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给我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浇水。
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像它快要流干的眼泪。
“小静啊,忙着呢?”
我哥的声音隔着听筒,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讨好,像夏天里快要融化的麦芽糖,黏糊糊地粘在你耳朵上,甩都甩不掉。
“说。”
我把水壶放下,一个字,言简意赅。
对付我哥这种人,你但凡多说一个语气助词,他都能顺着杆子往上爬,跟你聊上半小时家常,最后才图穷匕见。
我没那闲工夫。
“那个……小月,你侄女,这不是考上大学了嘛,重点呢!”他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炫耀的亢奋。
“嗯,听说了。”
我从冰箱里拿了罐冰可乐,“啪”地一声拉开拉环,气泡嘶嘶地往上冒,像我心里压不住的火。
听说了,我怎么能没听说呢。
我妈一个礼拜前就在家庭群里普天同庆了,配了十八张小月的大头照和录取通知书的特写,生怕哪个亲戚看不见那几个烫金大字。
“是好事。”我喝了一口可乐,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压住了点烦躁。
“是好事,是好事……”我哥在那头搓着手,我几乎能听见他掌心皮肤摩擦的声响,“就是……这个学费,还有生活费……你嫂子你也知道,身体不好,我这点工资,唉……”
他开始叹气。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我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那道因为楼上漏水留下的淡淡水印,觉得有些好笑。
这家人,永远都是这样。
需要你的时候,你是全世界最亲的亲人;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个透明的背景板。
“要多少?”我问。
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数字。
我哥在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估量我的底线,也似乎在为自己的狮子大开口做心理建设。
“你看……小月她妈的意思是,你这个当姑的,总得表示表示……三万,你看行不行?就当……就当借我们的,往后我们肯定还!”
三万。
我的心,像被那罐冰可乐猛地砸了一下。
不是砸,是冻住了,又冷又硬。
三万块,是我去年一整年的年终奖。
是我原计划用来换掉这台卡得快要爆炸的旧电脑的钱。
是我答应自己,今年要去一次云南,看看玉龙雪山的钱。
是我每个月从牙缝里省下来,应付自己未来可能会生病、会失业、会孤独终老的钱。
现在,我哥轻飘飘一句“你看行不行”,就要把它拿走。
理由是,“你这个当姑的”。
好一个“当姑的”。
我没说话,听筒里只剩下我哥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小静?小静?你在听吗?我知道这个数是多了点,可小月是咱们老林家这一辈第一个大学生啊!光宗耀祖的事!你帮帮你哥,啊?”
光宗耀祖。
多么宏伟的词。
我仿佛已经看到我哥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唾沫星子横飞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想起很多年前,我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我爸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我们家小静,以后肯定有出息,光宗耀耀耀……耀祖!”
舌头都大了。
结果呢?
结果我爸在我上大学那年,工地出了事故,人没了。
我妈哭得死去活来,我哥拿着那笔赔偿款,说要去做生意,要让我和妈过上好日子。
然后,赔了个底朝天。
我的大学,是靠着助学贷款和自己一天打三份工读完的。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好不坏的公司,当个不好不坏的会计,拿着一份不好不坏的薪水,一个人在这座不好不坏的城市里,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
我谁也没靠。
“小静?”我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我睁开眼,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卡号发我。”我说。
“哎!好!好!小静,你真是哥的好妹妹!亲妹妹!”
我哥的声音瞬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仿佛我不是给了他三万,而是给了他一条命。
我没再听他后面的废话,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叮”一声,银行卡号发了过来。
我打开手机银行,手指在那个“3”和后面四个“0”上顿了很久。
最后,还是点了确认。
转账成功的提示页面跳出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个部分,被瞬间抽空了。
不是心疼钱。
是心疼那个在深夜的便利店里,一边背英语单词一边收银的自己。
是心疼那个为了省几块钱公交费,在冬天里走半小时回出租屋的自己。
是心疼那个发着高烧,却只能一个人裹着被子,喝着白开水的自己。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咬牙坚持,最后都变成了别人嘴里一句轻飘飘的“你应该的”。
凭什么?
就凭我是她姑姑?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不想再看。
过了两天,我哥给我打电话,说升学宴定在周末,在市里最好的那家“福满楼”,让我一定到。
我嫂子也在旁边抢着说:“小静你可得来啊,你是小月的大功臣,必须坐主桌!”
声音热情得像是我们昨天才一起逛过街。
我应付着说好。
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我甚至提前去商场,给小月挑了一支最新款的钢笔当礼物。不便宜,但我想,这是我作为姑姑,最后一次的体面。
周六那天,我特意化了个淡妆,穿了新买的裙子,提前半小时出了门。
结果,我站在福满楼金碧辉煌的大门口,给小月打电话,没人接。
给哥打,没人接。
给嫂子打,还是没人接。
我站在那,像个傻子。
酒店的迎宾小姐用一种礼貌又探究的眼神看着我,让我觉得脸上发烫。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大厅,看到电子屏上的宴会信息。
“祝贺林月同学金榜题名——宴会厅:牡丹厅”
我顺着指示牌,走到牡丹厅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我哥洪亮的笑声,我嫂子尖锐的嗓门,还有各种亲戚的恭维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滚开的杂烩汤。
我正准备推门进去。
突然听到我嫂子拔高的声音。
“哎呀,她舅舅您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这么重的礼!”
一个陌生的男声笑道:“小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应该的!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舅舅啊!”
“那哪能呢!我们小月最懂事了!不像有些人,读了几年书,在城里待久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小家子气,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我嫂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意有所指的轻蔑。
我的手,僵在了门把手上。
另一个亲戚,我二姨的声音插了进来:“你说小静啊?她今天没来?”
“谁知道呢,估计是觉得出了三万块钱,心里不舒坦,摆脸色给我们看呢。我跟你们说,要不是看她是我老公的亲妹妹,我才懒得张这个嘴。三万块,说多不多,她一个人在城里,又不用养家糊口,这钱存着能下崽啊?早说了让她早点嫁人,非不听,现在成老姑娘了,脾气越来越怪。”
“就是,小月这升学宴多大的事,她这个当亲姑姑的都不来,像话吗?”
“钱是给了,但那态度……啧啧,跟谁欠她似的。还是娘家人靠得住,你看小月她舅,多大方!”
里面的对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冰刀,一句一句,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我感觉不到疼。
只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冷。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手从门把上收了回来。
那个准备送给小月的礼物盒,被我捏得变了形。
我转过身,看着酒店走廊上华丽的水晶灯,它折射出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突然想起来。
我哥,我嫂子,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人,亲口对我说过那句“谢谢”。
他们只是说,“你是她姑姑”。
他们只是说,“你得来”。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亲人,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贴着“姑姑”标签的ATM机。
是一个用来和我嫂子娘家攀比的工具。
是一个不懂人情世、小家子气的老姑娘。
我掏出手机,看到家庭群里正在疯狂刷屏。
一张张照片,全是在牡丹厅里拍的。
我哥我嫂子,还有我侄女林月,三个人站在中间,被一群我认识不认识的亲戚簇拥着。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林月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她穿着漂亮的新裙子,像个公主。
照片里,没有我。
也没有给我留一个位置。
我点开我哥的微信头像,那个我们小时候的合影,如今看起来,讽刺至极。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打过去。
“钱我不要了,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然后,我按下了删除好友。
我哥,我嫂子,我妈,所有相关的亲戚,我一个一个,全部拉黑。
做完这一切,我像个虚脱的病人,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是林月。
“小姑,你怎么还没到啊?我们都开席了。”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回了她四个字。
“我祝你前程似锦。”
然后,把这个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
再见,林家。
再见,我那“光宗耀耀耀……耀祖”的梦。
我把那支昂贵的钢笔,连着包装盒,一起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转身走进了一家烧烤店。
“老板,二十串羊肉串,十串烤韭菜,再来两瓶冰啤酒!”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我没哭。
我只是觉得,我人生的一部分,在那一天,彻底死了。
也好。
不破不立。
之后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不对,不能这么说。
应该是,平静得像我楼下那家开了二十年的杂货店,老板每天雷打不动地开门,关门,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没有了那些糟心的亲戚,我的世界清净得可怕。
一开始,我妈还会用邻居的电话打给我,哭着骂我不孝,说我哥快被我气死了。
我听着,不说话。
等她骂累了,我说:“妈,我每个月给你打的生活费,一分都不会少。其他的,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然后挂掉。
几次之后,她也不打了。
我猜,她可能也想明白了,骂我,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只有我银行卡里按时到账的钱,才能让她安心。
多可悲。
我和我妈之间,也只剩下钱了。
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加班,考证,做项目。
领导开始注意到我这个沉默但高效的员工。
两年后,我升了职,成了财务主管。
工资翻了一倍。
我用涨上来的工资,给自己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虽然还是租的,但有了一个可以晒到太阳的阳台。
我买了新的绿萝,还有茉莉,栀子花。
它们长得很好,不像之前那一盆,被我养得奄tiny。
我还报了个瑜伽班,一个烘焙班。
周末的时候,我会约上我唯一的朋友陈洁,去逛街,看电影,或者就在家里,烤一炉香喷喷的曲奇,配上红茶,聊一下午的八卦。
陈洁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那段最狼狈日子的见证人。
她知道我家里所有的事情。
那天升学宴后,我给她打电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她从城市的另一头打车过来,陪我撸串,陪我喝酒,然后把我这个醉鬼拖回了家。
她抱着我说:“林静,忘了他们。你值得更好的。”
后来,她总说我像个重新编程的机器人,冷静,理智,甚至有些冷酷。
我知道她是心疼我。
“你现在啊,活得像个女王。自己的女王。”她一边捏起一块我刚烤好的蔓cha曲奇,一边说。
我笑了笑,没说话。
女王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让自己高兴。
我不用再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亲情”名头,去委屈自己,去牺牲自己。
这种感觉,很爽。
真的。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长到足够让我忘记很多人,很多事。
短到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细纹,还是会恍惚。
这四年,我哥那边,我没得到任何消息。
我也不想知道。
我猜,他们应该过得不错。
毕竟林月上了重点大学,是他们最大的骄傲和指望。
可能林月拿了奖学金,可能她勤工俭学,可能毕业后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他们一家人就能彻底摆脱贫困,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挺好的。
都与我无关。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周五晚上。
我加完班回家,给自己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
热气腾g腾的,很香。
我刚端着碗,准备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一部早就想看的电影。
门铃响了。
“叮咚——”
清脆的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皱了皱眉。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没叫外卖,陈洁今晚跟她男朋友约会去了。
我走到门口,通过猫眼往外看。
走廊的声控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一条牛仔裤,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脚边还放着一个行李箱。
看起来风尘仆仆。
我不认识她。
我提高了警惕,隔着门问:“谁啊?”
门外的女孩似乎没想到我会问,愣了一下,才小声说:“……小姑,是我,林月。”
林月。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灰尘的石子,突然被人捡起来,扔进了我平静无波的心湖。
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然后,又迅速沉了下去。
我看着猫眼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比四年前成熟了一些,褪去了少女的婴儿肥,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怯懦和疲惫。
和我记忆里那个在升学宴照片上,笑得像公主一样的女孩,判若两人。
我没有开门。
我甚至没有再说话。
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后,看着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走廊的声控灯灭了。
她在黑暗里站着,像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过了很久,她又轻轻地敲了敲门。
“小姑?你在家吗?我……我从车站直接过来的,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还是没动。
我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面,走到沙发边坐下,打开电视。
电影的片头曲响了起来。
我拿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吃着面。
那碗我曾经觉得很香的面,现在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了。
外面传来她压抑的哭声,还有手机拨号的声音。
我猜,她是在给我哥我嫂子打电话。
果然,没过多久,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按了静音,扔到一边。
它不知疲倦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最后,终于安静了。
我吃完了面,把碗洗干净。
然后,我去阳台,给我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茉莉花开了,白色的花苞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的香味。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仿佛门外那个人的存在,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
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这次,很急促。
“林静!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一家!”
是我哥的声音。
暴躁,愤怒,理直气壮。
还是那么熟悉。
我笑了。
我走到门口,猛地一下拉开了门。
我哥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举着手,正要砸门,动作僵在了半空中。
林月站在他身后,眼睛又红又肿,像只兔子。
看到我,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我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看着我哥。
“有事?”
我哥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愣了一下,然后勃然大怒。
“有事?我问你有什么事?你侄女大老远来投奔你,你把她关在门外几个小时,你安的什么心?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他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不变。
“我侄女?我哪来的侄女?”
我哥气得脸都紫了,“你……你还装!小月不就是你侄女!”
他一把将林月拽到身前。
林月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怯生生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叫了一声:“……小姑。”
我的目光,越过我哥的肩膀,落在林月身上。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然后,我歪了歪头,露出一副很困惑的表情。
“哦,我想起来了。”
我哥和林月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希冀。
“你是……四年前,那个考上大学,办升学宴,全家都去了,唯独没请我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我故意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林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我哥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林静!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我突然笑出了声,笑得很大声,震得整个楼道都仿佛在回响,“哥,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是你们,亲手把我从你们的亲人名单里划掉的。现在你女儿毕业了,找不到工作了,没地方住了,就想起我这个‘小姑’了?”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一把锥子。
“我告诉你,林静,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是我妹妹,小月是你亲侄女,这是血缘关系,是你一辈子都撇不清的!”我哥开始耍横。
“血缘?”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眼神冷了下来,“当初你们在酒桌上,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说我小家子气,不懂人情世故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血缘?”
“当初你们拿着我的钱,去给你老婆的娘家挣面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血缘?”
“当初你们一家三口拍全家福,发朋友圈,故意屏蔽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血缘?”
“这四年,你们有一个人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吗?没有!你们当我死了!现在需要我了,就跑来跟我谈血缘?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每说一句,我哥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林月的头,也埋得更低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哥被我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是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这么伶牙俐齿的样子。
在他印象里,我永远是那个沉默的,温顺的,予取予求的妹妹。
“你……你……”他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那三万块钱,你不是也给了吗!”
“对,我给了。”我点点头,承认了。
然后,我看着林月,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那三万块,不是给你的学费。”
“那是我买断我们之间亲情的钱。”
“从你家办那场我没资格参加的升all宴开始,你,还有你们一家,就跟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资助过你吗?”
我看着林月惨白的脸,故作惊讶地问。
“什么事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哦,可能……是四年前就忘了吧。”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月。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哥看着她,又看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林静!你算你狠!”
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你们教我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
“砰”的一声,我关上了门。
把他们所有的哭声、咒骂声,都隔绝在了外面。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在刚才那场对峙中,全部用光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很累。
门外,我哥还在骂骂咧咧,林月的哭声断断续续。
过了很久,他们终于走了。
楼道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看着楼下那盏昏黄的路灯,灯光下,我哥拉着林月的行李箱,林月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场演砸了的默剧。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陈洁。
“喂?你那边怎么回事?我刚给我男朋友送到地铁站,看到你哥跟你侄女在你楼下,你哥脸黑得跟包公似的,你侄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她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没事。”我说,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没事!你哥那架势,像是要吃了你!你开门让他们进去了?”
“没有。”
“……你把他们怼回去了?”陈洁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讶。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陈洁MEDIA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好声。
“干得漂亮!林静!你终于为你自己活了一次!我早就说他们一家子是吸血鬼,你还不信!解气!太解气了!”
听着她兴奋的声音,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只是觉得空。
心里空落落的。
“洁洁,”我轻声说,“我好像……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
“残忍?”陈洁的声音一下子严肃了起来,“林静你听着,对善良的人善良,那叫善良。对吸血鬼善良,那叫愚蠢。你不是残忍,你只是学会了保护自己。四年前他们把你当傻子一样耍的时候,他们残不残忍?他们把你一个人扔在酒店门口的时候,他们残不残忍?他们拿着你的钱,在背后嘲笑你老姑娘的时候,他们残不残忍?”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名为“愧疚”的肿瘤。
是啊。
我为什么要愧疚?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我说。
“难过是正常的。毕竟是你曾经掏心掏fen对待过的人。你就当是给一段失败的感情送终吧。哭一场,或者喝一顿,明天醒来,你还是那个百毒不侵的女王。”
挂了电话,我从酒柜里拿出那瓶陈洁上次生日没喝完的红酒,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我没有哭。
我只是坐在黑暗里,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酒很涩,像我这前半生的人生。
第二天,我是被宿醉的头痛给弄醒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很刺眼。
我挣扎着爬起来,给自己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但眼神,却异常的清明。
我对着镜子,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林静,欢迎重生。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还有后续。
一周后,我妈来了。
她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找到了我公司楼下。
我下班的时候,看到她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公司门口的石狮子旁边,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她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有些驼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走过去。
“妈。”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小静啊,下班了?妈给你炖了鸡汤,你最爱喝的。”
她把保温桶递过来。
我没有接。
“有事吗?”我问。
我的冷淡,让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局促地搓着手,说:“没……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你都好几年没回家了。”
“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不是都打给你了吗?”
“钱是钱,妈是想你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烦躁。
如果真的想我,这四年,为什么一个电话都没有?
“说吧,到底什么事。”我不想跟她在这里演母女情深的戏码。
我太了解她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看我油盐不进的样子,终于放弃了迂回战术。
“小静,你……你就帮帮你侄女吧。”她几乎是在恳求,“她一个女孩子,刚毕业,在外面多不容易啊。你就让她在你那儿住一阵子,等她找到工作就搬出去,行不行?”
“不行。”我回答得干脆利落。
“为什么啊!”她急了,“她是你亲侄女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又是“亲侄女”。
我真的听腻了这三个字。
“妈,四年前,我给了我哥三万块钱。你知道吗?”我看着她,平静地问。
她愣住了,眼神躲闪:“我……我听你哥说了……”
“那你知道,他们的升学宴,没有请我吗?”
她不说话了,嘴唇哆嗦着。
“你知道,你儿媳妇,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我小家子气,不懂人情世故吗?”
“你知道,他们拿着我的钱,却在背后嘲笑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
“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一声声地质问,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我……”她嗫嚅着,“你嫂子那个人,就是嘴碎……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我笑了,“妈,你就是这么骗自己的吗?还是你觉得,我也是个可以随便糊弄的傻子?”
“你是我生的,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她被我逼急了,终于拿出了当妈的架子。
“因为你生的我,所以我就活该被你们一家人当成垫脚石,当成取款机,被踩在脚底下还要笑着说没关系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已经有路过的人朝我们这边看了。
我不想在这里跟她吵。
“妈,你回去吧。”我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钱,塞到她手里,“这钱你拿着,打车回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为了你儿子,为了你孙女,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们之间,早就完了。”
我把保温桶放在她脚边,转身就走。
“林静!”她在我身后凄厉地叫着我的名字,“你这么做,你会遭报应的!你会孤独终老,没人给你送终的!”
我脚步顿了一下。
但我没有回头。
报应?
孤独终老?
比起被一群所谓的“亲人”吸血啃骨,我宁愿选择孤独。
至少,我的世界是清净的。
我的钱,我的人,都属于我自己。
回到家,我把那五百块钱从开销里记了出去。
备注:抚恤金。
抚恤那个,曾经以为自己还有妈妈的林静。
这件事之后,我的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我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家人”的骚扰。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工作,健身,烘焙,旅行。
我用那笔原本要给林月,后来被我存下来的钱,加上这两年的积蓄,付了一套小公寓的首付。
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在阳台上,给自己开了一瓶香槟。
我看着那个红色的本本上,写着我一个人的名字。
我突然觉得,这比世界上任何一句“我爱你”,都来得更踏实,更可靠。
一年后,陈洁结婚了。
婚礼上,我作为她唯一的伴娘,看着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她心爱的男人,走向幸福。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抢捧花的时候,那束漂亮的捧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我怀里。
所有人都笑着起哄,让我赶紧找个男朋友。
我抱着花,笑着说:“随缘吧。”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开车回家。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无意间一转头。
看到路边一个正在发传单的女孩。
她穿着卡通玩偶的笨重服装,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一张一张地把传单塞到路人手里。
很多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直接走掉。
她也不气馁,只是默默地走向下一个人。
绿灯亮了。
我准备发动车子。
那个“玩偶”大概是太热了,摘下了头套,露出了里面的脸。
一张汗流浃instagood,疲惫不堪,却依然熟悉的脸。
是林月。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
她比上次见她的时候,更瘦了,也更黑了。
脸上没有了大学生的光鲜,只剩下被生活磨砺过的沧桑。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她只是机械地,重複着发传dan的动作。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同情。
我只是觉得,这就是生活。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她选择了和她的父母站在一起,享受那份虚荣,就要承担今天的结果。
我选择了和他们决裂,就要承受孤独。
我们谁也不比谁高贵。
红灯跳转。
我踩下油门,车子汇入了滚滚车流。
我没有再回头。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就像那些被我抛在身后的,好的,坏的,所有的人和事。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下午在婚礼上认识的一个男人。
他问我,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我看着前方宽阔的马路,笑了笑,回他。
“好啊。”
人生还长。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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