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对着电脑改一张海报。
甲方要的是“五彩斑斓的黑”,我改了八稿,已经到了想顺着网线爬过去打人的临界点。
手机铃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像催命符。
是我妈。
我划开接听,语气不太好:“妈,我忙着呢。”
“林薇,你弟出事了!”
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得像能划破我的耳膜。
我心一沉,手里的鼠标都停住了。
“怎么了妈?你慢慢说,别急。”
“你弟,林涛,他……他从楼里楼梯上滚下来了,脚……脚骨折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眼前那五彩斑斓的黑瞬间变成了纯粹的黑。
“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市三院,骨科。医生说挺严重的,要做手术,要……要不少钱。”
我妈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后面的话我基本已经能猜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钱的事你别担心,我来想办法。你先照顾好我弟,别慌。”
挂了电话,我对着改了八稿的海报,再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怒气。
我打开手机银行,看着那个数字。
那是我熬了多少个大夜,喝了多少杯冰美式,跟多少个奇葩甲方斗智斗勇才攒下来的。
原本,是打算给自己换个好点的电脑,再报个班去学学油画的。
现在看来,这些都得往后推了。
我弟林涛,从小就是家里的宝。
我是姐姐,他是弟弟,我妈的口头禅就是:“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让着让着,就让成了习惯。
他上大学的生活费,我出了一半。
他毕业了要买车,首付是我给的。
他结婚要买房,我又掏空了积蓄,给他凑了十几万。
我妈总说:“等你弟稳定了,他会报答你的。你们是亲姐弟,血浓于水。”
我信了。
所以当他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对象叫张莉,我真心为他高兴。
张莉我见过,长得挺漂亮,嘴也甜,一口一个“姐”。
只是那眼神,总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像是在估价。
估算我这个大姑姐,还能榨出多少油水。
婚礼上,她戴着我买的金镯子,笑得像朵花。
我妈拉着我的手,一脸欣慰:“你看,多好。你为这个家付出,妈都记在心里。”
婚后,林涛和张莉的日子过得挺滋润。
林涛工作清闲,张莉干脆辞了职,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
三天两头在朋友圈晒新买的包,新做的指甲,或者是我弟给她点的豪华外卖。
而我,还是那个对着电脑,为了几千块设计费跟人磨破嘴皮的林薇。
偶尔,他们也会提着点水果来看我。
张莉会挽着我的胳膊,亲热地说:“姐,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多冷清啊,要不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我笑着拒绝。
我知道,她惦记的不是我冷不冷清,而是我这套房子的租金,又可以给她添两个新包了。
这种“打秋风”的戏码,上演了不止一次。
我心里门儿清,但看在我妈和我弟的面子上,多数时候,我都选择了退让和沉默。
直到这次。
我点开转账页面,输入我弟的卡号。
金额那一栏,我犹豫了一下,填了五万。
手术费加上后期的康复,应该差不多了。
正准备输入密码,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过去确认一下。
万一转错了呢?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不是我弟,也不是我妈,是张莉。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背景音里还夹杂着短视频的嘈杂声。
“喂?谁啊?”
“张莉,是我。”
“哦,大姑姐啊,”她的调子立刻扬了起来,带着一股子假惺惺的热情,“有事吗?我这儿正照顾林涛呢,忙着呢。”
我听着那背景音,心里有点堵。
这就是她所谓的“照顾”?
我压下不快,尽量平和地说:“我准备给林涛转点钱过去,你让他把卡号再发我一遍,我怕输错了。”
“嗨,多大点事儿啊,”她在那头轻笑一声,“你直接转就行,卡号没错。”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哎呀,不过话说回来,姐,你这一个人过日子,身上阴气重,说话都带着晦气。可别影响了我们家林涛的恢复。”
我愣住了。
手机还贴在耳边,里面短视频的音乐还在聒噪地响着。
我的脑子却一片空白。
晦气?
她说我晦气?
因为我单身,所以我晦气?
我辛辛苦苦挣钱,准备给他转过去救急,在他老婆眼里,我竟然是“晦气”的?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紧接着,是控制不住的怒火。
我拿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电话那头,张莉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在自顾自地抱怨。
“这医院的床位也太紧张了,我们林涛想住个单人间都没有,还得跟别人挤一间,真是的……”
我没听她后面的话。
我只听到“晦气”两个字,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像魔音贯耳。
这些年,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我以为,我换来的是亲情,是理所当然的回报。
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提款,但因为单身而显得“晦气”的工具人。
我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真的,特别没意思。
就像我改了八稿的海报,甲方最后和我说,还是用第一稿吧。
所有的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
“姐?姐?你在听吗?”
张莉的声音把我从愤怒和悲哀中拉了回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腑之间都是冰冷的。
然后,我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语气,对着电话说:
“在听呢。”
“哦,那你快转吧,我们这儿等着交钱呢。”她的语气又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嗯,”我应了一声,然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是,真不巧。”
“什么不巧?”
“我这脑子,刚才突然一抽,好像把银行卡密码给忘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连那嘈杂的短视频背景音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过了足足有五秒钟,张莉尖锐的声音才爆发出来。
“林薇!你什么意思!你耍我呢?”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掏了掏耳朵。
“怎么能是耍你呢,弟媳。我是真的忘了。”
我的声音依然很平静。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像你,年轻,记性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完,不等她再开口,我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看着手机银行的转账页面,那个“五万”的数字,显得格外刺眼。
我笑了笑,退出了页面。
然后点开外卖软件,给自己点了一份最贵的日料套餐,一份双倍芝士的披萨,还有一杯全糖的珍珠奶茶。
既然晦气,那就自己快活一下吧。
手机很快就炸了。
先是张莉,一连串的语音和电话,我一个没接,全部挂断。
然后是我妈。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林薇!你怎么回事!你弟媳说你故意不转钱!你弟还等着钱做手术呢!”
我妈的声音又急又气,充满了指责。
我拿着筷子,夹起一块肥美的三文鱼腩,塞进嘴里。
真好吃。
“妈,我没说不转。”
“那你怎么回事!还说密码忘了,你骗谁呢!”
“我没骗你,”我咽下嘴里的食物,慢悠悠地说,“我就是突然忘了。”
“你……”我妈气得说不出话。
“可能是因为我晦气吧,”我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晦气的人,脑子总归不太好使。”
我妈愣住了。
“什么晦气不晦气的,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问你儿媳妇啊,”我夹起一块甜虾,“她亲口说的。说我单身,阴气重,晦气,怕影响你宝贝儿子的恢复。”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想象到我妈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既尴尬又为难。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和稀泥的语气说:“哎呀,她那是不会说话,开玩笑的,你跟她计较什么。她也是担心你弟,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
我笑了。
“妈,她今年二十六,不是六岁。什么话能开玩笑,什么话是戳人心窝子,她比谁都清楚。”
“再说了,我凭什么不能计较?”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辛辛苦苦挣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掏钱,还要被人数落晦气,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那……那你想怎么样?你弟的手术不能再拖了!”我妈的语气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哀求。
“我没想怎么样。”
我喝了一口奶茶,甜得发腻,但心里却觉得很爽。
“密码忘了,就是忘了。等我想起来再说吧。”
“林薇!你……”
我没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整个世界,彻底清静了。
我靠在沙发上,看着满桌的美食,突然就没了胃口。
委屈。
铺天盖地的委屈,像是要把我淹没。
我想起我刚毕业那会儿,为了省钱,住在一个没有空调的城中村。
夏天热得像蒸笼,我每天晚上都得冲好几次凉水澡才能睡着。
那时候林涛上大学,一个月两千的生活费,有一千是我给的。
我省吃俭用,连瓶可乐都舍不得买,却会定期给他买新出的球鞋。
他给我打电话,说:“姐,我同学都有笔记本电脑了,就我没有。”
我二话不说,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一台最新款的。
我自己用的,还是公司配的,卡得能养鱼的旧电脑。
后来他要买车,张莉看上了一款二十多万的SUV。
林涛扭扭捏捏地来找我。
“姐,我这儿还差了点……”
我看着他,什么都没说,把刚存够了首付准备买房的钱,转给了他。
我妈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孩子,以后让你弟天天接你下班。”
结果呢?
车买了,我一次都没坐过。
不是张莉说要去逛街,就是林涛说要跟朋友去钓鱼。
有一次我加班到深夜,外面下着大雨,打不到车。
我给林涛打电话,想让他来接我一下。
电话是张莉接的。
她说:“哎呀姐,不巧,林涛喝了酒,不能开车。你自己打个车吧,注意安全哦。”
我挂了电话,站在公司门口的屋檐下,看着瓢泼大雨,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等到一辆空车。
浑身湿透地回到家,我发了高烧。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烧得天旋地转。
没有一个人来看我,甚至没有一个问候的电话。
后来我病好了,我妈来看我,轻描淡写地说:“你弟那天是真的喝了酒,你别怪他。”
我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笑笑,说:“没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可是那些委屈,并没有过去。
它们只是被我压在心底,积攒着,发酵着,直到今天,被“晦气”这两个字,彻底引爆。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我弟林涛。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姐……”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听妈说了,张莉她……她就是嘴笨,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又是这套说辞。
我被他这种毫无诚意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林涛,你知道我今天在忙什么吗?”我没接他的话,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忙什么?”
“我在给一个甲方改海报,他要五彩斑朗的黑。我改了八稿,快疯了。”
“……姐,这跟……”
“我改了八稿,挣的钱,可能还不够你手术费的零头。”
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用我熬夜伤肝换来的钱,去给你治脚。结果你老婆说我晦气。”
“林涛,你告诉我,这合理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姐,我……我知道你辛苦。张莉她,我让她给你道歉。”
“道歉?”我反问,“然后呢?道歉完了,我就得乖乖把钱转过去,对吗?”
“我……”
“林涛,你是不是觉得,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是你姐,所以我就活该被你们当成提款机,活该被你们呼来喝去,活该被你老婆骂晦气?”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不是的,姐,我没这么想……”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
“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打断他。
“在你心里,我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需求,没有自己的尊严。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为你们这个小家添砖加瓦。”
“现在,这块砖,不想再被你们砌墙了。她想为自己盖个小窝,哪怕只是个狗窝,也行。”
说完,我再次挂了电话。
这一次,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来自他们的声音。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这个城市这么大,这么热闹,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突然觉得很孤独。
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旅人,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第二天一早,我被门铃声吵醒。
我顶着一头乱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一脸憔悴的我妈。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薇薇,妈给你炖了鸡汤,你趁热喝。”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我没让她进门,就靠在门框上。
“妈,有事说事。”
我妈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
“你弟那边,等着钱用。你就别再赌气了,行吗?妈求你了。”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知道,她又想用亲情来绑架我。
这是她惯用的伎셔俩。
以前,百试百灵。
但今天,我不想再吃这一套了。
“妈,我没赌气。”
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密码,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我妈指着我,气得手都在抖,“你这是要逼死我啊!那也是你亲弟弟!”
“是啊,亲弟弟。”我点点头,“亲到可以心安理得地花我的钱,住我的房,然后让他老婆骂我晦气。”
“妈,你知道‘晦气’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妈愣住了,看着我。
“意味着,我在他们眼里,连个外人都不如。外人花了钱,还能得一句‘谢谢’。我呢?我得到的是嫌弃。”
“我今年三十五了,没结婚,没孩子。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失败者,是个怪物,对吗?”
“所以我的付出,我的尊严,都可以被随意践踏。”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剖开了我们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假象。
我妈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妈,你回去吧。”我往后退了一步,“鸡汤我也不喝了,我怕晦气。”
说完,我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我妈的哭喊声和拍门声。
我靠在门上,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我不是铁石心肠。
听着我妈的哭声,我心里也像被刀割一样。
但这一次,我不能再心软了。
心软的下场,就是无休止的索取和得寸进尺的伤害。
我擦干眼泪,回到房间,打开了电脑。
甲方又发来了新的修改意见。
“林老师,我觉得这个黑色,还不够斑斓。”
我看着那行字,突然就笑了。
去他的五彩斑斓的黑。
老娘不伺候了。
我直接在对话框里打字:“这个项目我不做了,定金退你,另请高明吧。”
点击,发送。
前所未有的爽快。
我关上电脑,拉开窗帘。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照得满室生辉。
我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订了张去云南的机票。
我想去看看苍山洱海,想去古城里晒晒太阳,想去吃一碗正宗的过桥米线。
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好好地喘口气。
在我拖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我收到了林涛的一条短信。
很长。
大概意思就是,他知道错了,他不该纵容张莉,他不该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付出。
他说他已经把张莉骂了一顿,让她跟我道歉。
他还说,手术的钱他自己想办法,跟朋友借,或者用信用卡,总之不会再给我添麻烦。
最后,他说:“姐,对不起。”
我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
有欣慰,有心酸,也有一丝解脱。
我没有回复他。
有些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复原。
我拉着行李箱,走在阳光下,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机场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咖啡。
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张莉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说那种混账话,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行不行?”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充满了悔意。
如果是在昨天,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是你自己想道歉,还是林涛逼你道歉的?”我淡淡地问。
电话那头噎了一下。
“……是我自己……我真心实意地想跟你道歉。”
“是吗?”我轻笑一声,“那你的道歉我收到了。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我赶飞机。”
“别!姐!”她急了,“林涛他……他要跟我离婚!”
我挑了挑眉,有点意外。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他说我伤了你的心,说我不可理喻。姐,你帮我劝劝他好不好?我们孩子都有了,不能离婚啊!”
孩子?
我愣住了。
“你们有孩子了?”
“嗯,刚……刚查出来一个多月,本来想等稳定了再告诉大家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沉默了。
如果说之前我还觉得林涛有点担当,那现在,我只觉得他幼稚又可笑。
用离婚来威胁张莉,让她给我道歉。
这算什么?
杀鸡儆猴?
还是说,在他心里,我和他的婚姻,可以放在天平的两端来衡量?
“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掺和不了。”
我冷冷地说道。
“别啊姐!你不是外人,你是我亲姐!林涛最听你的话了,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会回心转意的!”
“亲姐?”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在你嘴里,我不是‘晦气’的吗?”
“我错了姐!我嘴贱!我胡说八道!你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她开始语无伦次。
我听得有些烦躁。
“张莉,你听着。”
我打断她。
“第一,你们离不离婚,跟我没关系。林涛要是因为这件事跟你离婚,那只能说明,你们的感情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第二,别再拿孩子说事。孩子是无辜的,但他不是你用来道德绑架任何人的筹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以后,别再来烦我。”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把她的号码拉黑了。
世界,再一次清静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一片平静。
我知道,这一趟旅程,不仅仅是地理位置的转移。
更是一场心理上的告别。
告别那个唯唯诺诺,委曲求全的自己。
告别那段被亲情绑架,失去自我的岁月。
我在大理古城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房间。
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有一架秋千。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古城里闲逛。
饿了就找家小店,吃一碗饵丝,或者来一份烤乳扇。
下午,我就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着太阳,看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发呆。
我关掉了朋友圈,屏蔽了所有工作群。
手机于我而言,成了一个单纯的通讯工具。
偶尔,我会收到朋友小南发来的消息。
“姐妹,跑哪儿潇洒去了?也不吱一声。”
我拍了一张院子的照片发给她。
蓝天,白云,盛开的三角梅。
她秒回:“我靠!你这是辞职去养老了?也太爽了吧!”
我回了她一个笑脸。
“放个假而已。”
“出什么事了?”她很敏锐。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
小南在那头发了一连串愤怒的表情。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个弟媳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就是太包子了!”
“现在好了,总算是看清了。干得漂亮!就该这样!”
“钱千万别给!一分都别给!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文字,我忍不住笑了。
有这样一个朋友,真好。
“对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你妈没再找你?”
“找了,没理。”
“那就好。你这次一定要硬气到底!别再心软了!”
“知道啦,管家婆。”
跟小南聊完,我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原来,被人坚定地支持,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在云南待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我没有接到一个来自家里的电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解决手术费的,也不知道林涛和张莉到底离没离婚。
我刻意地不去想这些。
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我开始学着做云南菜,跟着客栈老板娘学做鲜花饼。
我报了一个扎染的体验课,亲手做了一块蓝白相间的桌布。
我还去爬了苍山,虽然只爬到半山腰就累得气喘吁吁,但当我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洱海时,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的皮肤被晒黑了,人也瘦了一圈。
但我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半个月后,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城市。
走出机场,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拖着行李箱,直接去了市三院。
我想,有些事情,终究还是需要一个了结。
我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当我出现在骨科病房门口时,病房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我妈,林涛,还有张莉。
一个都不少。
看来,婚是没离成。
病房里很安静。
林涛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打着石膏,高高地吊着。
他的脸色很苍白,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妈坐在床边,正在给他削苹果,看到我,手里的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张莉则站在窗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看起来憔E悴了不少,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还是我妈最先反应过来。
她手忙脚乱地捡起刀,站起身,局促不安地看着我。
“薇薇……你,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把行李箱放在墙边,然后走了进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林涛打着石膏的腿上。
“手术做完了?”
“……做完了。”林涛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就好。”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离病床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那个……薇薇,你吃饭了吗?妈去给你买点吃的?”我妈试图打破沉默。
“不用了,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我的目光转向张莉。
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身体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孩子……还好吗?”我问。
张莉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主动问起这个。
她的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挺好的。”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病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还是林涛撑不住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一点,被我妈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姐,”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对不起。这次的事,是我不对。”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该那么理所当然地找你要钱,更不该让张莉说那些话伤害你。”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张莉。
张莉的头垂得更低了。
“手术的钱,我跟朋友借了。以后,我会自己努力挣钱,慢慢还你以前给我的那些。”
他的语气很诚恳。
但我已经不会再轻易相信了。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那是我在云南的时候买的,封面是很好看的扎染图案。
我翻开本子,放在膝盖上。
“既然你提到了还钱,那我们就来算算账吧。”
我的话,让病房里的另外三个人,都变了脸色。
我妈一脸的不可置信:“薇薇,你这是干什么?一家人,算什么账!”
“妈,正因为是一家人,才要算清楚。”
我没有理会她的激动,自顾自地开始写。
“林涛,你上大学四年,我每个月给你一千生活费,一年一万二,四年就是四万八。”
“你毕业买电脑,最新款的苹果,一万三千八。”
“你买车,我给你付了首付,十五万。”
“你结婚买房,我又给了你十二万。”
我每说一句,就在本子上记下一笔。
我的声音很平稳,不带一丝情绪,就像一个冷漠的会计。
林涛的脸,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张莉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我冷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还有零零碎碎的,逢年过节我给你的红包,你和张莉出去旅游我赞助的钱,你换手机我给的钱……这些,我就不算了。”
我停下笔,抬头看着他们。
“光是这几笔大的,加起来,就是三十三万一千八百块。”
我把本子转向他们。
“三十三万。林涛,你打算怎么还?”
病房里,落针可闻。
林涛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他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张莉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年,他们从我这里“薅”走的羊毛,竟然有这么多。
“薇薇!你疯了!”
我妈终于爆发了。
她冲过来,想抢我手里的本子。
我手一缩,躲开了。
“我是你姐!我给你钱,是应该的!你现在跟我算这个账,你还有没有良心!”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
“良心?”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妈,我的良心,在一次又一次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就已经被狗吃了。”
“我给钱的时候,你们说我是好姐姐。现在我要把钱要回来,我就没良心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
“妈,你别说了。”
林涛突然开口,打断了我妈的话。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羞愧,有难堪,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姐,这笔钱,我会还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会和张莉一起,努力工作,慢慢还给你。”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
然后,我把本子撕了下来,递到他面前。
“口说无凭,立个字据吧。”
林涛的身体僵住了。
我妈更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林薇!你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妈,这不是我绝情。”
我迎上她的目光,毫不退缩。
“这是我,在保护我自己。”
“我不想再当那个可以被随意牺牲,随意伤害的‘好姐姐’了。”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
林涛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但最后,他还是接过了那张纸和笔。
他的手抖得厉害,字写得歪歪扭扭。
但他还是写了。
写下了欠款的总额,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让张莉也签了名。
张莉签的时候,手抖得比他还厉害,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签完后,林涛把字据递给我。
我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折好,放进包里。
“好了,账算完了。”
我站起身。
“我该走了。”
“姐!”林涛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的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兔子。
“那……我们以后,还是姐弟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是悲哀吗?
或许吧。
我们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走到了需要靠一纸借据来维系关系的地步。
“林涛,”我缓缓开口,“血缘是无法改变的。”
“你永远是我弟弟。”
“但是,亲情不是单方面的付出,而是双向的奔赴。”
“什么时候,你和张莉学会了真正地尊重我,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予取予求的工具,我们再来谈姐弟情分吧。”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出了病房。
身后,传来了张莉压抑的哭声,和我妈的叹息声。
我没有回头。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阳光正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过程很难看,很伤人。
但,值得。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小南的电话。
“怎么样?战况如何?”
我笑了笑:“大获全胜。”
我把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小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薇薇,你终于长大了。”
是啊。
我终于长大了。
在三十五岁这一年,我终于学会了拒绝,学会了为自己争取,学会了跟不健康的关系说再见。
虽然晚了点,但总比没有好。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改了八稿的海报文件夹,拖进了回收站。
然后,我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坐在阳台上,拿出了在云南买的扎染桌布,铺在小茶几上。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蓝白相间的图案上,煞是好看。
我拿出手机,开始认真地规划我的未来。
那个被搁置的油画班,可以报起来了。
那台用了好几年的旧电脑,也该换了。
我还想去很多地方。
西藏,新疆,冰岛,新西兰……
世界那么大,我还有那么多风景没有看过。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银行的转账短信。
林涛给我转了五千块钱。
后面附了一句话:“姐,这是第一个月。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按时打给你。”
我看着那条短信,没有回复。
我只是默默地收起了手机。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们还不还得清那三十多万,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拿回了我的主动权。
我不再是那个被动接受,默默付出的角色了。
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由我自己做主。
几天后,我妈又来了。
这次,她没有提林涛,也没有提钱。
她只是默默地帮我打扫了房间,然后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我夹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薇薇,妈以前……是对你疏忽了。”
临走时,她站在门口,低着头,声音很小。
“妈总觉得,你比你弟懂事,比他能干,所以就习惯了什么都指望你。”
“我忘了,你也是我的孩子,你也会委屈,也会累。”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一酸。
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了抱她。
“妈,都过去了。”
她在我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坎,还没有完全过去。
但至少,我们都在努力地,向对方靠近。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重新开始接设计稿,但这一次,我学会了筛选。
那些无理取闹的甲方,我直接拉黑。
那些让我觉得不舒服的项目,我果断拒绝。
我不再为了钱,而委屈自己。
我的工作量减少了,但收入却没有降低多少。
因为我的报价,比以前高了。
我开始相信,我的设计,我的才华,值得更高的价格。
我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每周两次的油画课,让我找到了新的乐趣。
我从一个连调色都搞不清楚的小白,慢慢地可以画出一些像样的作品。
我把我画的第一幅完整的油画——一幅向日葵,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朋友来家里做客,都夸我画得好。
小南更是咋咋呼呼:“我靠,林薇,你这是要转行当画家啊!”
我笑着说:“玩玩而已。”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开心。
这种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出美好事物的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周末,我不再宅在家里。
我会约上三五好友,去爬山,去露营,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我们一起分享美食,一起吐槽生活中的烦心事,一起开怀大笑。
我发现,我的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大,这么精彩。
林涛每个月都会准时把钱打过来。
不多,五千块。
但他坚持着,没有中断过。
偶尔,他也会给我发信息,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或者给我分享一些他生活中的小事。
他说,张莉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商场当导购。
虽然辛苦,但她没有抱怨。
他说,他开始学着做饭了,虽然做得很难吃。
他说,他现在才明白,一个家,是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的。
我很少回复他。
但我会认真地看。
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改变。
这种改变,让我感到欣慰。
一年后,我用自己攒的钱,给自己买了一辆车。
白色的,小巧玲珑,是我喜欢的样子。
提车那天,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新伙伴,请多关照。”
配图是我的新车,和我握着方向盘的手。
很快,下面就收到了很多点赞和评论。
小南:“哇塞!富婆!求带!”
油画班的同学:“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开着新车带我们去写生?”
前同事:“薇姐牛逼!”
我一条一条地回复着,脸上挂着由衷的笑容。
在众多评论中,我看到了林涛的留言。
只有一个字:“姐。”
后面跟着一个点赞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了他一个笑脸。
或许,是时候,给彼此一个机会了。
又过了半年,我妈过生日。
我提前订了餐厅,准备给她好好庆祝一下。
我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
她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那个……薇薇,你弟他们……也想给你姥姥过生日,要不,我们一起?”
我沉默了一下。
“好。”
生日那天,我开车去接我妈。
到了餐厅包间,林涛和张莉已经在了。
桌上放着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
看到我,他们俩都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
“姐。”
“姐。”
我点点头,把礼物递给我妈。
“妈,生日快乐。”
我妈高兴地接过,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那顿饭,吃得有些安静。
但并不尴尬。
张莉一直在默默地给我妈夹菜,给林涛和我布菜。
她的话不多,但眼神,比以前真诚了许多。
林涛则时不时地跟我说几句话,聊聊工作,聊聊最近看的电影。
虽然还是有些生疏,但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想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饭后,切蛋糕。
我妈许愿的时候,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一脸虔诚。
我猜,她许的愿望里,一定有“家庭和睦”。
吹完蜡烛,张莉把第一块蛋糕,切给了我。
她端着盘子,走到我面前,低声说:
“姐,以前是我不懂事,对不起。”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前的算计和精明,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歉意。
我接过了蛋糕。
“都过去了。”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个笑容,虽然还带着一丝拘谨,但很干净。
回家的路上,我妈坐在副驾驶,一直在哼着小曲。
“薇薇啊,”她突然开口,“妈今天,真高兴。”
“嗯,看得出来。”我笑着说。
“你弟和你媳妇,现在真的懂事多了。”
“是啊。”
“你也是,”我妈转过头,看着我,“你现在这样,活得开心,活得自在,妈也替你高兴。”
我心里一暖。
“妈,谢谢你。”
谢谢你,终于看到了我的价值。
谢谢你,终于理解了我的选择。
回到家,我收到了林涛的转账。
还是五千块。
但这次,后面多了一句话。
“姐,妈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我看着那句话,笑了笑,第一次主动回复了他。
“不用谢。她也是我妈。”
放下手机,我走到画架前。
上面是一幅我刚画了一半的风景画。
画的是大理的洱海。
海面辽阔,天空湛蓝,远处是连绵的苍山。
我拿起画笔,蘸了点颜料,在画布上,添上了一艘扬帆远航的小船。
那艘船,很小。
但在广阔的天地间,它自由自在,坚定地,驶向自己想去的远方。
就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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