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的高速,像一条凝固的红色长河。车里空调开到最大,依然压不住女儿周星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六个小时,我们从一个钢铁城市,挪进了另一个。
周景开着车,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嘴里反复念叨:“早知道就提前一天走了。”
我没搭腔,只是把塑料袋又递近女儿一点。
她的小脸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吐完就蔫蔫地靠在我怀里,像一株脱水的植物。我的医药代表职业,让我习惯了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却对车里这股呕吐物混合着香薰的酸腐气味,感到阵阵反胃。
婚礼设在县里最气派的酒店,门口的拱门俗气又热烈。我们停好车,周景从后备箱拿出我提前准备的果篮,我抱着昏昏欲睡的女儿,一家三口,满身疲惫,像三个迟到的逃兵。
签到台前围着一圈人,红色的背景板扎眼。我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包,塞进一千块钱,递给负责登记的亲戚。刚要写下名字,一只涂着蔻丹红指甲的手,猛地按住了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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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婆婆,魏桂珍。她今天穿了件暗红色带金丝的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像冬天的冰,没到眼底。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红包拿起来,用两根手指夹着,掂了掂。
“一千?”她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围一圈人听清。
我感觉所有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脸颊瞬间开始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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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体面,不能输。”她对着我说,眼睛却扫视着周围的亲戚。
我压低声音:“妈,路上堵车,孩子吐了三回,我们先进去坐。”
她像是没听见,音量陡然拉满,像个扩音器:“谁家媳妇来喝喜酒带这点小钱?安芷,你城里人,不知道我们这的规矩?”
胃里的酸水夹杂着汽油味和喜糖的甜腻味,直往我喉咙里冲。在她眼里,我不是儿媳,不是她孙女的妈,我是一个会走路的红包机。
我下意识地去拽周景的袖子,希望他能说句话,哪怕一句。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把手从我这里抽走,从他妈手里接过红包,悄悄往签到台里面塞。“妈,先进去,亲戚都看着呢。”他小声说,语气里带着讨好。
“看着才好!”魏桂珍一把夺回红包,举得高高地,“我们周家,今天出一万!”
全场哗然。登记的亲戚笔都停了。我听见有人在后面小声议论,“桂珍这儿媳妇,真是有钱。”“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我死死盯着周景,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每个月房贷八千,女儿幼儿园三千,你卡里还剩多少钱,你心里不清楚吗?”
他躲开我的视线,含糊地回我:“一辈子就这一次,妈要面子,你就忍忍。”
忍忍。又是这两个字。
魏桂珍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她把那个空瘪的红包塞回给我,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红票子,当众数了十张,塞进一个更大的红包里,递给登记的人。她还特意把礼金本拿过来,递给站在旁边的婚礼主持,大声说:“小李,帮我念一下,周景、许安芷,贺礼一万。”
主持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宴会厅,清晰又响亮。我看见女儿被这声音吓得一缩,把头埋在我怀里,小手紧紧捂住耳朵。
他说忍忍,我想问,忍的是穷,还是忍这个人?
小叔子周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举着手机,镜头正对着我们,屏幕亮着,显然是在拍视频。他一脸嘻嘻哈哈的笑:“嫂子大气!我替我浩子哥谢谢你!”
我还没开口,他的视频已经发出去了。家庭群里立刻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周成把手机凑到我面前,屏幕上全是亲戚的刷屏:“还是桂珍会教儿媳。”“周家现在是真有排面了。”“城里媳妇就是不一样,出手大方。”
几个不认识的远房亲戚端着酒杯走过来,给魏桂珍敬酒,烟也递到了周景手上,嘴里全是奉承:“老周家娶了个好媳妇。”“桂珍姐,你真有福气。”
我冷冷地说:“我们登记的是一千。”
周成笑得更欢了:“嫂子,别较真嘛,妈先给垫上了,都是一家人。”
魏桂珍接过话,眼神像刀子一样剜了我一眼:“回头你们把钱转给我就行。”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凑到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别让我在外面没脸。”
那一刻,我背脊发冷,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人群里示众。这里不是家,是他们的擂台,是我的刑场。
女儿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下,小声说:“妈妈,想吐。”
我赶紧抱她往洗手间跑。刚到门口,她就哇一声吐了出来,污物溅了一地。魏桂珍跟了过来,看见地上的狼藉,立刻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一步,满脸嫌弃:“城里孩子就是娇气,坐个车都能吐成这样。”
我没理她,蹲下身,从包里拿出湿巾,一张一张地擦地。她抬高了嗓门,对着周围喊:“哎呀,别擦了,丢不丢人,让服务员来拖一下就行了!”
新娘和伴娘正好路过,看见这一幕,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妈,能不能借一下休息室,让孩子躺一会儿?”我几乎是在恳求。
“休息室?那是给县里领导留的,你们凑合一下。”她说完,转身就走,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周景呢?他掏出手机,装作接电话,快步走到了走廊尽头,背对着我。
我只能抱着女儿,让她靠在洗手台边上。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员看不下去,端来一杯温水,又递给我一包纸巾。我刚要去接,旁边一个亲戚端着刚接的开水路过,不知怎么一晃,滚烫的水直接泼在了我的手背上。
火辣辣的疼。我“嘶”了一声。
服务员赶紧跑去找了冰块给我敷上。我连声道谢。
魏桂珍的声音又从不远处飘来,带着刺:“真是没眼力见的东西,端个水都端不稳。”她骂的是那个亲戚,可话里的意思,谁都听得懂。
她要的脸面,是踩在我,踩在我女儿的呕吐物上建立起来的。
敬酒环节,更是把这场羞辱推向了高潮。魏桂珍喝得满脸通红,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上了舞台。周景跟在后面,一脸为难,却不敢阻止。
“来来来,大家看看,这是我的大儿媳妇,许安芷,城里来的,医药代表,能干!”她拿着话筒,声音洪亮,手在我背上用力拍了两下。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口哨声。
她对着话筒,笑着继续说:“我这儿媳妇,什么都好,人也漂亮,工作也好,就是……”她故意拉长了音,然后瞟了我一眼,“就是手头有点紧,不太会办事。”
台下一阵哄笑。那笑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我站在台上,灯光刺眼,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小丑。
我转头看着周景,嘴唇动了动:“你看见了吗?”
他眼神躲闪,低声说:“妈喝多了,你别闹场。”
魏桂珍耳朵尖,听见了,顺势把话筒递到我嘴边:“听见没?你老公都让你别闹了。”
我胸口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带着疼痛。她用一个“忍”字把我按在地上,可我偏偏,学会了另一个字:算。
婚礼的闹剧,在回到婆家后,升级成了批斗会。
魏桂珍的家在镇上,一个两层的小楼,院子里晒着玉米和辣椒。一进门,她就把我们叫到堂屋,公公周怀德坐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声不吭。小姑子周岚也在,抱着她儿子,眼神里全是看戏的幸灾乐祸。
魏桂珍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陈旧的账本,是那种红色塑料皮的硬面抄。她“啪”一声把账本摔在八仙桌上,灰尘都扬了起来。
她翻开账本,一页一页,指给我看。
“你看看,当年你们结婚,彩礼八万八,我们家出的。婚房装修,我们贴了五万。你生孩子,我伺候你月子,买的那些补品,花了三千多。周星上早教班,一年一万五,也是我们出的。”她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用力戳着,仿佛那些不是数字,是我的罪证。
我没说话。彩礼确实是他们家出的,但我们结婚第二天,我就按我爸妈的意思,把一张存了十万的卡交给了周景,让他“孝敬”公婆。那笔钱,魏桂珍收了,却从没提过。至于装修,是我出的设计费,他们只负责了最基础的水电。早教班的钱,更是我用项目奖金付的。
她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行字,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再看看这个!上个月,你偷偷给你妈转了两万块钱,你当我们都是死的吗?”
“那是我外婆生病住院,我给我妈的钱,是我的工资。”我开口解释,声音干涩。
“你的工资?”她拍着桌子站起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你嫁到我们周家,你的人就是我们周家的,你的钱自然也是我们周家的!都是一个娘生的,你妈凭什么用我们周家的钱!”
公公终于忍不住了,把烟杆在桌上磕了磕:“桂珍,少说两句。”
“你给我闭嘴!”魏桂珍回头就冲他吼,“就是你这个窝囊废,一辈子没出息,才让人家骑到我们脖子上拉屎!”
她骂完公公,又转回头,把那本账本狠狠甩到我膝盖上。书角砸得我生疼。我低头看去,那本子的页脚,用红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儿媳许安芷,欠周家情分无数。”
在她的账本里,人情可以被精确计价,而我这个人,从嫁进来的那天起,就被当成了抵押品。
夜里,我睡不着,女儿在我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周景在客厅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几个关键词:“宽限几天”、“利息太高”、“一定还”。
我心里一沉,走出去。他见我出来,慌忙挂了电话。
我没问他,直接拿起他的手机。他想抢,被我躲开了。手机屏幕上,一条催款短信赫然在目,来自某个小额贷平台,逾期三天,金额两万。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承认。小叔子周成搞直播带货,赔了本,需要一笔“启动资金”东山再起。婆婆让他这个当哥的“帮衬”一下,他没钱,又不敢告诉我,就去借了网贷。
“安芷,你先帮我还上这两万,行吗?”他拉着我的手,语气近乎哀求,“妈生日就快到了,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事,又该骂我了。”
我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你在婚礼上豪气干云许诺的一万块礼金,又是谁出?”
“妈先垫着了,回头你转给她就行。”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此刻的脸庞无比陌生。我把他当丈夫,他和他妈却把我当成可以随意透支的信用卡,甚至是不需要密码的提款机。
“周景,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是你的妻子,还是你们家的备用胎?”
心凉,是一种有具体质感的东西。它顺着我的血管蔓延,最后冻结在手机屏幕上那行刺眼的红字上:“逾期将上报征信,影响个人信用”。
有些男人的体面,是用女人的信用,女人的血汗钱撑起来的。
第二天,亲戚群里又热闹了起来。周成把昨天在婚礼上拍的视频剪辑了一下,配上喜庆的音乐,发了出来。视频里,魏桂珍高喊“我们周家出一万”,我站在旁边,脸色僵硬。他配的文案是:“家和万事兴,为大气的大哥大嫂点赞!”
然后,他把我艾特了出来。
立刻有亲戚跟上:“安芷真是会过日子,给周家争光了。”
“城里媳妇就是不一样,有格局。”
我像被人架在火上烤。我私信周成,让他把视频删了。
他很快回复,发来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嫂子,这你也要面子啊?大家都是夸你呢。”
紧接着,魏桂珍在群里发了一条长语音,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刻意的炫耀:“哎呀,都是自家人,一万块钱算什么,我们家不差这点钱。就是别让某些人占了便宜还卖乖,以为我们周家好欺负。”
这话里话外的“某些人”,指桑骂槐,骂的就是我。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当众捧杀,背地里,他们是想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
从那天起,我不再争吵,也不再解释。我开始默默地做一件事。
我把我们结婚五年来所有的银行流水都打了出来,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出每一笔共同开销,每一笔我给家里的转账,每一笔周景打给婆婆和小叔子的钱。
我翻出手机里所有的转账记录,把我个人转给魏桂珍的每一笔钱都截了图,包括逢年过节的红包,她声称“临时周转”的借款。
我把周景手机里的网贷催收短信拍了照,把他求我替他还钱的聊天记录也截了图。
我找出女儿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病历本,每一次半夜发烧,每一次独自带她去医院挂急诊,我都用手机拍了下来。那些缴费单上,付款人永远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我还找到了之前和婆婆争吵时,无意间录下的几段录音。里面有她对我喊叫“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管我们家的事”,有她骂我“不下蛋的鸡”(在我生女儿之前),还有她让我把女儿的姓改成“魏”,跟她娘家姓,说是能“招弟”。
我把这些东西,一份一份,整理好,存进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晚上,我对正在玩手机的周景说:“我们谈谈吧。关于家庭财务AA制,以及和双方父母的界限问题。”
他头都没抬,不耐烦地说:“又来?许安芷,你要是凡事都算得这么清楚,这日子干脆就别过了。”
我看着他,平静地回答:“不算清楚,我们就得一直当他们家的提款机和输血包,直到被吸干为止。”
我预约了市里最好的婚姻家庭律师,咨询了关于婚内财产分割和离婚诉讼的可能性。我还联系了婚礼的新人方,也就是婆婆的侄子魏子浩,侧面询问了婚礼礼金的实际登记情况,并告知他们,周成发布的视频并未经过我的授权。
我要把眼泪擦干,把证据攒够。因为我知道,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付费卡点)
暴风雨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婚礼第二天,是新娘回门的日子。按照老家规矩,也要摆酒。魏桂珍一个电话把我和周景叫回了镇上的老宅,说是有“家事要商量”。
一进堂屋,我就感到一股窒息的压迫感。屋子正中还挂着昨天婚礼用的红底金字喜帖,八仙桌上摆着残羹冷炙,空气里混杂着烟味、酒味和一股说不出的霉味。
大伯、叔叔、姑姑,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亲戚,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或坐或站,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们,像是在审判两个犯人。
小叔子周成坐在角落里,又举着他的手机,屏幕的亮光在他脸上忽明忽灭。他美其名曰:“家事讨论,全程记录,保证公平公正。”可那镜头,却不偏不倚地对准了我。
魏桂珍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手里拿着一张打印出来的A4纸。她看到我们进来,把那张纸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签了它。”她命令道。
我走近一看,纸上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标题——《周氏家庭内部赡养及责任协议》。
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第一,作为长子长媳,我们每月必须向魏桂珍和周怀德支付赡养费三千元。
第二,逢年过节,给二老的礼金不得少于一万。
第三,家里一切重大红白喜事,诸如亲戚婚丧嫁娶,由长子长媳,也就是我们,承担主要操办责任和费用。
落款处,已经签上了周景的名字,龙飞凤舞,想必是早就被逼着签了。现在,就剩下我的名字那一栏,空着。
“不签?”魏桂珍见我迟迟不动,冷笑一声,“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出这个门。”
她嚣张地站起来,踱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辛辛苦苦把你们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现在轮到你们出点力、出点钱,就跟我找各种借口?许安芷,我告诉你,我们周家的脸,比什么都重要!别让我在所有亲戚面前没脸!”
为了佐证她的“控诉”,她又甩出另一份“证据”——一张银行转账单的放大打印件,正是我给我妈转的那两万块钱。上面的金额被用红笔圈了起来,旁边写着“偷周家钱,补贴娘家”。
小姑子周岚适时地递上一句话:“嫂子,做人不能这么翻脸无情吧?我妈养我哥多不容易。”
亲戚们开始起哄。
“就是,做媳妇的要孝顺。”
“桂珍都说到这份上了,签了吧。”
“男人,别这么窝囊,让你媳妇签啊!”魏桂珍转身冲着周景吼,把笔硬塞进他手里。
周景的手在发抖,他看着我,眼神里全是乞求和为难。
几个婶婶大娘走过来,一左一右地推搡着我,把我往桌前挤。“签了吧,签了还是一家人。”
我被他们围在中间,动弹不得。我看着窗外,天是灰蒙蒙的。院子里,我的女儿周星正在追一个红色的气球,她跑得太急,一只鞋陷进了沙土里,她自己却毫无察觉。
那一刻,我感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腰上像是被一个冰冷的铁圈死死箍住,喘不过气。
魏桂珍要的不是赡养,她要的是我的命。她要用这份协议,把我牢牢地钉在周家的十字架上,榨干我最后一滴血。
她要面子,就要拿我的命来垫。
我缓缓地,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我的录音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把它放在了那张协议旁边,轻轻按下了开关。
一抹微弱的红灯,在昏暗的堂屋里,亮了起来。
“既然要签,”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那我们就把所有的话,都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一千?拿不出手。”
“谁家媳妇来喝喜酒带这点小钱?”
“回头你们把钱转给我就行,别让我在外面没脸。”
魏桂珍在婚礼现场签到台前那些尖利、刻薄的话,一句一句,清晰地从那个小小的设备里流淌出来,回荡在死寂的堂屋里。亲戚们的表情,从看戏的兴奋,变成了惊讶和尴尬。
紧接着,我又播放了第二段录音,是她在亲戚群里发的那条语音。
“……我们家不差这点钱,就是别让某些人占了便宜还卖乖……”
播放完毕,我关掉录音,抬眼直视脸色已经变成猪肝色的魏桂珍。
“妈,你想签协议,可以。但我们先谈谈法律。”我站直了身体,感觉那道箍在腰上的铁圈,松动了。
“赡养父母,是子女的法定义务,没错。但法定主体,是你两个儿子,周景和周成,他们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也是第一顺位赡养人。我作为儿媳,有协助赡养的义务,但不是主要责任人。每月三千,你这是赡养,还是敲诈?”
“至于礼金,法律没有强制标准,给多少全凭自愿和个人能力。你不能用‘面子’来绑架我。”
“这份所谓的家庭协议,严重侵害了我的合法财产权益,就算我今天签了,它也是无效的。”
魏桂珍气得浑身发抖,她一拍椅子扶手,吼道:“你敢跟我讲法?”
“你敢当众直播家事,我就敢跟你讲法。”我抬手,指向角落里已经惊呆了的周成和他那部还在录像的手机,“根据《民法典》,未经他人同意,通过网络发布、传播他人私密活动和信息,侵犯他人隐私权。你发布的婚礼视频,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已经侵犯了我的肖肖像权和名誉权。所有证据,我已保全。”
说着,我从包里拿出另一叠打印好的文件,是我和律师的咨询记录,我把它放在那份协议旁边。
“这里面写得很清楚,关于婚内个人收入的界定,夫妻共同债务和个人债务的区分,以及父母赡养责任的具体划分。你们可以都看一看,学习一下。”
你把道德当成刀,挥向我,那我就把法律当成盾,挡住你。
“反了!真是反了!”魏桂珍气急败坏地尖叫起来。
小叔子周成第一个跳出来,把手机一关,冲到我面前:“许安芷,你这是吃里扒外!我们周家的事,你居然去找外人!”
亲戚们也缓过神来,立刻开始了新一轮的围攻。
“一家人,谈什么法律,伤感情。”
“就是,女人家家的,要懂得退让,日子才能过好。”
“安芷啊,你婆婆也是为了你们好,想让你们在亲戚面前有面子。”
魏桂珍见有人帮腔,立刻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她突然眼睛一红,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朝着我和周景跪了下去。
“我的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她开始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给你们娶媳妇,买房子,现在你们翅膀硬了,就要反过来欺负我这个老婆子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一边哭,一边去抓周景的袖子,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儿子!你看看你的好媳妇!她要把你妈往死路上逼啊!今天,要么她签了这个字,要么,你就跟她离婚!妈只要你一句话!”
周景彻底慌了,他想去扶他妈,又不敢,回头看着我,满脸都是哀求:“安芷,你别这样……妈,你也快起来……”
我看着跪在地上撒泼打滚的魏桂珍,那一瞬间,我承认,我的心软了一下。但随即,我脑海里闪过那条网贷催收短信,闪过女儿在洗手间吐得发抖的小小身影,闪过我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时周景打来的那通电话,他说“妈让我们今晚回去吃饭,你早点弄完”。
那一丝丝的柔软,瞬间被冰封,变得坚硬如铁。
她的眼泪,从来都不是为我流的。她的眼泪,是表演给旁人看的刀尖。
我没有去看周景,也没有理会地上哭嚎的魏桂珍。我弯下腰,从我的文件袋里,拿出了最后几样东西,一一摊开在八仙桌上,铺在那份可笑的协议之上。
第一份,是周景那两万块钱的网贷记录,和他恳求我替他还钱的聊天记录截图。
第二份,是我这五年来,通过微信和支付宝,转给魏桂珍和周成的每一笔款项明细,总金额,六万八千块。
第三份,是我们家这三年的所有大额支出明细。女儿的早教费、保险费、我的车贷、家里的物业水电……每一笔,都清晰地标明了付款来源——我的工资卡。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周景惨白的脸上。
“大家不是想算账吗?好,今天我们就把账一笔一笔算清楚。”
“婚礼上那一万块的礼金,是谁提出来的?我只准备了一千。多出来的九千,是谁的面子,谁来付。”
“这两万块的网贷,又是谁借的?借来做什么了?是不是给了你最疼爱的小儿子,周成,去填他直播带货失败亏空的窟窿?”
“还有这几万块的转账,妈,你每次都说家里急用,临时周转,可哪一次还过?周成买新手机,周岚给孩子报补习班,是不是都从我这里‘周转’走的?”
“这个家,到底是谁在苦苦支撑?是谁在用自己的工资,自己的信用,在为你们全家的‘体面’买单?”
周景结结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是我不对……”
魏桂珍见儿子靠不住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抢白道:“那又怎么样!花的都是我儿子的钱!都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是为了你那个宝贝小儿子,那个眼高手低、一事无成的‘家’吧?是为了小姑子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娘家’吧?”
我不再看他们,直接对周成说:“群里的视频,立刻,马上,给我删掉。并且,在群里公开发一段文字,澄清事实,向我道歉。否则,我的律师函明天就会寄到你家。”
他又惊又怒,但看着我手里的证据,没敢再吭声。
你们口口声声喊着“家”,指的,不过是那个需要我源源不断掏钱的“家”罢了。
最后,我看着周景,说出了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从今天开始,我们家实行严格的AA制。你的工资负责房贷和你的个人开销,我的工资负责女儿和我的所有开销。你的父母,你来赡养;我的父母,我来负责。以后你们家所有的红白喜事,礼金随多少,由你个人决定,与我无关。任何亲戚的借钱请求,谁开口,谁负责,别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第二,”我停顿了一下,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是我早就草拟好的离婚协议,“协议离婚。女儿归我,这套房子婚前是我爸妈付的首付,婚后贷款是我一直在还,产权归我。你净身出户。当然,所有婚内我替你,替你们家还的债,需要全部列清,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你敢拿孩子威胁我!”魏桂珍尖叫。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在拯救我自己,和我女儿的未来。”
一直沉默的公公周怀德,猛地把手里的旱烟杆往桌上一砸,站了起来。他指着魏桂珍,声音沙哑却有力:“桂珍,差不多得了!别再闹了!”
这是我嫁到周家五年,第一次见他对他老婆发火。
我让周景当着所有人的面,拿来纸笔,写下一份承诺书:婚内个人所借外债,未经配偶许安芷同意并签字的部分,均由其个人承担,与许安芷无关。
我让他签了字,按了手印,然后用手机清清楚楚地拍了下来,当场发给了我的律师。
同时,我也把律师函的草稿照片,发给了周成。
边界,从来都不是靠别人施舍求来的,是靠自己,一寸一寸立起来的。
魏桂珍最后的挣扎,是打亲情牌。她拉来几个平日里跟她关系最好的大姨、婶婶,围着我劝说。
“安芷啊,女人嘛,总要退一步,家和万事兴。”
“你婆婆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还是疼你们的。”
我没跟她们争辩,只是默默地把我整理好的那些文件,又拿了出来。我翻出女儿的早教班缴费单,翻出发烧住院的病历本,翻出我一个人抱着她在医院走廊打点滴的照片。
“各位阿姨,婶婶,你们说得对,我是该退一步。”我平静地说,“可你们看看,这五年来,我退了多少步?我从一个独立的职业女性,退成了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随叫随到的提款机。我退到我女儿半夜高烧四十度,我一个人开车送她去医院,她爸爸却在他妈家打麻将。我退到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被他们像垃圾一样挥霍,还要被指着鼻子骂‘败家’。现在,我身后就是悬崖,我再退一步,掉下去的,是我和我女儿两个人的人生。你们告诉我,这一步,我还能退吗?”
刚刚还七嘴八舌的亲戚们,都沉默了。她们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眼神开始游移,窃窃私语。
周成见势不妙,灰溜溜地当着我的面,删掉了群里的视频,然后不情不愿地在群里发了一段话:关于婚礼礼金的事,是我哥和我嫂子共同随礼一千元,之前在群里说的数字有误,给大家造成了困扰,在此向我嫂子许安芷道歉。
周景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安芷,对不起。”
我侧过头,没有看他。
“你的对不起,留着去跟法官说,或者去跟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说吧。”
不好意思,我的沉默额度,今天起,正式用完了。
从老家回城的路上,我和周景一路无话。车里的空气,比来时更加凝固。
到家后,我把那份签好的离婚协议放在他面前。
“我给你一周时间考虑。”我说,“要么,我们一起去找婚姻咨询师,严格按照我之前说的AA制和家庭边界来执行,你立刻把你欠我的,还有替你家还的钱,全部转给我。要么,下周一早上九点,民政局门口见,签字。”
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安静得可怕。周景开始频繁地给他那些朋友打电话,东拼西凑,一天之内,把欠我的那两万网贷和之前陆陆续续替他还的几笔钱,凑齐了转给了我。
但魏桂珍的电话,却像催命符一样,一天几十个地打过来。我接了一次。
“许安芷!你这个毒妇!你敢撺掇我儿子离婚试试!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好过!”
我没等她骂完,直接挂断,拉黑。
我换了手机静音模式,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我向公司申请了年假,带着女儿去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给她调整了食谱,每天陪她去公园散步,讲故事。
我开始重新掌控我的生活节奏。真正的体面,是把日子过回自己手里,而不是活在别人的嘴里。
那一周,我还是去递交了离婚起訴的备选材料,并正式委托律师,启动了对周成侵权行为的证据保全程序。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周景看到我动了真格,彻底慌了。他主动把婚礼上多出的那九千块钱,转回给了魏桂珍,并且明确告诉她,这笔钱是他个人承担,以后不准再因为这件事来找我。
魏桂珍又打来电话,这次是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座机。
“你居然敢动用法律?你还要不要脸了!”
“脸是你自己不要的,我只是帮你捡起来,让你照照镜子。”说完,我再次挂断。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公公周怀德发来的一条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住。”
我回他:“爸,我不需要对不起,我需要的是界限。”
他沉默了很久。半小时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到账通知。一万块。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我知道,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弥补。有人用嘴说抱歉,有人用转账表达歉意。我宁愿选择后者。
一周期限的最后一天,周景约我谈谈。地点,在他单位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
他眼眶通红,看起来这几天过得相当煎熬。
“安芷,我们……能不能不离婚?”他声音沙哑,“我跟我妈谈了,以后我们小家的事,她不会再干涉了。我们……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你能做到吗?在每一次关于钱、关于孩子、关于回谁家过年的问题上,都坚定地站在我们这个小家这边,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忍忍’?”
他用力点头。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他自己手写的《家庭边界承诺协议》。
里面的条款,比我提的还要详细。
我拿过笔,逐条看,又在后面加上了违约的后果:
一、任何一方父母,以任何形式索要超出赡养协议范围的财物,另一方有权拒绝,且不得进行道德绑架。违约一次,视为对小家庭的背叛。
二、未经配偶同意,不得擅自拍摄、散播涉及对方的视频、言论。违约一次,立刻启动离婚程序。
三、任何一方如需借贷,必须告知配偶并共同签字确认,否则视为个人债务。
我们两个,在那份协议的末尾,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让他拍照,存档,然后当着我的面,把这份协议的照片,发给了魏桂珍和周怀德,也发给了我爸妈。
紧接着,他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段话,并艾特了所有人:
“爸,妈,弟,妹。从今天起,我和安芷决定以我们自己的小家庭为重。今后,家里所有的人情往来、金钱消费,都由我们自己协商决定,不会再以安芷的名义进行任何消费和随礼。也请各位亲戚,不要再拿这些事来麻烦安芷。我们的家,我们自己做主。”
那一刻,我看到群里一片死寂。
爱不是无底线的忍耐和退让,爱是在规则和尊重之下的并肩作战。
魏桂珍的“面子”,终究还是被她自己亲手撕碎了。
亲戚群里,风向彻底变了。之前那些夸她会教儿媳的人,现在开始在背后议论,“桂珍这次可真是丢人丢大了。”“为了点钱,把儿子家都快闹散了,图什么呢?”
小叔子周成在收到律师函的第二天,就在家庭群和朋友圈,发了一篇长长的道歉信,向我公开赔礼道歉。婚礼那家的新人,魏子浩也私下给我发来消息:“嫂子,那天登记礼金一千是我们这边记错了,给你造成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我知道,这是周景在背后做了工作。
魏桂珍不死心,三番两次地想来城里找我闹,都被我让物业拦在了小区门外。我告诉周景,以后他妈有任何事,让她单线联系他这个儿子,所有问题,我只和他谈,我不会再见她。
你把我当晚辈,想用道德压我,那我就把你当陌生人,只跟你讲规则。
我休了年假,带女儿去了海边。秋天的海风很大,吹起沙滩上五颜六色的风筝。周星指着一个巨大的章鱼风筝,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突然回头问我:“妈妈,奶奶还会生气吗?”
我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说:“生气是奶奶自己的事,我们的作业,是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周景拎着装满零食和水的保温壶,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们。
回家后,我把那本厚厚的“证据册”,所有的流水、截图、录音备份,都收进了一个文件盒里,锁进了书房的抽屉。我在盒子外面,贴上了一张标签,上面写着两个字:界限。
偶尔,我还会想起那个昏暗的堂屋里,录音笔亮起的那一抹红色。它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刀光,也像一束划破黑暗的光明。
我们没有赢她。我们只是,赢回了我们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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