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生日那天,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汤是拿昨晚的鸡汤熬的,金黄金黄,飘着几粒碧绿的葱花。
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慢慢地吃。
屋子里很安静。
儿子王磊和儿媳李娟带着孙女瑶瑶,说是给我“过大寿”,提前一周就订好了酒店的大包间。
我没去。
我说我腿脚不好,不想折腾。
李娟的笑就僵在脸上,那种精心修饰过的,看不出一点褶子的脸。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一年就一次生日,再说还是六十大寿,我们做儿女的,肯定要好好给您操办一下。”
王磊在旁边打圆场,“是啊妈,都订好了,亲戚朋友都通知了。”
我把筷子搁下,看着我养了三十多年的儿子。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可眉宇间那股子藏不住的疲惫和窝囊,跟我那死鬼老头子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通知谁了?我这边的老姐妹一个没叫,你爸那边的亲戚,除了过年,谁还走动?叫的,不都是你媳妇儿娘家的人,和你那些生意上的伙伴?”
我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丢进平静的水里。
王磊的脸一下就红了,像煮熟的虾。
“妈……”
“别叫我妈,我受不起。”我端起那碗没动几口的鸡汤,直接倒进了水槽。
“我不去。要去你们去,就说我病了,病得快死了。”
哗啦啦的水声,盖过了李娟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那天,他们三口人还是去了。
我一个人在家,把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地板是我和老王结婚时铺的,红棕色的木地板,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白,踩上去会“咯吱”作响。
老王说,这声音好,像家里有人气儿。
他人没了十年,这屋子里的人气儿,也越来越淡了。
我擦着擦着,就坐在了地板上,靠着沙发腿,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六十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快得像手里抓不住的沙。
晚上他们回来,谁也没提酒店的事。
李娟破天荒地没给我甩脸子,还把打包回来的烤鸭和龙虾摆在桌上。
“妈,您尝尝,这家味道不错。”
瑶瑶举着一小块虾肉,跑到我跟前,“奶奶吃,这个好吃。”
我摸了摸孙女的头,心里那点硬邦邦的石头,软了一小块。
“奶奶不饿,瑶瑶吃。”
王磊给我递过来一个红色的盒子。
“妈,生日礼物。我跟小娟给您挑的。”
我打开,是一只金手镯。
沉甸甸的,样式很老,像我妈当年戴过的那种。
“得不少钱吧?”我问。
“钱不钱的无所谓,妈你喜欢就行。”李娟在旁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
我把手镯放在桌上,推了回去。
“我一个老太太,戴这个给谁看?你们挣钱不容易,拿回去退了吧。”
“妈!”王磊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退不了,特意给您买的。”李娟的耐心显然已经用完了,“您要是不喜欢,就收着,当个念想也行。”
她说完,就拉着瑶瑶去洗澡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王磊。
他坐在我对面,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无非是那些车轱辘话,让我别跟李娟计较,她没坏心,就是说话直。
我累了,不想听。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站起身,准备回我的小屋。
“妈。”王磊叫住我。
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把我完全罩住。
“小娟她……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我没回头。
“我知道。”
为了这个家好。
所以想让我这个碍眼的老东西,消失得越远越好。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老王回来了。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
烟雾缭绕里,他的脸看不太清。
我走过去,想跟他说说话。
他却像没看见我一样,掐了烟,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跟在他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老王!老王你等等我!”
我喊得声嘶力竭。
他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
“阿兰,这房子,守好。”
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惊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
我摸了摸脸,一手冰凉的泪。
这房子。
是我和老王拿命换来的。
当年我们俩都是厂里的工人,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三百块。
为了攒钱买这套房,我们俩住过漏雨的筒子楼,啃过半个月的咸菜馒头。
老王跟着车队跑长途,没日没夜,硬是把身体给跑垮了。
拿到房本那天,他抱着我,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阿兰,我们有家了。以后再也不用看房东脸色了。”
他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房子……给王磊……你……你得有地方住……”
我怎么能,怎么能把这个家用钱卖了?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过着。
李娟不再明着跟我吵,但冷暴力是无声的刀。
我做的饭,她永远只吃两口。
我给瑶瑶买的衣服,第二天就会“不小心”弄上洗不掉的污渍。
我在客厅看电视,她就把瑶瑶拉进房间,关上门。
这个家里,我越来越像个透明人。
王磊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开始越来越晚回家。
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烟味。
我知道他难。
可我的难,跟谁说去?
转折发生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
我那天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的路上,有点头晕。
走到小区门口,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是在医院。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
王磊和李娟都在。
“妈,您醒了!”王磊一脸焦急。
李娟也凑过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
“医生说您是低血糖,加上有点中暑,没什么大事,观察一晚就能出院。”
我动了动,觉得浑身没劲。
“我没事,回家吧。”
“不行!”王磊和李娟异口同声。
“医生说了,必须观察。”李娟的语气不容置喙,“妈,您这次是运气好,在小区门口晕倒了,被邻居看见了。万一是在家里呢,我们都在上班,瑶瑶也上学了,谁能知道?”
她的话像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在我心上。
我没说话。
我知道,戏肉要来了。
果然,李娟顿了顿,和王磊交换了一个眼神。
“妈,我跟王磊商量了一下。”
她的声音放得很柔,柔得像一团棉花,里面却藏着铁。
“您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在家我们实在不放心。这次就是个警钟。”
“所以呢?”我看着她,眼神很平静。
“所以,我们想……给您找个好点的地方。”
“什么叫好点的地方?”
“养老院。”
王磊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
“妈,不是你想的那种。现在养老院条件都可好了,有专门的医生护士,一日三餐都有人管,还有很多同龄的老人一起说说话,打打牌,比您一个人在家闷着强多了。”
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宣传册,递到我面前。
“您看,这家叫‘金色夕阳’,是市里最好的。环境跟公园一样,还有各种兴趣班,书法、画画、跳舞,什么都有。”
我看着宣传册上那些笑得一脸灿烂的老人,觉得无比讽刺。
像一群被圈养起来,等着终老的牲口。
“你们是觉得,我拖累你们了。”我缓缓地说。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王磊急了,“我们是为您的身体着想!您要是在家再出个什么事,我们得后悔一辈子!”
“是啊妈,”李娟接话,“您在我们身边,我们上班也上不安稳,总惦记着。您去了那儿,有专业的人照顾,我们也能放心。我们一有空就去看您,周末就把您接回来住。”
她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放心?
是终于甩掉了我这个包袱,你们就放心了吧。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凉得像医院走廊里的地砖。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我掏空家底给他娶的媳-妇,现在,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我扫地出门。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又出现了老王的脸。
“阿兰,这房子,守好。”
我猛地睁开眼。
“我不去。”
三个字,我说得斩钉截铁。
王磊和李娟的脸色都变了。
“妈,您别这么固执行不行?”王磊的语气带上了不耐烦,“我们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好,就是把我从自己家里赶出去?”我冷笑一声。
“不是赶您出去!”李娟的声音也高了起来,“这房子太老了,您一个人住也不安全!我们早就想换个电梯房,把您接过去一起住,是您自己死活不同意!”
“对啊,换个电梯房,然后把这套卖了,拿我的钱去付你们的首付,是不是?”
我一句话,戳破了他们最后那层遮羞布。
李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妈!您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们是那种人吗?您的钱我们一分都不会动!”
“那你们拿什么买房?王磊一个月挣多少钱我不知道?你那点工资,够给瑶瑶买奶粉吗?”
我坐起来,指着王磊的鼻子。
“我告诉你,王磊。这房子,是我跟你爸一辈子的心血。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只要我活一天,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还有,养老院,你们死了那条心吧。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王磊看着我,眼神里是震惊,是愤怒,还有一丝被我说中了的难堪。
李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拉着王杜的胳膊,“走!让她一个人在这儿冷静冷静!我真是受够了!”
她转身就走,高跟鞋“噔噔噔”地敲击着地面,像在宣泄她的怒火。
王磊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跟着李娟走了。
病房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
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不是伤心,是心寒。
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情分,真的能薄到这种地步。
原来,养儿,真的不能防老。
他只会带着他的媳-妇,惦记你的房子,算计你的死期。
我在医院住了一晚,第二天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
桌上,那只金手镯还放在原处,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我把它收起来,锁进了最底下的抽屉。
跟老王那些遗物放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王磊和李娟都没有回来。
瑶瑶的电话手表也打不通了。
我知道,他们是搬回李娟的娘家住了。
也好。
这个家,终于清净了。
我开始过上了真正的独居生活。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去公园里跟着老头老太太们打打太极。
然后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菜。
回家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午餐。
下午,就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
或者,约上几个老姐妹,去茶馆里喝喝茶,聊聊天。
日子过得平静又充实。
我甚至觉得,我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还是会觉得有点寂寞。
我会拿出老王的相片,跟他说说话。
“老王啊,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儿子翅膀硬了,嫌我这个老娘碍事了。”
“你说我当初,是不是不该那么心软,让他把媳-妇娶进门?”
照片上的老王,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永远都不会回答我了。
半个月后,王磊回来了。
一个人。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提着一袋水果,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
我没让他进门。
“有事?”我靠在门框上,语气淡淡的。
“我……”他搓着手,不敢看我的眼睛,“小娟她……她回娘家了。”
“哦。”
“她……她跟我吵架了。”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说不着。”
“妈,”他抬起头,眼睛红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听小娟的,跟您说那些混账话。”
“你没错,你只是心疼你媳-妇。”我扯了扯嘴角,“我这个当妈的,本来就该给你们让路。”
“不是的!妈!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他急切地辩解,“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压力大!房贷,车贷,瑶瑶上学,哪儿哪儿都要钱!小娟她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我没本事,让她跟着我受苦……”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
“她说,只要把这套房子卖了,我们就能换个大的,瑶瑶就能上个好学校,她就再也不跟我吵了。”
“所以,你就动心了。”
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他沉默了,算是默认。
我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心里的火又“蹭”地一下冒了上来。
“王磊,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你爸死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我苦不苦?我跟你抱怨过一句吗?”
“我为了给你攒钱娶媳-妇,一天打三份工,累得在公交车上都能睡着,我跟你说过吗?”
“你现在觉得压力大了?你觉得你媳-妇受苦了?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六十了,我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我还要担心我养的儿子,会不会为了讨好他媳-妇,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到养老院去等死!”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积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王磊被我骂得抬不起头。
“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冷笑,“你的对不起值几个钱?”
“我告诉你,王"磊。这个家,不欢迎你们了。”
“你跟你媳-妇,愿意去哪儿住去哪儿住。愿意怎么过怎么过。”
“只是,别再来烦我。”
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把他的道歉和眼泪,都关在了门外。
我靠在门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
我以为我会哭。
可我没有。
我只是觉得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李娟竟然找上门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还带了她的父母,还有她那个五大三粗的弟弟。
一家人,气势汹汹地堵在我家门口。
“张阿姨,我们今天来,是想跟您好好谈谈的。”李娟的妈,一个烫着卷发,画着浓妆的半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没什么好谈的。”我堵在门口,寸步不让。
“哎,话不能这么说。”李娟的爸,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王磊和小娟不懂事,惹您生气了,我们做长辈的,替他们给您赔个不是。”
他说着,还真就朝我微微鞠了一躬。
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心里冷笑,这家人,真是会演戏。
“赔不是就不必了。你们有什么事,直说吧。”
“阿姨,是这样的。”李娟终于开口了,她躲在她妈身后,不敢看我,“王磊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电话也不接。我们……我们就是想问问,他是不是在您这儿。”
“不在。”我回答得干脆利落。
“不可能!”李娟的弟弟,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往前跨了一步,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我姐夫除了你这儿,还能去哪儿?你别是把他藏起来了!”
“我再说一遍,他不在我这儿。”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你要是不信,可以报警。”
“你!”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行了,阿斌!”李娟的妈拉了她儿子一把,又换上一副笑脸对我,“张阿姨,您别生气。我们也是着急。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就看一眼,我们马上就走。”
“不行。”
我的态度很坚决。
这里是我的家,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老太婆,你别给脸不要脸!”李娟的弟弟火了,伸手就要推我。
我早有防备,往后一退,同时大喊一声:“耍流氓啦!打人啦!”
我这一嗓子,中气十足。
楼道里立刻就有了动静。
对门的张大爷“呼啦”一下打开了门,“怎么了张妹子?”
楼上的李阿姨也探出头来,“谁啊?大白天的吵什么吵?”
左邻右舍的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
李娟一家人的脸,瞬间变得五颜六色。
“没事没事,误会,都是误会。”李娟的爸赶紧出来打圆场,一边说一边拽着他儿子往后退。
“什么误会?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要动手打人!”张大爷是个退伍军人,嗓门洪亮,正气凛然。
“就是!欺负一个老太太,算什么本事!”李阿姨也在楼上帮腔。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李娟一家人面红耳赤,狼狈不堪。
“我们走!”
李娟的妈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拉着一家人,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快意。
“张妹子,没事吧?”张大爷走过来,关切地问。
“没事,张大哥,谢谢您了。”我由衷地感谢。
“谢什么,邻里邻居的,应该的。”张大爷摆摆手,“这家人也太不像话了。以后他们再来,你就喊我。”
“哎,好。”
邻居们都散了。
我关上门,心里暖洋洋的。
老王说的没错,远亲不如近邻。
关键时候,能靠得住的,还是这些朝夕相处的老街坊。
这件事之后,李娟再也没来过。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一个月,王磊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颓废。
“妈,是我。”
“嗯。”
“我……我跟李娟,准备离婚了。”
我拿着电话,半天没说话。
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
李娟那样的女人,爱的是钱,是物质。
当王磊无法满足她的时候,离开是必然的。
“她提的?”
“嗯。”王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她说她受够了这种没钱的日子。她说我没本事,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瑶瑶呢?”
“她要带走瑶瑶。她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养不起孩子。”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瑶瑶。
我那可爱的小孙女。
我有多久没见到她了?
“王磊,你听着。”我深吸一口气,“别的我不管,瑶瑶,必须留下。”
“可是……”
“没有可是!瑶瑶是你们王家的根!她不能跟着那么一个妈!你告诉李娟,她要是敢把瑶瑶带走,我就去法院告她!告她遗弃老人,告她虐待儿童!”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底气说这些话。
但我知道,我不能让瑶瑶离开。
电话那头,王磊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了,妈。”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
离婚。
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
我不知道我当初把他们赶出去,到底是对是错。
也许,如果我忍一忍,让一让,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要我忍?
凭什么要我让?
就因为我老了,没用了吗?
几天后,王磊回来了。
带着瑶瑶。
他瘦得不成样子,像根竹竿。
瑶瑶也怯生生的,躲在他身后,不敢看我。
“奶奶……”她小声地叫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蹲下身,朝她伸出手。
“瑶瑶,到奶奶这儿来。”
瑶瑶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我的孙女,我的心肝宝贝。
“奶奶想你了。”
“瑶瑶也想奶奶。”她在我怀里,小声地抽泣起来。
那天,王磊跟我讲了他这两个月的经历。
他从家里搬出去后,没地方去,就在一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工作也丢了。
因为他状态太差,总是出错,被老板辞退了。
他去找李娟,想让她回心转意。
可李娟连门都没让他进。
他身上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最惨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
后来,他没办法,找了个在工地上搬砖的活。
一天两百块钱。
“妈,我对不起你。”他低着头,声音沙哑,“我不是人。我把你对我的好,都当成了驴肝肺。”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看着他手上磨出的血泡和老茧,心里五味杂陈。
“以后,就住家里吧。”
“妈……”他抬起头,眼眶通红。
“别叫我妈。”我打断他,“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王磊每天早出晚归,去工地上干活。
回来后,就默默地把家里的活都干了。
拖地,洗衣,做饭。
虽然做得不怎么好,但他很用心。
瑶瑶重新上了附近的小学。
每天放学,我去接她。
她会叽叽喳喳地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家里,又有了欢声笑语。
我跟王磊之间,话依然很少。
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知道,有些伤痕,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愈合。
我只是没想到,李娟会再次出现。
那天我接瑶瑶放学回家,她就等在楼下。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时髦的套裙,看起来容光焕发。
跟王磊的落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瑶瑶!”她笑着朝我们走来。
瑶瑶看见她,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李娟的笑容僵了一下。
“瑶瑶,不认识妈妈了?”
“我……”瑶瑶拉着我的衣角,不说话。
“张阿姨。”李娟把目光转向我,语气里带着一丝倨傲,“我今天来,是接瑶瑶走的。”
“接她走?”我皱起眉,“你们已经离婚了,瑶瑶的抚养权判给王磊了。”
“那是以前。”李娟从她的名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现在有稳定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我能给瑶瑶更好的生活。我已经向法院重新申请了抚养权,这是法院的传票。”
我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我看不大懂。
但我看懂了“变更抚养权”那几个字。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她亲妈!就凭我能让她上最好的国际学校,请最好的家教,以后出国留学!这些,王磊给得起吗?你给得起吗?”
她的话,像一把刀,字字诛心。
是啊。
我给不起。
王磊也给不起。
我们只能给她一个破旧的老房子,和粗茶淡饭。
“瑶瑶不会跟你走的。”我把瑶瑶护在身后。
“这可由不得你。”李娟冷笑一声,“也由不得她。她还小,不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作为她的母亲,有责任为她的未来负责。”
“你所谓的负责,就是把她从我们身边抢走?”
“不是抢,是带她去过更好的生活。”李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张阿姨,我劝您还是想开点。王磊现在就是个废人,在工地上搬砖,能有什么出息?瑶瑶跟着他,这辈子都毁了。”
“你住口!”我气得浑身发抖。
“怎么?我说错了吗?”李娟笑得更加得意,“哦,对了,忘了告诉您。我现在的老公,是做外贸生意的,身家上千万。我们已经在市中心买了三百平的大平层,下个月就交房。”
她炫耀着,像一只斗胜的公鸡。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得意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炫耀这些?”
“我只是想让您认清现实。”李娟收起笑容,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把瑶瑶给我,我每个月可以给你们一笔抚养费。五千,够不够?够王磊在工地上搬一个月砖了吧。”
侮辱。
赤裸裸的侮辱。
我气得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
“奶奶!”瑶瑶扶住我,急得快哭了。
“我告诉你,李娟。”我撑着最后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活着,你休想把瑶瑶带走!”
“是吗?”李娟的眼神变得阴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们法庭上见。”
她说完,转身踩着高跟鞋,优雅地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
法庭。
我一个字都不认识的老太婆,怎么跟她打官司?
她有钱,有势,有最好的律师。
我有什么?
我只有一个在工地上搬砖的儿子,和一套随时可能被收走的破房子。
晚上,王磊回来。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屋子里烟雾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
“妈,要不……就让瑶瑶跟她走吧。”
半晌,他掐灭烟头,哑着嗓子说。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说什么?”
“她说的对。”王磊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就是个废人。我给不了瑶瑶好的生活。跟着我,只会让她受苦。”
“王磊!”我冲过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他没有躲。
“你忘了你姓什么了吗?你忘了瑶瑶是谁的骨肉了吗?你就这么轻易地把她让给别人?”
“我能怎么办!”他冲我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大吼,“我拿什么跟她争?我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怎么给她未来?”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也吼了回去,“没有钱,就不能活了吗?没有钱,就不能给孩子一个家了吗?”
“我们这个样子,还算家吗?”他指着这间破旧的屋子,脸上满是绝望,“妈,你醒醒吧!时代变了!现在这个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我不想瑶瑶以后被人看不起!我不想她重复我的老路!”
我们俩,像两只受伤的野兽,互相嘶吼,互相伤害。
瑶瑶躲在房间里,吓得哇哇大哭。
哭声,像一把锥子,扎在我们心上。
我们都沉默了。
良久,我疲惫地坐下。
“王磊,这房子,卖了吧。”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妈,你……”
“卖了。”我重复道,声音很平静,“卖了,我们打官司。请最好的律师。”
“可是,这房子是您和爸的……”
“人活着,才有家。”我看着他,“瑶瑶要是没了,这个家,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王要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同意的。”
王磊看着我,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地板上。
“妈……”
他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不甘,悔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泪水。
我摸着他的头,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傻孩子,哭什么。天塌下来,有妈给你顶着。”
我们很快就找了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
因为是老小区的学区房,地段好,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
最后,房子以一个我们都满意的价格,卖给了一对给我们孩子上学的小夫妻。
签合同那天,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一辈子的家。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红棕色的木地板上,泛着温暖的光。
我仿佛又看到了老王,穿着蓝色的工装,坐在沙发上,咧着嘴对我笑。
“阿兰,我们有家了。”
我关上门。
把所有的回忆,都锁在了里面。
拿着卖房的钱,我们请了市里最好的律师。
律师听了我们的情况,告诉我们,虽然李娟现在经济条件好,但法律也会综合考虑孩子的意愿和成长环境。
只要我们能证明,瑶瑶在我们身边生活得更幸福,更稳定,我们就有很大的胜算。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为官司做准备。
王磊辞掉了工地上的活,找了一份在超市当理货员的工作。
虽然工资不高,但稳定,也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瑶瑶。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瑶瑶做好吃的,陪她写作业,给她讲故事。
我们带她去公园,去游乐场,去科技馆。
我们想把所有亏欠她的,都弥补回来。
瑶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变得开朗又自信。
开庭那天,我和王磊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李娟穿着一身名牌,挽着她那个大腹便便的“千万富翁”老公,趾高气扬地坐在对面。
法庭上,双方律师唇枪舌剑。
李娟的律师,一直在强调他们的经济优势,能给孩子提供多么优越的物质条件。
而我们的律师,则把重点放在了瑶瑶的成长环境和心理健康上。
他提交了我们这段时间陪瑶瑶生活的照片和视频,还有学校老师和邻居们的证词。
最后,法官问瑶瑶:“小朋友,你想跟着爸爸,还是跟着妈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瑶瑶身上。
李娟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威胁。
王磊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我把手放在胸口,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瑶瑶看了看李娟,又看了看我们。
她的小脸上,满是纠结。
然后,她慢慢地,坚定地,走到了我们身边。
她拉住我和王磊的手。
“法官叔叔,我想跟爸爸和奶奶在一起。”
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
“为什么呢?”法官温和地问。
“因为……”瑶瑶想了想,说:“妈妈会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裙子,和很贵的玩具。但是,爸爸会陪我搭积木,奶奶会给我讲故事。”
“妈妈会带我去吃很贵的西餐,但是,奶奶做的红烧肉,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妈妈总说,她是为了我好。但是,我生病的时候,是爸爸和奶奶整晚守着我。”
“我知道,爸爸和奶奶没有很多钱。我们的房子很小,也很旧。但是,跟他们在一起,我才觉得,我有一个家。”
瑶瑶说完,整个法庭,一片寂静。
李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的好孙女。
奶奶没有白疼你。
最终,法官把瑶瑶的抚养权,判给了王磊。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牵着瑶瑶的手,王磊走在我们身边。
我们三个人,影子被拉得很长。
李娟从后面追上来。
“王磊!”
她叫住他。
“这是五十万。”她递过来一张银行卡,“算是我给瑶瑶的抚养费。你别再让她跟着你吃苦了。”
王磊没有接。
他看着她,眼神很平静。
“李娟,谢谢你。但是,我们不需要。”
“从今以后,我们会过得很好。”
他拉着我和瑶瑶,转身离开。
没有一丝留恋。
我们租了一个小小的两居室,就在瑶瑶学校附近。
虽然没有自己的房子,但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王磊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很辛苦,但很有干劲。
他说,他要凭自己的努力,给我们买一个大房子。
我相信他。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懦弱的,只会躲在妈妈和媳-妇身后的男人了。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能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的男子汉。
而我,也找到了我的新生活。
我报名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和国画。
我的日子,过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踏实,更安心。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套老房子。
想起我和老王,在那里的点点滴滴。
但我不后悔。
房子没了,可以再买。
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我六十岁这一年,经历了人生的最低谷,也迎来了新的开始。
我失去了房子,却赢回了儿子的尊重,和家的完整。
我觉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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