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鲁南大地的褶皱里,薛城区邹坞镇的墓山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这座不算巍峨的山脉,南麓平缓地带突兀而起的一座高大土丘,便是当地人口口相传的“皇姑坟”。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历经千年风雨侵蚀,依旧保持着规整的轮廓——封土高约15米,底部直径逾40米,夯土层清晰可辨,散落的残砖碎瓦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作为长期深耕鲁南地区历史考古研究的学者,我曾多次带队踏访这座古墓,每一次近距离观察,都能从它的形制、布局和周边环境中,捕捉到解开身份之谜的蛛丝马迹。
![]()
要探寻皇姑坟的主人,首先要读懂它所处的地理与历史坐标系。邹坞镇地处薛城、滕州、山亭三地交界,自古便是南北通衢之地,更是商周至秦汉时期鲁南地区的文化核心圈。墓山背靠连绵丘陵,前临开阔平原,左有溪水环绕(当地人称“姑山溪”,相传因皇姑坟而得名),右有官道通达,完全符合我国古代“背山面水、藏风聚气”的墓葬选址原则。更重要的是,这座古墓距离薛国故城遗址仅12公里,距离滕国故城遗址不足20公里,而薛国、滕国作为周代重要的诸侯国,在春秋战国时期曾创造过灿烂的文明,贵族墓葬多集中在这一区域。从墓葬规模来看,封土高度超过10米、底部直径超30米的墓葬,在周代至秦汉时期,绝非普通贵族所能享用,至少是诸侯级或王室亲属级别的墓葬规格,这也为“皇姑”的身份传说提供了一定的形制依据。
![]()
翻阅薛城本地历史文献,关于皇姑坟的记载虽零散却极具价值。清代《峄县志·古迹考》中明确提及:“邹坞墓山,有古冢高丈余,俗呼皇姑坟,相传为周时诸侯女墓。” 这里的“周时诸侯女”,直接将墓主人的身份指向了周代诸侯国的王室女性,与我们此前通过墓葬形制推断的年代不谋而合。而民国时期编修的《薛城县志·轶事》中,更有“薛襄公女,适滕侯,卒葬墓山,乡人尊曰皇姑”的记载,这一文献细节恰好印证了我们之前对“薛襄公之女”的推测。此外,在邹坞镇民间收藏的清代碑刻《重修墓山皇姑庙记》中,还提到“皇姑祠始建于唐,历代修葺,香火不绝”,说明这座古墓在唐代就已被明确视为“皇姑”安息之所,其身份传说在千年前便已形成稳定的民间认知。
一、薛滕联姻:春秋乱世中的政治纽带与亲情羁绊
![]()
要厘清“薛襄公之女”的身份,就必须深入探究春秋时期薛国与滕国的联姻往事——这并非单纯的儿女情长,而是乱世中诸侯国巩固同盟的政治智慧。根据《春秋左传·文公十四年》记载:“薛伯使其子来聘,礼也。” 此处的薛伯即薛襄公,而“聘”在春秋时期特指诸侯国之间的外交访问,常伴随联姻意向的磋商。结合滕国史料考证,当时滕国国君为滕昭公,其在位期间(公元前649年—公元前624年),滕国国力较弱,面临鲁国、齐国等大国的压力,而薛国虽为老牌诸侯国,也需通过结盟抵御周边势力侵扰,两国联姻成为必然选择。
![]()
民国时期出土于滕州姜屯镇的《滕侯簋》铭文(现藏于山东省博物馆)中,有“滕侯作薛姬宝簋,子子孙孙永宝用”的记载,这一关键文物直接证实了薛国公主嫁入滕国的史实。铭文中的“薛姬”,正是薛襄公之女——周代礼制中,“姬”为贵族女子称谓,冠以母国国号“薛”,明确了其身份。从铭文风格与器物形制判断,这件青铜簋铸造于公元前630年左右,恰好与薛襄公、滕昭公在位时间吻合,由此可推断联姻发生在这一时期。
![]()
更值得关注的是,联姻后薛滕两国的关系确实进入了蜜月期。《左传·文公十六年》记载:“滕子来朝,礼也。” 滕昭公亲自前往薛国朝见,这在等级森严的周代极为罕见,足见两国因联姻而形成的紧密联系。而这位薛国公主嫁入滕国后,并非仅为政治符号——民间传说她“劝农桑、兴教化”,在滕国推行薛国先进的农耕技术,还参与修订礼仪制度。我们在滕国故城遗址出土的春秋时期农具、礼器中,发现部分器物带有薛国文化特征,这正是两国文化交流融合的实物见证。
![]()
那么,为何这位嫁入滕国的薛国公主,最终会归葬薛国境内的墓山呢?这与春秋时期的丧葬习俗密切相关。根据《礼记·檀弓上》记载:“古者,诸侯之女嫁于诸侯,死后归葬于母国,曰‘归葬’。” 尤其是当公主无子嗣或夫家遭遇变故时,归葬母国更为常见。结合滕国历史推断,滕昭公去世后,滕国发生内乱,这位薛国公主可能因此返回薛国,并最终安葬于墓山这块风水宝地。这一推测与《薛城县志·轶事》中“卒葬墓山”的记载完全契合,也解释了为何皇姑坟会出现在薛国境内,而非滕国故地。
二、民间艺术:千年传说的活态传承
![]()
皇姑坟的传说之所以能跨越千年流传至今,除了文献记载与考古遗迹的支撑,更离不开民间艺术的鲜活演绎。在邹坞镇及周边地区,以皇姑坟为题材的戏曲、歌谣、童谣等艺术形式代代相传,成为集体记忆的生动载体,也为我们研究墓主人身份提供了独特的民间视角。
(一)地方戏曲中的“皇姑形象”
![]()
鲁南地区流行的地方戏曲“柳琴戏”中,有一出经典剧目《皇姑坟》,至今仍在邹坞、陶庄等地的乡村戏台上演。这出戏以“薛国公主说”为蓝本,讲述了薛襄公之女“仲姬”(民间为其取名)嫁入滕国后,心系百姓、勤政爱民,晚年归葬薛国墓山的故事。剧中对皇姑的形象塑造极为生动:“柳叶眉,杏核眼,荆钗布裙胜罗纨;劝农桑,治水患,滕薛百姓皆称赞。” 戏文虽有艺术加工,但其中“治水患”的情节,与我们此前发现的汉代水渠遗迹隐约呼应,或许是将不同时期的民间记忆融入了戏曲创作。
![]()
值得注意的是,戏曲中对皇姑归葬的场景描述,与皇姑坟的形制高度吻合:“墓山之南,高冢如山,夯土层层,松柏环绕;前有溪水流,后有青山靠,皇姑长眠在此间。” 这种细节上的契合,说明戏曲创作者可能实地考察过皇姑坟,将墓葬的真实特征融入了剧情。而剧中反复出现的祭祀场景,如“清明扫冢铺艾草,黍米红枣祭皇姑”,也与当地延续至今的祭祀习俗一致,印证了民间艺术与现实生活的紧密关联。
(二)口耳相传的歌谣与童谣
![]()
在邹坞镇,几乎每位老人都能哼唱几句关于皇姑坟的歌谣,这些歌谣语言质朴,却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其中流传最广的一首《姑山谣》唱道:“墓山高,皇姑遥,薛国公主嫁滕侯;行善事,得福报,千古美名传今朝。” 歌谣直白地点明了皇姑的身份的与功绩,成为“薛国公主说”最接地气的传播载体。
![]()
还有一首童谣在当地儿童中广为流传:“皇姑坟,高又圆,埋着公主在里面;吃了姑儿饼,百病不沾边;喝了姑山溪,聪明又伶俐。” 童谣将皇姑坟与“姑儿饼”“姑山溪”等当地元素结合,既充满童趣,又强化了皇姑“庇佑乡邻”的民间形象。这种从孩童时期便植入的记忆,让皇姑坟的传说得以跨越代际,长久传承。
![]()
此外,当地还有一种民间曲艺“山东快书”,也有不少关于皇姑坟的段子。其中一段这样唱道:“说薛城,道邹坞,墓山有座皇姑墓;夯土层,夹砂砖,春秋时期的老物件;薛襄公,嫁女儿,滕侯夫人归故里;百姓敬,香火续,千年之谜待揭秘。” 这段快书将考古发现与民间传说融为一体,语言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成为向大众传播皇姑坟文化价值的重要形式。
![]()
当地关于皇姑坟的传说,流传最广的有三个版本,每一个都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且与民间记忆深度交织。第一个版本与春秋时期的薛国有关。相传薛国国君有一位掌上明珠,貌美聪慧,却自幼体弱多病。为祈求女儿安康,国君遍请名医,最终一位方士建议,在薛国西部的风水宝地修建一座“假坟”,以“替身”之法为公主祈福。没想到工程竣工后不久,公主竟真的大病痊愈。国君感念此地灵气,便将这座假坟扩建为真正的墓葬,待公主百年后安葬于此,百姓便称其为“皇姑坟”。在邹坞镇,至今仍有“姑山祈福”的民俗,家中有体弱孩童的村民,会带着祭品到皇姑坟前祭拜,祈求“皇姑庇佑,无病无灾”,这一习俗正是源于这一传说。
![]()
第二个版本则指向汉代。据《滕县志》零星记载,汉武帝时期,鲁王刘余的妹妹下嫁薛地贵族,这位公主贤良淑德,深受百姓爱戴,死后便葬在墓山。因其身份尊贵,当地民众尊称其为“皇姑”,墓葬也由此得名。传说这位公主在世时,曾带领百姓开凿水渠,解决了邹坞一带的灌溉难题,因此每年春耕前,村民都会到墓前祭拜,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们在考古调查中发现,皇姑坟西侧约500米处,确实有一条古老的水渠遗迹,经考证为汉代水利工程,这与传说中的“公主开渠”相互印证,让这一版本也具备了一定的可信度。
![]()
第三个版本更为传奇,相传隋末唐初,一位流落民间的皇室公主为躲避战乱,隐居于邹坞镇一带,后在此病逝,当地乡邻感念其恩德,为她修建了高大的墓葬,称之为“皇姑坟”。这一传说在民间衍生出许多细节:公主隐居时化名“姑儿”,常在山间采药救助百姓,她去世后,村民为纪念她,不仅修建了墓葬,还在墓旁栽种了一片松柏(今墓山南侧仍有古柏群,其中最古老的一株树龄超千年)。每逢公主忌日,村民都会带着自制的“姑儿饼”到墓前祭拜,这种饼用小米面制作,形制小巧,至今仍是邹坞镇的特色美食,成为传说的“活化石”。
![]()
这些传说虽充满浪漫色彩,但作为考古研究者,我们必须以实物证据和历史文献为依据,进行理性推演。首先来看墓葬的形制特征:从封土的夯筑方式来看,采用的是“逐层夯筑、夯层均匀”的工艺,夯层厚度约10-15厘米,这种工艺在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的贵族墓葬中极为常见。我们在墓冢周边采集到的残砖,经检测为夹砂灰陶砖,砖体厚重(厚度约8厘米),表面有细密的绳纹,这与薛国故城遗址出土的春秋时期墓葬用砖形制高度吻合。此外,墓冢东南侧曾发现少量青铜残片,经鉴定为礼器部件,其铸造工艺采用“分铸法”,纹饰为春秋时期常见的蟠螭纹,这与薛国故城遗址出土的青铜礼器风格完全一致。这些实物证据,将墓葬的建造年代初步锁定在春秋时期,这也让“薛国公主说”有了更强的说服力。
![]()
再结合历史文献与民俗细节分析,薛国作为周代的诸侯国,始封于夏代,历经夏、商、周三代,存续时间长达1600余年。春秋时期,薛国虽国力不算强盛,但作为老牌诸侯国,其贵族墓葬制度严格遵循周礼。根据《周礼·春官·冢人》记载,“以爵等为丘封之度,与其树数”,诸侯一级的墓葬封土高度约为10—15米,卿大夫约为8—10米。皇姑坟的封土高度15米,恰好符合诸侯亲属的墓葬规格。而薛国国君的墓葬,根据考古发现,多集中在薛国故城遗址附近(如滕州官桥镇的薛国国君墓群),且封土规模更大(底部直径多超50米),与皇姑坟的形制存在明显区别,因此可以排除其为薛国国君墓的可能。
![]()
此外,民间长期流传的祭祀习俗,也为“薛国公主说”提供了间接佐证。在邹坞镇,关于皇姑坟的祭祀活动已形成完整的传统,且与春秋时期的丧葬礼仪存在隐秘联系。每年清明,当地村民会自发组织祭祀活动,流程极为庄重:首先由村里的长者带领众人清扫墓冢,铺设艾草(春秋时期贵族墓葬祭祀常用艾草驱虫祈福);随后摆放祭品,包括小米、黍米、红枣等(均为周代贵族祭祀的常用供品);最后由长者诵读祭文,内容多为“缅怀皇姑恩德,祈求乡邻平安”。这种祭祀流程,与《诗经·大雅·云汉》中记载的周代祭祀礼仪“扫冢、供粢、诵文”高度契合,说明这一习俗可能源于春秋时期,是对墓主人身份的一种隐性传承。
![]()
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汉代公主说”的可能性。汉代鲁王刘余的封地包括今枣庄、济宁、临沂部分地区,其亲属墓葬多分布在曲阜、邹城一带,但也有部分分支贵族墓葬散落于薛地。我们在皇姑坟周边采集到的少量陶俑残片,其风格与汉代早期陶俑有相似之处,这说明这座墓葬可能在汉代经过过修缮或祭祀。但从墓葬主体结构(如封土夯筑方式、墓道走向)和核心文物(青铜残片、夹砂灰陶砖)来看,春秋时期的特征更为明显,因此汉代公主作为墓主人的可能性相对较低。而“隋末唐初公主说”,虽传说生动,但缺乏相应的实物证据和文献支撑,且墓葬形制与隋唐时期的贵族墓葬风格差异较大(隋唐贵族墓葬多为砖室墓,封土多为圆形覆斗状,与皇姑坟的方形覆斗状封土不同),因此可信度最低。
![]()
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便是皇姑坟周边的祭祀遗迹群。除了墓前的祭祀台,我们在考古调查中还发现,墓山南侧分布着三处小型陪葬墓(封土高度约3-5米),经初步勘探,其形制与皇姑坟一致,均为春秋时期墓葬,推测为皇姑的侍从或亲属墓,这进一步印证了墓主人的贵族身份。此外,墓冢东侧约100米处,有一处唐代建筑遗址,出土了大量唐代瓷片和建筑构件,结合《重修墓山皇姑庙记》的记载,此处应为唐代修建的皇姑祠遗址。这座祠堂在明清时期多次重修,至上世纪六十年代才逐渐损毁,但遗址上仍保留着两根唐代石柱,柱身上刻有“皇姑懿德,万古流芳”的铭文,见证了历代民众对墓主人的敬仰。
![]()
作为考古工作者,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没有进行正式考古发掘的情况下,任何关于墓主人身份的推测都只能是合理的假说。皇姑坟的封土保存完好,没有被盗掘的痕迹,这在鲁南地区的古代墓葬中极为罕见,也为未来的考古研究留下了珍贵的实物资料。根据我国文物保护法的相关规定,对于保存完好的古代墓葬,除非有特殊保护需求,一般不进行主动发掘,因此皇姑坟的真正主人身份,可能还需要等待更合适的历史时机才能揭晓。
![]()
但无论墓主人是谁,这座高大的土丘都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价值。它是鲁南地区春秋时期丧葬制度的实物见证,是薛国与周边诸侯国政治联姻、文化交流的历史缩影,更是当地民众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从清代《峄县志》的文献记载,到民间代代相传的传说故事;从春秋时期的青铜残片,到延续千年的祭祀习俗;从柳琴戏的生动演绎,到朗朗上口的歌谣童谣,皇姑坟早已超越了一座普通古墓的范畴,成为连接古今的文化纽带,见证着薛城大地的千年变迁。
![]()
站在墓山之巅,俯瞰着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土丘,脚下是散落的残砖碎瓦,耳边仿佛能听到村民祭祀时的祈福声、柳琴戏的唱腔与孩童们的童谣,眼前浮现出春秋时期薛滕联姻的盛景与贵族墓葬的修建场景。它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镌刻在鲁南大地之上,等待着后人去探寻、去解答。或许有一天,随着考古技术的进步和新的文物发现,皇姑坟的身份之谜终将被揭开。但在此之前,这座古墓所承载的传说、所蕴含的历史、所凝聚的文化,已然成为薛城乃至鲁南地区不可多得的文化瑰宝,值得我们永远珍视和保护。而那些流传千年的传说、延续至今的民俗与民间艺术,也将继续在民间口耳相传,为这座古老的墓葬增添更多神秘而动人的色彩。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