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伟,把那盘红烧排骨端过去,你张阿姨最爱吃这个。”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嗓门亮得能穿透客厅里的电视声。
我应了一声,端着盘子往餐厅走,刚拐过墙角就撞见张阿姨正弯腰给我家猫添猫粮。她穿着件米色针织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利落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看着比我妈年轻好几岁——我妈总说,这是没生过孩子的好处,不用遭那份罪。
“阿姨,吃饭了。”我把盘子往桌上放,瓷盘磕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阿姨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猫粮渣,笑盈盈地说:“还是你妈手艺好,我在家煮个面条都能糊锅。”她说话时眼角会泛起细密的纹路,像撒了把碎金,“快坐,你爸呢?”
“在阳台打电话呢,好像是单位的事。”
正说着,我爸拿着手机从阳台进来,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严肃,看到张阿姨立刻换上笑:“淑敏来了?今天路上堵不堵?”
“还行,坐公交过来的,四十分钟就到了。”张阿姨拉开餐椅坐下,“老周,你这衬衫该换了,袖口都磨毛了。”
我爸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袖口,嘿嘿笑了两声:“等周末让你嫂子给我买件新的。”
我妈端着汤碗出来,闻言瞪了我爸一眼:“就知道指使我,自己不会买?”嘴上埋怨着,嘴角却扬着,“淑敏,尝尝我新熬的莲藕排骨汤,给你盛了满满一碗。”
这样的场景,从我记事起就没断过。张阿姨是我妈的发小,叫张淑敏,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住得离我们家就隔两条街。她这辈子没结婚,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想不开”,但在我家,她比亲戚还亲。每周三晚上和周日中午,她雷打不动地来我家吃饭,我妈总会提前问她想吃什么,变着花样地做。
我爸对张阿姨也热络,有时候单位发了福利,还会特意多领一份让我给张阿姨送过去。我妈总开玩笑说:“老周对淑敏比对我都上心。”我爸就挠着头说:“那不是看淑敏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嘛。”
这天晚饭吃得格外热闹,张阿姨讲了出版社里新来的实习生闹的笑话,我妈说小区里王太太跳广场舞扭了腰,我爸插科打诨地说他同事钓鱼把鱼竿甩湖里了。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听着他们仨你一言我一语,忽然觉得这画面有点像……一家三口。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赶紧夹了块排骨塞进嘴里。
吃完饭,张阿姨要帮忙洗碗,我妈把她推出厨房:“坐着歇着去,跟老周聊会儿天,我跟小伟来就行。”
我跟我妈挤在狭小的厨房里,水声哗哗地响。我妈突然叹了口气:“你张阿姨这辈子,真是不容易。”
“挺好的啊,”我一边擦盘子一边说,“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不用伺候老公孩子。”
“你懂啥,”我妈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一个人看病,一个人搬家,大半夜水管爆了都没人搭把手,那滋味好受?”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当年追你张阿姨的人可多了,有个姓刘的医生,长得帅,脾气也好,可惜……”
“可惜啥?”我追问。
“没缘分呗。”我妈含糊了一句,不再往下说。
客厅里传来我爸和张阿姨的笑声,我探头看了一眼,只见我爸正拿着他新买的钓鱼竿给张阿姨看,张阿姨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张阿姨依然每周来我家吃饭,我妈依然变着花样地给她做爱吃的菜,我爸依然会跟她分享单位的趣事。直到我上了大学,有次放暑假回家,才发现有些东西悄悄变了味。
那天是周三,张阿姨像往常一样来吃饭。席间,我妈说她最近膝盖疼,张阿姨立刻说:“我认识个老中医,推拿特别厉害,下周我陪你去看看?”
我爸放下筷子,皱着眉说:“推拿哪有西药来得快?我明天去给你买点膏药贴上。”
“膏药贴多了对皮肤不好,”张阿姨反驳道,“老周你就是太依赖西药。”
“我这不是为你嫂子好吗?”我爸的语气有点冲。
“我还能害她?”张阿姨也提高了音量。
空气瞬间凝固了,我妈赶紧打圆场:“多大点事啊,吵什么?我先试试膏药,不行再去看中医,行不?”
那顿饭剩下的时间,谁都没怎么说话。张阿姨吃完没像往常一样留下来聊天,说出版社还有事,匆匆走了。她走后,我妈把我爸数落了一顿:“你跟淑敏较什么劲?她也是好心。”
我爸闷着头抽烟,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一句:“我就是看不得她对你指手画脚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听着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从那以后,我爸和张阿姨之间就像隔了层东西。虽然张阿姨还是每周来吃饭,但两人说话明显少了,有时候甚至会刻意避开对方的目光。我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私下里跟我说:“你说你爸这是怎么了?跟吃了枪药似的。”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劝她:“可能是爸最近工作压力大吧。”
真正出事那天,是个周日的中午。我妈炖了只鸡,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张阿姨来得比平时晚了点,说是路上遇到点事。吃饭的时候,我妈给张阿姨夹了个鸡腿:“快补补,看你最近瘦的。”
张阿姨笑着接过来,刚要放进嘴里,我爸突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淑敏,你也别总往我们家跑了,街坊邻居都开始说闲话了。”
我妈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瞪着我爸:“老周你胡说什么呢?”
张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握着鸡腿的手微微发抖,她看着我爸,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也懵了,没想到我爸会突然说这个。
“我胡说?”我爸冷笑一声,“前几天我去楼下买酱油,王大妈拉着我问,淑敏是不是我们家的‘外室’,你让我怎么说?”
“你!”我妈气得浑身发抖,“你不会跟他们解释啊?淑敏是我最好的朋友!”
“解释?怎么解释?”我爸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单身女人,每周往我们家跑好几趟,不是做饭就是洗衣服,换谁不误会?淑敏,我知道你一个人不容易,但我们家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老周!”我妈尖叫着打断他。
张阿姨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死死地盯着我爸,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周建斌,我把你当朋友,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爸大概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语气软了下来,“我就是觉得,瓜田李下,还是注意点好。”
“注意点?”张阿姨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来你们家二十多年了,从小伟刚出生到他上大学,我掏心掏肺地对你们好,现在你让我注意点?周建斌,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我对你们家怎么样?”
“淑敏,你爸不是那个意思……”我妈拉着张阿姨的手,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阿姨甩开我妈的手,拿起沙发上的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背对着我们说:“兰芝,以后……我就不来了。”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我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爸站在原地,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着。我赶紧去扶我妈,心里乱成一团麻。
那天下午,我妈哭了很久,我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两人谁都没说话。我看着桌上几乎没动的鸡肉,想起张阿姨每次来吃饭时满足的笑容,心里又酸又涩。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妈像丢了魂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饭桌上总是少了那么一道张阿姨爱吃的菜,客厅里也听不到三个人的欢声笑语了。有好几次,我看到我妈对着电话本上张阿姨的号码发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按下去。
我爸也像是后悔了,好几次想跟我妈道歉,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天晚上,他喝了点酒,拉着我说:“小伟,爸那天是不是太过分了?”
“爸,张阿姨对我们家怎么样,你心里清楚,”我看着他,“那些闲话有那么重要吗?”
我爸叹了口气,没说话。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妈突然病倒了,高烧不退,上吐下泻。我爸急得团团转,送她去医院输液,回来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吃的。看着我爸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张阿姨——以前我妈不舒服的时候,都是张阿姨过来照顾,煲汤、煮粥,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那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瞒着我爸给张阿姨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张阿姨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阿姨,我妈病了,高烧不退,我爸……他不太会照顾人。”我声音有点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张阿姨急促的声音:“在哪个医院?严重吗?我现在过去。”
“已经回家了,医生说让好好休息。”
“我马上到。”
没过半小时,张阿姨就来了,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她一进门就直奔我妈的房间,摸了摸我妈的额头,又看了看吊瓶,眉头紧锁:“怎么烧成这样?”
“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我爸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说。
张阿姨没理他,从保温桶里倒出一碗小米粥:“兰芝现在只能吃点流食,我熬了点小米粥,你扶她起来喝点。”
我爸赶紧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我妈扶起来。张阿姨一勺一勺地喂我妈喝粥,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孩子。我妈喝了几口,精神好了点,拉着张阿姨的手说:“淑敏,对不起……”
“说这些干嘛,”张阿姨打断她,眼圈有点红,“好好养病,别的都别想。”
那天晚上,张阿姨没走,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付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又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给我妈做了清淡的蔬菜粥和鸡蛋羹。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那天的话——换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家人吧。
我妈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张阿姨要走了。我妈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淑敏,以后……还是来家里吃饭吧。”
张阿姨犹豫了一下,看了我爸一眼。我爸赶紧说:“淑敏,以前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以后想来就来,别管那些闲言碎语。”
张阿姨笑了笑,眼角的纹路又出来了:“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为了那些闲话才不来的。最近出版社确实忙,等忙完这阵子,我天天来蹭饭。”
我妈这才笑了。
从那以后,张阿姨又开始每周来我家吃饭,只是次数比以前少了些,大多时候是周日中午来,吃完饭坐一会儿就走。我爸和张阿姨的关系也缓和了,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但也能心平气和地聊几句。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我妈和张阿姨在卧室里说话。我妈说:“淑敏,当年你要是跟了刘医生,现在是不是也儿女双全了?”
张阿姨沉默了很久,才说:“或许吧,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再说了,我现在也挺好的,有你这么个好朋友,还有小伟这么个半个儿子,够了。”
“那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
“算了,都这把年纪了,懒得折腾了。”张阿姨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一个人过惯了,自由自在的。”
我悄悄退了出去,心里五味杂陈。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一定非要结婚生子才算圆满。像张阿姨这样,有几个知心的朋友,有自己喜欢的工作,过得舒心自在,也挺好的。
又过了几年,我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但每周日中午,我还是会带着媳妇和孩子回爸妈家吃饭,张阿姨也依然会来。我媳妇第一次见到张阿姨的时候,悄悄问我:“这是你家亲戚吗?看着比你妈还亲。”
我笑着说:“不是亲戚,是我妈的闺蜜,也是我们家的一员。”
饭桌上,我妈给张阿姨夹菜,我爸和张阿姨聊着钓鱼的趣事,我媳妇逗着孩子,张阿姨看着孩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每个人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那些曾经的误会和闲言碎语,都不过是生活里的小插曲。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心里的那份情谊,那份超越了血缘和世俗眼光的牵挂。就像张阿姨,她虽然没有自己的家庭,却在我们家找到了另一种温暖和归宿,而我们家,也因为有了她,多了很多欢声笑语和不一样的色彩。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爸当年说漏嘴的那句话,虽然当时造成了不小的风波,但或许,正是那句话,让我们都更清楚地认识到,张阿姨在我们心里,到底占据着怎样重要的位置。有些感情,不需要用婚姻来证明,也不需要用血缘来维系,它就在那里,像一碗温热的汤,在每个平凡的日子里,温暖着我们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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