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卫国,今年五十六。
在北上广这种地方,五十六岁,不算老,也绝对不年轻。
是个坎儿。
我自个儿觉得,我这辈子,混得不算差。
九十年代末,跟着几个老乡南下,倒腾过电子表,卖过假皮包,睡过天桥底,也被人追着打过几条街。
后来开了个小建材公司,靠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和一点点狗屎运,硬是把公司做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摊子。
钱,不能说堆成山,但在我们小区,地下车库里那辆黑得发亮的奔驰S级,就是我的。
老婆刘芬,跟我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没读过多少书,但人实在。
儿子张远,名牌大学毕业,在个什么互联网大厂里上班,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剧本,拿的是个爽文男主剧本。
年轻时吃够了苦,中年发迹,老婆孩子热炕头,后半辈子就该是躺在功劳簿上,喝喝茶,钓钓鱼,指点江山,享受天伦之乐。
直到我五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才猛然发现,这剧本,他妈的好像被人掉包了。
后半本,不是爽文。
是恐怖片。
生日宴,我包了我们这儿最高档酒店的包间。
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
我请的都是这些年生意场上的“朋友”。
王总,李总,赵总……一个个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端着红酒杯,嘴里说的都是几千万的项目,吐沫星子都带着铜臭味。
我坐在主位上,听着他们的吹捧,心里那点虚荣心,跟喝了二两小酒似的,暖烘烘的。
“老张,你这身体,是真好啊!你看我们,一个个不是高血压就是脂肪肝,你这,跟小伙子似的!”王总挺着个将军肚,羡慕地说。
我得意地拍了拍自己还算平坦的肚子。
“那是!我跟你们能一样吗?烟酒不沾,天天早上起来跑五公里!我跟你们说,钱算个屁,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我说得豪气干云。
心里想的却是,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老子当年在工地上扛水泥的时候,你们还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呢。
“对对对,张总说的是!”
“来,我们敬张总一杯,祝张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片阿谀奉承。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皱了皱眉,这种场合,我一般不接陌生电话。
但那电话,跟催命似的,一遍一遍地响。
我心里有点烦,跟旁边的人打了个招呼,走到包间外的走廊上。
“喂?哪位?”我语气不太好。
电话那头,是个有点慌张的女声。
“请问……是张卫国,张先生吗?”
“是我,有事快说。”
“我是市三院的护士,您认识李建军吗?”
李建军?
老李?
我脑子“嗡”的一下。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了。
那是我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当年一起南下的兄弟。后来我做了老板,他嫌我一身铜臭,我嫌他一身穷酸,一来二去,就断了联系。
“认识,他怎么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他手机里,紧急联系人只有您一个……”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那水晶吊灯的光,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的,刺得我眼睛疼。
酒,瞬间就醒了。
我跟包间里的人说了声家里有急事,连单都没买,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王总他们还在后面喊:“老张,什么事这么急啊?用不用帮忙?”
你们能帮什么忙?
帮着凑医药费,还是帮着去阎王爷那儿说情?
我一脚油门踩到底,奔驰车发出一声咆哮,冲进了夜色里。
车窗外的流光溢彩,此刻在我眼里,像一幅巨大的、嘲讽的漫画。
我刚才还在吹牛逼,说身体是本钱。
转眼间,我最好的兄弟,就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第一个难题,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我的脸上。
难题一:身体的背叛。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能扛着一百斤水泥上五楼的小伙子?
别做梦了。
你的身体,就是一台高速运转了几十年的机器,零件早就开始老化、生锈。
你听不见它内部“咯吱咯吱”的呻吟,只是因为它还勉强维持着表面的运转。
等到它哪天“哐当”一声彻底罢工,你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老李还在抢救。
他老婆,一个瘦小懦弱的女人,蹲在手术室门口,哭得像个泪人。
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钱?
我口袋里有的是钱。
我跟医生说:“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医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傻子。
“张先生,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脑部大面积出血,就算救回来,预后也不会好。您……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我能有什么心理准备?
我准备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躯壳吗?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
老李被推了出来。
命是保住了。
但,人也废了。
右半边身子完全瘫痪,话也说不清楚,嘴歪眼斜,嘴角还流着口水。
我看着他,那个曾经能跟我一起喝掉一箱啤酒,拍着胸脯说要“干出个人样”的兄弟,现在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病床上。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路窜到天灵盖。
这就是我,或者说,我们这一代人,即将面临的结局吗?
不管你曾经多么风光,多么牛逼,在病魔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你引以为傲的财富、地位、人脉,在ICU的账单面前,可能还算有点用。
但在死神面前,众生平等。
老李的老婆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说我是他们家的大恩人。
我看着她那张被泪水和岁月刻满皱纹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垫付了十几万的医药费,又给她卡里转了二十万。
她哭着说:“卫国,这钱我们以后一定还。”
我还?
拿什么还?
我摆了摆手,没说话。
走出医院,天已经蒙蒙亮。
环卫工人在扫大街,早点摊升起了热气。
这个城市,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
路过一个公园,我停下车。
公园里,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打太极,跳广场舞。
他们看上去,一个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
可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口袋里可能都揣着速效救心丸,家里的药箱里,堆满了降压药、降糖药。
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在某个看似平常的清晨,再也醒不过来。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它还在跳。
可它还能跳多久?
我不敢想。
我回到家,刘芬已经起来了。
她给我端来一碗热粥。
“一晚上没回来,干嘛去了?”
“老李……住院了。”我声音有点哑。
刘芬的动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人啊,到了这个年纪,就是这样。”
她没多问。
我们之间,早就没了刨根问底的兴趣。
我喝着粥,胃里暖了,心却还是凉的。
我突然想给儿子张远打个电话。
我想跟他说说老李的事,想跟他说说我心里的害怕。
我掏出手机,找到了他的号码。
犹豫了半天,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爸。”张远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慵懒。
“小远,你……在忙吗?”
“还行,刚起。怎么了,爸?有事吗?”
他的语气,客气,又疏离。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难道跟他说,你爸我,怕了?怕死?
他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我矫情,觉得我小题大做?
我酝酿了半天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事,就是……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呗,上班,加班,还能怎么样。”
“钱够不够花?不够爸给你转。”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表达父爱的方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养活自己。”
“那不一样,你是我儿子,我给你钱,天经地义。”
“爸,我们能不谈钱吗?”张远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不谈钱谈什么?谈感情?我他妈辛辛苦苦挣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为了我?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我给你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我还做得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嘿,我这暴脾气!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张远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爸,我只想你,能像个普通父亲一样,跟我聊聊天。聊聊今天天气怎么样,聊聊我工作顺不顺心,而不是一开口,就是钱,就是你的公司,就是你那套大道理。”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在他眼里,我是这样的一个父亲。
“我……我这不是关心你吗?”我辩解道,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你的关心,太重了,我承受不起。”
“行,行,我不管你了!你翅膀硬了,有本事一辈子别花老子的钱!”
我“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刘芬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看都没看我一眼。
“你看什么看?我说的有错吗?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到头来,连儿子都嫌弃我!”我冲她吼道。
刘芬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张卫国,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真的关心过儿子吗?”
“我怎么不关心?他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那是你以为的最好。你给他的,都是你觉得他应该要的,而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你什么时候,坐下来,好好听他说过一句话?”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什么时候,好好听他说过话?
他上大学选专业,我说,学金融,将来好接我的班。他想学设计,被我骂得狗血淋头。
他毕业找工作,我说,别去那什么破互联网公司,天天加班,挣那点钱够干嘛的?回我公司,我给你个副总当。他一声不吭,自己跑去面试,拿了offer才通知我。
他谈了个女朋友,我第一句话问的是,哪儿人?家里干嘛的?对你事业有帮助吗?
我以为我是在为他好,是在给他铺路。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已经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很远。
而我,这个所谓的父亲,却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突然明白了。
第二个难题,也来了。
难题二:子女的疏离。
你以为你用钱,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其实,你只是用钱,砌了一堵墙。
墙里面,是他们渴望自由和理解的灵魂。
墙外面,是你自以为是的、沉重的爱。
你想走进去,却发现,门早就被你亲手锁上了。
钥匙,也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你和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距离,是整整一个时代。
他们的世界,你看不懂。
你的苦心,他们不理解。
你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却好像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这种无力感,比生意场上亏掉几百万,还要让人绝望。
因为亏掉的钱,可以再挣回来。
而亏掉的亲情,可能一辈子,都补不上了。
那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公司也懒得去,整天在家,不是看电视,就是发呆。
电视里演的,都是些情情爱爱,家长里短,看得我心烦。
我拿起手机,想找个人聊聊天。
翻遍了通讯录,几百个联系人。
王总,李总,赵总……
我能跟他们聊什么?
聊老李的病?聊我跟儿子的矛盾?
他们只会觉得我。
在他们眼里,我张卫国,就应该是个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在赚钱的机器。
我不应该有烦恼,不应该有脆弱。
我突然发现,我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第三个难题。
难题三:圈子的瓦解。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以为,朋友遍天下。
一顿酒,一顿饭,就能称兄道弟。
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那些所谓的“人脉”,都只是“利益”的代名词。
你风光的时候,他们围着你,像苍蝇见了血。
你落魄的时候,他们躲着你,像瘟神见了鬼。
你以为你有很多朋友。
其实,你只是有很多,存在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字。
真正能跟你同甘共苦的,早就被你丢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就像老李。
我想起当年,我们俩挤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一包泡面,一人一半。
一瓶二锅头,对着吹。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们什么都敢想。
我们聊未来,聊理想,聊喜欢的姑娘。
聊到天亮,眼睛里都闪着光。
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那样的兄弟,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心里堵得慌,换了身衣服,决定出去走走。
我没开车,就这么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
走着走着,走到了一片老城区。
这里,是我当年刚来这个城市落脚的地方。
二十多年过去,这里还是老样子。
低矮的楼房,蛛网般的电线,狭窄的巷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各种食物味道的气息。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住过的那个小院。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更加破败了。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打着盹。
我认出他了。
是当年的房东,孙大爷。
他好像也认出我了,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
“你是……小张?”
“孙大爷,是我。”我有点激动。
“哎呦,真是你啊!你可出息了!都开上大奔了!”孙大爷咧着没牙的嘴,笑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
“您老身体还好吧?”
“好,好着呢!就是腿脚不利索了,走不动了。”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当年的邻居,谁家搬走了,谁家抱孙子了,谁家老头去年走了……
聊着聊着,我心里那股烦躁,竟然慢慢平复了下来。
在这里,我不是什么张总。
我就是当年那个,交不起房租,天天蹭孙大爷家饭的穷小子,小张。
临走的时候,孙大爷非要塞给我两个他自己种的西红柿。
红彤彤的,长得歪瓜裂枣,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常回来看看。”孙大爷说。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热。
我拿着那两个西红柿,回到了我那装修豪华,却冷冰冰的家里。
刘芬不在家,估计是去打麻将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啃着那个西红柿。
酸酸甜甜的,是我小时候的味道。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住着几百万的房子,开着上百万的车,却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觉得,是“家”。
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卸下所有防备,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我打开电视,胡乱地换着台。
一个财经频道,正在采访一个什么青年企业家。
主持人问他:“您的梦想是什么?”
那个年轻人,意气风发地说:“我的梦想,是改变世界!”
改变世界。
多么豪迈的词。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我那时候的梦想,是挣很多很多的钱,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让老婆孩子不再受苦。
现在,我的梦想,实现了。
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我挣了这么多钱,又有什么用呢?
父母早就过世了,没能享到我的福。
老婆跟我,一天说不上三句话。
儿子把我当仇人。
我每天从几百平米的大床上醒来,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无边无际的空虚。
我突然想不明白,我这大半辈子,到底在图个啥?
这就是第四个难题,也是最致命的一个。
难题四:价值的虚无。
你用半辈子,去追逐一个叫做“成功”的东西。
你以为,只要抓住了它,你就能拥有一切。
等到你真的抓住了,你才发现,你的手里,空空如也。
你失去了健康,失去了亲情,失去了朋友。
你用这些最宝贵的东西,换来了一堆冰冷的数字,和一堆别人羡慕的目光。
然后呢?
你站在山顶,却发现,山顶上,只有刺骨的寒风,和无尽的孤独。
你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
你就像一个被拧紧了发条的玩具,发条松了,你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这种感觉,比死亡更可怕。
因为死亡,是一瞬间的终结。
而这种虚无,是漫长的、日复一日的凌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岁。
我和老李,还有几个兄弟,挤在工地的工棚里。
外面下着大雨,我们喝着廉价的白酒,吃着花生米。
我们唱着跑调的歌,吹着不着边际的牛。
我说,等老子有钱了,要买个大房子,把你们都接来住。
老李说,得了吧你,有钱了别忘了兄弟就行。
大家都笑了。
笑声在那个简陋的工棚里回荡,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我看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很久。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把公司的高管,都叫到了会议室。
我宣布,我要退休了。
公司交给一个我培养了多年的副总去打理,我只保留股份,拿分红。
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总,您这……还年轻啊!怎么就退了?”
“是啊,张总,公司离不开您啊!”
我摆了摆手。
“没什么离不开的。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我累了,想歇歇了。”
我没给他们再劝我的机会,说完,就走出了会议室。
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我奋斗了半辈子的大楼。
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把那辆奔驰S级卖了,换了一辆普通的国产SUV。
我开始学着,过一种“慢”生活。
我不再天天盯着股票,不再天天想着怎么赚钱。
我开始每天去医院,陪老李说说话。
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咿咿呀呀”地回应我,但我知道,他听得懂。
我给他擦身,喂他吃饭,给他讲我们年轻时候的糗事。
他会咧着嘴笑,口水流得满哪儿都是。
我也不嫌弃。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我的儿子。
我去了他的公司楼下。
那是个共享办公空间,乱糟糟的,挤满了穿着格子衬衫的年轻人。
我隔着玻璃,看见张远正对着电脑,眉头紧锁。
一个外卖小哥进来,喊他的名字。
他跑过去,拿了一份二十块钱的盒饭,就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他在大厂里,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
我不知道,他也是这么辛苦。
我没有进去打扰他。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
“儿子,注意身体,别太累了。钱不够花,跟爸说。”
这一次,我没有用质问的语气,也没有用施舍的口气。
过了很久,他回了我一个字。
“好。”
就这一个字,我却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的那堵墙,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我也开始,重新审视我和刘芬的关系。
我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只会打麻将的家庭主妇。
我开始陪她去买菜,陪她看她喜欢的狗血电视剧。
她一开始,很不习惯。
“张卫国,你是不是外面受什么刺激了?”
我笑了笑。
“没受刺激,就是觉得,以前对你,太不好了。以后,我改。”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怀疑,有惊讶,也有一丝,我久违了的,温柔。
有一天,我们俩在小区里散步。
看到一群孩子在玩滑板。
一个孩子摔倒了,他爸爸赶紧跑过去,一边扶他,一边紧张地问:“摔哪儿了?疼不疼?”
那个孩子,咧着嘴,露出一口豁牙,说:“不疼!我是男子汉!”
我看着那对父子,突然就笑了。
刘芬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我笑我以前,是个。”
是啊,我就是个。
我花了半辈子,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却忽略了,身边这些最真实,最珍贵的幸福。
我以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到头来才发现,钱,恰恰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它让我变得傲慢,变得自私,变得目中无人。
它让我看不到别人的感受,也听不进别人的心声。
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我的青春,我的健康,我的亲情,我的友情。
现在,我五十六岁了。
我终于从这个黑洞里,爬了出来。
虽然有点晚,但好在,还来得及。
我不再害怕身体的衰老。
因为我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掉。
与其恐惧,不如坦然接受,好好过好剩下的每一天。
我不再强求儿子的理解。
因为我知道,他有他的人生,有他的路要走。
我能做的,就是在他身后,默默地支持他,祝福他。
我不再执着于那些虚假的人脉。
因为我知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陪伴老李,去和孙大爷聊天下棋。
这种平淡的、真实的情感,比任何一笔千万大单,都让我觉得踏实。
我也不再感到虚无和迷茫。
因为我找到了新的价值。
我的价值,不再是银行卡里的数字,不再是别人嘴里的“张总”。
我的价值,是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朋友,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去爱,去感受,去体验。
是清晨的一碗热粥。
是傍晚的一抹夕阳。
是儿子的一句“好”。
是妻子的一个微笑。
是朋友的一次碰杯。
这些,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真正的意义。
前几天,张远突然回家了。
他提着一堆东西,说是公司发的福利。
他还带回了他的女朋友,一个干干净净,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他给我介绍:“爸,这是我女朋友,小雅。”
我看着那个姑娘,有点手足无措。
我忘了问她家是哪儿的,父母是干嘛的。
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快坐,快坐。”
刘芬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张远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盒子。
“爸,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渔具。
“你小子,怎么知道我喜欢钓鱼?”
“我一直都知道。”他说。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加上小雅,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没有山珍海味,就是几道家常菜。
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饭桌上,张远跟我说,他不想在那个大厂干了。
他想和小雅一起,开一个工作室,做他们自己喜欢的设计。
我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暴跳如雷。
但没有。
我只是平静地问他:“想好了吗?”
他点点头,眼神很坚定。
“想好了。”
“钱够吗?”
“我们自己攒了一些,应该够启动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
“这里面,有五十万。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算我,投资你们的梦想。以后挣了钱,要还的。”
张远愣住了。
小雅也愣住了。
刘芬在旁边,偷偷抹着眼泪。
张远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接过那张卡,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谢谢你。”
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五十六年,值了。
我并没有逃掉那四个难题。
我的身体,依然会一天天老去。
我和儿子之间,依然存在着代沟。
我的朋友,依然很少。
我的人生,依然会时常感到迷茫。
但是,我已经不再害怕它们了。
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带着问题,不断前行的旅程。
我们无法逃避问题,但我们可以选择,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它们。
有钱,没钱,都一样。
钱,能买来舒适的生活,但买不来健康的身体。
钱,能买来昂贵的礼物,但买不来真心的陪伴。
钱,能买来一时的风光,但买不来永恒的价值。
人这一辈子,真正能依靠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你内心深处,那份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身边人的珍惜。
想通了这一点,你会发现,所谓的难题,其实,也没那么难。
它们只是生活,给我们出的一份考卷。
答案,不在别处。
就在我们自己心里。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很简单。
早上起来,去公园跑跑步,跟一群老头下下棋,吹吹牛。
上午,去医院看看老李,或者去张远的工作室,给他送点吃的。
下午,回家睡个午觉,然后陪刘芬去逛逛菜市场。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
日子,平淡如水。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富足。
我今年五十六岁。
我才刚刚开始,学着,怎么去生活。
我觉得,一切,都还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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