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来了。
拖着那个深棕色的,边角已经磨出毛边的行李箱。
箱子的轮子和我家门口光洁的地砖摩擦,发出一阵沉闷又固执的“咕噜”声。
那声音像一根钝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
我接过箱子,很沉。我知道里面没什么贵重衣物,多半是她从老家带来的,舍不得扔的旧东西。一些洗得发白的毛巾,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甚至可能还有几块用红绳绑着的老香皂。
她每次来,都像一次小型的搬家。
我妈今年八十二岁了。
自从三年前,父亲走了,老宅卖了,她就开始了在我家和我哥家之间轮流生活的日子。
一家三个月,像个精准的钟摆。
我给她换上我早就准备好的,柔软的棉拖鞋,鞋底厚实,防滑。
她低头看了看,没说话,顺从地穿上了。
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干,皮肤像揉皱了的牛皮纸,但掌心却有一层薄薄的汗,凉凉的。
“妈,累了吧?路上堵不堵车?我给你炖了汤,先喝点暖暖身子。”
我一边说,一边把她引到沙发上坐下。
客厅窗明几净,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出一条条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我刚点的香薰的味道,是她喜欢的淡淡的橘子花香。
她环顾了一圈,目光从纤尘不染的电视柜,扫到绿意盎然的琴叶榕,最后,落在我脸上。
她的眼神有些空,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我心里那片看似平静的湖。
“闺女,我没家了。”
又是这句话。
每一次,从我哥家搬到我家,她坐下的第一句话,永远是这句。
“闺女,我没家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一股混杂着委屈、心疼和无力的酸楚,瞬间涌上喉咙。
“妈,您说啥呢?这不就是您家吗?”我强压着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
她摇摇头,不再看我,视线又飘向了窗外。
窗外是十六楼的风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一个繁华又陌生的世界。
而她的眼神,却好像穿透了这一切,望向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给她盛了一碗汤,是花了大半个上午炖的乌鸡汤,汤色金黄,上面飘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妈,趁热喝。”
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微微佝偻的背,看着她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我读不懂的故事。
我为她准备的这个家,哪里不好呢?
一百六十平的房子,我把朝南最大的一间次卧给了她。里面是全新的实木床,软硬适中的床垫,纯棉的床品每周都换洗,晒足了太阳,有阳光的味道。
房间里有独立的卫生间,我怕她滑倒,铺了防滑垫,墙上装了扶手。马桶也换成了智能的,带加热和冲洗功能。
我知道她爱干净,所以她的房间,我每天都亲自打扫。
我知道她口味清淡,所以家里的饭菜,都依着她的喜好来。我哥家那边口味重,嫂子做菜爱放辣椒,她每次从那边过来,都要瘦一圈。
我甚至把我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都收了起来,就怕那味道冲撞了她。
我自认,我做得比我哥好,比我嫂子用心。
可为什么,她每次来,都要用那句“我没家了”,给我当头一棒?
难道我做的这一切,都错了吗?
夜里,我睡不着。
丈夫出差了,偌大的双人床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声响。
是母亲起床的声音。
我悄悄起身,把门打开一道缝。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母亲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棵沉默的老树。
她没去卫生间,而是走到了客厅的玄关处。
那里放着她今天带来的那个深棕色行李箱。
她蹲下身,动作有些吃力,然后“咔哒”一声,打开了箱子。
她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用一块红色的绒布包着,一层又一层。
打开后,我看见了,是一把钥匙。
一把老式的,黄铜做的钥匙,上面已经布满了铜绿,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是老宅大门的钥匙。
三年前,我们卖掉老宅的时候,所有钥匙都上交了,唯独这一把,被她偷偷藏了下来。
我看见她用指腹,一遍一遍地摩挲着那把钥匙,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在跟谁说话。
离得太远,我听不清。
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极深的、极沉的悲伤。
她就那么蹲着,对着一把没用的钥匙,喃喃自语了很久很久。
直到膝盖撑不住了,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又把钥匙一层层包好,放回箱子里,锁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房间。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更不明白了。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想陪她吃早饭。
餐桌上,我给她剥了个鸡蛋,放在她碗里。
“妈,您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睡得挺好。”
她的回答总是这样,简短,客气,带着一种疏离感。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气氛一下子又冷了下来。
“妈,”我鼓起勇气,决定问个明白,“您昨天说……没家了,是什么意思?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您跟我说,我改。”
她停下筷子,沉默了。
良久,她才说:“你做得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又是这种话。
把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用沉默,筑起一道墙,把我隔绝在外。
我心里那股无力感又翻涌了上来。
“妈,您跟我说说,行吗?您不说,我这心里堵得慌。”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恳求。
她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这儿,什么都好,太好了。”她说,“好得……像住旅馆。”
旅馆。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我费尽心血为她打造的“家”,在她眼里,只是一个高级旅管。
“你哥那儿,乱糟糟的,你嫂子嗓门也大,孩子也吵。可是……”她顿了顿,眼神飘忽起来,“可是,有烟火气。”
烟火气。
我看着我这装修得极简风格的家,一瞬间,觉得无比讽刺。
为了让她住得舒服,我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她想要的,却是我哥家那种,被生活弄得乱七八糟的“烟火气”。
我突然想起,母亲在我哥家的时候,虽然嘴上抱怨,但她会帮着嫂子择菜,会给上小学的侄子缝补磨破了洞的裤子,会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跟邻居家的老太太聊天。
而在我家,她什么都不用做。
我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精心照顾的“客人”。
我剥夺了她作为一个“主人”的权利。
我以为我给了她最好的,其实,我只是给了我认为最好的。
那天下午,我提前下了班,开车带她出去。
我没说去哪儿。
车子在城市里穿行,最后,停在了一片拆迁工地的外面。
这里,曾经是我们的老宅。
推土机的轰鸣声已经远去,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碎砖乱瓦。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潮湿的气味。
母亲透过车窗,呆呆地看着那片废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妈,咱们下去走走吧。”
我扶着她下了车。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地面,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吱”的声响。
我们走得很慢。
“那儿,”她忽然抬起手,指向一片空地,“原来是院子,院子里有棵桂花树,是你爸……亲手栽的。”
她的声音在发抖。
“每年秋天,桂花一开,满院子都是香的。你爸就喜欢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喝茶。他说,闻着这味儿,心里就踏实。”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被压碎的红砖。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那棵桂花树,却瞬间枝繁叶茂起来。
我仿佛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甜得发腻的香气。
仿佛看到了父亲坐在树下,眯着眼睛,对我笑的样子。
“你小时候,最淘气,就喜欢爬那棵树。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把胳膊摔了,哭得震天响。你爸心疼坏了,抱着你,跑了好几里路,才找到诊所。”
母亲絮絮叨叨地讲着,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些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童年往事,被她一一拾起,擦拭干净,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这房子,是你爸单位分的。刚搬来的时候,破破烂烂的。你爸带着我,一块一块砖地砌,一片一片瓦地盖。墙是我们自己刷的,地是我们自己铺的。那时候穷,但是有盼头。”
“你和你哥,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你哥第一次领你嫂子回家,就站那棵桂花树下,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爸走的那天晚上,也是在这儿。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老太婆,我这辈子,没啥大出息,就守着你,守着这个家,值了’。”
说到这儿,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着。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我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她骨头的形状。
“妈,对不起。”
我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又无比郑重。
我为我当初的草率和不理解,道歉。
当初卖房子的时候,我哥是主张卖的。他说,房子太旧了,上下水都不方便,母亲一个人住,不安全。而且卖了房子,能换一笔钱,给我们两家都减轻点负担。
我虽然舍不得,但觉得我哥说得有道理。
我们以为,把母亲接到城里,给她更好的物质条件,就是孝顺。
我们都忘了问她,她想要什么。
我们自作主张地,拔掉了她的根。
母亲在我怀里,哭了很久。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无声的哭泣。
哭声里,有对父亲的思念,有对过去岁月的眷恋,还有对“家”的失落。
那天回去后,母亲病了一场。
不算严重,就是感冒发烧,但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我急坏了,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我给她物理降温,喂她喝水,一口一口地喂她喝粥。
她不抗拒,但也毫无反应,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有天夜里,她烧得迷迷糊糊,开始说胡话。
她一直在喊一个名字:“老头子……老头子……”
那是她对父亲的称呼。
“老头子,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老头子,家里的桂花树,又开花了,你闻到了吗?”
“老头子,我找不到家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握着她滚烫的手,听着她的呓语,心如刀割。
我这才明白,她那句“我没家了”,不是在抱怨我们,而是在呼唤我的父亲。
有父亲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老宅,只是那个家的一个载体。
如今,父亲走了,老宅也没了。
她的家,就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而我们,我和我哥,用我们自以为是的孝顺,亲手把她推向了这种精神上的“无家可归”。
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就哭了。
我把母亲的情况,把她在废墟前说的话,把她病中的胡话,全都告诉了我哥。
电话那头,我哥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哥,你在听吗?”
“……在。”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哥,我们做错了。”我说。
“……我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从我哥嘴里,听到如此没有底气的声音。
他一直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那个做决定的人。
但这一次,他承认,他错了。
“那……现在怎么办?”他问我。
是啊,现在怎么办?
房子已经卖了,拆了,不可能再回来。
父亲也已经走了,不可能再回来。
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把母亲的“家”,还给她?
挂了电话,我坐在母亲床边,看着她沉睡的脸,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母亲的烧退了。
精神也好了一些,能坐起来喝点粥了。
我看着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可能有点疯狂,但我觉得,或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把我的想法,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哥。
我哥听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确定要这么做?”他问。
“我确定。”
“这得花不少钱。”
“钱可以再挣,妈只有一个。”我说得斩钉截铁。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比千言万语,都让我觉得安心。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变得异常忙碌。
我一边要照顾母亲,一边要执行我的那个“计划”。
我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搜索信息,打电话咨询,跑遍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母亲看我整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有些不解。
“闺女,你忙什么呢?”
“妈,我给您准备一个惊喜。”我笑着说。
她没再追问,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一个月后。
我哥从他所在的城市,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
他一进门,就先去看了母亲。
“妈,我回来了。”
母亲看到他,眼睛一亮。
“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想您了,就回来了。”我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兄妹俩在母亲的房间里聊了很久。
我没有进去打扰。
我知道,我哥心里,也憋着很多话,想对母亲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久违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我和我哥,郑重地向母亲,道了歉。
“妈,对不起。当初卖房子,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我哥说,他的眼圈是红的。
“我们以为,给您好的生活条件,就是孝顺。我们忘了,您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接着说。
母亲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都过去了。”她说。
她的眼神,依旧有些落寞,但那层笼罩在她心头的,厚厚的冰,似乎开始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第二天,我跟我哥,带着母亲,出了门。
我们开车,一路向着郊区驶去。
母亲很疑惑,不停地问我们要带她去哪儿。
我们都笑着说:“到了您就知道了。”
车子最终,在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前停下。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院,白墙灰瓦,院门口有两棵高大的白杨树。
院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是桂花的香气。
院子不大,但打理得很干净。
院子正中央,赫然栽着一棵半人多高的桂花树。
树是新移栽过来的,枝叶还带着些许的萎靡,但那金黄色的小花,却开得正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母亲愣在了原地。
她看着那棵桂花树,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这……这是……”
“妈,这是我们给您找的新家。”我哥说。
我走上前,拉住她的手。
“妈,我知道,老宅回不来了。但是,我们可以给您一个新的‘老宅’。”
“这个院子,我们租下来了,租了十年。这棵桂花树,是我托人从老家那边,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品种跟咱们家院里那棵一模一样。”
“房子里面,我们也都按着老宅的样子,重新布置了一下。”
我一边说,一边扶着她,往屋里走。
推开房门,正对着的,是那张父亲生前最喜欢坐的藤椅。
藤椅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他用惯了的那套紫砂茶具。
墙上,挂着那张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已经泛黄,但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卧室里,是那张雕花的旧木床,床上的被褥,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上面有她熟悉的针脚。
厨房里,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被我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了窗台上。
所有的一切,都和我记忆中,老宅的样子,慢慢重合。
当然,这只是一个拙劣的复制品。
它没有老宅的岁月痕迹,没有那些沉淀在砖瓦里的故事。
但是,它有我们的一片心。
母亲站在屋子中央,环顾着四周。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张旧木床的床沿,又走到窗边,拿起那个搪瓷缸子,看了又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张全家福上。
她走到照片前,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父亲的脸。
“老头子,我回来了。”
她轻声说。
那一刻,阳光正好,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哥站在我旁边,也红了眼眶,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从那天起,母亲就住在了这个新的“老宅”里。
她不再说那句“我没家了”。
她开始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
她每天给桂花树浇水,施肥,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
她会在院子里种上各种各样的蔬菜,青菜,萝卜,西红柿。
她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桂花树下,一边择菜,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阳光好的时候,她会把那些舍不得扔的旧物件,都搬出来晒一晒。
那个用红绒布包着的,老宅的钥匙,被她挂在了新家的门上。
她说,这是镇宅的。
我和我哥,一有空,就往她那儿跑。
有时候,我们会带上孩子。
院子里,又重新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嫂子也经常来,她会带着自己做的,母亲爱吃的点心。她和母亲,坐在院子里,能聊上大半天。
我们一家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有老宅,有桂花树,有父亲在的,温暖的时光里。
有一次,我去看她。
她正在院子里,给新长出来的豆角搭架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她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安详,那么满足。
我走过去,帮她扶着竹竿。
“妈,累不累?”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不累,干点活,身上舒坦。”
她看着满院子的绿意,满足地叹了口气。
“还是有自己的家好啊。”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暖。
“妈,您喜欢这儿就好。”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和温柔。
“闺女,”她说,“谢谢你。”
“还有你哥。”
“你们让我知道,家,不一定非得是那个老房子。”
“家啊,是你们在哪儿,爸……就在哪儿。”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他一直都在这儿,没走。”
我的鼻子一酸,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啊,家,到底是什么呢?
它不是一栋房子,不是一个地址。
它是记忆,是牵挂,是爱。
是我们愿意为了所爱的人,去守护,去创造的一片天地。
只要爱还在,家,就永远不会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母亲在这个新的“老宅”里,又安然地度过了两年。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硬朗。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那棵桂花树,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长得枝繁叶茂。每年秋天,都会开出满树的金黄,香气能飘出很远。
我和我哥约定,每周都必须有一个人,带着家人,回“老宅”吃饭。
于是,那个小小的农家院,成了我们家族新的中心。
每个周末,院子里都热热闹"闹的。
侄子会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我的女儿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母亲旁边,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嫂子和我,会在厨房里,一边准备饭菜,一边聊着各自工作和生活中的琐事。
我哥会陪着母亲,坐在桂花树下,下一盘他永远也赢不了的象棋。
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在棋盘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母亲偶尔会悔棋,我哥就假装没看见,由着她。
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像个孩子一样,得意地笑起来。
那笑声,清脆,爽朗,充满了生命力。
我常常会看着这一幕,看得出神。
我意识到,我们重建的,不仅仅是一个院子,一栋房子。
我们重建的,是一个家的“魂”。
这个魂,是由我们每个人的爱,和对过去的尊重,共同凝聚而成的。
母亲开始重新“生活”,而不是仅仅“活着”。
她会研究新的菜式,然后打电话,得意洋洋地通知我们周末回来“尝鲜”。
她学会了用智能手机,虽然打字很慢,但她会坚持每天在家族群里,发一张她种的蔬菜的照片,或者一段她在院子里散步的小视频。
她甚至还养了一只猫,是只橘色的流浪猫,被她喂熟了,就赖在院子里不走了。
她给它取名叫“桂花”。
每天,她都抱着“桂花”,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一人一猫,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的画卷。
我哥私下里跟我说:“你看妈现在,比爸在的时候,还精神。”
我笑着说:“那是因为,她现在心里踏实了。”
是啊,踏实。
一个老人,到了晚年,所求的,无非就是这份心里的踏实。
不是物质上的丰裕,不是别人眼中的“享福”。
而是一种“我还在我自己的家里”的归属感。
一种“我的生活还有意义”的价值感。
一种“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还在我身边”的安全感。
我们曾经差点就弄丢了这一切。
幸好,我们及时找回来了。
母亲八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们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到了“老宅”。
院子里摆了三大桌,热闹非凡。
母亲穿着我给她买的红色唐装,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她抱着我的女儿,坐在主位上,接受着大家的祝福。
切蛋糕的时候,大家让她许个愿。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睁开眼,笑着说:“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说的是儿孙满堂,家庭和睦。
只有我和我哥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客人都走了。
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夜空格外晴朗,星星又多又亮。
桂花的香气,在夜色中,愈发浓郁。
母亲忽然对我说:“闺女,去,把我那个木匣子拿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
是她一直放在床头,一个上了锁的,小小的黄杨木匣子。
我把匣子拿来,她从脖子上,取下一把更小的,已经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首饰。
只有一沓厚厚的,用红绳绑着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这是你爸,当年在外面当兵的时候,写给我的信。”母亲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温柔。
“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我们俩,就靠着这些信,一封一封,把日子给盼过来了。”
她把信递给我和我哥。
“你们看看吧。”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绳,打开了第一封信。
信的开头,是熟悉的称呼:“亲爱的秀英……”
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信里,父亲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描述着他在部队的生活,表达着对家人的思念。
“……今天训练,又多跑了五公里,累得跟狗一样。但是一想到你和孩子们,我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这边伙食不错,顿顿有肉。你别省着,多买点好吃的,把身体养好。等我回去了,给你做好吃的红烧肉。”
“……我梦见你了。梦见咱们家院子里的桂花树开了,你站在树下,对我笑。那香味,我在梦里都闻见了。”
一封封信读下来,我和我哥,都沉默了。
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父亲。
他不是我们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坐在藤椅上喝茶的老人。
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牵挂的,鲜活的男人。
这些信,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也是那个“家”最初的基石。
“你爸这辈子,没跟我说过一句‘我爱你’。”母亲忽然开口,她的眼角,有泪光在闪烁。
“但是,他把所有的爱,都写在了这些信里,都融进了那个家里。”
“所以啊,那个老宅子,对我来说,不只是一栋房子。”
“它就是你爸。”
“看到它,我就觉得,你爸还在。”
“房子没了,我就觉得,你爸,也跟着没了。我的根,也断了。”
我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明白她那句“我没家了”背后,那如山一般沉重的悲伤和绝望。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妈,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不是为我们的行为道歉,而是为我们的迟钝和不理解。
母亲摇了摇头,她反手握住我的手,又拉过我哥的手,把我们三个人的手,叠在了一起。
“不怪你们。”她说,“你们让我明白了,家,是可以重建的。只要心里有念想,有爱,到哪儿,都是家。”
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笑了。
“你看,今晚的月亮,跟老宅院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父亲就坐在我们身边,坐在那棵桂花树下,端着他的紫砂壶,微笑着,看着我们。
他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这满院的桂花香,化作了这天上的明月光,化作了我们心底最深的牵挂。
永远,守护着我们这个家。
母亲是在一个初秋的午后,走的。
很安详。
她就睡在院子里的那张藤椅上,身上盖着她最喜欢的那条薄毯,怀里抱着睡得正香的“桂花”。
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就像只是睡着了。
法医说,是心力衰竭,没有任何痛苦。
我和我哥,处理完她的后事,回到了那个小院。
院子里,桂花开得正盛。
香气浓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整理她的遗物。
那个黄杨木匣子,就放在她的床头。
锁着。
钥匙,还挂在她的脖子上。
我们打开匣子,那沓信,静静地躺在里面。
信的下面,压着一张纸。
是我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小学生的笔迹。
上面只有一句话:
“老头子,我回家了。”
我和我哥,看着那张纸,抱头痛哭。
我们把父母的骨灰,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旁边,我们亲手,又栽下了一棵桂un花树。
那个租来的小院,我们没有退。
我们继续租着。
每个周末,我们两家人,还是会回到那里。
我们会像母亲在世时一样,在院子里吃饭,聊天,下棋。
我们会给那棵桂花树浇水,施肥。
我们会告诉我们的孩子,这里,是外婆和外公的家。
也是我们的家。
有一次,我女儿问我:“妈妈,家是什么?”
我蹲下来,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想了很久。
然后,我指着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对她说:
“家啊,就是一棵树。”
“它的根,扎在过去的回忆里。”
“它的枝叶,伸向未来的希望。”
“它会在你累了的时候,给你一片荫凉。”
“它会在你迷茫的时候,用它的香气,告诉你,回家的路。”
“只要你心里,还记得这棵树,记得它的味道。”
“你就永远,不会无家可归。”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看着满院的阳光,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桂花。
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的笑脸。
她就站在那棵桂花树下,对着我,温柔地笑着。
我知道,她回家了。
回到了那个有父亲,有桂花香,有爱的地方。
而我们,也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回家的路。
这条路,通向过去,也通向未来。
通向我们心底,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叫做,家。
后来,我哥把工作调回了我们所在的城市。
他说,一家人,还是离得近一点好。
我们两家,买在了同一个小区。
我们没有再续租那个小院。
因为我们知道,真正的家,已经不在那个院子里了。
它在我们心里。
我们把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移栽到了小区的花园里。
就在我们两栋楼的中间。
每天,我推开窗,就能看到它。
春天,它抽出新芽。
夏天,它绿树成荫。
秋天,它满树金黄。
冬天,它傲雪挺立。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见证着我们两家人的生活。
我的女儿,和我哥的儿子,也长大了。
他们会在桂花树下,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
他们会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去摇那棵树,让金黄的桂花,如下雨一般,洒满一身。
每到清明,或者中秋,我们两家人,就会在桂花树下,摆上一张小桌子。
桌上,放着母亲爱吃的点心,父亲爱喝的茶。
我们不烧纸,不磕头。
我们就坐在树下,跟他们聊聊天。
聊聊工作上的烦心事,聊聊孩子们的成长,聊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仿佛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我们身边。
有一次,我哥喝了点酒,靠在桂花树上,忽然对我说:
“妹,你说,咱们老了以后,会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大概,也会像爸妈一样吧。”
“守着一棵树,守着一堆回忆,守着一家人。”
我哥笑了,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那也挺好。”他说。
是啊,那也挺好。
人这一生,不就是一场轮回吗?
我们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关于家的记忆和爱。
然后,我们再把这份记忆和爱,传递给我们的孩子。
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房子会变旧,会拆迁。
人会变老,会离去。
但那份藏在心底的,关于家的情感,却会像这棵桂花树一样。
年复一年,在每一个秋天,开出同样香甜的花。
提醒着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提醒着我们,无论走多远,永远有一个地方,在等着我们回去。
那个地方,就是家。
我再也没有失眠过。
每个夜晚,我都能闻到窗外飘来的,淡淡的桂花香。
那香味,像一双温柔的手,抚平我所有的焦虑和不安。
我知道,那是母亲在对我说:
“闺女,安心睡吧。”
“家,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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