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卫东,四十二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老师傅。
说老师傅,其实是抬举。
在这个大学生、研究生遍地走的年代,我一个中专毕业的机修工,撑死算个高级蓝领。
但在红星厂,尤其是在那几台上了年纪、脾气比人还大的德国老机床面前,我就是天。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车间主任老王酒后吐的真言。他说:“卫东,那几台老家伙,就他妈认你。你摸一下,它不响了。我踹一脚,它直接停摆。你说邪不邪门?”
我不觉得邪门。
我跟那些机器打了二十年交道,闭着眼睛,光听声,我就知道是哪个轴承缺油了,是哪个齿轮磨损了。
它们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以为,我会跟这些铁疙瘩打一辈子交道,直到退休,拿着不高但稳定的退休金,跟我老婆陈静,看着儿子李晓飞长大,娶妻,生子。
平淡,安稳。
直到那张A4纸,轻飘飘地,砸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诊断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医生是个很年轻的男的,戴着金边眼镜,说话很冷静,或者说,冷漠。
“……目前最好的治疗方案是化疗加骨髓移植,配型已经找到了,是你自己。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脑子嗡嗡响,抓不住重点,只听见我老婆陈静颤抖的声音:“医生,那……那得多少钱?”
医生推了推眼镜,报出一个数字。
“前期化疗、进仓、移植手术,准备三十万吧。这只是第一笔,后续抗排异的费用,不好说。”
三十万。
不是三万,是三十万。
我和陈静两个人,所有的积蓄,加上双方父母能凑的,一共才七万多一点。
像一座山,直接压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从医院出来,天是灰的。
陈静一直在哭,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压抑的、无声的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搂着她,嘴里重复着:“没事,有我呢,别怕,有我呢。”
可我自己都怕得要死。
钱。
钱。
钱。
这个字,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
回家的路上,我脑子转得飞快。亲戚朋友,能借的,我都想了一遍。
东拼西凑,估计能再凑个十万。
还差十几万的缺口。
怎么办?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厂里。
我可以跟厂里预支工资。
我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老师傅,二十年的老员工。厂长张海涛见了我,总是“卫东”“老李”地叫,亲热得很。
每年评先进,开大会,他总喜欢拿我当例子,说:“我们红星厂,就需要李卫东同志这样的工匠精神!把工厂当家,把机器当亲人!”
现在,我家出事了。
这个“家”,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决定去试试。
我没敢跟陈静说,怕她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第二天,我换了件最干净的工作服,胡子刮得铁青,揣着那张诊断书,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张海涛正在泡茶,红木的茶海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哟,卫东啊,稀客。快坐,快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没坐。
我局促地站在那里,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张厂长,我……我有点事,想求您。”
我把那张被我手心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诊断书,递了过去。
张海涛接过,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看完,他把诊断书轻轻放在茶海上,叹了口气。
“唉,晓飞这孩子,我记得,小时候还来厂里玩过,挺机灵一孩子。怎么就得了这个病……”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同情。
“卫东啊,你别太着急,现在的医学技术发达,肯定能治好的。”
我听着这些不痛不痒的安慰,心里焦躁得像有火在烧。
“张厂长,我知道。但是……治疗费太高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说出了我的目的。
“我想……跟厂里预支点工资。三万,先预支三万,把第一期的化疗费交上。”
我没敢多要。
三万,对我来说是救命钱,对偌大一个厂子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张海涛沉默了。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呷了一口。
然后,他慢悠悠地说:“卫东啊,你的困难,厂里是知道的。按理说,你为厂里服务了二十年,劳苦功高,这个忙,我应该帮。”
我心里一喜,刚想说谢谢。
他话锋一转。
“但是,厂里有厂里的规矩。没有预支工资这个先例啊。”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想想,今天我给你预支了,明天老王家孩子上大学,是不是也来预支?后天小孙家买房子,是不是也来预支?这个口子一开,队伍就不好带了呀。”
他语重心长,像个循循善诱的好领导。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我看着他油光锃亮的脸,看着他那套名贵的茶具,看着墙上“以厂为家,开拓创新”的标语。
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张厂长,”我声音嘶哑,“这不是买房,不是上学,这是救命。”
“我懂,我懂。”张海涛摆摆手,“这样吧,我个人名义,先赞助你两千块钱。另外,我让工会那边发动一下,号召全厂职工给你捐款,你看怎么样?”
两千块。
捐款。
听起来,那么仁至义尽。
可我知道,全厂职工捐款,东拼西凑,能有几千块就顶天了。
对于三十万的窟窿,杯水车薪。
他不是不能帮,他只是不想为了我,打破他的“规矩”。
我的命,我儿子的命,在他的“规矩”面前,一文不值。
我突然不想再说什么了。
所有的请求,所有的卑微,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看着他,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张厂长。”
我把那张诊断书,从茶海上拿回来,小心地折好,放回口袋。
那个动作,仿佛是在收藏一件珍宝,又像是在埋葬什么东西。
“厂里的规矩,我懂。”
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从头到尾,我没有再说一个求字。
我的尊严,在那间飘着茶香的办公室里,已经被碾碎了。
现在,我只想把它一点一点,捡起来。
回到车间,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往日里,这声音让我安心。
今天,却让我觉得无比烦躁。
车间主任老王看我脸色不对,凑过来问:“咋了卫东?厂长没批?”
我摇摇头,没说话。
老王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妈的,我就知道。这张扒皮,抠门抠到家了。行了,你也别太上火,钱的事,大家伙再给你凑凑。”
我心里一阵暖流,但还是摇了摇头。
“王哥,谢了。我自己想办法。”
那天下午,三号车床的液压系统出了问题,警报灯闪个不停。
操作工小刘急得满头大汗:“李师傅,快给看看,这活儿等着要呢!”
要是搁以前,我早一个箭步冲上去了。
听声音,搭脉搏,三下五除二,保证药到病除。
可今天,我只是慢悠悠地走过去,看了一眼。
“嗯,液压泵压力不稳。”
“那咋办啊李师傅?”
“按流程走。填报修单,车间主任签字,报给设备科。设备科派单下来,我再修。”我淡淡地说。
小刘愣住了:“啊?李师傅,以前不都是您直接……”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打断他,“得按规矩来,厂里有厂里的规矩。”
我把张海涛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小刘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没再理他,转身回到了我的工具台前,拿起一块砂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扳手。
那把跟了我十几年的德国扳手,被我擦得锃亮,反着光,像一面镜子。
镜子里,我的脸,陌生又平静。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随叫随到、把机器当亲人的李卫东了。
我成了一个严格遵守“规矩”的维修工。
机器坏了?
可以。
先填单子。
单子批下来了?
好。
我看看。
哦,这个零件坏了,得去仓库领。
仓库说没货,要采购?
行。
那就等采购。
什么时候到货?
不知道。
反正,单子没走完,流程不对,我就不动手。
我每天准时上下班,不迟到,不早退。
上班时间,我就坐在我的工具台前,保养我的工具。
一把把扳手,一把把钳子,被我擦得比姑娘的脸还干净。
车间里,警报声此起彼伏。
停摆的机床越来越多。
生产任务,开始大面积延误。
车间主任老王急得嘴角起了一圈燎泡。
他找我谈了好几次话。
“卫东,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样搞,我们车间这个月的奖金全泡汤了!”
我眼皮都不抬一下。
“王哥,我按规矩办事,有什么错?”
“你……”老王气得指着我,手直哆嗦,“你他妈那是按规矩吗?你那是磨洋工!”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他,“哪条规矩说我错了,你指出来。白纸黑字,厂规厂纪,我李卫东要是违反了一条,任凭处置。”
老王被我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我没错。
我没有一条做错了。
我只是,不再做得那么“好”了而已。
我不再凭经验去判断故障,我等检测仪器的数据。
我不再用土办法去应急修理,我等原厂的配件。
我不再为了抢时间而加班加点,我到点就走。
我把张海涛挂在嘴边的“规矩”和“流程”,执行得比任何人都彻底。
他用规矩拒绝了我,那我就用规矩,还给他。
很快,事情就闹到了张海涛那里。
那天下午,他黑着脸,带着设备科长,亲自来了车间。
一进门,就直奔那台停了快一个星期的德国数控机床。
“怎么回事?这台机床怎么还停着?”他吼道。
设备科长擦着汗,结结巴巴地说:“报告张厂长,是……是伺服电机报了警。我们……我们检查了,找不到原因。”
“李卫东呢?”张海涛环视一周,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
“叫他过来!”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
“张厂长。”
“李卫东,我问你,这台机床,为什么修不好?”
我看了看机床的故障代码,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个问题,我以前碰到过。不是电机本身的问题,是编码器和驱动器之间的一个通讯协议偶尔丢失,需要重新刷一下底层固件。
这活儿,整个厂,只有我能干。
但我只是指了指上面的报修单。
“报告厂长,按照流程,我们已经申请德国那边派工程师过来检修了。他们在邮件里说,最快下周能给答复。”
张海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下周?你知道这台机床停一天,我们要损失多少吗?等德国人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他几乎是在咆哮。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心里却在冷笑。
现在知道损失了?
我儿子等着救命的时候,你怎么不算算损失?
“李卫东,你别跟我来这套!”张海涛指着我的鼻子,“我告诉你,你今天必须把这台机床给我修好!不然……”
“不然怎么样?”我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问。
“开除我吗?”
张海涛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我,敢这么跟他顶嘴。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厂长,要开除我,也得按规矩来。”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违反了哪条厂规,你可以写在辞退报告里。如果没有,那我还是红星厂的正式员工,就得按规矩办事。”
周围的工友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远远地看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又诡异的气氛。
张海涛死死地瞪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知道,他开除不了我。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把我这个唯一能摆平这些老家伙的老师傅开除了,那这个车间,就彻底瘫痪了。
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好,李卫东,你有种。”
说完,他猛地一甩手,带着人,气冲冲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我也不想这样。
我爱这个厂,我爱这些机器。
是他们,逼我的。
晚上回到家,陈静给我端来一碗热汤。
她眼圈红红的,显然又哭过。
“卫东,今天我去医院,医生催了。说晓飞的病情不能再拖了,下周必须开始化疗。”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钱的事,你别操心。”我强作镇定,“我已经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你跟厂里闹翻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别为了我们,把工作都丢了啊。”陈静担忧地看着我。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放心,我不会丢工作的。他们……会来求我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没底。
我只是在赌。
赌我的技术,赌我的不可替代性,比他张海涛的“规矩”更重要。
赌注,是我儿子的命。
接下来的几天,厂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停工的机器越来越多,废品率节节攀升。
好几个重要的订单都无法按时交付,客户的投诉电话,雪片一样飞进了厂长办公室。
张海涛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白了几根。
他没再来找我,但我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我在等。
等一个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根稻草,很快就来了。
周五下午,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开进了厂区。
车上下来几个穿着中山装,气质沉稳的中年人。
张海涛一路小跑,点头哈腰地把人迎进了会议室。
厂里立刻传开了。
说是什么军工部门的领导,来下达一个紧急的生产任务。
是一个新型装备上的高精度零件,要求极高,时间极紧。
而且,点名要用我们厂那台德国进口的五轴联动数控机床来加工。
也就是那台被我“判了死刑”,等着德国人来修的宝贝疙瘩。
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正在用一小块鹿皮,擦拭我那套用了多年的内六角扳手。
我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我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没接。
很快,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
我依旧没接。
第三遍,换成了车间主任老王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卫东!我的祖宗!你快来厂长办公室一趟!天大的事!”老王的声音,急得都变了调。
“我在医院。”我淡淡地说。
我确实在医院。
我下午请了假,来看儿子。
晓飞刚做完骨穿,很虚弱,躺在病床上,小脸蜡黄。
他看到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爸,你来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像刀割一样。
“王哥,什么事,电话里说吧。我走不开。”
“电话里说不清楚!军令状啊!军工订单!点名要你!你快回来吧,我求你了!”
“我回不去。”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儿子在医院,等着钱救命。我现在,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他。”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看着病床上瘦弱的儿子,眼睛有点发酸。
儿子,爸对不起你。
爸没本事,不能像别的爹一样,轻轻松松拿出几十万。
爸只能用自己这身手艺,用自己的骨气,去为你争一条活路。
你一定要挺住。
手机又疯了似的响起来。
这次,是张海涛亲自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张厂长”三个字,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但我没说话。
电话那头,是张海涛急促的呼吸声。
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的声音。
那个声音,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不再是油滑官僚的。
而是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躁,甚至是一丝……恳求。
“卫东,李师傅……你在哪?”
“医院。”我只说了两个字。
“你……你能不能先回厂里一趟?有紧急任务,非常重要。”
“张厂长,我很重要吗?”我轻声问。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知道,之前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对。”张海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跟你道歉。”
道歉?
我心里冷笑。
如果不是这个军工订单,如果不是那台机器只有我能修,你会道歉吗?
“我现在,只想陪着我儿子。”我说。
“卫东!我叫你声李哥!”张海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崩溃的边缘感,“算我求你了!这次的订单,是军工项目,上面直接下来的死命令!如果完不成,别说我这个厂长,整个红星厂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台德国机床,只有你能修好,也只有你,能操作它加工出符合要求的零件!军代表就在我办公室坐着,点名要你!”
点名要我。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愤怒。
二十年来,我默默无闻,任劳任怨。
我以为我的价值,就是每个月那几千块钱的工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重要”。
重要到,能让一个厂长,低声下气地求我。
“张厂长,”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我的规矩,也很简单。”
“我儿子,需要三十万,救命。”
“你现在,立刻,把三十万打到我卡上。钱到账,我马上回去。”
“一分不能少,一秒不能等。”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张海涛那张扭曲的脸。
三十万。
从三万,到三十万。
他一定觉得我疯了,在敲诈勒索。
过了很久,他嘶哑的声音传来:“李卫东,你这是趁火打劫!”
“对。”我坦然承认。
“我就是在趁火打劫。”
“是你,教会我这么做的。”
“你用规矩,挡住了我儿子的活路。现在,我就用我的手艺,来跟你谈谈我的规矩。”
“张厂长,你没有多少时间考虑。军代表的耐心,应该比我差得多。”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我把手机扔在床头柜上,手心全是汗。
我在赌。
赌得更大了。
晓飞看着我,小声问:“爸,是厂里来电话了吗?”
我点点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工作上的事。”
他“哦”了一声,懂事地没再多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
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
如果他宁愿冒着风险,也不给我这笔钱怎么办?
那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不敢想下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
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一条短信。
我颤抖着手,拿起来。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x月x日17:32分,转账存入人民币300,000.00元,活期余额……】
三十万。
整整三十万。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扶着墙,缓缓地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
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是在哭我的胜利。
我是在哭一个父亲的无能和辛酸。
是在哭这个操蛋的世界,有时候,你只有变成一个混蛋,才能活下去。
我给陈静打了个电话。
“老婆,钱到了。三十万,够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我挂了电话,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对晓飞说:“儿子,好好休息,爸去给你挣未来的医药费。”
晓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在走廊上,给张海涛回了个电话。
“我马上到。”
一个小时后,我出现在了红星厂的大门口。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厂区染成了一片金色。
门口的保安看到我,眼神复杂。
我没理会,径直走向车间。
车间里,灯火通明。
但所有的机器都停着,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都围在那台德国机床旁边。
张海涛,设备科长,车间主任老王,还有几个穿着中山装,一脸严肃的陌生人。
想必就是军代表了。
我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张海涛快步走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卫东,你可算来了。”
我没看他,直接走到机床前。
“让开。”
我声音不大,但围着的人,都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冰冷的机床外壳上。
就像在抚摸一个久病的老友。
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然后,我按下了开机键。
机床发出一阵沉闷的嗡嗡声,几个指示灯闪烁了几下,然后,那个熟悉的故障代码,又跳了出来。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设备科长在一旁急道,“我们查了所有线路,都没问题啊!”
一个军代表模样的中年人走上前来,看着我,问道:“老师傅,有把握吗?”
我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给我半个小时。”
我打开工具箱,那里面,每一件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闪着寒光。
我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电路图,也没有去连接诊断电脑。
我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个最普通的东西。
一个听诊器。
是我从一个老中医那里学来的土办法。
我把听诊器的一头,贴在伺服电机的外壳上,另一头,塞进耳朵里。
整个车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我这个奇怪的举动。
我闭着眼,仔细地分辨着电机内部传来的细微声音。
嗡……嗡……咔哒……嗡……
就是这个“咔哒”声。
很轻微,不连贯,像个调皮的幽灵。
我找到了。
我摘下听诊器,对旁边的小刘说:“去,把T3号工具柜里,那盒最小号的绝缘垫片拿来。”
然后,我又对设备科长说:“把这台电机的电源切断,彻底断电。”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师傅,这……这是电机的问题?”设备科长不解地问,“可是我们用仪器测了,各项参数都正常啊。”
“仪器是死的,机器是活的。”
我懒得跟他解释。
很快,小刘拿来了垫片。
我用一把特制的长柄螺丝刀,卸开了伺服电机的一个小小的检修口。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线路和元件。
我打着手电,探头进去,仔细观察。
终于,在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芯片旁边,我看到了问题所在。
那块芯片的一个引脚,因为长时间的震动,和旁边的金属屏蔽罩之间,产生了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微小间隙。
在特定的频率下,这个间隙会导致瞬间的静电击穿,干扰通讯协议。
这就是那个“咔哒”声的来源。
仪器测不出来,是因为它只在特定的、苛刻的条件下才会发生。
而我的耳朵,捕捉到了。
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比米粒还小的绝缘垫片,用一根涂了绝缘胶的细探针,把它精准地塞进了那个微小的缝隙里。
整个过程,我的手稳得像焊在空中一样。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
“好了?”设备科长一脸难以置信,“这就好了?”
“合上盖子,通电,试一下。”我说。
张海涛和军代表对视一眼,眼神里都充满了怀疑。
但现在,他们只能选择相信我。
设备科的人手忙脚乱地合上检修口,接通了电源。
我再次按下了开机键。
嗡——
这次,声音变得顺滑、流畅。
所有的指示灯,全部变成了正常的绿色。
控制面板上,故障代码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系统准备就绪”的提示。
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声和掌声。
“!神了!”
“妈的,这就行了?”
“李师傅牛逼!”
老王冲过来,狠狠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眼睛都红了。
“好样的!卫东!”
那个军代表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老师傅,佩服!真是佩服!你这手艺,是国宝级的!”
我抽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看着那台欢快运转起来的机床,心里没有半点喜悦。
我只是做了一笔交易。
用我的手艺,换我儿子的命。
仅此而已。
张海涛也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卫东,不,李大师!您真是我们厂的定海神神针啊!今晚我做东,给您庆功!”
“不用了。”我打断他。
“零件的加工程序,我已经写好了,存在电脑里。找个靠谱的操作工,按流程走就行了。”
我说完,就开始收拾我的工具箱。
“哎,卫东,你这就要走?”张海涛急了。
“我请了假。”我头也不抬。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看,这事也解决了,你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之前的事,都是误会,是我不对,我检讨!”
他姿态放得极低。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他。
“张厂长,钱,我收到了。这算是厂里借给我的,我会打欠条。以后每个月从我工资里扣,直到还清为止。”
张海涛一愣,连忙摆手:“哎,不用不用!这钱,就当是厂里给你的特殊困难补助了!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我笑了。
笑得有点冷。
“如果今天没有这个军工订单,这也是我应得的吗?”
张海涛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我不再理他,合上工具箱,拎起来。
“从明天起,我会正常上班。修机器,是我的工作,我会做好。”
“但是,”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按规矩办事。”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是张海涛尴尬的、不知所措的脸,和工友们复杂的目光。
我不在乎。
从他拒绝我的那一刻起,我和这个工厂之间,那种叫做“家”的温情,就已经死了。
现在,我们只剩下赤裸裸的雇佣关系。
你付钱,我干活。
公平交易,两不相欠。
回到医院,陈静正守在病床前,给晓飞掖被角。
看到我,她站了起来。
“都……解决了?”
我点点头。
“钱,我们慢慢还。你的工作……”
“工作没事。”我把工具箱放在地上,“以后,我会好好上班。”
陈静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我说不出的东西。
她走过来,抱住了我。
“卫东,辛苦你了。”
我拍了拍她的背,摇了摇头。
只要你们娘俩好好的,我做什么,都不辛苦。
晓飞的化疗,顺利开始了。
过程很痛苦,呕吐,脱发,感染……
每一次,都像是在凌迟我和陈静的心。
但我们都挺着。
因为我们知道,有希望了。
我在厂里,恢复了“正常”的工作。
机器坏了,我修。
但还是老样子,按流程,按规矩。
不快,不慢。
不出错,也绝不超常发挥。
我成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维修工。
张海涛找我谈过几次心,想修复关系。
给我涨了工资,提了维修组组长。
我都接受了。
但我看他的眼神,始终是疏离的。
他知道,那个把厂当家的李卫东,已经死了。
死在了他那间飘着茶香的办公室里。
那个军工订单,顺利完成了。
据说,我们厂加工的那个零件,精度和质量,远超设计要求,得到了军方领导的高度赞扬。
为此,厂里拿到了一个巨额的奖金,和后续更多的合作意向。
开庆功会的时候,张海涛在台上,唾沫横飞,意气风发。
他提到了我。
“……尤其要感谢我们的李卫东同志!李大师!他以精湛的技术,无私的奉献精神,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保证了任务的顺利完成!他是我们红星厂的骄傲!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
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
觉得这一切,像一出滑稽的戏剧。
无私的奉献?
如果不是我用辞职和停摆来威胁,如果不是我“趁火打劫”,现在躺在病床上等待死神的,可能就是我的儿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
不过是有人,在用你看不见的方式,为你拼命。
半年后,晓飞成功完成了骨髓移植手术。
手术很成功。
虽然后续还需要漫长的抗排异治疗,但医生说,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晓飞虽然瘦,但精神不错。他戴着帽子,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那个军代表打来的。
他先是问了问我儿子的病情,然后,话锋一转。
“李师傅,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
我愣了一下。
“我们下属的一个精密仪器研究所,缺一个像您这样的技术顾问。不用坐班,主要负责解决一些设备上的疑难杂症。待遇……肯定比您现在高得多。”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
“我们那里,尊重技术,也尊重人。”
尊重人。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和陈静说笑的晓飞。
阳光照在他苍白但充满希望的脸上。
我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很久没有过的轻松的笑。
“好。”我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报道?”
三天后,我递交了辞职报告。
张海涛收到报告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他冲到车间来找我。
“卫东!你不能走!你走了,这些机器怎么办?”
我正在擦拭我的工具箱,准备把它带走。
“张厂长,我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李卫东了。”
“这个厂,也不是二十年前的红星厂了。”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你再招个大学生,研究生,他们比我懂电脑,比我有文化。”
“可是他们……他们听不懂机器说话!”张海涛急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把最后一把扳手,放进工具箱,盖上盖子。
“张厂长,谢谢你。”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谢谢你当初,没有预支给我那三万块钱。”
“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一个会修机床的李卫东。”
说完,我拎起我的工具箱,在全车间工友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我奉献了二十年青春的地方。
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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