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知了又叫了。
一声,一声,扯着嗓子,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喊哑。
我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里,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膝盖上放着一本翻烂了的旧书。
书页早就黄脆了,上面的字,我一个也看不清了。
眼睛花了,耳朵也背了。
今年,我九十八了。
身边的人都说我老糊涂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剩下的时间,就是这么坐着,发呆。
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在发呆。
我在听。
听这窗外的知了叫。
听了九十八年,还是这个调调,一点没变。
就像阿禾。
阿禾是我老伴。
她走了十年了。
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夏天,知了也是这么叫得没完没了。
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
她说,老头子,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天。
她说,你替我去看看,看看那棵老槐树还在不在,看看我们埋下去的东西,还在不在。
她说,你要是也走不动了,就让大山去。
大山是我们的长子。
可大山,也没等到那天。
他比他妈还早走了五年。
搞地质的,一辈子都在山里跑。
最后,人也留在了山里。
一场泥石流,什么都没剩下。
现在,就只剩下我这个老东西了。
一个九十八岁,除了吃睡就是发呆的老东西。
孙女小溪端着一碗蒸蛋走进来,脚步轻轻的,怕惊着我。
“爷爷,吃点东西吧。”
她把碗放在我手边的小几上,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热气带着蛋羹的香气,丝丝缕-缕钻进我的鼻子。
很香,但我没什么胃口。
我摇摇头,指了指窗外。
小溪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爷爷,又是知了啊?吵不吵?我把窗户关上?”
我还是摇头。
我跟她说过很多次,别关窗,我喜欢听。
她不懂。
她以为我只是喜欢听个响动。
她怎么会知道,这知了声里,藏着一个我和她奶奶的秘密。
一个埋了七十多年的秘密。
那年我二十出头,阿禾也才十八。
我们刚订了亲,还没成婚。
镇上来了个放电影的,在打谷场上扯了块白布,放的是什么,我早忘了。
只记得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亮得跟白天似的。
知了在周围的树上叫得震天响。
阿禾穿着一件蓝色的土布褂子,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坐在我旁边。
她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悄悄把手塞到我手里。
她的手又小又软,像没骨头似的。
我当时心里就跟揣了只兔子一样,怦怦乱跳。
电影演了什么,我一个镜头都没看进去,光顾着捏她的小手了。
回家的路上,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
那棵树,比我的爷爷年纪都大,枝繁叶茂的,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
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在地上落了满地的碎银子。
阿禾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棵树。
她说,咱们在这儿埋个东西吧。
我问她,埋什么?
她说,埋下我们的念想。等我们老了,老得走不动了,再一块儿来把它挖出来。
我觉得这个主意好。
特别好。
我们找了块石头,在树下吭哧吭哧地刨坑。
我问她,到底要埋什么宝贝?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帕,手帕里包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她剪下来的一缕头发,用红线扎着。
还有一样,是她绣了好几个晚上的一对鸳鸯荷包,一个给我,一个给她自己。
她说,头发是青丝,代表我们现在。荷包是信物,代表我们以后。
我也没啥好东西,就把我爹传给我的一块小银锁放了进去。
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们把东西用油纸包了好几层,放进一个我从镇上买回来的小木盒里。
郑重其事地埋进了那个坑里。
埋好了,阿禾拍拍手上的土,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她说,咱们拉钩,等我们金婚的时候,不,钻石婚的时候,一定要一起来挖。
谁不来,谁是小狗。
我笑着跟她拉了钩。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一辈子很长很长。
长到足够我们把头发从青丝走到白雪,再一起拄着拐杖,回到这棵树下,挖出我们年轻时的念想。
可一辈子,有时候也短得很。
短到,一转眼,她就走了。
短到,连我们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也走了。
只剩下我。
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个承诺。
我每天坐在这里,看着窗外,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眼睛,穿过这扇窗,穿过眼前的高楼大厦,看到的是几十里外,那个小村庄,那棵老槐树。
我在想,那棵树还在不在?
那个小木盒,还在不在?
阿禾,你是不是还在那里等我?
小溪看我又不说话,只是盯着窗外,叹了口气。
她把勺子塞到我手里,“爷爷,多少吃一点,不然胃要不舒服了。这是您最爱吃的,我特意让保姆做得烂烂的。”
我握着勺子,手抖得厉害。
一勺蛋羹,送到嘴边,洒了一半在毯子上。
小溪赶紧拿纸巾帮我擦。
“爷爷,您别急,慢慢来。”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她奶奶年轻的时候。
我看着她,浑身突然涌上来一股力气。
我得去。
我必须得去。
我不能再等了。
我怕我再等下去,就真的成了一抔黄土,再也去不了了。
那阿禾,该多失望啊。
我放下勺子,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小溪的手。
我的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些“嗬嗬”的含糊声音。
小溪俯下身,把耳朵凑到我嘴边。
“爷爷,您想说什么?”
“槐……槐树……”
我用尽了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
小-溪愣了一下,“槐树?什么槐树?”
我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指着外面,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家……家……”
“老家?”小溪试探着问。
我拼命点头。
对,老家,老家的那棵老槐树。
小溪的眉头皱了起来,“爷爷,您想回老家啊?可是您身体……”
她没说下去,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这个样子,连下楼都费劲,怎么回几十里外的老家?
我二儿子,也就是小溪的爸爸,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总说,爸,您就安安心心在这儿养老,哪儿也别去了,安安全全是福。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
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心,一直没安过。
我的心,一半跟着阿禾走了,一半,留在了那棵老-槐树下。
我抓着小溪的手不放,眼睛里全是恳求。
我知道,这个家里,只有这个孙女,最心软,也最懂我。
小溪看着我的眼睛,犹豫了。
她咬着嘴唇,想了很久。
“爷爷,您是不是……有什么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我还是点头,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她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好,爷爷,我帮您。但是您得答应我,要听我的安排,不能乱来。”
我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亮起了光。
我感觉,我的生命,又重新有了奔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吃饭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精神头也好了不少。
小溪看在眼里,偷偷对我眨眨眼,意思是,看吧,心情好了,身体就好了。
她开始悄悄地做准备。
先是找借口,说要带我去附近的公园晒晒太阳,从我儿子那里把车钥匙骗了出来。
然后又去买了些应急的药品,还有便携的氧气瓶。
她像个准备去执行秘密任务的小特工,每天都神神秘秘的。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又暖又酸。
这孩子,真像她奶奶。
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外柔内刚。
出发那天,是个阴天。
没有大太阳,正好。
小溪扶着我,保姆在后面推着轮椅,我们像往常一样下了楼。
到了楼下,小溪支开保-姆,说要去旁边的便利店买点水。
然后,她飞快地把车开了过来,停在单元门口。
“爷爷,快,我们上车!”
我这辈子,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
心跳得跟打鼓一样。
小溪把我从轮椅上连拖带抱地弄进车后座,又把轮椅折叠起来塞进后备箱。
一顿操作猛如虎。
车子发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住的那栋楼。
二十八层,我住在十六楼。
像个笼子。
一个用亲情和孝顺打造的,华丽的笼子。
现在,我终于飞出来了。
哪怕只有一天。
车子开得很稳。
小溪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看我。
“爷爷,您还好吗?要不要喝水?”
我摇摇头,贪婪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高楼大厦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和绿色的田野。
空气里,开始有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久违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我的记忆,也随着这味道,回到了过去。
我想起了我和阿禾结婚那天。
也是坐着这样一辆……不,不是汽车,是牛车。
村里最好的牛车,铺着红色的被褥。
阿禾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盖着红盖头,坐在我身边。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一路上,唢呐吹得震天响。
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后来,我们有了大山,又有了小海。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心里是满的。
大山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穷,读书特别用功。
他说,爸,妈,我以后要考大学,走出这个村子,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他做到了。
他考上了北京的地质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们俩高兴得好几天都合不拢嘴。
他毕业后,分配到了地质队,常年不着家。
每次回来,人都又黑又瘦,但眼睛总是亮亮的。
他跟我们讲那些山,那些石头,讲地球的秘密。
我跟阿禾听不懂,但我们知道,儿子在做他喜欢的事,在做有意义的事。
我们骄傲。
可是,这份骄傲,最后变成了我们一辈子的痛。
接到他单位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院子里劈柴。
阿禾在屋里缝补他的旧衣服。
电话是我二儿子小海接的。
他拿着电话,手抖得不成样子,脸白得像纸。
他说,爸,哥他……出事了。
我手里的斧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阿禾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抢过电话。
她听着听着,人就软了下去。
那天,我们家的天,塌了。
阿禾从那以后,身体就垮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大山以前睡过的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不说话,也不哭。
我知道,她的心,跟着大山一起,被埋在了那座山里。
她撑了五年。
最后还是没撑住。
临走前,她反反复复念叨的,还是那棵老槐树。
她说,老头子,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就是没能跟你一起,去把那个盒子挖出来。
她说,你替我去。挖出来,你就念给我听听,看看我们年轻时候,有多傻。
我流着泪点头。
我说,阿禾,你放心,我一定去。
我一定把我们的念想,带到你坟前,念给你听。
车子颠簸了一下,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溪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爷爷,快到了。前面就是村口了。”
我从车窗望出去。
村口的路,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路两边盖起了很多漂亮的小楼房。
村子变了,变得我快不认识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棵树……那棵树还在吗?
车子在村口停下。
小溪扶我下车。
我拄着拐杖,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牛粪的味道,有庄稼的味道。
是老家的味道。
我的腿在发抖,不是因为没力气,是-因为激动,因为害怕。
我怕一回头,那棵树已经不见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然后,我看到了。
就在不远处,那把巨大的绿伞,依然撑在原地。
还是那么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还在。
它还在。
它等了我七十多年,它还在。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小溪吓坏了,赶紧来扶我。
“爷爷,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摆摆手,指着那棵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哭。
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把这些年积攒的思念,委屈,痛苦,全都哭了出-来。
阿禾,大山,我回来了。
我带着我们的承诺,回来了。
小溪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没再劝我,只是蹲在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哭了很久,我才慢慢平复下来。
小溪把我扶到轮椅上,推着我,慢慢走向那棵老槐树。
越走近,心跳得越快。
树下,有几个老人正在乘凉下棋。
看到我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其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是……福根哥?”
我愣住了。
福根,是我的小名。
我已经几十年没听过有人这么叫我了。
我仔细地看着他。
那张脸,很陌生,但又有一点点熟悉。
“你是……狗蛋?”我试探着问。
那老头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
“哎呀!真是你啊福根哥!你可回来啦!”
狗蛋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比我小几岁。
没想到,他还认得我。
这一声“福根哥”,把我彻底拉回了遥远的童年。
我们一起偷过地瓜,一起下河摸过鱼。
一晃,都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跟狗蛋他们寒暄了几句,说了说这些年的光景。
他们听说我九十八了,都啧啧称奇,说我是老寿星。
我没心思跟他们多聊。
我的心,全都在这棵树下。
我让小溪把我推到树干的另一侧,那里比较僻静。
我记得,我们当年埋东西的地方,就在这棵树的朝南方向,离树干大概七八步远。
我下了轮椅,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量着。
一,二,三……七。
就是这里。
我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
“小溪,就是这儿。挖。”
小溪从车里拿出了她准备好的小铁锹。
她看着我画的圈,有点犹豫。
“爷爷,您确定吗?这都多少年了。”
“确定。”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就算我忘了我是谁,我也不会忘了这个地方。
这里,埋着我一辈子的念想。
小溪不再多问,开始动手挖。
土很硬。
她一个女孩子,挖得很吃力。
挖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我看着心疼,却帮不上一点忙。
我只能在旁边,一遍遍地给她鼓劲。
“快了,就快了。再挖深一点。”
我的心,随着她每一锹下去,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怕。
我怕挖出来,里面是空的。
或者,那个木盒,早就被岁月腐蚀得一干二净了。
时间,是最无情的东西。
它能磨平山棱,能改变河道。
一个小小的木盒,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它七十多年的侵蚀?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铁锹的尖端,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物。
“当”的一声。
那声音,像是直接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跟小溪,都愣住了。
“爷爷,有东西!”小溪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差点连拐杖都握不住。
“快!快拿出来!”
小溪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土。
一个黑乎乎的,长方形的轮廓,慢慢显露了出来。
是那个木盒!
虽然它已经被泥土包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那个形状,我到死都认得。
小溪把它从土里捧了出来。
很沉。
她用袖子擦掉上面的泥土。
盒子是樟木做的,当年我特意挑的,就是为了防虫防腐。
没想到,它真的坚持到了现在。
锁已经锈死了。
小溪试了几次,都打不开。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铜锈的钥匙。
这把钥匙,我贴身带了七十多年。
从没离过身。
小溪接过钥匙,手都有些发抖。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轻响。
锁,开了。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
小溪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了盒盖。
一股混合着樟木和陈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
最上面,是用油纸包着的一个小包。
打开油纸,里面是阿禾的那一缕青丝,和那对鸳鸯荷包。
红线依然鲜艳,荷包上的鸳鸯,也还栩栩如生。
只是那头发,已经从乌黑,变成了枯黄。
就像我们逝去的青春。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个荷包。
贴在脸上。
冰冰凉凉的。
上面,好像还残留着阿禾指尖的温度。
阿禾,我拿到了。
我没骗你。
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小溪在一旁,也红了眼圈。
她指着盒子里的另一样东西,轻声问:“爷爷,这是什么?”
我低头看去。
是我的那块小银锁。
岁月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颜色暗淡了一些。
银锁下面,还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愣住了。
我不记得,我们当时放了纸进去。
我疑惑地拿起那张纸。
纸已经黄得厉害,边角都有些破损了。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是一行行娟秀的小字。
是阿禾的笔迹。
“福根吾爱: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肯定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啦。
不知道那时候的你,是不是还像现在一样,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傻乎乎的。
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走一步喘三喘的啰嗦婆子。
写这封信的时候,月亮正挂在槐树梢上,知了叫得我心烦。
可你在我身边,我又觉得,这知了叫得也挺好听的。
我偷偷写下这些话,没让你知道。
我想,等我们老了,一起把这个盒子挖出来的时候,念给你听,你肯定会吓一跳。
福根,我想跟你说,能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
虽然我们以后可能会吵架,会过苦日子,但我都不怕。
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们以后,会生一个像你一样憨厚的儿子,再生一个像我一样漂亮的女儿。
我们会看着他们长大,成家,立业。
然后,我们就老了。
老了也好。
老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种一片南瓜,养几只鸡。
夏天的时候,我们就搬个躺椅,坐在葡萄架下乘凉。
你给我摇扇子,我给你讲故事。
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一辈子,好不好?
你的阿禾。
某年某月某日,于老槐树下。”
信,很短。
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又疼,又暖。
原来,她那时候,就已经把我们的一辈子,都想好了。
生一个憨厚的儿子……我们有了大山。
在院子里种南-瓜,养鸡……我们都做到了。
夏天,在葡萄架下乘凉……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
阿禾躺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我坐在一旁,抽着旱烟。
大山和小海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那时候,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平淡又安稳地过下去。
直到天荒地老。
可我忘了,世事无常。
我把信纸,紧紧地攥在手里,攥得指节都发白了。
阿禾,你这个傻丫头。
你把一切都想得那么好。
可你没想-到,我们的大山,会走在我们前头。
你没想-到,你自己,也撑不到我们钻石婚的那一天。
你把最美好的愿望,留在了这封信里。
却把最深的痛苦和思念,留给了我。
“爷爷……”小溪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抬起头,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轻轻地从我手里,把那封信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了盒子里。
然后,她把盒子盖上,递给我。
“爷爷,我们回家吧。”
我点点头。
是该回家了。
我抱着那个小木盒,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只是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夕阳把天边烧成了一片绚烂的红色。
很美。
就像阿禾穿着嫁衣的样子。
回到家,儿子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看到我们,他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就板起了脸。
“小溪!你太胡闹了!爷爷这么大年纪,身体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他对着小溪一顿训斥。
小溪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绞着衣角。
我把手里的木盒,递了过去。
“小海,你看看。”
我的声音,很沙哑,但很清晰。
小海愣住了,接过盒子,疑惑地打开。
当他看到里面的东西,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红了。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这些年,他一个人撑着这个家,照顾我,拉扯小溪。
他把所有的苦,都咽在了肚子里。
我知道,他心里也想他妈,也想他哥。
只是他从不说。
他看完了信,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小溪面前,摸了摸她的头。
“爸……对不起。是爸不好。”
小溪“哇”的一声就哭了,扑进了她爸爸的怀里。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家,因为这个来自七十多年前的木盒,好像一下子,把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都释放了出来。
我们,都需要一个出口。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安稳。
我梦见了阿禾。
她还是十八岁的样子,穿着那件蓝色的土布褂子,梳着两条大辫子。
她站在老槐树下,对我笑。
她说,福根,你来啦。
我说,我来了。
她说,等你好久了。
我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摇摇头,说,不晚,刚刚好。
她向我伸出手。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小,那么软。
暖暖的。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窗外的知了,又在叫了。
我睁开眼,看见小溪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她手里,还攥着那个鸳鸯荷包。
我没有叫醒她。
我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我知道,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之前,我活着,是为了一个承诺。
一个沉甸甸的,压了我几十年的承诺。
现在,这个承诺,我完成了。
我感觉,整个人都轻了。
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
我的人生,好像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可是,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又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舍。
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这个世界。
我舍不得每天早上,能闻到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
我舍不得小溪给我做的,那碗又香又软的蒸蛋。
我舍不得我那个嘴硬心软的二儿子,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我房间里,看看我睡得好不好。
我甚至,舍不得窗外这没完没了的知了叫。
以前,我听着它,心里是思念,是焦灼。
现在,我再听它,心里是安宁,是平静。
我突然想明白了。
阿禾让我去挖出那个盒子,不只是为了让我完成一个承诺。
她是想告诉我,过去的事,过去了。
但生活,还要继续。
她把最美好的回忆留给了我,是希望我能带着这些美好的回忆,好好地活下去。
而不是沉浸在痛苦和思念里,无法自拔。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孩子在嬉笑打闹。
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
我想看着小溪,找到一个爱她的男孩子,穿着漂亮的婚纱,嫁人。
我想抱着我的重外孙,给他讲我跟阿禾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想在每个夏天,都坐在这把藤椅里,听着知了叫,想想阿禾,想想大山。
然后,在心里跟他们说说话。
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
我们一家人,都过得很好。
我9-8岁了。
熬走了老伴,熬走了长子。
我的人生,充满了遗憾和失去。
但现在,我不想就这么走了。
我想再活十年。
不为别的。
就为了,多看看这人间。
多感受一下,这平凡又珍贵的,每一天。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我还是每天坐在藤椅里,吃,睡,发呆。
但在别人眼里,我还是那个老糊涂。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发呆”,内容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是隔着时空,去遥望那棵老槐树。
我是在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我的一生。
像看一场老电影。
那些清晰的,模糊的,快乐的,悲伤的片段,交织在一起。
我看到了小时候,我娘把我抱在怀里,给我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她的怀抱很暖,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味。
我看到了我爹,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粗糙的大手,把我举过头顶。他的胡茬很硬,扎得我脸颊发痒。
我看到了阿禾,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低着头,脸红得像个苹果。我当时就想,这个姑娘,真好看。
我看到了大山,刚出生的时候,像个小猴子,皱巴巴的。我抱着他,手都在抖,生怕把他摔了。
我看到了小海,跟在他哥屁股后面,像个小跟屁虫。兄弟俩,好的时候能穿一条裤子,打起架来,也能把房顶掀了。
这些画面,以前我想起来,心里总是泛着酸楚。
因为他们,大多都不在了。
但现在,我想起他们,心里是暖的。
因为他们,都活在我的记忆里。
只要我还记得,他们就没-有真正离开。
小溪会经常推我下楼,去小花园里散步。
她会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告诉我它们的名字。
“爷爷,这个是月季,这个是三角梅,那个是栀子花,好香的。”
我闻不到。
我的嗅觉,早就退化了。
但我会点点头,说,香,真香。
因为我能看到小溪脸上的笑容。
她的笑容,比所有花都香。
有时候,我们会碰到邻居。
他们会说,老爷子,您真有福气,有这么孝顺一个孙女。
我就会咧开嘴笑。
我没牙了,笑起来,嘴瘪瘪的,很难看。
但我是真的开心。
我确实有福气。
我的二儿子小海,也变了。
他不再总是板着个脸,下班回来,会主动跟我聊几句。
聊他公司里的事,聊今天的新闻。
虽然我大部分都听不清,也听不懂。
但我会“嗯嗯啊啊”地回应他。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要跟我讨论什么。
他只是想让我知道,这个家里,还有他。
他还在我身边。
有一次,他拿回来一个相框。
里面是一张放大了的老照片。
是我跟阿禾的结婚照。
照片早就泛黄了,但经过修复,人脸很清晰。
照片里的我,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笑得一脸憨厚。
阿禾穿着红色的嫁衣,依偎在我身边,笑得一脸羞涩和甜蜜。
小海把相框,放在了我床头的柜子上。
他说,爸,这样,你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妈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眼眶,又湿了。
我这一辈子,没对阿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
我甚至,连一句“我爱你”都没说过。
我觉得肉麻。
我觉得,两个人过日子,实实在在的,比什么都强。
可现在,我看着照片里的她,我多想告诉她。
阿禾,我爱你。
爱了一辈子。
下辈子,我还想跟你做夫妻。
那个小木盒,被小溪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在了我房间的书架上。
我每天,都要把它拿下来,看一看。
摸一摸那个荷包,看一看那封信。
那成了我每天的功课。
有一天,小溪看我又在看那封信,突然问我。
“爷爷,您说,奶奶写这封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最后是您一个人看到它?”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摇摇头。
小溪说,“我觉得,奶奶肯定想过。她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世事无常呢?她写下这封信,可能不只是为了等你们老了一起看,也是为了……万一她先走了,留个念想给您。她想告诉您,就算她不在了,她对您的爱,对这个家的爱,也一直都在。”
我听着孙女的话,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
阿禾那么通透的一个人。
她肯定什么都想到了。
她不是傻。
她只是,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上。
她用这种方式,陪着我,走完了剩下的路。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心里很踏实。
我每天都活得很用力。
用力地吃饭,用力地呼吸,用力地去感受身边的一切。
我想把每一天,都过得有滋味。
我开始试着,跟小溪讲我过去的故事。
我的口齿不清,说得颠三倒四。
但小溪每次都听得特别认真。
她还拿了个录音笔,把我说的这些话,都录了下来。
她说,爷爷,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我讲了我和阿禾是怎么认识的。
讲了大山小时候有多淘气。
讲了小海小时候有多爱哭鼻子。
讲了我们家那只养了十几年的老黄狗。
讲了院子里那棵每年都会结满果子的石榴树。
讲着讲着,我自己都笑了。
原来,我这贫瘠的一生,也有这么多闪闪发光的日子。
只是以前,都被痛苦和悲伤给掩盖了。
现在,我把它们一点点地,从记忆的尘埃里,擦拭了出来。
它们又重新变得鲜活,明亮。
有一天,我精神特别好。
我让小溪把我推到阳台上。
那天,天气也特别好。
蓝天白云,阳光灿烂。
我让小溪,把那个木盒拿来。
我打开盒子,拿出那封信。
我对小溪说,你奶奶,一直想听我念这封信。我今天,就念给她听。
小溪点点头,把我的轮椅,转向了老家的方向。
我清了清嗓子。
用我这破锣似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
“福根吾爱……”
我念得很慢,很吃力。
中间咳了好几次。
但我还是坚持着,把它念完了。
念完最后一个字,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完成了一个,跨越了一生的仪式。
我对天空说,阿禾,你听到了吗?
我念完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念想,我给你带来了。
你交代我的事,我办完了。
我没有辜负你。
一阵风吹过。
吹得阳台上的花草,沙沙作响。
好像是她在回答我。
我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时候快到了。
但我真的,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知道,死亡不是终点。
遗忘才是。
只要还有人记得我,记得阿禾,记得大山。
记得我们一家人,曾经那么努力地,那么热烈地,活过。
那我们,就永远不会消失。
我把盒子,交给了小溪。
我对她说,孩子,以后,这个就交给你了。
你要把它,传下去。
传给你的孩子,你的孙子。
告诉他们,他们的太爷爷和太奶奶,有过一个很美的,关于一辈子的约定。
小溪哭着点头。
我抬起手,想帮她擦掉眼泪。
可我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好像又看到了阿禾。
她还是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对我笑着,向我招手。
这一次,我还看到了大山。
他站在他妈旁边,也对我笑。
笑得还是那么憨厚,那么阳光。
我听到耳边,有知了在叫。
一声,一声。
好像在为我送行。
我笑了。
老头子我,这辈子,值了。
能娶到阿禾这么好的媳-妇,能有大山和小海这么好的儿子,能有小溪这么好的孙女。
我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我跟他们说,阿禾,大山,我来了。
你们等等我。
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我感觉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好像要飞起来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阳光,还是那么暖。
生活,还是那么好。
我对我自己说,老家伙,你不是想再活十年吗?
你看,你做到了。
你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把每一天,都当成了一年过。
你活得,比任何时候,都有滋味。
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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