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趴在沙滩上看一窝蚂蚁搬家。
普吉岛的沙子又白又细,像流动的盐。
我眯着眼,看着那些比芝麻还小的黑点,扛着比它们身体大好几倍的食物碎屑,排着歪歪扭扭的队,执着地往一个不知名的洞里钻。
有点像几年前的我。
那时候,我也是这么个小黑点,扛着一个叫“梦想”的东西,在“创业”这条不归路上横冲直撞。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嗡嗡声把沙子都震得发麻。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抓起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林涛。
我弟。
我亲爱的弟弟。
我叹了口气,划开接听。
“姐,在忙吗?”他的声音隔着半个地球传来,带着点信号不良的电流声,却依旧显得中气十足。
我把墨镜往上推了推,看着远处的海天一线。
“不忙,天大的事能有我休假重要?”我语气懒洋洋的,带着点故意晒出来的优越感。
“那就好,那就好。”他干笑了两声,“就是跟你说下,公司这个季度的财报出来了,不太好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看是多不好看?”
“也……也没多不好看,就是……比去年同期下滑了三十个点吧。”
三十个点?
我猛地坐了起来,沙子簌簌地从身上滑落。
“你说多少?”
“姐,你别激动嘛。”林涛的声音听起来很无辜,“市场大环境不好,甲方预算都在缩减,咱们又是服务行业,最先受冲击。我已经尽力在维持了。”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
远方设计是我一手做起来的。
从一个三人的小作坊,到业内小有名气的创意公司,我花了整整八年。
八年,我几乎没在凌晨两点前睡过觉,胃病、颈椎病、神经衰弱,一身的职业病换来公司的蒸蒸日上。
一年前,我实在扛不住了,感觉自己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会断。
我决定放过自己,去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把公司,我视若亲儿子的公司,交给了我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弟弟,林涛。
交接的时候,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
“未未啊,你总算想通了。女孩子家,那么拼命干什么?以后让小涛养你。”
我爸在一旁点头:“小涛是男孩子,家业本来就该他继承。你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
我当时听着,心里不是没有一点不舒服,但更多的是解脱。
我太累了。
我把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转给了林涛,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掌舵人。我自己只留了百分之三十,还有百分之十给了几个陪我一路打拼过来的老员工。
我告诉林涛,我不干涉公司运营,每年只要能拿到分红,保证我下半辈子能当个悠闲的富婆就行。
他当时拍着胸脯跟我保证:“姐,你放心!我绝对把公司当自己命一样爱护!保证每年让你分红拿到手软!”
这才一年。
一年。
下滑三十个点?
“林涛,”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把财报发我邮箱。”
“姐,那玩意儿都是数据,多枯燥啊。你好好玩你的,公司的事有我呢。你还不相信我吗?”他开始打马虎眼。
我的心,一寸寸地凉了下去。
我曾经以为,血缘是一种不需要证明的契约,是刻在骨头里的保险。
现在我才明白,它有时候也只是一张可以随时被撕毁的纸,尤其是在利益面前,薄得可笑。
“发给我。”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带一丝感情。
他沉默了几秒,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坚持。
“……行吧。那我让财务整理一下发你。”
挂了电话,我再也无心看什么蚂蚁搬家。
海风吹在身上,明明是热的,我却感到一阵阵发冷。
我立刻订了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
没有告诉任何人。
三个小时后,我坐在回城的飞机上,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云层,心里一片混乱。
财报很快发了过来。
我一个外行都能看出里面的问题。
营业额大幅下滑,但行政支出和采购成本却不降反升。多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供应商,采购单价高得离谱。
最刺眼的是,市场推广费那一栏,数字大得惊人,但几个我们合作多年的大客户,名字却从合作名单里消失了。
钱花出去了,客户却丢了。
这钱,花哪儿去了?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林涛那张年轻又充满野心的脸。
我真的,看错他了吗?
飞机落地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我没有回家,拖着行李箱在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
洗了个澡,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皮肤晒成蜜色,眼神却充满疲惫和锐气的女人。
林未,你养尊处优的日子,到头了。
天一亮,我打了个电话。
“喂,老王吗?我是林未。”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传来一个惊喜又压抑的声音。
“林……林总?您回来了?”
老王是公司的第一个员工,也是技术部的顶梁柱,我最信任的人。
“嗯,刚下飞机。公司最近怎么样?”我开门见山。
老王又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直接说出坏消息更让人心慌。
“林总……您还是自己回来看看吧。”他声音沙哑,“公司……有点变天了。”
“林涛在公司吗?”
“在,林……林经理他现在每天都来得很早。”老王在“总”和“经理”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后者。
这个细节,让我心里最后一点侥P幸也消失了。
“好,我马上过去。你别声张,像平常一样就行。”
“明白。”
挂了电话,我换上一身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把行李寄存在酒店,然后打车去了公司。
公司位于市中心的一栋甲级写字楼,我们租了整整一层。
走出电梯,熟悉的前台背景墙映入眼帘——“远方设计”四个字,是我当年亲手设计的字体,飘逸又有力。
但前台坐着的女孩,却是个陌生的面孔。
她化着精致的妆,低头玩着手机,看到我,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懒懒地问了句:“你好,找谁?”
我心里一沉。
以前的前台小姑娘,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每个客户的脸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找林涛。”
“哦,找林总啊,有预约吗?”她终于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视。
大概是看我穿得太普通了。
林总?
呵呵,他现在已经升级成“林总”了。
“没有预约,”我淡淡地说,“你跟他说,他姐找他。”
女孩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拿起电话,拨了内线。
“林……林总,您姐姐……在外面,说要见您。”
没过多久,林涛办公室的门开了。
他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堆着夸张的惊喜。
“姐!你怎么回来了?哎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啊!”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那块表,我认得,是我去年过生日时,自己都没舍得买的牌子。
他走过来,想给我一个拥抱。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
他的手臂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自然。
“姐,你这是干嘛,跟我还生分了?快,快进我办公室坐。”
他叫我姐。
叫得真亲。
亲得我后背发凉。
我跟着他走进我曾经的办公室。
里面的陈设大变样。
我原来喜欢的极简风格被他改成了浮夸的欧式古典,红木大班台,背后是一整墙的博古架,上面摆着些看起来很贵但品味堪忧的摆件。
我最喜欢的那张可以看到整个城市风景的落地窗,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整个办公室,都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急于证明自己的心虚。
“怎么样,姐?我这办公室还行吧?客户来了,一看这气派,就觉得咱们公司有实力。”林涛得意地炫耀着。
我没说话,只是走到那张巨大的班台前。
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不是我们一家人的合照,而是他和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的合影。
照片里,他站在C位,笑得志得意满。
“林涛,”我转过身,看着他,“我问你,公司的账,到底怎么回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姐,你一回来就兴师问罪啊?我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在前面打拼,你倒好,在外面逍遥快活,回来就给我脸色看?”
他开始倒打一耙。
“我辛辛苦苦打拼?”我气笑了,“林涛,你摸着良心说,这个公司是谁打下来的?你接手的时候,它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此一时彼一时!”他提高了音量,“现在市场环境就是这样!你以为还跟你那时候一样,随便做个PPT就能骗到钱啊?”
“骗钱?”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我做的每一个方案,都是带着团队熬了无数个通宵做出来的!你把它叫做骗钱?”
“行行行,我说错话了行了吧?”他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总之,公司现在我说了算。账目的事,有财务和CFO盯着,你不用操心。”
CFO?
我走的时候,公司根本没有CFO这个职位。
“什么时候新设的CFO?谁啊?”我追问。
“李锐,我大学同学,华尔街回来的高材生。”他提起这个名字,一脸的与有荣焉,“人家是专业的,比我们这些土八路懂得多。公司的账以后都归他管,你就别瞎掺和了。”
他已经开始用“瞎掺和”这个词来形容我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前的清澈和依赖,只剩下算计、野心,和一种被我看穿后的恼羞成怒。
“好,我不掺和。”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我作为公司股东,要求查账,这个权利总有吧?”
他脸色一变,眼神闪烁。
“姐,你这是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白纸黑字的数据。”
我们两个就这么对峙着,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林总,张总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
林涛如释重负,立刻整理了一下表情。
“让他们去会议室等我,我马上就来。”
然后他转向我,换上一副敷衍的笑脸。
“姐,你看,我这儿还有个重要的会。要不你先回家休息休息?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接风。”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
转身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听见他低声啐了一句:“真是阴魂不散。”
声音很轻,但我听见了。
我的脚步骤然停住。
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随之碎裂。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公司。
站在写字楼下,仰头看着那明晃晃的玻璃幕墙,我觉得无比讽刺。
我亲手建起的王国,如今,却连进去看一眼的资格,都要被质疑。
我没有回家。
我知道,回家只会听到爸妈无条件的、对儿子的偏袒。
我直接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私人律师,张楠的律所。
张楠听完我的讲述,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冷静的光。
“所以,你现在怀疑你弟弟在掏空公司?”
“不是怀疑,”我斩钉截铁地说,“是肯定。”
“证据呢?光凭一份语焉不详的财报和你的直觉,在法律上站不住脚。”
“所以,我来找你。”我看着她,“楠楠,帮我。我要查清楚,这一年,他到底背着我干了些什么。”
张楠点点头,扶了扶眼镜。
“可以。但商业调查需要时间和金钱,而且,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和你弟弟,你和你的家人,可能会彻底撕破脸。你想好了吗?”
我想起林涛那句“阴魂不散”。
想起他办公室里那张刺眼的合照。
想起爸妈理所当然的“家业该由儿子继承”。
我的心,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想好了。”
张楠不再多说,立刻开始行动。
她组建了一个小团队,包括商业调查员和会计师。
而我,则联系了老王。
我们在公司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咖啡馆见了面。
老王看起来比一年前憔ें悴了不少,两鬓都有了白发。
他见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林总,你可算回来了。”
“老王,辛苦你了。”我给他递过去一杯咖啡,“跟我说说吧,公司到底怎么了?”
老王叹了口气,开始讲述。
自从我走后,林涛一开始还算循规蹈矩。
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显露出他的真面目。
他先是找各种理由,逼走了几个跟我一起创业的老员工。
然后,安插自己的亲信进来,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那个所谓的华尔街高材生,CFO李锐。
这个李锐一来,就大刀阔斧地改革财务制度,把所有的采购、报销、合同审批权,都收归到他一个人手里。
公司的钱,怎么进,怎么出,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
“他还成立了好几个新的供应商公司,”老王压低声音说,“法人都不是他,是他女朋友,还有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公司很多采购,都从那几个公司走。价格比市场价高出一大截。”
“他还把我们辛辛苦苦积累的客户资源,导给了他私下注册的新公司。新公司接单,用我们公司的设计师干活,钱却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很多老客户都觉得我们服务质量下降,价格还高了,已经不跟我们合作了。”
老王说得痛心疾首。
“我跟几个老同事提过意见,结果不是被调岗,就是被边缘化。小涛……不,林经理他现在,根本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
我静静地听着,手里的咖啡已经凉透了。
原来,他不是经营不善。
他是在进行一场有预谋的、系统的、蚂蚁搬家式的盗窃。
他要把远方设计彻底掏空,然后用这些资产,去喂饱他自己的新公司。
等远方设计成了一个空壳子,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宣布破产,而我这个占股百分之三十的股东,最后只会得到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
好狠的算计。
好毒的心肠。
“老王,”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证据。”
老王毫不犹豫地点头。
“林总,您说吧,要我做什么?这家公司是咱们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这么个败家子毁了!”
“我需要你帮我拿到那几家新供应商和林涛私下注册公司的资料,还有它们和我们公司之间的合同、流水。任何能证明他们利益输送的证据,我都要。”
“这个……有点难。”老王面露难色,“现在财务那边,被李锐看得跟铁桶一样,我们根本接触不到核心资料。”
“不用硬碰硬,”我说,“李锐这个人,既然是林涛的心腹,必然参与了所有事。这种人,往往最怕死。你帮我盯着他,把他日常的行踪、习惯、爱好,都摸清楚。”
老,王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像一个幽灵一样,游荡在我自己的城市。
我没有回家,每天都和张楠的团队碰头,分析零星收集来的信息。
老王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那个CFO李锐,外表光鲜,私生活却很混乱。他嗜赌,在好几个地下赌场欠了一屁股债。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个有死穴的人,是最好攻破的。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在李锐常去的一个地下赌场堵住了他。
当他输得双眼通红,被两个壮汉架着要去“谈谈”的时候,我和张楠出现在他面前。
“李先生,”张楠推了推眼镜,递上一张名片,“我们老板,想和你聊聊你的债务问题。”
李锐看着我,脸色煞白。
他当然认得我。
半小时后,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茶餐厅里,李锐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打工的。”他还在嘴硬。
我笑了笑,把一沓照片推到他面前。
照片上,是他和林涛,还有几个陌生男人,在各种声色场所的合影。
还有他签下的那些虚高采购合同的复印件。
还有他那几个地下赌场账户的流水。
“李锐,”我慢条斯理地说,“贪污、职务侵占、做假账,这些罪名加起来,够你在里面待上十年了。十年后出来,你这辈子也算毁了。”
“不过,你欠的那些赌债,高利贷,可等不了你十年。我听说,他们要是不高兴了,剁手指都是轻的。”
李锐的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浸湿了衣领。
“你……你想怎么样?”他声音发抖。
“我给你一个机会。”我身体前倾,盯着他的眼睛,“做我的污点证人。把你和林涛怎么掏空公司的所有证据,原原本本地交给我。事成之后,我送你出国,再给你一笔钱,让你重新开始。你的赌债,我也帮你还了。”
他剧烈地挣扎着,权衡着。
一边是十年牢狱之灾和被剁掉的手指。
另一边,是自由和新生。
这道选择题,并不难做。
“我……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交给警察,或者把你交给赌场的人。”我声音冰冷,“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终于崩溃了。
“我说,我全都说。”
李锐的倒戈,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接下来的几天,他利用职务之便,把所有核心的财务数据、转账记录、阴阳合同,全都悄悄地复制了出来,交给了我们。
证据链,完整了。
林涛和他那几个亲信,通过成立关联公司,在一年时间里,从远方设计转移了近三千万的资金。
他们还把公司的核心设计方案、客户资料,全部复制到了他们的新公司。
他们甚至已经联系好了买家,准备把远方设计仅剩的一些固定资产和品牌,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给自己,完成最后的收割。
而这场“资产出售”的股东大会,就定在下周一。
他大概是想,等我从国外回来,发现一切都成了定局,哭都找不到地方。
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记录,我只觉得浑身冰冷。
三千万。
那是我和老员工们熬了多少个日夜,掉了多少头发,喝了多少杯苦咖啡才挣回来的血汗钱。
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张楠看着我:“证据确凿,随时可以报警,启动诉讼程序。”
我摇了摇头。
“不,太便宜他了。”
我不想让他安安静静地去坐牢。
我要他,身败名裂。
我要他,在我亲手建立的王国里,在我曾经坐过的位置上,被我亲手,拉下神坛。
我要所有人都看看清楚,这个被我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下周一的股东会,”我看着张楠,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我们去参加。”
“你想在股东会上发难?”张楠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
“对。”我冷笑一声,“他不是喜欢演戏吗?我给他搭个舞台,让他好好演。我要让他的美梦,在最高潮的时候,摔个粉碎。”
张楠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兴奋的弧度。
“这个主意,我喜欢。够狠,够戏剧性。”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楠楠,帮我办件事。”
“你说。”
“我要以我个人的名义,邀请两位‘特别嘉宾’,来参加这场股东会。”
“谁?”
我报出了两个名字。
我爸,和我妈。
张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你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他们把我当成外人,把公司当成我送给弟弟的礼物。那我就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的好儿子,是怎么对待这份‘礼物’的。”
周一,早上九点。
我站在远方设计公司会议室的门外。
里面,人声鼎沸。
林涛意气风发地坐在主位上,旁边是几个陌生的面孔,大概是他安插进来的新股东。
老王和几个老员工,则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个个面色凝重。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那一瞬间,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林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会议桌的主位旁。
那里曾经是我的位置。
我拉开椅子,施施然坐下。
然后,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林涛身上,微微一笑。
“怎么?不欢迎我?我好歹还是公司第二大股东,开股东会,不通知我,不太合规矩吧?”
林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旁边的李锐,则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姐,你听我解释,我……我以为你在国外,不想打扰你……”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没关系,”我打断他,“现在我来了。会议,可以开始了吗?”
我的气场太强,林涛被我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他不认识的新股东忍不住开口了:“这位是?”
林涛这才反应过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位是……我姐,林未,公司的创始人。”
那几个新股东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们大概从林涛嘴里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一个关于他如何力挽狂澜,拯救一家濒临破产的公司的英雄史诗。
而我这个创始人,大概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我淡淡地说,“今天的议题是什么?”
林涛给我旁边的李锐使了个眼色。
李锐颤抖着手,打开了投影仪。
屏幕上出现了“关于公司核心资产重组及出售的议案”。
林涛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把公司目前的困境夸大了十倍,把市场环境说得如同末日。
然后,话锋一转,说他为了拯救公司,呕心沥血,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接盘的下家”,可以收购我们公司的品牌和固定资产,让公司“体面地退场”。
而这个“下家”,出价低得可笑。
简直就是白送。
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自己是忍辱负重的救世主。
几个新股东听得连连点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只有老王他们,气得浑身发抖。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在看一出蹩脚的独角戏。
等他说完,我才慢悠悠地开口。
“说完了?”
“说……说完了。”林涛看着我,有些心虚。
“所以,你的方案,就是把我们辛苦打下的江山,以废品的价格,卖掉?”
“姐,这不是卖掉,是止损!是断臂求生!”他还在狡辩。
“断臂求生?”我冷笑,“断的是公司的臂,求的是你自己的生吧?”
我转向那几个新股东:“各位,你们知道,林总口中这个慷慨的‘下家’,‘远大前程咨询公司’,法人是谁吗?”
众人面面相觑。
我按了一下手里的遥控器,投影仪的画面切换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家公司的注册信息。
法人代表:孙莉莉。
“孙莉莉,20岁,在校大学生。”我一字一句地念道,“同时,她也是我们林总,谈了两年的女朋友。”
全场哗然。
林涛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你……你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认识?”我笑了。
我再次按下遥控器。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张照片。
林涛和那个叫孙莉莉的女孩,在各种场合的亲密合影。
海边的拥吻,餐厅里的烛光晚餐,奢侈品店里的豪购。
铁证如山。
“林总,还要继续演吗?”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被他蒙骗进来的新股东,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看向林涛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被欺骗的羞辱。
“各位,”我站起身,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室,“今天,我就让大家看清楚,我们这位年轻有为的林总,是怎么‘呕心沥血’地‘拯救’公司的。”
我把U盘递给张楠。
张楠走上前,插上电脑。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屏幕上,播放着一条条转账记录,一份份阴阳合同,一个个被掏空的账户。
李锐作为污点证人的证词录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林涛指使我,成立了七家空壳供应商公司,通过虚假采购,在十一个月内,共计转移公司资金两千八百七十三万元……”
“……他还让我把公司近三年的核心客户资料和设计方案,全部拷贝到他私人的服务器上……”
证据,像一把把重锤,一下下地,砸在林涛的脸上。
他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面如死灰,最后,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倒在椅子上。
当最后的证据播放完毕,我关掉投影。
会议室里,亮起了灯。
我看着林涛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林涛,”我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为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为什么?”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你问我为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从小到大,所有好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成绩好,你能力强,你是爸妈的骄傲!我呢?我就是你身后的一个影子!”
“这个公司,是你做的,了不起!所有人都说,林未真厉害!那我呢?我林涛,就活该一辈子给你打工吗?”
“我就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没有你林未,我林涛一样可以!我甚至可以比你做得更好!我要建立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商业帝国!”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显得那么尖利,又那么可悲。
我看着他扭曲的面孔,突然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弟弟。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却没想到,在他的心里,竟然积压了这么深的嫉妒和怨恨。
“所以,你就用偷的?”我冷冷地问,“用这种卑劣无耻的手段,偷走我的心血,去建立你那可笑的‘帝国’?”
“成王败寇!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他还在嘴硬。
“说得好。”我点点头,然后,我看向会议室的门口。
“那么,就请‘历史’的见证人,进来吧。”
会议室的门,缓缓打开。
我爸,和我妈,站在门口。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被邀请参加儿子公司重要会议的喜悦和自豪。
但当他们看到会议室里的情景,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时,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们看看我,又看看瘫在椅子上,状若疯癫的儿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妈颤抖着声音问,“未未,小涛,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林涛看到爸妈,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我妈的腿,嚎啕大哭。
“妈!姐她要害我!她嫉妒我做得比她好,她要毁了我!她要送我去坐牢!”
他还在颠倒黑白。
我妈一下子就心软了,她抱着林涛,回头怒视着我。
“林未!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可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我爸也黑着脸,冲我吼道:“你还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公司给他怎么了?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非要把自己弟弟逼死你才甘心吗?”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着他们的宝贝儿子。
那一刻,我真的,心如死灰。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真好。这真是……我亲爱的一家人啊。”
我转向张楠:“楠楠,报警吧。”
张楠点点头,拿出了手机。
“不要!”我妈尖叫一声,冲过来想抢张楠的手机。
林涛也吓得魂飞魄散。
“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报警!求求你!我们是一家人啊!”
他跪在地上,一下下地给我磕头。
那样子,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我冷冷地看着他。
“现在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了?你把公司的钱,一笔一笔转进自己口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你逼走那些陪我打江山的老员工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你准备把公司卖个空壳,让我血本无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就白一分。
我爸妈也愣住了,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我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
“未未……”我爸的声音软了下来,“小涛他……他还年轻,他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我反问,“爸,你看看这些证据,这是一个‘一时糊涂’的人,能做出来的吗?这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我指着瘫在地上的林涛,看着我的父母,一字一句地说:
“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
“这个公司,是我林未的。不是你们林家的。跟你们的宝贝儿子,没有半点关系。”
“你们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把公司交给林涛,是理所应当的?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弟弟的‘赠予’?”
“我告诉你们,你们都错了。”
我转向张楠。
张楠会意,打开了另一份文件。
“根据《远方设计有限公司章程》第7条第3款规定,公司创始人林未女士,持有一股‘黄金股’。此股份在任何关于公司核心资产变更、股权结构调整、公司合并或分拆等重大决议中,享有一票否决权。”
“也就是说,没有我的同意,今天这个所谓的‘资产出售’议案,就算所有人都同意,也是废纸一张。”
林涛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他以为他拿到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就意味着绝对的控制权。
他太天真了。
“还有,”我继续说,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远方设计之所以能接到这么多单子,靠的是什么?是我们的创意和设计能力。而我们公司所有核心的设计版权、专利,包括‘远方设计’这个商标本身,都不属于这家公司。”
“它们属于另一家公司,一家由我个人百分之百控股的,名叫‘初心’的知识产权管理公司。”
“远方设计和‘初心’之间,签的是授权使用协议。我随时,可以终止这份授权。”
“也就是说,”我看着林涛,一字一句,像在宣判他的死刑,“你费尽心机想偷走的,只是一个没有了灵魂的空壳子。你以为你偷走了果实,但其实,这棵树的根,一直都牢牢地攥在我的手里。”
林涛彻底傻了。
他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爸妈也听傻了。
他们大概这辈子都没听过什么“黄金股”、“知识产权”,但他们听懂了一件事——这个公司,自始至终,都还是我林未的。
我儿子,折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捞到。
“现在,”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涛,“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报警。你和你的同伙,等着坐牢。”
“第二,把你侵占的所有钱,一分不少地,还回来。然后,签下这份股权转让协议,把你名下所有股份,无偿转回给我。从此以后,你滚出这家公司,滚出我的世界。我们姐弟情分,到此为止。”
我把一份文件,扔在他面前。
林涛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我冰冷的脸,再看看旁边拿着手机,随时准备拨号的张楠。
他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他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妈也哭着求我:“未未,你就饶他这一次吧!他还小啊!他要是坐了牢,这辈子就毁了!”
我看着他们。
心里,一片荒芜。
“妈,他今年二十六了,不是六岁。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至于毁了,那也是他自找的。”
最终,林涛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哭着,抖着手,在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几个被他拉进来的新股东,自知理亏,也灰溜溜地签了字,只求我不要追究他们的连带责任。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我让张楠留下处理后续的法律和财务事宜,自己一个人,走出了会议室。
我爸妈追了出来。
“未未!”我妈拉住我的胳膊,“你真的要这么狠心吗?连家都不回了?”
我甩开她的手。
“家?”我看着她,“在你们心里,有过我的位置吗?在你们心里,我不是女儿,只是一个为你们儿子铺路的工具吧?”
“你……”我妈被我说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我爸叹了口气:“未未,我们知道,这件事是小涛不对。但是……你也不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啊。他毕竟是你弟弟。”
“爸,”我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从今天起,我没有弟弟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传来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重新回到了工作狂的状态。
林涛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
客户流失,员工离心,财务混乱。
我带着老王和几个留下的老员工,没日没夜地加班。
一个一个地去拜访老客户,道歉,解释,用新的方案和服务,重新赢回他们的信任。
重新梳理财务,填补亏空。
开除了所有林涛安插进来的蛀虫,重新招聘有能力有品行的新人。
很累。
比当年创业的时候还要累。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我爸妈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发过很多信息。
一开始是责骂,后来是哀求,再后来,是沉默。
我一次都没有回复。
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补。
半年后,公司终于重回正轨,甚至比我离开前,发展得更好。
经历过这场风波,留下的员工,凝聚力空前强大。
我们接了几个大项目,在业内再次打响了名头。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忙完手头的工作,难得准时下班。
我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还是那扇窗,还是那个风景。
但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我曾经以为,逃离,就是解脱。
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自由,不是抛弃一切,远走高飞。
而是有能力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有勇气面对一切背叛和伤害,然后,依旧能站得笔直。
桌上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一个沙哑的、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
“……姐?”
是林涛。
我没有说话。
“姐……对不起。”他说,“我……我现在在一家小公司当销售,每天跑业务,很辛苦。我现在才知道,挣钱有多不容易。才知道,你当年有多辛苦。”
“我知道,我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无波无澜。
“我知道了。”我说。
然后,我挂了电话。
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原谅?
或许有一天,我会原谅他。
但,那又如何?
我们之间,回不去了。
我拿起包,走出办公室。
老王他们还在加班,看到我,纷纷笑着打招呼。
“林总,下班啦?”
“嗯,你们也早点回去。周末好好休息。”
我笑着跟他们道别,走进了电梯。
走出写字楼,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我突然很想喝一杯。
我走进街角那家我常去的清吧,找了个角落坐下。
“一杯‘昨日重现’。”我对酒保说。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款鸡尾酒,辛辣,又带着一丝回甘。
像我这跌宕起伏的一年。
酒端了上来,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我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轻轻地,敬了自己一杯。
林未,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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