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皮刻盛唐

安史之乱第二年，叛军逼近长安。潼关失守的消息传到宫中，七十岁的老皮影艺人杜清源正在为皇上制作一副《万国来朝》的新皮影。

宫中乱作一团，杜清源却稳坐工坊，手握刻刀，在薄如蝉翼的驴皮上一刀一刀地刻着波斯使者的卷曲胡须。小徒弟李十二慌慌张张跑进来：“师父，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杜清源头也不抬：“我十六岁入宫，历经三朝，刻了五十四年皮影。盛唐气象都在我心里、手里，我得把它留下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逃难的官人，而是三位皇子。为首的大皇子手持圣旨：“杜大家，父皇命你即刻随驾入蜀。”

杜清源缓缓放下刻刀，摇了摇头：“臣老矣，走不动了。请殿下允我留下，完成这副皮影。”

大皇子皱眉：“长安将陷，一副皮影有何要紧？”

杜清源抬头，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皮影会说话。千年后，人们仍能通过它看见今日之大唐。”

三位皇子面面相觑。杜清源忽然有了主意：“三位殿下何不助老臣一臂之力？我们一同把盛唐刻在驴皮上。”

那夜，长安城外火光冲天，城内杜清源的工坊里烛火通明。四位身份悬殊的人围坐一堂，聆听老艺人讲述盛唐故事。

“大殿下，你经历过开元盛世，刻开元灯会如何？千万盏花灯，照亮不夜长安。”

“二殿下，你酷爱音律，刻《霓裳羽衣曲》可好？三千宫女着霓裳，舞破江山始下来。”

“三殿下，你熟读诗书，刻曲江宴饮怎样？李白执杯，张旭挥毫，吴带当风，曹衣出水。”

三位皇子本无心于此，但随着老艺人的讲述，他们仿佛回到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黄金时代。手中的刻刀不再笨拙，每一刀都是对故国的追忆。

十日十夜，工坊外战火纷飞，工坊内盛唐在驴皮上重生。四人刻出了大明宫的巍峨、丝绸之路的繁华、梨园的歌舞、灞桥的离别。薄薄驴皮，承载着万里江山、千年文明。

第十一日清晨，叛军破城。杜清源将完工的皮影装入梨木箱，交给李十二：“带走它，比带走我这条老命要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待天下太平，让它重见天日。”

李十二含泪叩首，背着箱子从后门逃走。杜清源转身对三位皇子说：“殿下们也该走了。老臣还要最后刻一件东西。”

“还有什么？”大皇子问。

“希望。”杜清源微笑，“我要刻一盏灯笼，照亮这漫漫长夜。”

三位皇子离去后，杜清源选了一张最厚的驴皮，刻了一盏巨大的皮影灯笼，挂在工坊门口。那天晚上，当叛军士兵踹开工坊的门，只见一位白发老人端坐堂中，四周空空如也，只有一盏皮影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老东西，有什么值钱的，快交出来！”叛军小头目喝道。

杜清源缓缓抬头：“值钱的都叫人拿走了，剩下的，你们看不懂。”

小头目举刀欲劈，灯笼的光影忽然在墙上晃动，映出大唐骑兵的雄姿。叛军们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只是墙上皮影。

“装神弄鬼！”小头目恼怒，一刀劈向杜清源。

血染红了地上的驴皮碎片。杜清源倒下去时，扯动了手中的线，墙上的皮影变成了飞天仙女，衣带飘飘，升天而去。

李十二逃出长安，一路向东，在洛阳郊外的小村庄隐姓埋名。他守护着那箱皮影，却从未打开看过——他自觉技艺未精，不配展开师父的绝唱。

安史之乱持续八年方才平定。期间，李十二靠演简单的皮影戏为生，每每演出，总想起师父工坊里那十日十夜的奇迹。

叛乱平息后，长安光复，但盛唐气象已一去不返。昔日三位皇子，只有三殿下活了下来，回到长安，听闻杜清源已死，唏嘘不已。

一日，洛阳有盛大赛会，庆祝平叛胜利。李十二终于打开尘封八年的梨木箱。箱内，三十六张驴皮皮影完好如初。他颤抖着取出，在白色幕布后点亮油灯。

第一张皮影是长安城全景。当灯光透过驴皮，城墙、街坊、大明宫跃然幕上，观众惊呼起来。那不只是皮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长安。

接着是元宵灯会、曲江流饮、丝路驼铃、霓裳羽衣......每一张驴皮都刻着盛唐的一个侧面。薄薄驴皮在灯光下晶莹剔透，质朴的材料与辉煌的景象形成奇异对比，仿佛整个大唐的魂魄都浓缩在这方寸之间。

最后一张皮影，是杜清源的遗作——一盏灯笼，上面刻着四个字：“长明不灭”。

观众中，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潸然泪下。他就是当年的三殿下，如今的摄政王。他走到幕布后，对惊慌失措的李十二说：“这本该在宫中展出。”

李十二跪地：“师父说，盛唐不在宫中，在百姓心里。”

摄政王扶起他：“你说得对。就让这‘驴皮盛唐’巡游天下，让百姓看看，他们曾经拥有过怎样的盛世。”

从此，“驴皮盛唐”走遍大江南北。人们透过薄薄驴皮，看到了一个辉煌时代。有诗人观后写道：“方寸驴皮薄如纱，盛唐气象万千家。灯火点亮长安夜，乱世犹存文明花。”

那箱皮影流传千年，历经战乱而不毁。如今静静躺在博物馆中，每当灯光亮起，驴皮上的盛唐便重获新生。质朴材料与辉煌景象的强烈对比，诉说着文明如何在最艰难的时刻，由最卑微的材料承载，穿越时空，长明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