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慧,今年六十二。
退休前在纺织厂干会计,不好不坏,兢兢业业,退休金拿到手,一个月四千七。
在咱们这个不高不低的北方城市里,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不少了。
够我一个人,活得相当体面。
我这人,一辈子没啥大追求,就要个体面。
房子是自己的,两室一厅,敞亮。儿子结婚时给他另买了套小的,不用跟我挤。
女儿远嫁,生活也挺好。
我一个人,每天早上提着布袋子去逛早市,哪家的葱最新鲜,哪家的鸡蛋是真土产,我门儿清。
中午回家,给自己做一荤一菜一汤,不凑合。
下午呢,戴上老花镜,要么看看电视里的家庭伦理剧,跟着里面的丈母娘生生气,要么就在阳台那张旧藤椅上打个盹,阳光晒在腿上,暖洋洋的。
我觉得,这就是好日子。
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这四千七,就是我的底气。
我不用看儿子儿媳的脸色,也不用跟远嫁的女儿哭穷。
逢年过节,给孙子外孙的红包,我给得比谁都大方。
我享受这种感觉。
一种“我还能自己说了算”的掌控感。
可人啊,就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老天爷总有办法,给你那看似平稳的生活,掀起一点波澜。
先是咳嗽。
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是换季,着了点凉。
自己去药店买了点止咳糖浆,喝着,断断续续,总不见好。
后来,开始头晕。
就是那种,你猛地一站起来,眼前发黑,得扶着墙缓半天。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这种不明不白的信号。
就像一台用了几十年的老机器,你知道它迟早要出问题,但你不知道是哪天,哪个零件先罢工。
那天,我正在厨房择菜,准备做个西红柿炒蛋。
一弯腰,再直起来,世界就在我眼前打了个转。
天旋地转。
手里的西红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像一颗红色的句号。
我扶着冰凉的流理台,半天没喘上气。
心,咚咚咚,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不行。
得去医院看看了。
我这人,倔,也怕给人添麻烦。
自己打了车,挂了号,坐在医院那条冰冷的塑料长椅上,闻着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儿。
周围都是人,吵吵嚷嚷的,可我感觉自己像被装进了一个玻璃罩子,什么都听不见了。
医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眼神挺严肃。
他拿着我的听诊器,在我后背上听了半天。
“阿姨,您这心率有点不齐啊。”
“先去做个心电图,再拍个片子看看。”
一系列检查做下来,我像个被流水线加工的零件,被推来推去。
最后,拿着一沓报告单,重新坐在医生面前。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从片子上看,心脏轮廓有点大,心电图也提示有早搏。阿姨,您这情况,不能大意。”
“建议您办个住院,做个全面的检查,比如24小时动态心电图,还有心脏彩超,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住院。
这两个字像两块大石头,一下子砸在我心上。
我活了六十多年,除了生孩子,就没住过院。
那地方,在我看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医生,很严重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
“现在还不好说,必须等详细检查结果出来。但肯定要重视起来。”
我捏着那几张薄薄的报告单,感觉有千斤重。
从医院出来,天都快黑了。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该怎么办?
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孩子们。
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扛不住。
我先给儿子魏伟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很嘈杂。
“喂,妈,啥事啊?我这儿正开会呢。”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魏伟,我……我今天去医院了。”
“医院?怎么了?感冒了?”
“不是,医生说心脏可能有点问题,让我住院检查。”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严重吗?哪个医院啊?”
“市三院。医生说得等检查结果。”
“行,我知道了。您先别慌,我这会开完了给您回过去。钱够不够?不够我给您转点。”
“钱……钱我还有。”
“行,那先这样,我这边领导叫我了。”
“嘟嘟嘟……”
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愣在原地。
他问了病情,问了医院,问了钱。
一套标准的流程,无可挑剔。
可我心里,怎么就那么凉呢?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想要的是一句,“妈,你别怕,我马上过去。”
可他没有。
他有会要开,有领导要应付。
我的病,只是他繁忙日程里,需要处理的又一个“事件”。
我叹了口气,又拨通了女儿静静的视频。
她在那头,背景是孩子的吵闹声。
“妈!怎么啦?”她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看着屏幕里女儿的脸,突然就有点说不出口。
她那么远,生活也一地鸡毛。我告诉她,除了让她干着急,让她跟老公吵架,还能有什么用呢?
“没事,就看看你跟外孙。”我挤出一个笑。
“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没休息好?”
“嗯,最近天热,有点睡不着。”
“那你可得注意身体啊!别不舍得开空调!”
我们聊了些家常,外孙凑过来喊了几声姥姥,我的心稍微暖和了一点。
挂了视频,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
算了,还是得靠自己。
我决定,先告诉儿子,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就行。
其他人,就别说了。
特别是那些老同事,老邻居。
人多嘴杂,屁大点事都能传成天大的新闻。
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被人同情,被人可怜。
那比生病本身还难受。
第二天,我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自己去医院办了住院。
儿媳妇小林来了。
提着一个硕大的果篮,上面还带着那种亮闪闪的包装纸。
“妈,您看您,这么大事怎么不早说。魏伟也是,昨晚回来才跟我讲。”
她一边削苹果,一边絮絮叨셔。
“医生怎么说?要不要找找人啊?我有个同学在二院,要不转过去?”
“不用不用,三院也挺好。”我赶紧拦住她。
“那钱够吗?您别跟我们客气,身体最重要。”
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好,递给我。
动作很熟练,话也说得漂亮。
可我总觉得,她那双眼睛,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病房。
打量着床头的收费清单。
她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
“妈,我得去接孩子放学了。您有事就给魏伟打电话,或者给我打也行。千万别自己扛着。”
她走了,那篮水果还摆在床头,鲜艳得有点刺眼。
我一块也没吃。
住院的日子,比我想象的更难熬。
抽血,做检查,挂吊瓶。
胳膊上全是针眼,青一块紫一块的。
同病房的,是两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
一个,是儿女轮流伺候,每天汤汤水水不断,病房里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另一个,是老伴陪着,大爷不怎么会说话,就是默默地倒水,打饭,擦身。
只有我,一个人。
儿子魏伟下了班会过来一趟,待个半小时,问问今天感觉怎么样,然后就说公司还有事,得回去加班。
我理解他。
人到中年,压力大。
有家有业,身不由己。
可理解归理解,心里的失落,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天,我做224小时动态心电图,身上贴满了电极,背着个小盒子,上厕所都不方便。
护士让我联系家属,明天早上来医院帮忙取下来,再送回设备科。
我不想再麻烦魏伟,他最近为了一个项目,天天焦头烂额。
我想了想,给一个退休前关系还不错的老同事,张姐,打了个电话。
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让她早上过来一趟,帮我跑个腿。
“喂,张姐啊,我是方慧。”
“哎哟,慧慧!好久没你消息了,最近忙啥呢?”张姐的大嗓门从电话里传来。
“我……我住院了。”
“住院了?!怎么回事啊?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我有点懵。
我只好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哎呀我的天!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张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麻烦你明天早上……”
“行!没问题!我明天一早就过去!你等着我!”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点暖,也有点不安。
我好像,打开了一个不该打开的开关。
第二天早上,张姐果然来了。
不止她一个。
她还带来了另外两个老同事,李哥和王姐。
三个人,提着牛奶、麦片、水果,浩浩荡荡地就进了病房。
“慧慧!我们来看看你!”
“哎呀,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医院条件也太差了,怎么住个三人间啊?让你儿子给你换个单间啊!”
病房里瞬间充满了他们咋咋呼呼的声音。
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属,都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能抠出三室一厅了。
张姐帮我办完事,三个人还不走。
围着我的病床,开始“审问”。
“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医生怎么说?”
“你儿子呢?怎么没看见他?”
“你女儿呢?嫁那么远,顶个屁用!”
他们的“关心”,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珍稀动物。
我的病,我的家庭,我的隐私,成了他们此刻最好的谈资。
我只能一遍遍地解释:“没什么大事,还在检查。”
他们走了以后,病房里安静下来。
隔壁床那个被儿女伺候的老太太,幽幽地开口了。
“你这同事,挺热心啊。”
我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只能干笑两声。
事情,还没完。
下午,我的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
全是以前的老同事,老邻居打来的。
“喂,方慧啊,听说你住院了?心脏病?”
“慧慧,我给你推荐个老中医,专治这个,可神了!”
“方姐,我认识协和医院的主任,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一下?”
我的微信,更是炸了锅。
退休同事群里,@我的消息就没停过。
张姐把我的事,当成头条新闻,在群里发布了。
【@所有人,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咱们的老同事方慧,因为心脏病住院了,在市三院,大家有空都去看看她吧,她一个人挺可怜的。】
可怜。
这两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脸上。
我什么时候,轮到被人说可怜了?
我拿着手机,气得手都在抖。
各种养生链接,偏方秘方,被一股脑地发到群里。
还有人开始讨论我的病情。
“我猜是冠心病,我二舅当年就是这个。”
“不对,我看像心肌炎,年轻人得的多,她这个年纪……”
“你们都别瞎猜了。关键是,她儿子我见过,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当儿子的?妈病了都不在跟前伺候着?”
“就是!指望儿媳妇?别做梦了!”
“她女儿也白养了,嫁那么远,水都泼出去了。”
我看着那些聊天记录,感觉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的病,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成了他们嘴里的一场大戏。
而我,是那个又病又惨,还没人管的主角。
我默默地退出了群聊。
世界,终于清净了。
可心里,却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第一次意识到,你的病,在别人眼里,根本不是病。
它是一种社交货币。
是满足他们同情心、八卦欲、甚至优越感的工具。
他们并不真的关心你有多痛苦,他们只关心这个“料”够不够猛,能不能在他们无聊的生活里,激起一点浪花。
检查结果出来了。
慢性心力衰竭。
医生说,不算最坏的结果,但也无法根治。
需要长期服药,定期复查,不能劳累,不能生气。
简单来说,我从一个健康人,变成了一个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病人”。
我出院了。
儿子魏伟来接的我。
车里,他一边开车,一边跟我商量。
“妈,医生说您这病得养着。您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
“要不,您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不用了,我住这儿习惯了。”
“可是您……”
“你跟你媳妇,还有孩子,过你们的日子。我一个人挺好。”我打断他。
他没再坚持,只是叹了口气。
回到家,一开门,一股尘封的味道。
我不在的这些天,这个家里,好像时间都静止了。
我把东西放下,坐在我的旧藤椅上,感觉浑身都散了架。
还没等我喘口气,门铃响了。
是住对门的王阿姨。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fen腾的鸡汤。
“方姐,听说你出院了,我给你熬了点汤,补补身子。”
“谢谢你啊,王阿姨,快请进。”
她一进门,眼睛就开始四处瞟。
“哎哟,家里是得收拾收拾了。你这病,可不能再干重活了。”
“魏伟呢?怎么没送你上来?”
“他公司有事,先走了。”
“男人啊,都一个样!还是得指望自己!”她一副看透了的表情。
然后,她就坐下来,开始打听我的病情。
问得特别详细。
吃的什么药,一个月多少钱,医保能报多少,自己要掏多少。
我被她问得头皮发麻,只能含糊其辞。
她好像不满意我的回答,话锋一转。
“方姐,我跟你说,你这病,光吃西药不行。我老家有个偏方,是用十八种草药泡酒,每天喝一小杯,保管你……”
我听着她滔滔不绝,感觉比在医院还累。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说,关心,有时候是一种暴力。
特别是那种,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实际上是在满足自己表达欲的关心。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
总有不那么熟的邻居,在楼道里拦住我。
“方姐,气色看着还行啊!多出去走走!”
总有八百年不联系的远房亲戚,打来电话。
“慧表姐啊,听说你病了?要不要紧啊?我认识个神医……”
我的家,不再是我的避风港。
成了各路人马前来“慰问”的公共场所。
他们带来的,不是安慰,是噪音。
他们留下的,不是温暖,是一地鸡毛的建议和评判。
我开始害怕出门,害怕接电话。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可就算这样,也躲不开。
儿子魏伟每周会来一次,每次来,都像一次工作汇报。
“妈,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
“最近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
“钱还够吗?”
“够。”
对话简短,生硬。
他好像在履行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我知道他累,他压力大。
可我,也累。
我生病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情感上的慰留,而不是程序化的问候。
女儿静静每天都会视频过来。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妈,我给你寄了点海参,你记得吃。”
“妈,别不舍得花钱,我下个月给你打钱。”
她的关心,隔着屏幕,隔着几千公里。
很真诚,也很无力。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愧疚感就越重。
我觉得自己成了她的拖累。
最让我崩溃的,是一次家庭内部的“小型会议”。
那天,魏伟和小林一起来了。
静静也通过视频连着线。
三个人,表情严肃,像要开一场董事会。
而我,就是那个被审议的项目。
“妈,”魏伟先开口,“我们商量了一下,关于您养老的问题。”
养老。
我才六十二,他们已经开始讨论我的养老问题了。
“您这病,虽然现在稳定,但毕竟是个慢性病,身边不能离人。”
“我们意思是,您看有两个方案。”
“第一个,就是您搬过来跟我们住。但是呢,您也知道,我们家地方小,孩子明年就要中考,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儿媳小林在旁边适时地补充了一句,眼神里没有丝毫热情。
我听懂了。
这是“虽然我们提了,但你最好别同意”的意思。
“第二个方案,”魏伟继续说,“就是给您请个保姆。但是好的保姆,一个月没有五六千下不来。您这退休金……可能有点紧张。”
四千七。
我那引以为傲的四千七,在他们嘴里,成了“有点紧张”。
“或者,请个钟点工?每天来几个小时,买买菜做做饭。”小林提议。
“那也得三千多。而且晚上有事怎么办?”魏伟反驳。
视频那头的静静急了。
“哥,嫂子,钱不是问题!我来出!给妈请个最好的全天保姆!”
“静静,你说的轻巧!你在外地,不知道情况!保姆市场水深着呢!万一请个不靠谱的,还不如不请!”魏伟的语气有点冲。
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请保姆的利弊。
钟点工的性价比。
谁来负责筛选。
谁来监督工作。
我坐在他们对面,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他们讨论着我的生活,我的起居,我的钱。
却没有一个人,问我一句:妈,你想怎么样?
我的四千七百块退休金,像一块案板上的肉,被他们翻来覆去地计算。
“妈的退休金四千七,药费一个月大概八百,剩下三千九。”
“请个钟点工三千五,还剩四百,吃饭买菜肯定不够。”
“要是搬过来住,能省下保姆费,但是家里的开销就大了……”
我听着这些数字,从我最亲的人嘴里说出来。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小刀,在割我的心。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堆数字。
一个需要被精密计算成本和收益的“项目”。
突然,小林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我彻底寒了心的话。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她犹豫着,看了看魏伟。
“妈这套房子,现在地段也还行。要是卖了,怎么也得有个一百多万吧。”
“拿着这笔钱,去住个高档点的养老院,有专业的医生护士,比请保姆放心。”
“剩下的钱,存起来,也够您以后应急用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魏伟没有马上反驳,他低着头,像是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视频里的静静,也沉默了。
我看着他们。
我的儿子,我的儿媳。
他们在计划着,卖掉我的房子。
这个我住了一辈子,充满了我所有回忆的家。
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个可以被变现的资产。
一股火,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然后又瞬间沸腾了。
我“啪”的一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够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这两个字。
他们三个人,都被我吓了一跳。
“你们……你们是在商量怎么安置我,还是在商量怎么分我的家产?!”
“我还活着呢!我还没死呢!”
“这是我的房子!是我的家!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我的退休金,四千七,够我活!不够我也会自己想办法!用不着你们在这儿像算账一样算计我!”
“你们都给我出去!”
“出去!”
我指着门,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
魏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也是为您好……”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卖我的房子?为我好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包袱,计算着怎么甩掉最划算?!”
“我不需要你们这种‘为我好’!”
“都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小林拉着魏伟的胳膊,低声说:“妈在气头上,我们先走吧。”
魏伟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你怎么不讲道理”的疲惫。
他拉着小林走了。
视频那头,静静在哭。
“妈,你别生气,哥和嫂子不是那个意思……”
“你也不用说了。”我对着手机,冷冷地说。
“你们都一样。”
我挂断了视频。
屋子里,瞬间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瘫坐在椅子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委屈的眼泪。
是失望。
是彻彻底底的,对人性的失望。
哪怕,这是我最亲的人。
病,果然是块试金石。
它试出的,不是谁对你好。
而是,你在别人心里,到底价值几何。
当你健康,能自理,甚至能帮衬他们的时候,你是亲爱的妈妈,是能干的婆婆,是慈祥的姥姥。
当你病了,需要照顾,需要花钱,需要耗费精力的时候。
你就成了一个麻烦。
一个行走的负资产。
他们所有的关心,都带着一个前提:不能影响到他们自己的生活。
一旦可能影响,他们就会开始计算,权衡,选择对他们最有利的方案。
而你本人,你的感受,你的尊严,在这些精密的计算面前,一文不值。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最残忍的道理:
生病这件事,不管是大是小,是轻是重,都不能随便跟人说。
哪怕是你的至亲。
因为你说的,是你的病痛和脆弱。
而他们听到的,是麻烦和责任。
你敞开的,是你的心。
而他们看到的,是你的钱包。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对任何人,提起我的病。
魏伟和小林后来又来了几次,道歉,解释。
我只是淡淡地说:“都过去了,以后别提了。”
我不再跟他们争吵,也不再对他们抱有任何幻想。
他们来,我客气招待。
他们走,我绝不挽留。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看得见彼此,却再也无法触碰。
女儿静静还是会每天视频,还是会给我打钱。
我收下钱,但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体。
我只跟她聊她的孩子,她的工作,聊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我把她打来的钱,单独存了一张卡。
我告诉自己,这是女儿的心意,但不是我的救命钱。
我的救命钱,是我每个月那四千七。
还有我自己的积蓄。
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生活。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
我只是一个身体零件有点小毛病,需要定期保养的正常人。
我用手机,学会了网上购物。
米,面,油,蔬菜,水果,直接送到家门口。
我不用再提着沉重的袋子上楼。
我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周来打扫两次卫生。
用我自己的钱。
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开始走出家门。
但我不再去那些老同事、老邻居扎堆的地方。
我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在那里,没人知道我的病,没人打听我的家事。
我们只聊笔墨纸砚,聊王羲之和颜真卿。
我们是一群因为共同爱好而聚在一起的“同学”。
我认识了新的朋友。
一个退休的王老师,丈夫去世得早,孩子也在外地。
我俩特别投缘。
我们一起去逛公园,一起去听免费的讲座,一起研究哪家超市的酸奶在打折。
我们从不互相打探对方的隐私。
我们只分享当下的快乐。
有一次,我因为吃错了东西,半夜心脏不舒服。
我没有给魏伟打电话。
我怕他睡眼惺忪地赶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
我也没给静静打视频。
我怕她在那头急得掉眼le,却无能为力。
我看着手机通讯录,翻了很久。
最后,我拨通了120。
然后,我给王老师发了条微信。
“王姐,我有点不舒服,去医院了,明早的书法课我请个假。”
半小时后,我在急诊室挂吊瓶。
王老师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发什么微信!”她嗔怪道。
“我怕太晚了,打扰你休息。”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她帮我掖好被子,又去给我倒了杯热水。
“医生怎么说?”她问。
“老毛病,输点液就好了。”我轻描淡写。
她点点头,没再追问。
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我旁边,陪着我。
一句话也不多说。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关心。
它不喧哗,不张扬,不打着为你好的名义来绑架你。
它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默默地陪着你。
给你一杯热水,一个安静的陪伴。
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的儿子魏伟。
他不是不孝顺。
他只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他的爱,掺杂了太多的现实和无奈。
我想起我的女儿静静。
她也不是不爱我。
她的爱,真挚,却遥远。
像冬日的太阳,温暖,却无法融化我脚下的冰。
我想起那些“热心”的同事和邻居。
他们或许没有恶意。
他们只是,用他们那套粗糙的、自以为是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存在感。
人性,就是这么复杂。
没有纯粹的善,也没有纯粹的恶。
只有,在各自的立场上,做出的,最利于自己的选择。
我不能要求别人,像我爱他们一样,毫无保留地爱我。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我自己的边界。
守好我的尊严。
守好我那四千七百块钱的底气。
病好了以后,我给自己立了几个规矩。
第一,绝不主动诉苦。
身体的不适,自己知道就好。说出来,得到的不是同情,就是噪音。
第二,经济上绝对独立。
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体面。不向子女伸手,是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份尊严。
第三,培养一个不花钱的爱好。
书法,读书,逛公园。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丰满起来,就不会在孤独中沉沦。
第四,交一两个能说“废话”的朋友。
可以一起聊聊天气,骂骂电视剧里的坏人,但绝不触及彼此最深的伤口。
我开始觉得,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甚至,比生病前更好。
因为我终于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也找到了与这个世界,与我的亲人,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那就是,保持距离。
亲人之间,也是需要距离的。
爱得太满,靠得太近,只会互相灼伤。
前几天,是我的生日。
魏伟和小林带着孙子来了,买了一个大蛋糕。
静静也寄来了她亲手织的围巾,柔软,暖和。
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他们小心翼翼,谁也不提我的病。
我也笑呵呵地,跟孙子玩闹。
气氛,竟然前所未有的和谐。
吃完饭,他们要走了。
在门口,魏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妈,对不起。”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
“你也不容易。”
他眼圈红了。
我关上门,把他们的身影,关在门外。
我回到我的屋子,我的王国。
那条新围巾,搭在我的旧藤椅上。
我坐下来,摸着那柔软的毛线。
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
只是,他们的爱,有重量,有代价。
而我,已经学会了,不再去奢求那种不计成本的爱。
我把我的病,藏了起来。
藏在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角落里。
它不再是我的负担,反而成了一面镜子。
一面让我看清了别人,也看清了自己的镜子。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银行的app。
这个月的退休金,四千七百块,已经到账了。
这个数字,那么清晰,那么实在。
它支撑起的,不仅仅是我的生活。
更是我,一个六十二岁老太太,最后的,也是最硬的,铠甲。
我关上灯,屋子里很静。
这种静,不是寂寞,是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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