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岳父把杯里那点红酒喝完,酒是好酒,八二年的拉菲,我喝着跟喝几百块的也分不出太大区别。
但他分得出来。
酒杯磕在铺着白桌布的餐桌上,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包厢里,听着就格外清楚。
像一声槌响。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我,也看着他身边坐着的我老婆,晓晓。
“房子,车,我们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没让你们操一点心。”
他说话慢悠悠的,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
“晓晓是独生女,以后我们老两口,所有的东西,不也都是你们的?”
我没说话,只是拿着筷子,夹了一根面前盘子里的青菜。
菜凉了,有点硬。
晓晓在桌子底下,悄悄捏了捏我的手。
她的手心有点潮,我知道她紧张。
岳母在旁边帮腔,声音比岳父要热络得多:“是啊,小陈,我们不图你们别的,就是想着,晓晓这孩子,以后生了宝宝,能不能……随我们家姓?”
终于来了。
这顿饭从头到足,每一道菜,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为这最后一句话铺路。
那些昂贵的食材,在我的胃里,突然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们。
岳父的眼神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觉得这件事,是理所应当的。
岳母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商量和期盼,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是空气里红酒和香水混合的味道,有点腻。
“爸,妈。”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这事儿,我爸妈那边,可能不太乐意。”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但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包厢的空气,好像瞬间就凝固了。
岳父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他那张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保养得很好的脸,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表情,只剩下一种冷冰冰的错愕。
他大概没想过,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你爸妈?你爸妈有什么不乐意的?”他声音里的温度,降了好几度。
“他们给你们买了房,还是给你们买了车?小陈,做人要讲良心。”
良心。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争辩。
因为我知道,在岳父的世界里,房子和车,就是最大的良心,是天平上最重的砝码。
而我这边,确实什么都拿不出来。
晓晓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劲儿大得让我有点疼。
她想开口替我说话,我能感觉到。
我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出声。
这件事,得我自己来解决。
我对岳父笑了笑,这个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爸,您说的对,做人是要讲良心。”
“但这个姓,对我来说,不只一个姓那么简单。”
“您给我点时间,行吗?我处理好。”
岳父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掀桌子。
最后,他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来,说:“我出去抽根烟。”
岳母赶紧跟着站起来,一边打圆场,一边扶着他往外走。
包厢里,只剩下我和晓晓。
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肴,都像是失去了颜色。
“对不起啊。”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爸他就那样,生意人,什么都喜欢算得清清楚楚。”
我摇摇头,把她揽到怀里。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不怪你,也别怪爸。”
“他没说错,他为我们付出了很多。”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和晓晓结婚,婚房是岳父全款买的,一百六十平,地段最好的小区。
车是辆宝马,也落在晓晓名下。
我家里,确实一分钱没出。
不是不想出,是实在出不起。
“那你打算怎么办?”晓晓仰着头问我,眼睛红红的。
“你刚才说,你爸妈不乐意,是真的吗?”
我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我爸妈乐意不乐意?
我不知道。
因为我根本就没跟他们提过这件事。
我知道,只要我开口,我爸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八成会叹一口气,然后说:“随他们吧,只要你们过得好就行。”
我妈也可能会抹着眼泪,说着差不多的话。
他们就是那样的人,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总觉得亏欠了别人。
但我不能。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不姓陈。
这跟我爸妈乐意不乐意没关系。
这是我的底线。
“晓晓,”我捧着她的脸,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相信我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信。”
“那就好。”我说,“给我三天时间,我回一趟家。回来之后,我给大家一个交代。”
从那家高级餐厅出来,晚上的风一吹,我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城市的霓虹灯,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重彩,晃得人眼睛疼。
我没让晓晓送我,自己打车去了火车站。
没有提前买票,就买最近一班的,绿皮火车,硬座。
坐上火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各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很呛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慢慢静了下来。
这里没有红酒和香水,没有精致但冰冷的盘子,没有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理所应当”。
这里只有奔波和疲惫,但每张脸上,都写着要去往的方向。
我也要去我的方向。
我的家,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县城。
从繁华的都市回去,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再转两个小时的汽车。
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很有节奏,像一首古老的催眠曲。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灯火,一点点,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我的思绪,也跟着这火车的节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爸,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一辈子,就守着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铺子。
铺子在老街的尽头,门口挂着一个褪了色的木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字:陈记钟表。
是的,我爸是个修表的。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小铺子,就是我的整个童年。
铺子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有点好闻的机油味。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方的,圆的,挂摆的,布谷鸟的。
它们从不走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所以,铺子里总是此起彼伏地响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爸就坐在那张掉漆的旧木桌后面,戴着一个像放大镜一样的眼镜,夹在眼眶上。
他的手里,永远拿着一把小小的镊子,或者一把细细的螺丝刀。
他的动作总是很慢,很稳,仿佛他手里的不是冰冷的零件,而是一颗需要被温柔唤醒的心脏。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他修表。
那些比米粒还小的齿轮和螺丝,在他手里,就像是活了过来,被一个个精准地安放到属于它们的位置上。
然后,一块停摆的表,就重新开始唱歌了。
“滴答,滴答。”
那声音,比世界上任何音乐都好听。
我爸话很少。
他开心的时候,会摸摸我的头。
他不开心的时候,会一个人默默地抽烟。
他从不大声跟我说话,更没打过我。
他教我东西的方式,也很特别。
他会把一块坏掉的表拆开,把所有零件摊在桌上,然后让我看着他,怎么一点点把它重新组装起来。
“你看,”他会指着那些细小的齿轮说,“这每一个,都有它自己的位置,自己的用处。”
“少了一个,或者错了一个,它就走不动了。”
“做人,也跟这表一样。得找准自己的位置,把自己的事儿,做到位。”
我那时候,听得懵懵懂懂。
只觉得,我爸好厉害,他能让时间重新走路。
我们家不富裕。
修表这个行当,早就被时代淘汰了。
有时候,一整天,铺子里都来不了一个客人。
我妈经常唉声叹气,劝我爸把铺子关了,出去找个别的事做。
我爸每次都只是笑笑,摇摇头。
“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手艺,也是我们陈家的根,不能丢。”
“根?”我妈不懂,“根能当饭吃吗?儿子的学费怎么办?将来娶媳妇怎么办?”
我爸就不说话了,只是拿起一块抹布,更用力地擦拭着他那些宝贝工具。
那些工具,很多都比我的年纪还大,被他摩挲得油光锃亮,像是长在了他手上一样。
我知道,我爸心里有愧。
他觉得没能让我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有一年,我上初中,学校要交一笔三千块的赞助费。
那时候,三千块对我们家来说,是天文数字。
我妈急得直掉眼泪。
我爸那天晚上,一宿没睡。
我就听见他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他心里的愁。
第二天,他很早就出门了。
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包得里三层外三层。
他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金怀表。
那块怀表,我认识。
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据说是当年一个大户人家送给我太爷爷的谢礼。
我爸一直把它锁在柜子里,当宝贝一样,从来不舍得拿出来。
“把它当了吧。”他对我妈说,声音沙哑。
我妈愣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不行!这是咱家的传家宝!是你爹留给你唯一的念想!”
“念想能比儿子的前途重要吗?”我爸的眼睛也红了。
“陈家的根,不是这块表,是人。只要人在,只要这手艺还在,陈家就在。”
那天,我第一次,有点明白了我爸说的“根”是什么意思。
那块怀表,最后还是被当掉了。
当铺老板给了三千五百块。
我爸拿着那笔钱,手都在抖。
他把三千块给了我妈,让她去交学费。
剩下的五百,他揣在兜里,转身又进了他的铺子。
过了很久,我才听邻居说,我爸拿着那五百块钱,跑了好几个城市,到处去淘换零件,想把那块怀表赎回来。
但他没说,我也没问。
只是从那以后,我学习更用功了。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我不想再看到我爸,为了钱,卖掉他视若生命的东西。
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名牌大学。
我是我们那条老街,飞出去的第一个金凤凰。
离开家去上大学那天,我爸把我送到火车站。
临上车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手表。
很普通的老式机械表,牌子我都没听过。
但表盘擦得锃亮,表带是新的。
“爸,你哪来的钱?”我惊讶地问。
“攒的。”他还是那副不爱多说话的样子。
“男孩子,出门在外,得有块像样的表。它不贵,但走得准。”
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
“别忘了时间,也别忘了,家里有人等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他爱我的方式,就是把他认为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默默地塞到我手里。
就像他修的那些表一样,安静,准确,从不缺席。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车站,坐上了回县城的大巴。
车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低矮的平房,窄窄的街道,还有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的心,落了地。
到家的时候,我妈正在院子里择菜。
看到我,她手里的青菜都掉在了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她一边埋怨,一边跑过来,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瘦了,又瘦了。”
我爸闻声从里屋走出来。
他还是老样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了。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习惯性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回来啦。”
他说,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但我知道,他很高兴。
因为他转身进屋的时候,我看到他嘴角,偷偷往上扬了一下。
我妈张罗着给我做早饭,煮了我最爱吃的鸡蛋面。
我爸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时不时地,问上一两句。
“工作忙不忙?”
“晓晓好不好?”
“亲家他们,身体还好吧?”
他问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家常话。
我一边吃面,一边点头回答。
热腾腾的面条下了肚,胃里暖了,心里也暖了。
我看着我爸那张刻满了皱纹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摆弄细小零件而微微眯起的眼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该怎么告诉他,他的亲家,那个给我买了房买了车的亲家,想让他未来的孙子,改姓。
我怕他听了难受。
我怕他会像当年一样,叹一口气,然后说:“随他们吧。”
吃完饭,我爸站起来,说:“走,去铺子里坐坐。”
我点点头。
“陈记钟表”的铺子,还是老样子。
只是比我记忆里,更旧了,也更小了。
墙上的那些钟,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走着,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诉说着流逝的岁月。
我爸给我搬了张凳子,自己坐回那张旧木桌后。
他没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也没问我工作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他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怀表,放在桌上,开始慢悠悠地擦拭。
那块怀表,我很眼熟。
金色的外壳,上面雕着繁复的花纹。
是当年被他当掉的那一块。
“爸,这表……”我忍不住开口。
“赎回来了。”我爸头也没抬,淡淡地说。
“前几年,手头宽裕了点,托人到处打听,总算是找着了。”
“费了不少劲吧?”
“还好。”他顿了顿,“你爷爷留下的东西,总不能真丢了。”
他把怀表擦得锃亮,然后打开表盖。
我凑过去看。
表盘是白色的,指针是蓝色的,很漂亮。
但它不走。
“坏了?”我问。
“嗯,”我爸说,“当年当的时候,就是坏的。里面的游丝断了,好几个齿轮也磨损得厉害。”
“那……能修好吗?”
我爸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亮。
“能。”他说,只有一个字,但斩钉截铁。
“这世上,就没有修不好的表。只要有耐心,有手艺,总能让它重新走起来。”
说完,他戴上那个单眼镜,拿起镊子,开始工作。
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他和那块怀表。
我就在旁边看着。
看着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甚至有些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比芝麻还小的零件,一个一个拆解下来,用专门的油清洗,再用放大镜仔细检查。
阳光从铺子门口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慢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小时候,我生病发高烧,他背着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他的背不宽,但很暖。
我想起我上大学,他送我到车站,火车开动的时候,他站在月台上,一直冲我挥手,直到火车拐弯,再也看不见。
我想起每次我打电话回家,他总是抢着接,但拿起电话,又总是那几句:“嗯,好,知道了,你妈在,让她跟你说。”
他把所有深沉的爱,都藏在了那些沉默和笨拙里。
他这一辈子,活得就像一块最精准的钟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他没日没夜地转动着自己的齿轮,磨损着自己,燃烧着自己。
他没给过我什么金山银山。
他给我的,是一个姓氏,一个男人的担当,一种叫做“根”的东西。
这个姓,是爷爷传给他的,是他要传给我的。
这个姓里,有“陈记钟表”铺子里那股淡淡的机油味。
有他熬红的双眼,和他布满老茧的双手。
有那块被当掉又赎回来的怀表,承载的尊严和骨气。
有我们这个普通家庭,最朴素,也最坚韧的传承。
我怎么能,把它丢掉?
我又怎么能,用岳父的房子和车,来衡量这份传承的价值?
如果我同意了,那我,还是我爸的儿子吗?
我还是那个,从老街走出去的,姓陈的孩子吗?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铺子里的水泥地上。
我爸听到了声音,抬起头。
他摘下眼镜,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慌乱。
“怎么了?哭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用他那沾着机油味的大手,笨拙地想帮我擦眼泪。
“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跟爸说。”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爸。”
我哭得像个孩子。
“爸,对不起。”
我爸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他安慰我那样。
“傻孩子,跟爸说什么对不起。”
“没事的,天塌下来,有爸给你扛着。”
那天下午,我把我跟晓晓,跟岳父岳母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跟我爸妈说了。
我妈听完,就坐在那儿抹眼泪。
“这可怎么办啊……亲家对咱们有恩,咱们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事啊。”
我爸一直沉默着,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屋子里,烟雾缭绕。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久,他才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儿子。”他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
“你想怎么办?”
他没有问我“应该怎么办”,而是问我,“想怎么办”。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爸,我想让我的孩子,姓陈。”
“这个姓,是您给我的,是爷爷给您的。我不能在我这儿,把它断了。”
“房子和车,我可以自己挣。我可以不要岳父的,我可以带着晓晓租房子住,我可以骑电瓶车上班。”
“但是这个姓,我不能不要。”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妈还在小声地哭。
我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是我这辈子,见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他的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骄傲和欣慰。
“好。”他说。
“不愧是我陈家的儿子。”
“这事儿,你不用管了。我跟你妈,去一趟你岳父家。”
我愣住了。
“爸,你们去?”
“对,我们去。”我爸站了起来,一直有些佝偻的背,此刻,挺得笔直。
“咱们老陈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欠了人家的情,咱们得认,也得还。但咱们的根,不能丢。”
“我去跟你岳父,好好聊聊。”
我不知道我爸要怎么聊。
我只知道,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让我心安的力量。
三天后,我带着我爸妈,坐上了去往那座大城市的火车。
我妈晕车,一路上吐了好几次,脸蜡黄蜡黄的。
我爸就一直给她拍背,喂她喝水。
我看着他们俩花白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
我真不孝。
让他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我的事,这样奔波劳累。
到了地方,我先安排他们住进了酒店。
然后,我给晓晓打了电话,约了她父母,就在酒店的餐厅见面。
见面的那天,我岳父岳母,穿戴得很讲究。
岳父一身名牌西装,岳母戴着珍珠项链。
他们看到我爸妈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客套而疏离的打量。
我爸妈穿的是他们认为最体面的衣服。
我爸穿了件半旧的夹克,我妈穿了件深色的外套。
两双饱经风霜的手,局促地放在腿上。
“亲家,亲家母,一路辛苦了。”岳父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辛苦,不辛苦。”我爸赶紧摆手,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寒暄了几句,服务员开始上菜。
岳父点了一桌子名贵的菜,还开了一瓶好酒。
气氛,却始终有些尴尬。
我妈紧张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我爸倒是很镇定。
他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喝着白开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岳父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亲家啊,你看,小陈和晓晓的事,咱们今天,就当着两家老人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他放下酒杯,看着我爸。
“孩子们的事,我是这么想的。房子车子,我们这边都准备好了,也不图他们回报什么。”
“就是晓晓是我们独生女,我们老两行,就想着,这香火,能不能在我们家,延续下去。”
“我知道,这事儿可能让你们有点为难。但你们也体谅体谅我们做父母的心。”
他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
我妈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捏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
我爸,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亲家。”
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您说的,我都明白。您为孩子们付出的一切,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感激不尽。”
“这声谢谢,我这个做父亲的,替我儿子,跟您说了。”
说着,我爸站了起来,端起面前那杯白开水,对着我岳父,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一饮而尽。
岳父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爸会来这么一出。
我爸坐下,继续说。
“但是,关于孩子姓氏这个事,我也有几句话,想跟亲家聊聊。”
“我们家,跟您家没法比。没钱,也没势。我就是个修表的,一辈子,就守着个小铺子,没出过我们那个小县城。”
“我这辈子,没给我儿子买过房,也没给他买过车。我给他的,就只有这个姓。”
我爸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还是那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
他把布包打开,露出了那块金色的怀表。
他把怀表,轻轻地推到桌子中央。
“亲家,您是做大生意的人,见多识广。您看看,这块表,值多少钱?”
岳父拿起那块怀表,仔细端详了一下。
“这是块老古董了,看这工艺,应该是清末民初的东西。如果品相完好,能走时,市面上,大概能值个二三十万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可惜,它坏了。坏了的东西,就不值钱了。”
“对。”我爸点点头。
“您说得对,坏了的东西,就不值钱了。”
“这块表,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当年,为了给我儿子交学费,我把它当了三千块钱。”
“后来,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攒钱,托人,又把它赎了回来。”
“它现在是坏的,但在我心里,它是无价的。”
“因为它里面,有我们陈家三代人的念想。”
“我爷爷靠着手艺吃饭,养活了一家人,别人送了他这块表。”
“我靠着我爷爷传下来的手艺,修了一辈子表,把儿子拉扯大,供他读了大学。”
“我儿子,现在也长大了,成家了。”
“我没本事,给不了他大富大贵。我能给他的,就是告诉他,我们陈家的人,不管多穷,多难,都要靠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地吃饭,清清白白地做人。”
“这个姓,就是我们家的根。这个手艺,就是我们家的魂。”
我爸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掏出来的。
他说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绒布包着的东西。
他打开绒布,里面是一堆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零件。
有齿轮,有游丝,有螺丝。
“这块表,坏了。就像人,会生病一样。”
“但是,只要它的根还在,只要还有人懂它,愿意花心思,花时间,就能把它修好。”
“这些零件,是我这几天,不睡觉,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有些,是我从别的老表上拆下来的。”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您吵架的,也不是来跟您谈条件的。”
“我就是想当着您的面,把这块表,修好。”
“我想让您看看,我们陈家,是怎么活的。”
说完,我爸,就在这张铺着名贵桌布,摆满了山珍海味的餐桌上,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他的工具。
那个单眼镜,那把镊子,那把螺丝刀。
他戴上眼镜,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开始了他的工作。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所有人都看呆了。
我岳父,我岳母,晓晓,还有我。
我看着我爸。
他的手,有些抖。
我知道,他很紧张。
他这辈子,可能都没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吃过一顿饭。
更别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他最熟悉,也最卑微的工作。
但他没有停。
他的腰,慢慢地弯了下去,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桌子上。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细小的零件。
他的世界里,又只剩下了他和那块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桌上的菜,凉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我们就那么看着,看着一个苍老的男人,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和一颗执着的心,去唤醒一个沉睡了多年的时间。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呼吸,很轻,很匀。
我能看到,他的镊子,在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螺丝时,悬停了很久。
他在调整自己的呼吸,控制自己双手的颤抖。
那一刻,我觉得我爸的形象,无比高大。
他不是在修一块表。
他是在用自己一生的执着和尊严,在跟我的岳父对话。
他是在告诉我岳父:
你有的,是钱,是房子,是车。
我有的,是手艺,是传承,是骨气。
你可以用你的钱,买来一切你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但我用我的手,能让停止的时间,重新开始。
这,就是我们陈家的价值。
终于,最后一个零件,被安了上去。
我爸用镊子,轻轻拨动了一下里面的摆轮。
然后,他拿起怀表,凑到耳边,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等待一个声音。
一秒。
两秒。
三秒。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但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紧接着。
“滴答,滴答,滴答……”
那块坏了很久很久的怀表,在沉寂了多年之后,终于,重新唱起了歌。
它的心跳,回来了。
我爸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把怀表,轻轻地,放回桌子中央。
它就在那里,安静地躺着,表盘上的蓝色指针,坚定地,一格一格地,往前走着。
我爸摘下眼镜,抬起头,看着我岳父。
他的眼睛,有些红,但眼神,清澈而坦荡。
“亲家。”
“表,修好了。”
“我们陈家的人,就是这样。东西坏了,我们会想办法修,而不是扔掉。”
“感情,也是一样。遇到了问题,我们会想办法解决,而不是用钱,去交换,去衡量。”
“我儿子,随我,也是这个脾气。”
“他也许现在,给不了晓晓您期望的那种生活。但是,我敢拿我这条老命跟您保证,他会用他的一辈子,去对晓晓好,去修补他们生活中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让他们的日子,像这块表一样,一直,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至于孩子的姓。”
“我还是希望,他能姓陈。”
“因为这个姓,是我们老陈家,唯一能传下去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它不只一个姓,它是一种活法。”
说完,我爸站了起来,又对着我岳父,深深地鞠了一躬。
“亲家,谢谢您的款待。我们吃好了。”
“我儿子,就拜托您了。”
然后,他拉着我妈,转身,就往外走。
他们的背影,在餐厅豪华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我愣在原地,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岳父,也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桌上那块,正在滴答作响的怀表。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震惊,有触动,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深深的,敬意。
他没有去看我爸妈离开的背影。
他的目光,就那么,落在那块表上,久久,没有移开。
晓晓走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是温暖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她懂了。
所有人都懂了。
那天晚上,岳父喝了很多酒。
他没有再提孩子姓氏的事。
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他把那块怀表,亲手交到了我的手里。
“小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劲儿很大。
“爸……以前,是我想错了。”
“好样的。你,和你爸,都是好样的。”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和岳父的关系,不再是那种靠物质维系的,小心翼翼的翁婿关系。
他开始会主动给我打电话,问我工作上的事,甚至会把他的一些生意经,讲给我听。
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审视,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欣赏的尊重。
我和晓晓的感情,也更好了。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我们开始计划着,用我们自己的工资,去一点点地,把这个家,填满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是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在给他取名字的时候,我岳父特意把我们叫到了一起。
他拿出一本厚厚的字典,笑呵呵地说:“来,咱们一起,给咱们家的大孙子,取个好名字。”
他用的是,“咱们家”。
最后,我们给孩子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永远都能记住,他的姓氏背后,那个在老街尽头,守着一个小铺子,修了一辈子表,用一双手,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的,他的爷爷。
孩子满月那天,我们回了老家。
我抱着陈念,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充满了机油味的小铺子。
我爸正在给人修表。
看到我们,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接过去。
他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咧着嘴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像,真像你小时候。”
他把孩子举得高高的,逗着他。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
墙上的钟,滴答作响。
我看着我爸,抱着我的儿子。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时间的传承。
那是一种,比血脉更坚韧,比财富更宝贵的,东西。
它无声无息,却又掷地有声。
它从我爷爷的手里,传到我爸的手里,现在,又传到了我的手里,将来,还会传到我儿子的手里。
它就是我们的,根。
后来,我把那块金色的怀表,挂在了我儿子的摇篮上。
每天晚上,我都会给它上满弦。
在安静的夜里,那清脆的“滴答”声,就像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摇篮曲。
它在告诉我的儿子:
孩子,你要记住。
你姓陈。
一个普普通通的姓氏。
但这个姓里,有时间的味道,有手艺的温度,有骨子里的,那份永不磨灭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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