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了一下。
是银行的短信。
工资到账提醒,贷记,6000.00元。
我心里那块悬了半个月的石头,刚要轻轻落地。
紧接着,又是一下震动。
我甚至不用看,心脏就猛地往下一沉,沉得像灌了铅。
果然。
转账支出提醒,借记,3000.00元。
收款人那一栏,明晃晃地刺着两个字:张莉。
我老公张健的亲妹妹,我的小姑子。
我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上,感觉傍晚的风一点都不凉爽,反而吹得我骨头缝里都冒出火来。
六千。
他一个月累死累活,拿到手的就这六千。
眼睛一眨,一半就没了。
剩下三千。
我,他,还有我们一岁半的儿子乐乐,我们一家三口,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靠这三千块过一个月。
我把手机屏幕摁灭,深吸了一口气,再点亮,那条转账记录依然顽固地停留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张健推门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点讨好的笑。
“老婆,我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小块猪肉,还有几根蔫头耷脑的青菜。
这是我们今晚的晚餐。
我没看他,也没看那袋菜,只是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钱收到了。”我说,声音平得像一张砂纸。
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眼神有点闪躲,不敢看手机屏幕。
“啊……收到了啊。”
他试图绕过我,把菜放进厨房。
我没动,堵在他面前。
“张莉又怎么了?”我问,“她上个月不是刚换了最新款的手机吗?这个月是准备换个脑袋?”
我的语气尖锐,刻薄,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那三千块钱就像三千根针,一根一根扎进我的肉里,我疼,我就想让别人也疼。
张健的脸瞬间涨红了。
“林晚,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那是我亲妹妹!”
“亲妹妹?”我冷笑一声,“你亲妹妹二十六了,不是六岁。她有手有脚,在一家公司做前台,一个月工资四千,比你剩下给我们的生活费还多一千!她需要你养?”
“她那点工资怎么够花?她一个女孩子,要买衣服,要买化妆品,要跟朋友出去吃饭……”
“所以她就不够花,我们就够花了?”我打断他,声音忍不住拔高,“乐乐的奶粉一罐三百,一个月至少三罐,这就是九百!尿不湿一个月两百!辅食一百!这都还只是最基本的!还不算他万一生个病,感个冒!剩下不到两千块,我们俩,加上房租水电燃气,你告诉我,怎么够花?”
我把账一笔一笔地算给他听。
这些数字我每天都在心里盘算,盘算得脑仁都疼。
张健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唇翕动了半天,最后还是那句老话。
“我妈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答应过我妈要照顾好她的。”
又是这句话。
又是拿他过世的妈来当挡箭牌。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你答应你妈照顾她,没答应你妈把她当祖宗供着!更没答应你妈,为了她,让你自己老婆孩子喝西北风!”
“林晚!”他吼了一声,把手里的菜重重摔在鞋柜上。
猪肉滚了出来,在地上留下一道油腻的腻痕。
乐乐在房间里被他爸的吼声吓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心头一紧,也顾不上跟他吵了,转身快步走进卧室。
乐乐正坐在爬爬垫上,满脸是泪,伸着小手要我抱。
我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心疼得无以复加。
“宝宝不哭,妈妈在。”
张健跟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娘俩,脸上的怒气褪去,换上了一层愧疚和无奈。
“老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
我没理他。
我不想听他的道歉。
他的道歉就像一张空头支票,永远无法兑现。
他可以对我感到愧疚,但他永远不会停止给他妹妹打钱。
因为在他心里,那个所谓的“承诺”,比我们这个家,比我和乐乐的生活,都重要。
那天晚上,我们冷战了。
饭是我做的,就那块在地上滚过的猪肉,我洗了无数遍,切成肉末,给乐乐蒸了蛋羹。
剩下的,我随便炒了炒,配上那几根青菜。
我跟乐乐吃,没管他。
他自己默默地盛了碗饭,就着盘子里剩下的菜汤,扒拉了两口。
晚上睡觉,我们背对背,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睡不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那些数字又开始在我脑子里跳动。
房租,下个月15号交,2200。
不对,这是我们三千块生活费之外的,是用我做设计私活的钱付的。
我是一个自由设计师,在家接点散活,收入很不稳定,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三四千,不好的时候,一千都不到。
这个月就不太好,到现在只有一个小单子,八百块。
也就是说,下个月的房租,我还差一千四。
我得赶紧找活。
可是乐乐现在正是黏人的时候,白天离不开我,我只能等他晚上睡了,才能打开电脑工作。
经常熬到后半夜,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像个鬼一样。
我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颊,想起了张莉。
她朋友圈里晒的照片,永远是那么光鲜亮丽。
今天在人均五百的西餐厅吃牛排,明天在哪个网红咖啡店打卡,身上的衣服、包包,没见重过样。
她的钱是哪儿来的?
一部分是她自己的工资,更大一部分,是我老公张健给的。
我老公,用我们省下来的奶粉钱,去为他妹妹的“精致生活”买单。
多么讽刺。
我翻了个身,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浸湿了枕头。
我不是没想过离婚。
可我看着身边熟睡的乐乐,那张酷似张健的小脸,我的心就软了。
我舍不得。
舍不得让乐乐在这么小的年纪,就拥有一个破碎的家。
而且,我承认,我心里还对张健抱有一丝幻想。
他不是个坏人。
除了给他妹妹钱这件事上拎不清,其他方面,他对我、对乐乐都挺好。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给我冲红糖水。
会笨手笨脚地给乐乐换尿布,虽然每次都弄得一团糟。
下班回家,不管多累,都会先抱抱乐乐。
他只是……被亲情绑架了。
被一个所谓的承诺,捆住了手脚,也蒙蔽了心。
我总觉得,他会想明白的。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他现在最重要的责任,是我们的这个小家。
可我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来。
而我,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没跟张健说话,默默地做好了早饭,一碗白粥,两个水煮蛋。
我把乐乐喂饱,然后把他放进婴儿车里。
“我去趟菜市场。”我对张健说,语气依然是冷的。
他“哦”了一声,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我推着乐乐出了门。
我没去菜市场。
我们家楼下的菜市场,我熟得不能再熟。
哪个摊位的菜最新鲜,哪个摊位的老板喜欢缺斤短两,我一清二楚。
因为我必须精打细算,一块钱要掰成两半花。
我推着乐乐,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公交车。
我想去看看,我小姑子张莉工作的地方。
那是一栋很气派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推着婴儿车,站在大楼对面,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我穿的是去年打折时买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一双帆布鞋,鞋边已经有些开胶。
而从那栋大楼里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无一不是西装革履,妆容精致。
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
十点半左右,我看到了张莉。
她和另一个女孩挽着手,说说笑笑地从大楼里走出来。
她今天穿了一条嫩黄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雪白。
手上挎着一个我认识的牌子的包,官网上我查过,五千多。
比我们一家三口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
她们俩走进了一家星巴克。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我站在门口,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看着她们。
她们点了咖啡和蛋糕,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吃,一边聊,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晃眼。
我看到张莉拿出手机,对着咖啡和蛋糕拍了好几张照片。
我知道,过一会儿,我的朋友圈就会被她更新的“下午茶”动态刷屏。
配文大概会是:“又是努力搬砖的一天,也要好好爱自己呀~”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推着婴儿车,转身就走。
乐乐在车里有些不耐烦了,哼哼唧唧的。
我蹲下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苹果,用随身带的小刀,一点一点削了皮,切成小块,喂到他嘴里。
乐乐吃得很高兴,小嘴巴吧嗒吧嗒的。
我看着他,心里又酸又软。
我的儿子,只能吃一个几块钱的苹果。
而他的姑姑,却在用他父亲的血汗钱,喝着几十块一杯的咖啡。
凭什么?
我回到家,张健已经去上班了。
桌上留着他吃过早饭的碗,没洗。
我默默地把碗收进厨房,洗干净。
然后我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在各个设计网站上找活。
我要赚钱。
我不能指望张健了。
我只能靠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像上了发条的陀螺。
白天照顾乐乐,买菜做饭,做家务。
晚上等乐乐睡着,就冲一杯最便宜的速溶咖啡,开始对着电脑熬夜。
我接了两个活,一个logo设计,一个宣传海报。
客户要求很苛刻,改了七八遍。
有时候凌晨两三点,我还在跟客户沟通细节,眼睛熬得又红又肿。
张健看在眼里,有些心疼。
他好几次半夜起来,给我端杯牛奶,让我早点睡。
“别太累了。”他说。
我看着他,很想问他,如果不是你,我需要这么累吗?
但我没问。
我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快做完了。”
我不想吵架。
我累得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只想赶紧把钱赚到手,把房租的窟窿补上。
这天晚上,我刚把最终稿发给客户,对方很满意,立刻把尾款结了。
一千五百块。
加上之前的八百,房租够了,还多了九百。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我关上电脑,准备去睡觉。
经过客厅时,我看到张健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屏幕还亮着。
是他和张莉的聊天界面。
我本来不想看的。
我知道看了只会给自己添堵。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我拿起了手机。
最新的几条消息,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张莉:“哥,我最近看上一个美容仪,三千多,你再支援我点呗?”
张健:“莉莉,哥这个月手头有点紧……”
张莉:“哥!你是不是不疼我了?我不管,我就要!下周我生日,你就当送我生日礼物了!”
后面还跟着一长串撒娇的表情包。
而张健的回复,是在十分钟前。
只有一个字。
“好。”
我拿着手机,手抖得不成样子。
好。
一个“好”字,就又要把三千块送出去。
他哪里来的三千块?
这个月的生活费已经给了她三千,我们自己剩下三含千,已经捉襟见肘。
他去哪里再变出三千来?
我突然想起,我昨天刚跟他说,我接私活赚了两千多。
我的心,一瞬间凉到了冰点。
他想干什么?
他想动我的钱?
那是我熬了多少个通宵,一个像素一个像素抠出来的血汗钱!
是乐乐的房租钱,是他的奶粉钱!
我冲进卧室,张健已经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一把将他推醒。
“张健!你给我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老婆?做噩梦了?”
我把手机摔在他脸上。
“你自己看!”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老婆,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准备怎么把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拿去给你妹妹买美容仪当生日礼物吗?”我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尖利,乐乐在小床上动了一下,似乎被惊醒了。
我赶紧压低声音,但怒火依旧在胸中燃烧。
“张健,那是我的钱!是我熬夜熬出来的!是给乐乐交房租的钱!你凭什么动?”
他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满是慌乱。
“我……我没想动你的钱。我想着,我去找朋友借一点……”
“借?你拿什么还?用我们下个月的生活费还吗?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再去喝西北风?”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我在这里为了几百块的房租拼死拼活,而我的丈夫,却在盘算着怎么借钱去满足他妹妹无休止的欲望。
这个家,到底算什么?
“老婆,你别哭啊。”张健慌了,伸手想来抱我。
我一把推开他。
“别碰我!”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张健,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和乐乐,到底排在第几位?是不是永远都在你妹妹后面?”
他张了张嘴,眼神痛苦而纠结。
“不是的……你们一样重要。”
“一样重要?”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一样重要,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从我们嘴里抠出吃的,去喂她?张健,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和乐乐当成你的责任!”
“我没有!”他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每个月工资六千,给你五千,我自己只留一千零花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公司效益不好,降薪了,我也没办法!莉莉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我帮她一把怎么了?”
“帮你妹妹可以,但要在我们自己能活下去的前提下!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乐乐多久没买新衣服了?我多久没买过护肤品了?我们连去外面吃顿好的都得犹豫半天!而你妹妹呢?她用着最新款的手机,背着几千块的包,心安理得地花着你的钱,她有一点心疼过你这个哥哥吗?她有一点想过你的老婆孩子过得怎么样吗?”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吼了出来。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对峙着,像两只受伤的野兽,互相舔舐伤口,又互相撕咬。
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张健,我累了。”我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真的累了。”
“明天,你把那三千块要回来。不然,我们就离婚。”
我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但我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不是在威胁他。
我是真的,做好了这个准备。
如果他做不到,那这个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晚,你……你说什么?”
“我说,把钱要回来。”我重复道,“你给张莉转过去的那三千块,一分不少地要回来。这是我的底线。”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那是我已经给她的了……怎么要得回来?再说了,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那是你的事。”我冷冷地说,“你当初怎么答应她的,现在就怎么去跟她说。是你自己没本事,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你连自己的家都养不活,你有什么资格去当一个‘好哥哥’?”
说完,我抱着枕头,走出了卧室。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
沙发很窄,很硬,但我却觉得比那张双人床要舒服。
至少在这里,我不用再感受身边那个同床异梦的人带来的窒息感。
那一夜,我没睡,张健也没睡。
我能听到他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打电话的声音。
他压低了嗓子,但我还是听清了。
“莉莉……那个钱……”
他话说得很艰难,吞吞吐吐。
电话那头的张莉似乎很惊讶,声音尖锐地传了过来,即使隔着一扇门,我也能想象到她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哥?你说什么?你要把给我的钱要回去?你没毛病吧!”
“莉莉,你听哥说,哥这个月真的有困难……”
“我不管你有什么困难!你都答应给我了,怎么能反悔?你是不是听我嫂子说什么了?我就知道是她!她就是见不得你对我好!”
张莉开始撒泼了,这是她的惯用伎俩。
“不是的,不关你嫂子的事,是我……”
“你别说了!钱已经花了!我昨天就下单买了美容仪,退不了了!你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话,你好意思吗?你忘了妈临走前怎么说的了?她说让你照顾我的!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又是妈妈。
又是那个“承诺”。
我闭上眼睛,心想,完了。
果然,我听到张健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无力的辩解和道歉。
“哥不是那个意思……莉莉你别生气……”
电话挂断了。
卧室的门开了,张健走了出来,一脸的灰败。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平静地看着他。
“钱要不回来,是吗?”
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说……已经花了。”
“好,我知道了。”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的衣服不多,几件常穿的T恤,两条牛仔裤。
然后是乐乐的。
他的小衣服,小袜子,奶瓶,奶粉,尿不湿……塞了满满一箱。
张健慌了,冲过来按住我的手。
“老婆,你干什么?你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甩开他的手,“张健,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我……我再去想办法!我再去借钱,我把那三千块补给你,行不行?”他急切地说。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觉得无比可笑。
“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三千块钱的事!”
“这是你态度的问题!是你心里那杆秤,永远都是歪的!”
“在你心里,你妹妹的生日礼物,比我们的房租重要。你妹妹的精致生活,比我们的温饱重要。你宁愿去借钱,去背债,也要维护你那个可笑的‘好哥哥’形象,却从来没想过,为你扛起这个家的我,有多累!为你省吃俭用的我,有多委屈!”
“你以为我熬夜画图,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的事业理想吗?不是!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不至于睡大马路!而你呢?你在干什么?你在拖我的后腿!”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说完,只觉得一阵虚脱。
我不想再跟他废话了。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然后抱起还在熟睡的乐乐。
张健堵在门口,不让我走。
“林晚,你别走,我求你了,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哭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要是以前,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我的心已经硬如铁石。
哀莫大于心死。
“让开。”我说。
他不动,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流着泪。
“我不能没有你和乐乐……这个家不能散……”
“这个家?”我冷笑,“在你决定把那三千块钱给你妹妹的时候,这个家就已经散了。”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抱着乐乐,绕过他,用力拉开了门。
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但也让我瞬间清醒。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他绝望的哭喊声。
“林晚!”
我没有回头。
我抱着乐乐,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
我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晓晴家。
晓晴一开门,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的天,你这是……离家出走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乐乐递给她,然后自己拖着箱子进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决堤而下。
晓晴什么也没问,只是抱了抱我,给我递了纸巾。
等我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给我倒了杯热水。
“跟张健吵架了?”
我点点头,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晓晴听完,气得直拍大腿。
“我早就跟你说,张健就是个拎不清的!他那个妹妹,就是个无底洞,你填不满的!”
“他就是个扶妹魔!你早该离了!”
我苦笑了一下,“说得容易。”
“怎么不容易了?你现在有手艺,能自己赚钱,乐乐也归你,你怕什么?”晓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林晚,你不能再这么软弱下去了。你这次要是心软回去了,以后只会变本加厉!你信不信?”
我信。
我怎么会不信。
“我没想回去。”我说,“至少,现在没想。”
我在晓晴家住了下来。
晓晴单身,住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我们俩挤一张床,乐乐睡在旁边的小床上。
虽然拥挤,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跟公司请了几天假,说家里有事。
然后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生活。
首先,是钱。
我所有的积蓄,加上刚赚到的那笔设计费,一共只有四千多块。
除去要给晓晴的生活费,剩下的钱,我必须省着花。
我开始更疯狂地接活。
晓晴帮我一起照看乐乐,让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工作。
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咖啡当水喝。
有时候画图画到眼睛酸痛,我就站起来,看看窗外。
晓晴家在十六楼,视野很好。
我能看到远处的高楼大厦,看到城市的车水马龙。
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巨大城市里的一粒尘埃,渺小,卑微,但又在努力地发着光。
张健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发微信。
一开始,是道歉,忏悔。
“老婆,我错了,你回来吧。”
“老婆,我想你了,想乐乐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一概不回。
后来,他开始着急。
“你到底在哪里?你接电话啊!”
“林晚,你非要这么绝情吗?”
再后来,他开始用乐乐说事。
“乐乐的疫苗该打了,你带他去了吗?”
“天气转凉了,乐乐的厚衣服都在家里,你回来拿吧。”
看到关于乐乐的消息,我的心会刺痛一下。
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我现在回去,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我不能再给他伤害我的机会。
一个星期后,张健找到了晓晴的公司。
晓晴打电话给我,语气很无奈。
“你老公跟个门神一样堵在我公司楼下,说见不到你就不走。怎么办?”
我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这一面,迟早要见。
“让他来你家吧。”我说。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去开的门。
张健站在门口,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憔悴了一大圈。
他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老婆……”
他想上前抱我,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进来吧。”我侧身让他进屋。
乐乐正在客厅的爬爬垫上玩玩具,看到张健,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奶声奶气地喊:“爸爸!”
张健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他冲过去,一把抱起乐乐,紧紧地搂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念叨:“乐乐,爸爸想你了……”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他叫到阳台。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他放下乐乐,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祈求。
“老婆,跟我回家吧。我保证,我真的改了。”
“你怎么改?”我问。
“我……我跟张莉说了,以后,我每个月最多给她五百块生活费,不能再多了。”他急切地表态。
我听了,只觉得想笑。
“五百?张健,你还是没明白。”
“她一个有工作能力的成年人,你一分钱都不应该给!那不是你的责任!”
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分都不给……那怎么行?她会恨死我的。”
“所以,你宁愿我恨你,也不愿意你妹妹恨你,是吗?”
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他哑口无言。
“张健,回去吧。”我转过身,不想再看他,“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会找律师,跟你谈离婚协议。”
“不要!”他从背后抱住我,抱得很紧,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林晚,不要离婚!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滚烫。
我的身体僵住了。
说实话,我动摇了。
毕竟,他是乐乐的父亲,是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绝望。
就在我快要心软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挣开张健的怀抱,接了电话。
“喂,是林晚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尖锐的女声。
是张莉。
我愣了一下,“是我,有事吗?”
“我哥是不是在你那里?”她开门见山地问,语气很不客善。
“是又怎么样?”
“你让他接电话!”
我看了张健一眼,把手机开了免提。
“张莉,是我。”张健接过电话,声音有些沙哑。
“哥!你什么意思啊?你为了那个女人,连家都不要了?你跑去找她干嘛?”张...莉在电话那头咆哮。
“还有,你凭什么说以后只给我五百块?五百块够干嘛的?买杯咖啡都不够!你是不是想饿死我?”
张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莉莉,哥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哥,你答应过妈要照顾我!现在你为了一个外人,要跟我断绝关系是不是?好啊!你行!张健,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给我钱,我就去你公司闹!我去跟你的领导说,说你不管亲妹妹的死活!我看你这个班还想不想上了!”
“啪”的一声。
我挂断了电话。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张健,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大概没想到,他一心一意维护的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会用他的工作来威胁他。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蹲了下去,把脸埋在手掌里,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那一刻,我知道,他心里那座用“亲情”和“承诺”搭建起来的虚幻城堡,彻底崩塌了。
我没有安慰他。
这是他必须自己面对的成长。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通红,布满血丝。
他看着我,声音嘶哑地开口。
“老婆,对不起。”
这一次,这三个字,听起来格外沉重。
“我……我以前,真的太混蛋了。”
“我一直以为,我对莉莉好,就是遵守对妈的承诺。我怕她过得不好,怕别人看不起她,怕我妈在天之灵会怪我。”
“可是我忘了,我也有自己的家,有你,有乐乐。我把对她的愧疚,变成了对你们的伤害。”
“我总觉得,你是我老婆,你应该理解我,包容我。可我忘了,你也是一个人,你也会累,会痛,会失望。”
“刚才她那通电话,我才彻底明白……我养出来的,不是一个妹妹,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她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过得好不好,累不累。她只关心,我能不能给她钱,满足她的虚荣心。”
他说了很多。
像是在对我忏悔,又像是在对自己剖析。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老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牵起我的手。
“我们重新开始。这一次,我把我们这个家,放在第一位。”
“钱,我会想办法。我去找我领导预支工资,或者……我把我们老家那套旧房子卖了。那是我爸妈留下的,虽然不值钱,但十几万总是有的。有了这笔钱,我们可以换个大点的房子,或者做点小生意。我不想再让你和乐乐跟着我受苦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真诚和决绝。
我知道,他是真的醒悟了。
那套老房子,是他最后的念想,是他和他父母唯一的连接。
他愿意卖掉它,说明他是真的,想跟过去做一个了断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
我抽出手,走到乐乐身边,把他抱了起来。
乐乐在我怀里,好奇地看着张健。
“爸爸。”他又叫了一声。
我看着乐乐,心里百感交集。
为了这个孩子,我或许,可以再勇敢一次。
“张健。”我开口了。
他紧张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可以不离婚。”
他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但是,我有条件。”我接着说。
“你说!别说一个,一百个我都答应!”
“第一。”我竖起一根手指,“以后,你的工资卡,交给我保管。家里所有的开支,由我来规划。”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
“第二,跟你妹妹,断绝金钱来往。一分钱都不能给。至于亲情,你自己看着办,但不能影响到我们这个家。”
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第三。”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卖房子的钱,我们不用。那是叔叔阿姨留给你最后的念想,你自己收好。以后的日子,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可以继续接私活,你也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副业可以做。我们可以苦一点,累一点,但我希望,我们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我说完,张健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会拒绝那笔钱。
他看着我,眼眶又红了。
“老婆……”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抱着乐乐,朝他走近了一步。
“张健,我愿意再相信你一次。但这也是最后一次。”
“如果再有下次,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他用力地点头,像是在宣誓。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伸出手,将我和乐乐,一起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很温暖。
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们回家了。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张健真的变了。
他下班回家,不再是葛优瘫玩手机,而是主动抢着做家务,陪乐乐玩。
他开始研究各种省钱攻略,跟我一起逛菜市场,为了几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
他甚至在周末,找了一份去物流园卸货的兼职。
很辛苦,每次回来都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他的脸上,却有了久违的踏实感。
工资卡,他也第一时间交给了我。
每个月六千块,一分不少。
我重新做了家庭预算。
房租两千二,用我的私活收入付。
剩下的六千块,乐乐的奶粉尿不湿固定支出一千二。
水电燃气网费,大概四百。
交通费,两百。
剩下的四千二百块,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费和备用金。
平均到每天,有一百四十块。
虽然依旧不算宽裕,但比起之前的三千块,已经好了太多。
我的心,也前所未有地安稳。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至于张莉。
她又打过几次电话来。
一开始是谩骂,指责张健无情无义。
后来是哭诉,说自己日子过得多么艰难,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张健都硬着心肠扛住了。
有一次,他挂了电话,沉默了很久。
我问他:“后悔吗?”
他摇摇头,看着正在玩耍的乐乐,说:“不后悔。我以前总想着,要给她最好的。现在才明白,让她学会自己站起来,才是对她最好的。”
再后来,张莉大概是彻底失望了,便不再联系了。
只是偶尔,我会在她朋友圈看到一些故作坚强的动态。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下面配着一张她在灯下吃泡面的照片。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落魄了,还是在演戏给谁看。
但这些,都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有一天晚上,我做完设计稿,伸了个懒腰。
张健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
“老婆,辛苦了。”
他把牛奶递给我,然后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盒子。
“送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护手霜。
不是什么大牌子,就是超市里几十块钱的那种。
“我看到你最近手都粗糙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有多久,没有收到过他的礼物了?
我有多久,没有关心过自己的手了?
我拿起护手霜,挤了一点在手上,慢慢涂抹开。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谢谢。”我说。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应该的。”
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紧扣。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可能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
但只要我们两个人的心在一起,这个家,就永远不会倒。
我们的生活,也一定会像这支护手霜一样,虽然平凡,但带着踏实的温暖,和越来越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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