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4月下旬,连日的春雨刚停,川西一条碎石山路上飘来阵阵泥土味。二十七岁的军史记者李湛踩着湿滑的青苔往山谷深处走,这里叫黄桷沟,地图上找不到清晰标记。李湛此行的目标是采访抗美援朝老兵,可村干部只给出一句模糊的提示:“去最里面那户老石屋,运气好能挖到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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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的主人名叫陈仁华。当地人对他并不上心,只觉得他木讷寡言,每天不是在田里对着老黄牛嘘寒问暖,就是拎着狗食呼唤那条花白的老黑。午后,一个生面孔站在门前,陈仁华抬头,看见李湛,眉梢动了动,却没多说一句。
李湛出示介绍信,被让进屋。屋里暗,柴烟味浓,墙上却挂着几帧发黄的黑白照片。最抢眼那张,三个人并肩而立,正中是陈仁华,左手边彭德怀,右手边贺龙。李湛怔住,心脏猛跳,握相机的手不自觉收紧。
“照片真?”李湛忍不住脱口而出。陈仁华嗓音低沉:“旧事。”只两字。李湛不放,他凑近照片,辨认出彭总胸前那枚志愿军司令部证章,时间线瞬间对上——1953年志愿军夏季反击战表彰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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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僵持后,陈仁华把门掩上,拉起那把老藤椅坐下。他慢慢开口,语速极稳,像在复盘一场不容篡改的战斗。1951年冬,他从射洪县应征入伍,三个月后随38军跨过鸭绿江。第一次上阵,他用缴获的M1步枪顶在胸口的破棉衣里攀上无名高地,点射掩护战友冲锋,首次立功。
1952年秋,铁原阻击战趋于胶着。为了撬开敌军侧翼,他带三个新兵摸黑潜到前沿火力点,投完最后一枚手雷又抢下美军机枪,守到天亮。事后,二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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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6月,志愿军发起夏季反击。十字架山密布交叉火网,数次冲锋受阻。7月12日夜,陈仁华背两包炸药,抓准间歇突入敌壕,连炸四座机枪堡,红旗凌晨插上主峰。次日,师部电话里传来一句夸奖:“特等功,报总部。”
两周后,板门店停战协定落款在即,彭德怀和贺龙到前线巡慰,在坑道内接见功臣。那张合影就是当时留下的唯一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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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转瞬即逝。1954年春,他因旧伤复发,胸腔淤血、腿骨碎裂,被送回国内,随后复员。档案混在临时卷宗里,名字后面只留一枚模糊指纹。行政区划几度变更,陈仁华从“特等功陈”成了“老陈”,再后来干脆变作“陈大叔”。
1985年,乡里给他办退休,月补贴只有四十多元。老人不争,他说得很淡:“命还在,比啥都值。”李湛在采访本上重重画下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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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结束,记者把底片寄往省军区档案处,连同口述笔录。人们原以为事情很快尘埃落定,然而相关佐证缺失,功臣复核卡迟迟填不全。直到1994年,李湛再访黄桷沟,新房没盖成,老黑已埋在梨树下,陈仁华身边只剩那张斑驳合影。
李湛把战友回忆录、残存作战电报影印件递给老人,老人翻了一会儿,轻声说:“照片留你。它跟着我够久了。”说完,他把框放进记者的双手,“带去城里,让年轻娃娃看看。”
陈仁华不曾享受任何优抚级别,但村小学操场的旗杆下,多了一行小字:1953·十字架山。孩子们每天升旗时会念出那个陌生的地名,声音清亮。老人听见了会抬头,却从不解释。对他而言,山谷安静,春雨照旧,田里拔节声比掌声更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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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散去三十多年,一名功臣在石屋里喂狗种菜,无喜无惧。别人提及往事,他只笑笑,然后挥手去翻晒谷粒。有人问他后悔吗,他摇头:“那仗总得有人打。”短短七个字,像极了老兵颤抖的军礼——不奢华、不喧闹,却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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