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夏天,燥热得像个大蒸笼。
村东头的大槐树下,扯起了一块白布,老旧的放映机“嗡嗡”作响。
这是村里一年一度的露天电影,比过年还热闹。
空气里混着泥土的腥气、炒瓜子的焦香,还有半大孩子们疯跑时扬起的尘土味。
我叫李伟,刚满二十,在镇上的砖厂搬砖,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不到一百块。
我揣着兜里几张汗得发潮的毛票,挤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眼睛却不看电影,一个劲儿地往姑娘堆里瞟。
我的目标是村西头的李晓琴,我们两家隔得不远,她长得水灵,一笑俩酒窝,是我心里早就内定的“媳妇儿”。
电影放的是《少林寺》,打得“噼里啪啦”,可我一个镜头都没看进去。
我瞅准一个机会,趁着人群一阵骚动,悄悄蹭到李晓琴她们那一片。
天太黑了,月亮被云遮着,只能看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我凭着记忆里李晓琴今天穿的那件碎花衬衫的轮廓,心一横,眼一闭,手就伸了过去。
指尖触到一片温热柔软。
心里“咯噔”一下,成了!
我赶紧用我的大手把那只小手整个包住,掌心里全是汗。
我激动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正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在她手心挠一下,给她个暗示。
突然,那只手在我掌心里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掐了我手心一把。
我一愣。
这反应不对啊。
李晓琴那么害羞的人,不该是吓得赶紧把手抽回去吗?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我耳朵边响起的:“牵了?”
这声音不对!
不是李晓琴!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马蜂蜇了,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
我猛地想抽回手,可那只手反倒用力一握,不让我挣脱。
我跟个木雕泥塑似的,僵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电影里李连杰一脚踹飞个坏蛋,周围一片叫好,可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
“你……你谁啊?”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变了调。
“你不认识我,还敢牵我手?”那声音里笑意更浓了。
我急得想跺脚,这叫什么事儿!乌漆嘛黑的,我上哪儿认人去!
“我认错人了!”我压着嗓子,几乎是哀求。
“认错了也不松手,胆子不小嘛。”
她说着,手指又轻轻挠了一下我的手心。
我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这姑娘,绝对不是我们村的,我们村的姑娘没这个胆子。
电影终于在一片掌声和议论声中结束了。
灯亮了。
人群开始散去,我这才看清了身边这张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净得在昏暗的光线下都像在发光。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是衬衫,但不是李晓琴那种小碎花,是干干净净的纯白。
她不是李晓琴。
她正偏着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挂着一丝促狭的笑。
我俩还牵着手。
周围开始有人朝我们这边看,指指点点。
我“唰”地一下松开手,像是被烫了似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那个……对不住,我……”我语无伦次。
“没事,”她大方地笑了笑,“下次看准点。”
说完,她转身就跟着几个女孩子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被晚风吹得一愣一愣的。
我看见李晓琴了,她就在不远处,正和几个姐妹说着话,眼神往我这边瞟了一眼,带着几分疑惑和……不高兴。
完了。
我心里哀嚎一声,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二天,我牵错了手的事,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全村。
版本五花八门。
有的说我蓄谋已久,故意占新来的女老师便宜。
有的说我脚踏两条船,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新来的女老师?
我这才从我妈嘴里打听到,昨晚那个姑娘,叫陈静,是镇上刚分下来的大学生,来我们村小学当老师的。
“你个臭小子,出息了啊!”我妈拿着锅铲,指着我的鼻子骂,“李晓琴那么好的姑娘你不要,去招惹人家城里来的大学生?人家能看上你这个搬砖的?”
我爸坐在门槛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叹气:“丢人,真丢人。”
我百口莫辩,气得说不出话。
什么叫我招惹她?明明是她不松手!
可这话我说不出口,说出去谁信?只会觉得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在村里彻底“出名”了。
走在路上,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
连一起在砖厂干活的兄弟都拿我开涮:“李伟,行啊你,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让我难受的,是李晓琴的态度。
以前在路上碰到,她总会红着脸跟我点点头。现在,她看见我,就像看见了瘟神,扭头就走,连个眼神都欠奉。
我心里又酸又涩,觉得自己活该。
谁让我眼瞎心盲,干出这种蠢事。
这天下午,我从砖厂回来,路过村小学。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
我看见陈静了。
她正带着一群孩子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
她穿着那件白衬衫,一条蓝色的长裤,扎着个马尾,在夕阳下跑来跑去,笑得像朵花。
孩子们“咯咯”的笑声传出老远。
我靠在墙角,看着她,有点出神。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朝我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
我的心又“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躲。
她却冲我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和孩子们玩闹。
那笑容,不带一点嘲讽,就是很平常,很干净的笑。
我心里那股憋了好几天的火,莫名其妙就消了一半。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能“偶遇”陈静。
有时是在村口打水,她提着桶,我提着桶,俩人一前一后。
“你劲儿挺大啊。”她看着我轻轻松松提起两满桶水,说道。
“搬砖练的。”我闷声回答,不敢看她。
“挺好,锻炼身体。”她点点头。
有时是在去镇上的小路上,她骑着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车后座上绑着教材。
我推着我的破车,车胎没气了。
她从我身边骑过,又停下来:“要帮忙吗?”
“不用。”我硬邦邦地拒绝。
她看了看我的车胎,又看了看我满头的汗,说:“我帮你带着去镇上补吧。”
“不用麻烦了。”
她也不生气,就那么看着我:“你这人,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我被她一句话噎得脸通红。
我不是闷葫芦,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最尴尬的一次,是在村里的小卖部。
我去买烟,她去买作业本。
小卖部的王婶是个出了名的大嗓门,一看见我俩,立马嚷嚷起来:“哎哟,这不是李伟和陈老师嘛!一起来的啊?”
我恨不得当场隐形。
陈静却面不改色,笑着对王婶说:“王婶,我买本子。”
“好嘞!”王婶一边拿本子,一边用那种“我什么都懂”的眼神在我俩之间来回扫。
“李伟,你也别光顾着跟陈老师说话,你要买啥?”
我感觉全店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一包……一包‘大前门’。”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拿了烟和本子,我俩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你别听王婶瞎说。”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
“说什么了?”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就……就我俩……”
“我俩怎么了?”她还在问。
我气得说不出话,这姑娘绝对是故意的。
她看我这副窘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了,不逗你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我愣住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一个姑娘说出这么“豁达”的话。
我们村的姑娘,最在乎的就是名声。
她好像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天之后,我心里那点对李晓琴的愧疚和留恋,好像……淡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我说不清楚的好奇。
我开始偷偷观察陈静。
她每天早上带着孩子们晨读,声音清脆。
她会自己动手修补教室里坏掉的桌椅,一点不娇气。
她还会教孩子们唱我们从没听过的歌。
我发现,村里那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王强,最近也总在学校门口晃悠。
王强是村长的儿子,仗着他爹,在村里横着走,没少干欺负人的事。
他看陈静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那种眼神,充满了算计和占有欲。
一天下午,我看见王强堵住了放学准备回宿舍的陈静。
“陈老师,我爸让我问问你,学校里还缺啥不?缺啥吱一声,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王强嬉皮笑脸地说,一边说还一边想凑近乎。
陈静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谢谢王村长关心,学校暂时什么都不缺。”她的语气很客气,但也很疏离。
“别这么见外嘛!”王强不死心,“晚上我让家里炒俩菜,陈老师赏光一起吃个饭?”
“不了,我晚上要备课。”
“备什么课啊,当老师那么轻松,哪用得着天天备课。”王强说着,竟然伸手想去拉陈静的胳膊。
我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王强,你干什么!”我一把推开他,挡在陈静面前。
王强被我推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眼睛就瞪圆了:“李伟?你他妈想干嘛?英雄救美啊?”
“放尊重点!”我盯着他。
“尊重?”王强冷笑一声,上下打量我俩,“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俩啊。怎么,那天晚上牵个手,就真成你的人了?”
这话太难听了。
我气得拳头都攥紧了。
陈静的脸也白了。
“王强,”她开口了,声音冷得像冰,“请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我和李伟是什么关系,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哟,还护上了?”王强越发来劲,“李伟,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搬砖的,你配得上人家陈老师吗?人家是大学生,是吃公家饭的!你呢?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这是我的痛处。
我攥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了。
是啊,我算什么东西?
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我凭什么站在这里?
“王强,”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你再敢骚扰陈老师,我跟你没完。”
“吓唬我?”王强嗤笑,“行啊,我等着。不过我劝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走了。
空气里只剩下我和陈静,还有死一般的沉默。
“对不起。”我低着头,不敢看她,“都怪我,害你被人这么说。”
“这不怪你。”她轻声说,“是他自己嘴贱。”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谢谢你。”
我抬起头,看见她正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谢我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自嘲地笑了笑,“他说得对,我就是个搬셔砖的。”
“搬砖怎么了?”她忽然反问我,“搬砖丢人吗?靠自己力气吃饭,有什么丢人的?”
我愣住了。
“李伟,”她看着我的眼睛,“一个人有没有出息,不是看他现在做什么,是看他想做什么,敢做什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陈静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想做什么?敢做什么?
我想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不想再让我妈为几毛钱跟人吵半天。
我想盖新房子,娶个好媳妇儿。
我敢吗?
我只敢每天去砖厂,把力气换成那点微薄的工资,日复一日。
我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是我攒了两年多的钱。
一共,四百三十七块五毛。
看着这点钱,我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这点钱,连盖房子的一个角都不够。
王强说得对,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个人。
我不再躲着陈静,也不再理会村里的流言蜚语。
我开始主动找她说话。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我就把我攒了很久的几本《读者》和《青年文摘》拿给她。
她很高兴,跟我聊书里的故事。
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学校食堂吃饭不方便,我妈炖了鸡汤,我就偷偷给她盛一碗送过去。
她嘴上说着“不用了”,但每次都喝得干干净净。
我们的关系,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里,慢慢靠近。
李晓琴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有次在路上碰到我,冷冷地说了句:“李伟,你可真行,老黄瓜刷绿漆,还想装文化人?”
我心里一堵,但什么也没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知道,我和她,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下雨的晚上。
那天的雨特别大,电闪雷鸣的,像是天要塌下来。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忽然想起,村小学的房子老了,南边那间教室的屋顶,好像有几处破损。
陈静的宿舍,就在那间教室旁边。
我心里一个激灵,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披上雨衣就冲了出去。
雨太大了,路上全是泥,深一脚浅一脚。
我跑到学校,果然,那间教室的屋顶,正在哗哗地漏水,旁边的宿舍门口也积了一滩水。
我使劲拍门。
“陈静!陈静!开门!”
门开了,陈静举着一根蜡烛,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李伟?你怎么来了?”
她头发湿漉漉的,显然也被漏雨折腾得够呛。
“屋顶漏了,你这儿危险!”我拉着她就往外走,“去我家!”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跟着我跑了出来。
到了我家,我妈看见我们俩这副狼狈样,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妈,学校漏雨,我接陈老师过来住一晚。”
我妈看了看陈静,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但什么也没说,赶紧找了干净的毛巾和衣服让她去换。
那天晚上,陈静睡在我妹妹的房间。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二天雨停了,我没去砖厂,直接扛着梯子和工具去了学校。
我爬上屋顶,把破损的瓦片一一换掉,又用油毡仔细地补了一遍。
陈静就在下面,给我递工具,递水。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强又来了。
他看着屋顶上的我,和屋下的陈静,脸色铁青。
“李伟,你一个搬砖的,还会修屋顶?”他阴阳怪气地说。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陈老师,这种粗活哪能让你动手。”王强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对陈静说,“我已经跟我爸说了,下午就派人来把整个屋顶都翻新一遍,保证以后再也不漏!”
陈静擦了擦汗,淡淡地说:“不用了,王强同学。李伟已经修好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补充了一句:“他修得很好。”
王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从屋顶上下来,我累得一身汗。
陈静递给我一条毛巾:“辛苦了。”
“不辛苦。”我看着她,忽然鼓起勇气问,“你……你为什么不让他修?他家有权有势,能修得更好。”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因为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而你,是真的在做。”
她又说:“而且,我相信你。”
“相信我”三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感觉自己那颗沉寂了二十年的心,彻底活了过来。
那天之后,王强开始变本加厉地找我麻烦。
砖厂的工头,是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没过几天,工头就找了个借口,说我干活偷懒,把我给辞了。
我失去了唯一的工作。
我妈气得直掉眼泪,骂我是为了一个外来丫头,把饭碗都丢了。
我爸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村里的风言风语更厉害了。
所有人都说我傻,说我被那个城里来的女老师迷了心窍,迟早要吃大亏。
我心里也憋屈,也难受。
但我没有后悔。
我不能让陈静再因为我受委屈。
我必须得想办法,挣钱,堂堂正正地挣钱。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陈静找到了我。
她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我问。
“我的工资。”她说,“不多,你先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块钱,还有几张粮票。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我不能要你的钱。”
“为什么不能要?”她问,“你不是没工作了吗?你不是需要钱吗?”
“我是个男人!”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能花女人的钱!”
“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能接受帮助吗?”她也提高了声音,“李伟,你这种死要面子的想法,才是真的没出息!”
我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
“钱你拿着,”她把信封硬塞进我手里,“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挣了大钱,再还我。”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和可怜,只有信任和鼓励。
“李伟,别在村里耗着了。”她说,“你这么能干,去城里闯闯吧。外面世界大着呢。”
去城里闯闯。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拿着她给的钱,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凑了五百多块。
我跟我爸妈说,我要去深圳。
我妈哭了,我爸沉默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去了,就混出个人样再回来。”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去找陈静。
我们在村后的小河边,坐了很久。
“我走了,王强肯定还会找你麻烦。”我担忧地说。
“你放心,”她笑了笑,“我不是三岁小孩,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支崭新的钢笔。
“到了那边,给我写信。”她说。
我紧紧攥着那支钢笔,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静,”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红了。
在月光下,她忽然凑过来,在我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然后,她转身跑了。
我摸着自己的脸,感觉那里像着了火。
我知道,这个吻,是一个承诺。
1994年的春天,我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挤满了人,空气里全是汗味和泡面的味道。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故乡和她的不舍。
深圳,这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城市,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是冷酷。
我找不到工作。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除了有一身力气,我一无所有。
我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最惨的时候,我睡在天桥底下,跟人抢一个馒头。
我好几次都想放弃,买张车票回家。
可一想到陈静的脸,想到我走之前说的话,我就咬着牙,撑了下来。
我开始给陈静写信。
我不敢说我过得有多惨,我只报喜不报忧。
我说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大工厂里,当上了小组长。
我说深圳的楼好高,路好宽,我很快就能挣大钱了。
我把信寄出去,心里却在滴血。
我不知道这样的谎言,我还能撑多久。
转机,来自于一次意外。
我在一个工地上扛水泥,一个香港来的老板,他的大哥大掉进了刚浇筑的混凝土里。
所有人都傻眼了。
那个年代,一部大哥大,顶得上普通人好几年的工资。
老板急得满头大汗。
我二话不说,脱了鞋就跳了下去,在半凝固的水泥里,硬是把那部大哥大给摸了出来。
我全身都是水泥,狼狈不堪,但大哥大保住了。
老板姓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叫什么名字,想不想跟他干。
就这样,我跟着黄老板,进了他的装修公司。
我从一个小工干起,学贴瓷砖,学铺地板,学做水电。
我比任何人都肯吃苦,肯学。
别人睡了,我在工地上研究图纸。别人休息了,我跟着老师傅请教技术。
我的手艺越来越好,黄老板也越来越器重我。
半年后,我成了公司的工头,手下管着十几号人。
我终于挣到了钱。
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给我妈买新衣服,给我爸买好烟。
我也开始给陈静寄东西。
漂亮的连衣裙,时髦的皮鞋,还有她最爱看的书。
她的回信,是我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唯一的慰藉。
她告诉我,村里通了自来水,她不用再去井边打水了。
她告诉我,王强还在纠缠她,但她一次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她告诉我,她想我了。
看到最后三个字,我一个大男人,在工地的工棚里,哭得像个孩子。
1995年,我攒够了三万块钱。
我跟黄老板辞了职。
他很惊讶,劝我留下来,说再过两年,给我公司的股份。
我摇了摇头。
我说,我得回家,娶我媳妇儿。
黄老板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有种!你这样的男人,到哪儿都饿不死!”
他多给了我一万块钱,算是奖金。
我揣着四万块钱,回到了那个我离开了一年多的村子。
村口的大槐树还是老样子。
村里变了。
多了几栋两层的小楼,其中一栋,就是王强家的,贴着白色的瓷砖,在村里格外显眼。
我回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我妈抱着我,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爸看着我,眼圈也红了,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回来了就好。”
我把四万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
我爸妈都惊呆了。
“儿啊,你这钱……哪儿来的?”我爸的声音都在抖。
“我挣的。”我说,“爸,妈,以后咱们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我要把家里的老房子推了,盖全村最气派的楼房!”
那天,我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所有人都来看我这个“荣归故里”的李伟。
那些曾经在背后说我闲话的人,现在都堆着笑脸,一口一个“伟哥”。
我看到了李晓琴。
她嫁人了,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养猪专业户,人胖了一圈,脸上也没了当年的灵气。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一丝悔意。
我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我知道,我最想见的人,不是他们。
我去了村小学。
陈静正在给孩子们上课。
我站在教室窗外,看着她。
她好像瘦了点,但还是那么好看。
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嘴角忍不住地上扬,但她还是忍住了,继续给孩子们讲课。
那节课,我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下课铃一响,她就冲了出来。
“你回来了。”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我回来了。”我看着她,也笑了。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简单的四个字。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
我单膝跪地,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枚金戒指。
那是我在深圳最大的金店里,挑了最久,买下的。
“陈静,”我仰头看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回来了。我挣到钱了。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孩子们从教室里涌了出来,围成一个圈,好奇地看着我们。
陈静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把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孩子们开始欢呼,鼓掌。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伟,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是王强。
他脸色狰狞地冲了过来,一把想推开我。
我站起身,稳稳地挡在他面前。
“王强,你想干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
一年多的磨练,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被他骂得抬不起头的穷小子了。
“我想干什么?”王强指着我,又指着陈静,“我追了她一年多!她凭什么要嫁给你这个暴发户!”
“因为我不喜欢你。”陈静站到我身边,挽住了我的胳it's arm,看着王强,一字一句地说,“从始至终,我喜欢的,只有李伟一个人。”
“不可能!”王强状若疯狂,“他有什么好?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陈静,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你清高,原来也是个爱钱的俗货!”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是我打的,是陈静。
“王强,你侮辱我可以,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感情。”她冷冷地说,“钱,李伟有,我很高兴,因为那是他用血汗换来的。就算他没有,就算他还是那个搬砖的李伟,我还是会嫁给他。”
“因为我看中的,从来不是他的钱,是他这个人!”
王强捂着脸,彻底愣住了。
周围的村民也议论纷纷。
“没错,”我握紧陈静的手,看着王强,“我有钱了,但我这钱,干干净净。不像你,只会仗着你那个村长老爹,在村里作威作福。”
“你……”王强气得说不出话。
“我告诉你,我要盖新房,我要娶陈静,我要办全村最风光的婚礼。”我盯着他,“你要是再敢来骚扰我们,别怪我不客气。”
我的眼神,让王强感到了害怕。
他往后退了两步,最后撂下一句狠话:“李伟,你等着!”然后就跑了。
我知道,这事没完。
我用最快的速度,请了施工队,开始盖新房。
地基打得最深,钢筋用得最粗,我要给我和陈静,一个最坚固的家。
就在新房盖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麻烦来了。
镇上的土地管理所来人了,说我家的宅基地超标了,勒令我停工,还要罚款。
我家的宅基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几十年了,怎么可能超标?
我跑去镇上问,人家拿出文件,说就是超了。
我心里清楚,这肯定是王强在背后捣鬼。
他爹是村长,跟镇上的人熟。
我爸急得团团转,我妈天天抹眼泪。
我把家里所有的关系都跑遍了,送礼,说好话,都没用。
那几天,我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陈静一直陪着我。
“别急,”她安慰我,“办法总比困难多。”
那天晚上,她跟我说:“李伟,我们去找县里的纪委。”
“纪委?”我愣了,“我们无权无势,人家会管我们这点小事吗?”
“我们不是告状,我们是去反映问题。”陈静很冷静,“王强的爹当了这么多年村长,村里的账目从来没公开过,村里的提留款、公摊款,也都是一笔糊涂账。这些,才是大事。”
我一下子明白了。
釜底抽薪!
陈静花了两个通宵,帮我把这些年村里不合理的摊派,还有王强家仗势欺人的事情,一条条都写了下来,整理成了一份清晰的举报材料。
我们俩,坐着班车去了县城。
我们把材料交了上去。
回来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村里很快传开了,说我去县里告状了。
王强的爹气急败坏,在村里公开骂我忘恩负义,白眼狼。
王强更是带了几个人,堵在我家门口,扬言要打断我的腿。
我拿着一把铁锹,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
“谁敢动一下,我今天就让他躺着出去。”
他们被我的气势镇住了,没敢动手。
半个月后,县里的调查组下来了。
王强的爹被停职调查。
很快,他贪污村里公款,挪用提留款的事情就被查实了。
他不仅被撤了职,还被判了刑。
王强家,彻底倒了。
我家的宅基地问题,也迎刃而解。
新房,顺利完工。
三层的小洋楼,白墙红瓦,在村里独一份。
我和陈静的婚期,也定了下来。
婚礼那天,我们摆了三十桌流水席,全村的人都来了。
我穿着崭新的西装,陈静穿着洁白的婚纱。
我看着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妈拉着陈静的手,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嘴里念叨着:“好媳妇儿,我们家小伟,能娶到你,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我爸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儿子,有出息了,爸为你骄傲。”
我给陈静戴上戒指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1993年那个夏天的晚上。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牵错手。
如果那天晚上,我牵到的是李晓琴。
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还在砖厂搬砖。
也许,我还在为几百块钱的彩礼发愁。
也许,我还在那个小小的村子里,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陈静,心里充满了感激。
是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是她,让我明白了,一个男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有多少钱,而在于他敢不敢去为自己的未来拼搏。
晚上,闹洞房的人都散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
她坐在床边,脸颊绯红。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媳妇儿,”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在那个晚上,牵错了手。”
她转过身,捏了捏我的鼻子,笑着说:“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不松手?”
我一愣:“为什么?”
“因为……”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那天下午,我就看见你在砖厂干活了。你光着膀子,一身的汗,可我看着,就觉得你跟村里那些闲逛的男人,不一样。”
“所以,那天晚上,我是故意坐在那个位置的。”
我彻底呆住了。
原来,我以为的偶然,是她蓄谋已久的必然。
我以为的错误,是她为我设计的,最美丽的圈套。
我看着她,笑了。
是啊,那晚我牵错了手,却走对了我们一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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