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那句话砸在饭桌上的时候,我妈夹着的那块红烧肉,啪嗒一下掉进了碗里。
油汁溅出来,在我手背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红点。
“林建国,你再说一遍?”我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海。
我爸梗着脖子,把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放,廉价白酒的辛辣气味瞬间盖过了饭菜香。
“我说,我们离婚。”
“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抽了张纸巾,擦掉手背上的油。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那台老旧的石英钟,还在不知死活地“滴答”作响。
我妈叫陈玉芬,我爸叫林建国。
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吵吵闹闹,缝缝补补,也就这么过了三十年。
我叫林晚,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也是这个家三十年来的首席调解员、情绪垃圾桶和灭火器。
我妈的眼泪说来就来,像拧开了水龙头。
“林建国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给你生儿育女,现在你嫌我人老珠黄了是不是?”
她开始细数她的功劳,从我爸当年下岗她去菜市场卖菜,说到我上大学她一天打三份工。
这些故事我从小听到大,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我爸的脸由红转青,这是他“破防了”的前兆。
“你少来这套!我没亏待过你吧?吃你的穿你的,你哪天没吃上现成的了?”
“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回家连口热茶都喝不上,还得看你脸色,我活该?”
他们开始互相指责,翻旧账,声音越来越大。
我低头扒着饭,白米饭混着红烧肉的汤汁,明明是熟悉的味道,今天却尝着像蜡。
我习惯了。
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是这样,为了一件衣服谁先穿,一盘菜谁多吃了一口,都能吵上半天。
邻居们都说,老林家这闺女,真是个受气包,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性格居然还这么沉稳。
他们不知道,所谓的沉稳,不过是麻木了。
就像一个天天在噪音里工作的人,最后会对分贝失去敏感。
“房子!这房子必须归我!”我妈拍着桌子,终于说到了重点。
“凭什么归你?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爸寸步不让。
“你的名字?买房子的钱是哪来的?还不是我们俩一起攒的!林建国,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能让我老了还没个窝!”
“我没良心?我把大半辈子都给你了,还不够?”
我终于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饭。
我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刚好能盖过他们的争吵。
“别吵了。”
两个人同时朝我看来,眼睛里都带着火。
“晚晚,你来评评理!这房子是不是该给你妈我?”
“闺女,你爸我容易吗?这房子要给了她,我睡大马路去?”
他们又把我推到了裁判席上。
我看着他们,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妈,此刻却像两个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吵架的陌生人。
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利益。
我忽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你们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吧。”我说。
我妈愣住了,“晚晚,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管妈了?”
我爸也皱起了眉,“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我的意思是,”我站起身,走进我的卧室,“你们随意,房子归我就行。”
我从我卧室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深红色的文件袋。
文件袋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我走回客厅,当着他们俩的面,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同样深红色的证书。
不动产权证。
我把它平摊在饭桌上,推到他们面前。
“看清楚,这上面的名字,是谁。”
客厅里再次陷入死寂,比刚才更彻底。
只有那台石英钟,还在敬业地“滴答,滴答”。
我爸一把抓过房产证,扶了扶他的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他的手开始抖。
我妈也凑过去,嘴巴张成了O形,像是能塞进一个鸡蛋。
“林……林晚?怎么是你的名字?”
我爸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又干又涩。
我拉开椅子,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温水滑过喉咙,冲淡了刚刚那股蜡味。
“对,是我的名字。”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爸把房产证拍在桌上,“我什么时候把房子给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看着他,眼神平静,“因为这房子,本来就不是用你的钱买的。”
这句话像一颗深水炸弹。
我爸愣如木雕。
我妈也忘了哭,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晚晚,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我转向我妈,“妈,你还记不记得,十六年前,外婆去世的时候,留给你一笔钱?”
我妈的眼神开始闪躲。
“有……有这回事。”
“那笔钱有多少,你还记得吗?”我追问。
“大概……大概十万块吧。”
“是十二万六千八百块。”我纠正她,“外婆走之前,拉着我的手,亲口告诉我的。”
“她说,这笔钱,是留给我将来上大学,当嫁妆的。她信不过我爸,怕他拿去‘投资’,也信不过你,怕你心软守不住钱。”
我爸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因为我外婆一语成谶。
他当年确实迷上了炒股,把家里的积蓄赔了个精光,还欠了点外债。
“所以,外婆当时立了遗嘱,并且做了公证。那笔钱,由你代为保管,但在我十八岁之前,所有权归我。十八岁之后,由我全权支配。”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俩惨白的脸色。
“十年前,我们家买这套房子的时候,首付一共是十五万。其中十二万,用的就是外婆留给我的那笔钱。”
“当时我觉得,反正是自家人,钱放在银行也是贬值,不如拿出来买房,也算给家里改善环境。但为了以防万一,我提了一个条件。”
“房产证上,必须写我的名字。”
我爸猛地抬起头,“我不同意!我记得当时我坚决不同意!”
“对,你不同意。”我点点头,“你说你是一家之主,房本上写女儿的名字,你没面子。”
“后来呢?”我妈急切地问。
“后来,”我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没到达眼底,“后来是你,妈,你哭着劝我,说都是一家人,不要分那么清楚,伤了你爸的自尊心。”
“你说,让我相信你,你绝对不会让我吃亏。”
我妈的脸,瞬间白得像一张纸。
“我……我……”她“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当时差点就心软了。”我说,“但是,我想起了外婆临终前看我的眼神。”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充满了担忧,不舍,和一种对未来的深深的无力感。
我外婆是个很传统的女人,但她比谁都看得清。
她知道我爸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妈的软弱。
她倾其所有,只是想给我留一条退路。
“所以,我最后坚持了。我告诉你们,如果房本不写我的名字,我就去银行把钱取出来,谁也别想用。”
“你们没办法,最后只能同意。”
“贷款是以你的名义申请的,爸。但每个月的房贷,是我毕业工作之后,就从我的工资卡里直接划走的。我有每个月的银行流水当证据。”
我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像在复述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可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凉一分。
这是一个家的秘密,也是一个家的悲哀。
我爸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所以……所以这房子,从头到尾,都跟我没关系?”
“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我说,“毕竟你贡献了你的购房资格,以及承担了最初几年的贷款。”
“不过那几年的贷款,和你后来从我这里陆陆续续‘借’走的钱,也差不多可以抵消了。”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一辈子最好面子,把“一家之主”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
现在,我亲手把他引以为傲的“根基”,给拆了。
我妈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慌。
“晚晚,你……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我摇摇头。
“我没料到。我只是遵守了和外婆的约定。”
“我只是想保护我自己的东西。”
我把那本深红色的房产证,重新收回文件袋,拉上拉链。
动作不快,但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所以,你们的婚,可以离。”
“你们的财产,随便分。”
“但这套房子,你们谁也别想动。”
说完,我拿着文件袋,回了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靠在门上,听着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我没有想象中的快感,也没有报复的爽快。
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
我守护了这个家三十年,最后,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守护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爸没在家里住。
我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也一夜没睡。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我想起小时候,我爸会把我举过头顶,带我去公园坐旋转木马。
我想起我妈会在下雨天,撑着伞跑很远的路,给我送我忘带的作业本。
他们也曾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生活的琐碎,是金钱的窘迫,还是时间的消磨?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叫“家”的东西,好像在那个晚上,彻底碎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班。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
我妈不在,桌上的残羹冷炙也收拾干净了。
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争吵的余温。
我走到阳台,看到我妈正蹲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跟几个老太太说话。
她又在哭了。
一边哭,一边指手画脚地比划着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她在控诉我爸的“罪行”,顺便,可能也提到了我这个“不孝女”。
我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洗漱,给自己煮了碗面,卧了个鸡蛋。
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胃里暖了,心里却还是空的。
手机响了,是我爸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晚晚。”我爸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你出来一下,我在楼下的茶馆。”
“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
“不,当面说。”他的语气很坚决。
我沉默了几秒,“好。”
我换了身衣服,下了楼。
茶馆就在小区对面,很老式的那种,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茶叶和潮湿混合的味道。
我爸坐在一个靠窗的卡座里,面前放着一杯没怎么动的茶。
他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
“找我什么事?”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才开口:“晚晚,那房子……真的不能商量一下吗?”
我心里一沉。
“商量什么?”
“我知道,首付是你外婆的钱,这些年贷款也是你在还。”他搓着手,姿态放得很低,“但……但我和你妈,也住了这么多年,总有点感情吧?”
“而且,这房子也升值了不少。你就当……就当可怜可怜你爸,分我一点,行不行?”
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三十年“爸爸”的男人。
此刻,他为了钱,在我面前低声下气,毫无尊严。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爸,你觉得我们之间,现在还剩下什么,是可以用‘感情’来谈的?”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色很难看。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这么冲?”
“我只是在说事实。”我说,“在你决定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跟我妈撕破脸,要把这个家拆散的时候,你就没想过‘感情’这两个字。”
“在你为了多分点钱,想把我也算计进去的时候,你也没想过我们之间的‘父女之情’。”
“现在你来跟我谈感情,你不觉得讽刺吗?”
我被他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林建国先生,我们现在谈的是产权和债务,不是过家家。”
“第一,房子产权清晰,属于我个人婚前财产。第二,你这些年陆续从我这拿走的钱,有记录的就有七万多,没记录的零零碎-碎,我懒得跟你算。你要是想谈钱,那我们先把这笔账算清楚。”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
“2018年3月,你说战友儿子结婚,借走两万。”
“2019年8月,你说想换个新手机,拿走五千。”
“2020年,你迷上钓鱼,买装备花了一万多,也是从我这拿的。”
“2021年……”
“别念了!”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茶馆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
他的脸涨得通红,“你……你居然都记着?!”
“对,我记着。”我收起手机,平静地看着他,“因为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
总有一天,这些不清不楚的亲情账,会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羞耻,还有一丝绝望。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林晚,你够狠!算我林建国眼瞎,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他抓起外套,踉踉跄跄地走了。
我坐在原地,看着他萧瑟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白眼狼?
或许吧。
但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谁又愿意亮出自己的獠牙呢?
我付了茶钱,走出茶馆。
阳光有点刺眼。
我看到我妈正从对面的小花园走过来,身边还跟着我二姨。
我二姨是我妈的亲妹妹,也是我妈最忠实的“战友”。
她们看到我,立刻加快了脚步。
“晚晚!你跑哪去了?你爸呢?”我妈上来就质问我。
“他走了。”
“走了?”我二姨拔高了声音,“他把话说清楚没有?房子怎么分?”
我看着她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心里一阵反感。
“二姨,这是我们家的事。”
“什么你们家的事?你妈是我姐,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二姨理直气壮地说,“晚晚,你可不能犯糊涂!你爸那个人,自私自利,你可不能让他占了便宜!”
“就是!晚晚,你得帮妈妈!”我妈拉着我的手,又开始掉眼泪,“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我抽出我的手。
“妈,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房子是我的,谁也分不走。”
我妈愣住了。
我二姨也愣住了。
“你的?”我二姨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姐,她说的是真的?房本上是她的名字?”
我妈低下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二姨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围着我转了一圈,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哎哟喂,陈玉芬,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真是会算计!连亲爹亲妈都算计!”
她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上。
“二姨,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尊重?你做出这种事,还想要尊重?你把房子捏在自己手里,是想让你爸妈离婚了都净身出户,睡大马路吗?你安的什么心啊你!”
周围开始有路人驻足观望。
我妈拉了拉我二姨的袖子,“小琴,你少说两句。”
“姐,我怎么能少说?你就是太老实,才被他们父女俩欺负!”我二姨越说越激动,“这房子就算写的是她的名字,那也是你们夫妻共同财产升值的部分!打官司她也占不了全理!”
我看着我二姨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今天来,不是为了给我妈撑腰的。
她是怕我妈离婚了分不到财产,以后会成为她的累赘。
真是可笑的亲情。
“二姨,你这么懂法,不如你去当律师好了。”我冷冷地回敬她。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房子,合情,合理,也合法。你们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至于我爸妈离婚后住哪,那是他们需要自己解决的问题。他们是成年人,不是我的巨婴。”
“我妈有手有脚,可以去租房子,也可以去找工作。我爸也一样。”
“我已经管了他们三十年,我累了。从今天起,我只想管好我自己。”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跟她们纠缠下去。
“林晚!你给我站住!你这个不孝女!”我二姨在后面尖叫。
我妈的哭声也隐隐传来。
我没有回头。
不孝就不孝吧。
如果“孝顺”的代价,是无底线地牺牲我自己,去填补他们永不满足的欲望。
那这种“孝顺”,我不要也罢。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状态。
我爸没再回来。
我妈每天在家唉声叹气,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怨怼。
她不做饭,也不收拾屋子。
家里堆满了外卖盒子,垃圾桶也冒了尖,散发着一股酸腐的气味。
我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换鞋,把垃圾打包,拿下楼扔掉。
然后给自己叫一份外卖。
我妈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电视里放着狗血的家庭伦理剧。
女主角正声泪俱下地控诉丈夫和婆婆。
我妈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跟着抹眼泪。
仿佛电视剧里的那个苦命女人,就是她自己。
我的外卖到了。
是一份麻辣香锅,我特意多加了菜。
我把饭盒在餐桌上打开,香气四溢。
我妈的眼神瞟了过来。
我没理她,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就知道自己吃,你没看见你妈还饿着肚子吗?”
我夹起一块午餐肉,吹了吹,放进嘴里。
“冰箱里有面条,厨房有鸡蛋。你想吃,可以自己煮。”
“我没力气!”她把遥控器一摔,“我被你们父女俩气得都要散架了,哪里还有力气做饭!”
“哦,那你就饿着吧。”
我继续吃我的。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愣了好几秒。
然后,她又开始哭了。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冷血的女儿啊!我真是命苦啊!”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
“妈,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什么意思?”
“你用这种方式,是想惩罚谁呢?惩罚我爸?他看不见。惩罚我?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你只是在惩罚你自己。”
“你把自己弄得越惨,就越能证明你是个‘受害者’,对吗?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
“这是你一辈子的生存逻辑。”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伪装多年的外壳。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泪水,只有震惊和愤怒。
“你……你……”
“妈,你今年才五十五岁。你的人生,还长着呢。你是想继续当一个靠眼泪和抱怨过日子的怨妇,还是想为你自己活一次,你自己选。”
我说完,端起我的麻辣香锅,回了我的房间。
我需要一个清净的环境,来享受我的晚餐。
我一边吃着香锅,一边处理工作群里的消息。
最近公司在搞一个短视频内容审核的项目,节奏快,压力大。
我作为运营,需要协调审核团队和产品团队,确保流程顺畅。
一个同事在群里抱怨,说有个用户上传的视频,打了好几次擦边球,每次都被系统拦下,他还锲而不舍地换着花样继续传。
我看着那条消息,突然笑了。
这不就是我爸妈的翻版吗?
用一种无效的方式,固执地去冲击一个明确的规则,然后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还怨天尤人。
我回复同事:“建立一个负反馈机制,同类违规三次以上,直接禁言一周。让他冷静一下,也让我们清净一下。”
发完这条消息,我突然觉得,对付我爸妈,或许也该用这种“产品思维”。
明确边界,设定规则,执行到底。
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用感情去糊弄,最后变成一笔烂账。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
我在网上找了一个家政阿姨,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我又去超市,买了很多新鲜的蔬菜水果,塞满了冰箱。
我还给我妈的手机上,下载了几个求职APP,帮她筛选了几个离家近、要求不高的工作,比如超市理货员,社区食堂帮工。
我把这一切做完,然后留了一张字条在桌上。
“妈,这个家,我帮你收拾干净了。你的人生,需要你自己收拾。冰箱里的菜够吃一周,工作可以看看,不想工作也没关系,但从下个月起,家里的水电煤气费,我们一人一半。”
“另外,我给你找了几个附近的单间出租信息,价格不贵。如果你决定跟我爸离婚,我可以资助你前三个月的房租。”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然后,我拉着我的行李箱,暂时搬去了公司附近的朋友家。
我需要空间,也需要给我妈空间。
我朋友小雅是个律师,听我讲完前因后果,她一边帮我铺床,一边感叹。
“林晚,你终于‘断奶’了。”
我苦笑,“什么断奶,是被逼上梁山。”
“不,就是断奶。”小雅很认真地说,“你以前,总觉得你有责任去维系你父母的婚姻,有义务去承受他们的负面情绪。你把他们的课题,当成了你自己的课题。”
“现在你终于明白了,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不能背着他们走一辈子。”
我躺在小雅给我铺的柔软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突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啊,我背着他们,走了太久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把那个沉重的壳,给卸下来了。
我在小雅家住了两个星期。
这两个星期,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项目顺利上线,拿到了不错的反馈,领导在周会上点名表扬了我。
我用项目奖金,给自己买了一直想买的降噪耳机。
戴上耳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突然觉得,花自己的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感觉,真好。
期间,我妈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是质问我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平静地告诉她:“我没有扔掉你,我只是搬出来住。那个家也是你的,你可以选择住在那里,也可以选择离开。”
她又开始哭,说我狠心。
我没再跟她辩解,只说了一句“我在忙”,就挂了电话。
第二次,她的语气软了下来。
她问我,那个超市理货员的工作,包不包午饭。
我告诉她,包。
她沉默了一会,说:“那我明天去看看。”
我心里微微一动,但还是忍住了没多说什么。
“好,你自己决定。”
我爸也联系过我。
是通过我叔叔,也就是他弟弟。
我叔叔在电话里,先是把我好一顿批评,说我不孝,说我眼里没有长辈。
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替我爸说好话。
“晚晚啊,你爸他也是一时糊涂。他毕竟是你爸,血浓于水啊。”
“你看这样行不行,房子呢,还是你的。但是呢,你写个协议,让你爸妈一直住在里面,住到他们百年之后。你看,这样你爸面子上也过得去,你妈也有个保障,两全其美,是不是?”
我听着叔叔在电话那头“语重心长”的劝说,差点气笑了。
这家人,真是把“薅羊毛”和“打秋风”刻在了骨子里。
“叔叔,这房子是我个人财产。我让谁住,不让谁住,是我自己的权利。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也不需要跟任何人签协议。”
“至于我爸的面子,那是他自己的事,不是我的责任。”
“如果你是为这事来的,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这么做,肯定会得罪所有的亲戚。
我会被他们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我“六亲不认”。
但无所谓了。
那些所谓的“亲戚”,除了在你有事的时候,跳出来指手画脚,看你笑话,还能做什么呢?
真正的家人,是会为你着想,尊重你的选择的。
比如我外婆。
比如小雅。
周末,我回了一趟家。
我想回去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开门进去的时候,愣住了。
家里很干净。
地板拖得发亮,沙发上的抱枕摆得整整齐齐。
厨房里传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我妈系着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
她瘦了些,但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
她看到我,也愣了一下,随即有点不自然地别过头。
“回……回来了?”
“嗯。”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番茄炒蛋,可乐鸡翅,蒜蓉西兰花。
我看着那盘可乐鸡翅,突然鼻子一酸。
我已经很久,没吃过我妈做的可乐鸡翅了。
“还没吃饭吧?一起吃点。”我妈小声说。
我没说话,默默地去厨房拿了碗筷。
吃饭的时候,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气氛有点尴尬,但没有了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我……我去那个超市面试了。”吃到一半,我妈突然开口。
“嗯。”
“他们要我了。下周一就去上班。”
“挺好的。”
“一个月三千五,还管一顿午饭。”她像是在汇报工作。
“嗯,不错。”
“就是得一直站着,可能有点累。”
“刚开始会不适应,慢慢就好了。”
她没再说话,低头扒着饭。
过了一会,她又说:“我今天去中介那问了,小区门口那个单间,一个月一千二,押一付三。”
我心里一紧。
“妈……”
“你别误会。”她立刻打断我,“我就是问问。我还没想好。”
“我就是觉得……你爸他,这次是铁了心了。”
她说,我爸已经把他的东西都搬走了,搬去了那个一起跳广场舞的“阿姨”家。
那个阿-姨,比我爸小十岁,离异,自己有套小房子。
“也好。”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居然很平静,“他那种人,老黄瓜刷绿漆,也就骗骗那种想吃现成的冒牌货。不出半年,有他哭的时候。”
我看着我妈,她一边说着刻薄的话,一边平静地把一块鸡翅夹到我碗里。
我突然觉得,她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怨妇了。
她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光。
虽然那光还很微弱,但它确实亮起来了。
吃完饭,我主动洗了碗。
我妈也没跟我抢,就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晚晚。”
“嗯?”
“之前……是妈不对。”
我的手一顿,洗洁精的泡沫差点滑下来。
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我妈跟我说“对不起”。
“妈以前,总觉得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就应该听我的,就应该什么都向着我。我把你当成了我的私有物品,忘了你也是个独立的,有自己想法的人。”
“你外婆比我看得明白。她早就知道,这个家,靠不住。只有靠自己,才是最稳当的。”
“你做得对。房子在你手里,妈就放心了。”
我关掉水龙头,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
我转过身,看着我妈。
她的眼眶红红的,但没有掉眼泪。
“妈,你想好了吗?真的要离婚?”
她点点头,很用力。
“想好了。以前是怕,怕离了婚没地方住,没钱花,被人笑话。现在不怕了。”
“我有手有脚,饿不死。至于笑话……让他们笑去吧。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过给我自己的。”
我走过去,抱了抱她。
她很瘦,肩膀硌得我有点疼。
但我还是用力地抱着她。
“妈,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
“我可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顺着你。但我会帮你分析,给你出主意。”
“我会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她没说话,只是在我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那一刻,我感觉,我和我妈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塌了。
我们不再是互相拉扯的债主和债务人。
我们是母女,也是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爸妈的离婚手续,办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因为没有了房产这个最大的争议点,剩下的存款、股票,他们很快就达成了协议。
我爸大概是急着去过他的“第二春”,做出了不少让步。
我妈分到了家里大部分的存款,大概有二十万。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在电话里,哭了。
但不是伤心的哭,也不是委屈的哭。
她说:“晚晚,我自由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她带着哭腔的笑声,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为了这一天,我们都付出了太多。
我妈用她分到的钱,加上我资助的一点,在离她工作的超市不远的一个老小区,租了一套一室一厅。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阳光很好。
我陪她一起去置办家具,买了很多绿植。
我们把那个小小的空间,布置得温馨又舒服。
搬家那天,我叔叔和我二姨又来了。
他们看着焕然一新的我妈,和那个虽然小但充满生气的家,表情都很精彩。
我二姨还想说点什么酸话,被我叔叔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他们大概是看明白了,我妈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他们拿捏的软柿子了。
她有钱,有住的地方,有工作,还有我这个“不好惹”的女儿。
他们再想从她身上“打秋风”,是不可能了。
临走的时候,我二-姨酸溜溜地说:“姐,你现在可是富贵太太了,以后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
我妈笑了笑,说:“我不是富贵太太,我就是我自己。你们要是真心来看我,我欢迎。要是想来干别的,那门在那边。”
我二姨的脸,憋成了酱紫色。
我心里简直要为我妈鼓掌。
太帅了。
这才是真正的“大女主”。
而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到我自己的家了。
那个写着我名字的,承载了我所有童年和青春的房子。
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主卧,也就是我爸妈以前的房间,给重新装修了一遍。
换掉了那张他们吵了无数次架的旧床,刷了新的墙漆,换了新的窗帘。
我还把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书房,摆上了我喜欢的书和画。
整个过程,都是我自己动手,或者找工人来做。
很累,但很快乐。
每当看到这个家,一点一点变成我想要的样子,我就觉得充满了成就感。
一天晚上,我正在阳台整理我的书,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爸。
“晚晚……”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尴尬。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那个……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愣住了。
“你不是刚分了十几万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拿去投资了……被骗了……”
我简直要气笑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所以,你现在没钱了?”
“嗯……那个姓王的,也……也跟我掰了……”
姓王的,应该就是那个广场舞阿姨。
我都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我爸拿着十几万,以为自己是“钻石王老五”,想在别人面前显摆,结果被人当成了“提款机”。
钱没了,人也跑了。
真是……活该。
“所以你现在是没钱,也没地方住了?”
“嗯……”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你打算怎么办?”
“晚晚……你看,那房子……能不能让我回去住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等我找到工作,缓过来了,我马上就搬走!”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我拿着电话,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突然觉得一阵恍惚。
这一切,像一个荒诞的轮回。
几个月前,他们俩还为了抢这套房子,吵得天翻地覆。
现在,一个找到了新生,另一个,却又想回来,继续当一个寄生虫。
“爸。”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冷,更硬。
“不可能。”
“为什么!我也是你爸啊!你就这么狠心,看着我流落街头吗?”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恢复了以前那种虚张声势的样子。
“第一,那房子是我的。我有权决定谁能住,谁不能住。”
“第二,你现在面临的困境,是你自己造成的。你是一个成年人,你需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第三,我不是你的提款机,也不是你的收容所。我的善良,是有底线的。”
“我妈能靠自己重新站起来,你为什么不能?”
“别再跟我说什么‘父女之情’,从你一次又一次算计我的时候,那点情分,早就被你磨光了。”
我一口气说完,觉得胸口那股憋了很久的闷气,终于顺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只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我只听说,他回了老家,投奔我叔叔去了。
我叔叔一家,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他一个快六十岁的人,还得在弟弟弟媳家看人脸色过日子,想必,不会太好过。
但我已经不想去关心了。
那是他的人生,他自己的选择。
我的人生,在经历了这场漫长的家庭战争之后,也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平静。
我换了一份更有挑战性的工作,薪水翻了一番。
我报了一个油画班,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画画。
我妈也适应了她的新生活,她在超市里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每天都乐呵呵的。
我们每周会见一次面,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
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无话不谈。
她再也没有跟我抱怨过什么,也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说,她现在才知道,不为男人活,不为家庭活,只为自己活,是多么爽的一件事。
我深以为然。
我的房子,被我打理得越来越有我自己的风格。
墙上挂着我自己的画,书架上放着我喜欢的书,阳台上的花草,也长得郁郁葱葱。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夕阳,会想起很久以前,这个家里充满了争吵和眼泪的样子。
再看看现在,安静,温暖,自由。
我才明白,一个家,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人,也不是有多大。
而是住在里面的人,是否都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那天,小雅来我家做客。
她看着我墙上的一幅画,那是我画的,一片金色的麦田,阳光灿烂。
“林晚,你现在看起来,真好。”她说。
我笑了。
“是啊,我也觉得。”
把家里的灰尘都扫干净了,心里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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