的方式。
可现在,爸尸骨未寒,大哥却拿出了账本。
“算账?”我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压了下去,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每年的钱,是少给你了,还是怎么了?”
二姐脾气比我急,她直接站了起来,声音都有些发颤:“哥,你这话就伤人了啊!七年,一年七万,总共四十九万。爸在咱们县城,能花多少?我们知道你辛苦,但这笔钱,难道还不够吗?现在爸刚走,你就跟我们算账,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还是觉得我们欠了你的?”
大哥抬起眼皮,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失望,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悲凉。他没理会二姐的激动,只是伸出粗糙的手,翻开了那个笔记本。
“这是第一年,爸刚过来。你们打了七万。这是开销。”他指着本子上的一行行字。
我凑过去看。本子上的字迹是大哥写的,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
“9月5日,给爸买轮椅,1280元。”
“9月10日,换防滑地板,请师傅工钱加材料,2300元。”
“10月3日,爸想吃城东那家的软糕,打车来回,40元,软糕35元。”
“12月,带爸去市里医院全面检查,挂号、检查、拿药,共计3800元,来回车费、住宿2天,800元。”
一页一页,密密麻麻,全是围绕着父亲的开销。从大件的床、轮椅,到小件的药、一碗豆腐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快速地心算了一下,第一年的开销,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概在四万块左右。
“第一年,你们给的七万,花了四万一千二百五十块。剩下两万八千七百五十块。”大哥的声音依旧平静。
二姐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语气还是带着刺:“那不就结了?还剩了快三万呢!哥,我们不是会计,没必要算得这么清吧?”
大哥没说话,翻到了第二年的账页。
“第二年,爸半夜摔了一跤,住院半个月。住院费、护工费,一共花了两万六。”
“出院后,身体差了很多,开始吃一种进口的营养粉,一个月两罐,一罐800。”
“家里厕所要改装成坐便,还要加扶手,花了1800。”
我看着那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记得那次爸住院,我正在跟一个重要的项目,忙得天昏地暗。我给大哥打了电话,问了情况,然后打了两万块钱过去,说:“大哥,你先用着,不够再说。”大哥在电话里说:“够了够了,你们忙你们的,家里有我。”
我当时还觉得,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现在想来,我甚至没有问一句,大哥那半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是怎么在工厂、医院和家庭之间连轴转的?大嫂是不是也有怨言?
第二年的总开销,账本上记着是六万八千块。
“第二年,剩下两千。”大哥说。
接下来的几年,账目上的开销越来越多。爸的身体每况愈下,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各种老年病都找了上来。账本上,药费、理疗费、保健品的费用占据了绝大部分。
“第四年,爸突发脑梗,抢救过来,但留了后遗症,半身不遂,话也说不清了。”大哥翻到那一页时,手指明显顿了一下。
那一页的记录,看得我触目惊心。
“3月12日,凌晨3点送急诊,抢救费,8000元。”
“住院一个月,费用三万二。”
“请康复师到家里来,一小时300,一周三次。”
“买成人纸尿裤,一天至少五片,一包80,一个月就要十几包。”
“爸吃不了饭,要打流食。买了料理机,每天换着花样做,骨头汤、鱼汤、菜泥……”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脑梗,我和二姐都赶回来了。在医院里待了三天,看到爸脱离了危险,我们就各自找借口离开了。我走的时候,塞给大哥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万块钱。我说:“哥,辛苦你了。”
现在想来,那句“辛苦你了”,是多么的轻飘飘。
第四年的账目总额,超过了九万。
“从第四年开始,你们给的钱,就不够了。”大哥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们,“第四年,超支两万多。第五年,超支三万。第六年,爸完全卧床,需要24小时有人在身边,你嫂子辞掉了超市的工作,专门在家照顾。那一年,超支了五万。”
我和二姐都沉默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无情地丈量着我们的愧疚。
“所以呢?”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哥,你的意思是,这几年超支的钱,要我们现在补上?”
如果是这样,我认。虽然心里会不舒服,觉得亲情被算计了,但我认。出钱是我们当初的承诺。
二姐也咬着嘴唇说:“哥,要是钱不够,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跟我们说一声,我们难道会不管吗?现在爸走了,你拿出这个账本,是想证明什么?证明我们不孝吗?”
“不孝?”大哥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从来没觉得你们不孝。你们每年准时打钱,过年过节大包小包地买东西,给爸买的衣服,他到走都没穿完。在村里人眼里,你们是顶顶孝顺的儿子、闺女。”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几乎是在吼了。我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一边是理亏,一边是委屈。
大哥深吸了一口气,将账本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一页是空白的,只有最下面,写着一行总结性的数字。
“七年,你们总共给了四十九万。这七年,给爸看病、吃穿、日用,总共花了五十三万。超了四万。”大哥看着那个数字,眼神空洞,“这本账,记的不是这个。”
他把本子“哗啦”一下合上,推到我们面前。
“你们知道这七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积压了七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第一年,爸还能走,但晚上起夜多,我怕他摔倒,就在他房间里支了张小床。他一有动静,我就得爬起来。整整一年,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第二年,他摔了那一次后,记性就不好了。有时候半夜会突然喊我妈的名字,哭得像个孩子。我就得陪着他,给他讲以前的事,哄他睡觉。”
“第三年,他开始大小便失禁。一开始他还觉得丢人,不肯说,经常弄脏裤子和床单。你嫂子就一遍一遍地洗,从来没说过一句怨言。冬天那么冷的水,她的手都裂开了口子。”
“第四年脑梗之后,他彻底瘫了。吃饭要喂,身子要擦,屎尿要接。一米八的个子,一百五十多斤,每天要把他抱上抱下,扶他活动筋骨,一天下来,我的腰就像要断了一样。你们谁试过?”
大哥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那张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的脸,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干重活而骨节粗大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每年回来一两次,带着笑脸,陪爸说说话,吃顿饭,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你们看到的是爸干干净净的样子,可你们知道吗?为了让你们看到这个样子,你嫂子可能刚给他换完尿湿的床单,我可能刚给他擦完身子。”
“你们打来的钱,确实解决了很多问题。钱能买来药,能买来轮椅,钱能买来一个儿子半夜起来,给他盖被子的手吗?钱能买来一个儿媳妇,端屎端尿,毫无怨言的耐心吗?”
“这七年,我和你嫂子,没出去旅游过一次,没在外面好好吃过一顿饭。我儿子大学毕业,想让我们去他的城市看看,我们都走不开。我们生活的全部,就是这间屋子,就是床上的爸。”
大哥说着,眼圈红了。这个在我印象里像山一样坚毅的男人,此刻肩膀却在微微耸动。大嫂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默默地流着泪。
“哥……”二姐已经泣不成声,捂着脸蹲了下去。
我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一直以为,我用钱尽了孝,我为这个家分了忧。我以为我很理性,很公平。可我错了,错得离谱。我把亲情当成了一场交易,把养老当成了一个可以量化的项目。我给了钱,就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把所有的辛劳、琐碎、屎尿屁,都推给了大哥大嫂。
我甚至,还因为他拿出账本,而揣测他,怀疑他。
“大哥,对不起……”我哽咽着,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大哥摆了摆手,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拿起桌上的账本,又翻开了。
“我今天叫你们来,拿出这个账本,不是要跟你们讨要那超支的四万块钱。”他把本子递给我,“你们自己看吧。”
我颤抖着手接过本子,翻开。我这才发现,每一笔开销的后面,都有一行小字,用另一种颜色的笔写的。
“9月5日,给爸买轮椅,1280元。”后面跟着一行小字:“爸很高兴,说终于可以自己去门口晒太阳了。推着他出去,他像个孩子。”
“10月3日,爸想吃城东那家的软糕……”小字写着:“他牙口不好,只能吃这个。看他吃得香,我心里也甜。”
“第四年,3月12日,凌晨3点送急诊……”后面的小字是:“吓死我了,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没救了。只要爸能活着,怎么都行。”
“第六年,爸完全卧床……”小字是:“他有时候清醒,会拉着我的手,说‘军啊,拖累你了’。我跟他说,爸,你不拖累我,你活着,我们这个家就在。”
一页一页,我翻了下去。这哪里是什么账本?这分明是一个儿子,在父亲生命最后七年里,最真实、最细腻的日记。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具体、温热的瞬间,是日复一日的陪伴,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爱与付出。
我终于明白了。大哥要算的,根本不是钱的账。他是在用这种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们,这七年,我们究竟错过了什么。我们错过了父亲最后的依赖,错过了陪伴他的日日夜夜,错过了亲手为他做一顿饭、换一次床单的机会。我们用钱,买来了心安,却也隔断了最珍贵的亲情体验。
而他,大哥,用这本账,算清了他为父亲付出的一切,也算清了我们作为子女,欠下的那笔永远无法偿还的“亲情债”。
账本的最后一页,那行总支出数字的下面,还有一行字,是爸去世那天,大哥补上去的。
“爸走了,很安详。这本账,也记完了。钱花完了可以再挣,爸没了,就再也没了。建华、建萍,你们要常回家看看。家不能散。”
看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二姐也扑过来,抱着我,我们哭成一团。
大哥走过来,拍了拍我们的肩膀,叹了口气:“哭啥,爸走了,我们兄妹三个,以后要更亲。这本子,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爸的晚年,没有受罪。也想告诉你们,以后别再拿钱来衡量感情了,没意思。”
他把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放到了堂屋的火盆里。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吞噬着纸页。那些数字、那些文字,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后化为灰烬。
烧掉的,是大哥七年的委屈和辛劳。留下的,是我们兄妹之间,一次痛苦却深刻的和解。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氛围变了。我和二姐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我们不再是提着大包小包的“客人”,而是会主动钻进厨房帮大嫂做饭,会陪着大哥喝两杯,听他聊聊厂里的琐事。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四万块钱的事。但我私下和二姐商量,凑了十万块钱,以给侄子买房付首付的名义,硬塞给了大哥。大哥这次没有推辞,只是红着眼眶说:“你们有心了。”
我知道,钱,永远也还不清大哥大嫂这七年的付出。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最笨拙的补偿。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一年多了。那本账本虽然烧了,但它记录的一切,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它时时刻刻提醒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叫“陪伴”;有一种责任,叫“亲力亲为”。金钱可以维持体面,但永远无法替代那份来自血脉深处的温暖和守护。而我,也终于明白了大哥最后那句话的重量——家,不能散。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