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周海东站在轰鸣的锅炉前。
他看着满身油污的李文山。
眼神里没有一丝嫌弃。
反而充满了复杂而激动的情绪。
冲进来的马胜利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眼中的市委书记,那个本应在最好客房里安睡的大人物,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羊毛衫。
书记的身边,是他眼中那个一无是处、马上要被扫地出门的老锅炉工。
锅炉房里混杂着机油、煤灰和高热蒸汽的味道。
刺鼻又呛人。
周海东上前一步。
他拍了拍李文山的肩膀。
那只保养得极好的手,就这样落在了沾满油污的蓝色工作服上。
马胜利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到周海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书记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李,当年要不是你,我哪有今天!”
![]()
01
北方的冬天把一切都冻得结结实实。
风像一把钝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街上的行人,都把头缩在衣领里,匆匆地走着。
市粮食局招待所的大院里,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在寒风中抖动。
像一双双伸向天空的、干瘦的手。
只有锅炉房的烟囱,还在不知疲倦地吐着白色的烟。
烟升上去,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锅炉房里,是另一个世界。
温暖,潮湿,伴随着低沉的轰鸣。
李文山正拿着一把长长的铁扒,从炉膛里往外掏着烧尽的煤渣。
他的动作不快,但很有力。
每一铲都恰到好处,把煤渣清出来,又不带出太多正在燃烧的火炭。
火光从炉口映出来,照亮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刻在木头上的人像。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随便抹了一把。
毛巾原本是白色的,现在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今年五十二岁。
在这个招待所的锅炉房里,他已经待了整整二十年。
他把煤渣倒进铁皮车里,推到墙角。
然后,他拿起一把大铁锹,开始给锅炉添煤。
黑亮的煤块被他一锹一锹地送进炉膛。
炉膛里的火苗立刻蹿高了,发出噼啪的声响。
他喜欢这个声音。
也喜欢这股热气。
它们让他觉得自已还活着。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锅炉的另一侧。
那里有一排排的仪表。
压力表,温度表,水位计。
他用手背上的老茧,轻轻擦拭着每一块玻璃表盘。
擦得很仔细,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瓷器。
他看了一眼压力表的指针。
指针稳定地指在一个安全的区域。
他点了点头,像是对一个老朋友的认可。
这台锅炉,和他一样老了。
身上的油漆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了底下钢铁的本色。
管道纵横交错,像巨兽的血管。
招待所里的人,都嫌这台锅炉又老又脏。
只有李文山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这台锅炉是有生命的。
它有它的脾气,有它的秉性。
他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粗大的主供暖管道上。
水在管道里流动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平稳,顺畅。
他能从这声音里,听出整个招待所的温暖。
这让他感到一种满足。
这间轰鸣、闷热的锅炉房,就是他的王国。
在这里,他说了算。
铁门被很不客气地推开了。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让李文山打了个哆嗦。
他直起身子,朝门口看去。
门口站着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皮鞋上没有一丝灰尘。
这身打扮,和这间锅炉房格格不入。
年轻人身后,是招待所的王经理。
王经理正弓着腰,脸上堆满了笑容。
“马局长,这边就是我们的锅炉房。”
王经理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味道。
李文山知道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新上任的粮食局局长,马胜利。
昨天招待所就传遍了。
说新来的局长是省里下来的,名牌大学毕业,才三十八岁。
前途不可限量。
马胜利的目光在锅炉房里扫了一圈。
他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和煤灰味。
地上到处是黑色的污渍。
墙壁被熏得发黑。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文山的身上。
那身油腻腻的蓝色工作服,让他感到一阵生理上的不适。
他像是看到了一件早就该被清理掉的垃圾。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他没有往里走。
只是站在门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
王经理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着。
“马局长,我们这台锅炉虽然老了点,但是一直运行得很好。”
“全靠我们的李师傅,李文山师傅。”
“老李可是我们这儿的技术权威,这锅炉没他玩不转。”
马胜利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但在轰鸣的锅炉房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他转过身,对王经理说。
“走吧,去看看别的。”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经理尴尬地笑了笑,瞪了李文山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李文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什么也没说。
他又弯下腰,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布。
继续擦拭着锅炉的阀门。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他的动作,比刚才更用力了一些。
马胜利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粮食局这潭死水里。
他带来的,是一场名为“改革”的风暴。
上任后的第一次全局干部大会上,马胜利站在主席台前。
他身后,是当时最先进的投影仪。
他用一根伸缩教鞭,指着幕布上的图表。
“同志们,我们粮食局的现状,不容乐观!”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激情。
“特别是像招待所这样的后勤单位,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常年亏损。”
“它已经成了我们局里一个沉重的包袱!”
台下的干部们正襟危坐,没人敢出声。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
“我们的管理理念,也必须与时俱进!”
“我今天在这里,就是要提出一套全新的改革方案。”
他按了一下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了一张崭新锅炉的彩色照片。
那锅炉通体银白,线条流畅,充满了现代感。
“这就是我计划引进的新型燃气锅炉。”
“它高效,环保,全自动化运行。”
“它将彻底取代现在招待所那台老掉牙的燃煤锅炉。”
“大家可以看看数据对比,光是能源消耗,每年就能为我们局里节省至少三十万。”
台下响起了一阵压抑的议论声。
“至于锅炉的日常维护,我们可以完全外包给专业的物业公司。”
“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这样一来,我们还能精简掉一批人员。”
这句话一出口,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马胜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最后加重了语气。
“我们这次改革,要淘汰的,不仅仅是落后的设备和产能。”
“更重要的,是要淘汰那些思想僵化、不思进取、跟不上时代步伐的落后的人!”
散会后,招待所里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知道,马局长这番话,主要就是冲着锅炉房的李文山去的。
“老李这下要没饭碗了。”
“新局长这是要拿他开刀啊。”
“唉,干了一辈子,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有同情的,有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传话的人把会议内容告诉了李文山。
他当时正在给一个漏水的阀门更换垫片。
他听完,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只是沉默了更久。
那天晚上,他没有按时回家。
他一个人在锅炉房里,待到了深夜。
他把整台锅炉,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
连同那些平时根本没人注意的管道深处。
他用手掌,一遍遍地抚摸着锅炉冰冷又温热的钢铁外壳。
像是在告别。
日子一天天过去。
招待所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马胜利的改革方案,正在一步步推进。
他请来了好几拨所谓的“专家”,来招待所进行勘测和评估。
那些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拿着各种仪器,在招待所里指指点点。
他们走到锅炉房门口,都和马胜利一样,皱着眉头,不肯进去。
只是在外面拍了几张照片,就匆匆离开了。
他们提交的报告,都说这台老锅炉已经没有任何维修价值,建议立刻报废。
02
李文山就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等待着最后日子的来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准时上班,下班。
把锅炉烧得旺旺的,让整个招待所都暖洋洋的。
他话变得更少了。
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只有锅炉的轰鸣声,和他作伴。
这天,一场不大不小的寒流来了。
气温降得很快。
招待所三楼的暖气,突然出了问题。
东头一整排的客房,暖气片都变得冰凉。
有住客投诉到了前台。
王经理急得满头是汗。
不巧的是,这几间房住的,是市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几个干部。
得罪了他们,可不是闹着玩的。
马胜利亲自打来电话,声音严厉得像冬天里的冰。
他命令王经理,必须在午饭前解决问题,否则后果自负。
王经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胜利一直推崇的那家燃气公司。
他赶紧打电话,请来了他们的技术员。
来了两个穿着新潮工装的年轻人。
他们很自信,说这是小问题。
他们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了招待所的电子管道图。
对着图纸研究了半个多钟头。
然后又拿着各种仪器,在楼道里测来测去。
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管道内部出现了气堵,加上部分管路老化锈蚀。
需要停掉整个三楼的供暖总阀,进行分段吹扫。
整个过程,至少需要一天。
王经理一听,脸都绿了。
一天?黄花菜都凉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焦急地问。
“王经理,这是最科学的办法了。”一个年轻人推了推眼镜说。
“你们这管道太老了,我们也没办法。”
王经理彻底没辙了。
他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最后,他一咬牙,把烟头狠狠地踩灭。
他硬着头皮,朝着锅一炉房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现在能救他的,只有那个他平时也不怎么待见的李文山了。
他走进锅炉房的时候,李文山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砂轮上打磨着。
火星四溅。
“老李……”
王经理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祈求。
李文山关掉砂轮,抬起头。
他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喜怒。
“什么事?”
“三楼……三楼东头的暖气不热了。”
王经理结结巴巴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那两个专家说……说要大修……”
李文山听完,没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
墙上挂着一排他自己做的工具。
奇形怪状,外人根本看不懂是干什么用的。
他从上面取下了一把小锤子,和一个听筒。
那听筒很特别,一头是个铁皮做的漏斗,另一头连着一根细细的钢管。
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就往外走。
王经理赶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三楼,那两个年轻技术员还在对着图纸争论着什么。
看到李文山和他手里那两件“古董”工具,他们的眼神里露出一丝不屑。
李文山没有理会他们。
他径直走到走廊中间。
他把铁皮漏斗贴在暖气的主管道上。
然后把耳朵凑到钢管的另一头。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管道里水流的声音,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在为病人听诊。
他就这样,侧着耳朵,沿着管道慢慢地走。
走几步,就停下来,用手指在管道上轻轻敲一敲。
然后再听。
那两个年轻人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像是在看一场滑稽戏。
走到一处墙角的时候,李文山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管道被包在了墙体里。
他用手指在墙面上敲了敲。
然后又把听筒贴在墙上,仔细地听着。
过了大概一分钟,他睁开了眼睛。
他用手指在墙上画了一个圈。
然后举起手中的小锤子。
对着那个圈,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当,当,当。”
声音很清脆。
敲完之后,他就收起了工具,转身准备下楼。
“这就完了?”
一个年轻技术员忍不住问道。
“老师傅,你这是什么原理啊?敲三下就好了?”
李文山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王经理也一脸疑惑,但他不敢问。
就在这时,一个客房的门打开了。
一个住客探出头来,惊喜地喊道。
“咦?暖气热了!”
紧接着,其他几个房间的门也开了。
“热了热了!有水声了!”
三楼东头一整排的暖气片,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哗啦啦的水流声。
一股久违的热气,开始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那两个年轻技术员,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们冲进一个房间,用手摸了摸滚烫的暖气片,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经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追上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李文山。
“老李!真是神了!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李文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气堵了,震一下,就通了。”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王经理一个人,在原地愣了半天。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马胜利的耳朵里。
他坐在自己宽大舒适的办公室里。
听完王经理添油加醋的汇报,他没有一丝笑容。
他的脸色反而更加阴沉了。
他转着手里那支昂贵的派克钢笔,一言不发。
在他看来,李文山解决问题,比没有解决问题,更让他难堪。
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他请来的专家是饭桶?
证明他力推的科学管理是个笑话?
证明他这个新来的局长,还不如一个快要被淘汰的老锅炉工?
这件事,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感到的不是佩服,而是羞辱。
一个现代化的、有效率的单位,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某个人的“经验”和“手感”上。
这种“人治”,正是他要革除的弊病。
李文山的存在,就像一颗扎在他眼里的钉子。
一根卡在他改革齿轮里的铁棍。
必须尽快拔掉。
必须立刻清除。
他的眼神,变得像窗外的寒风一样,冷酷而坚定。
就在这股暗流涌动的时候。
一个更重磅的消息,从市里传了下来。
市委书记周海东,将在下周,莅临粮食局进行年终工作调研。
并且,调研结束的当晚,周书记将下榻在粮食局招待所。
这个消息,对马胜利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表现舞台。
如果能在这位市里最高领导面前,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
那他未来的仕途,将一片坦途。
他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他马上召开了全局范围内的紧急动员大会。
这一次,连招待所的清洁工都被要求参加。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到了极点。
马胜利站在台前,表情是他上任以来最严峻的一次。
“同志们,我只强调三点!”
“第一,这次接待任务,不是普通的接待任务,而是我们粮食局当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
“第二,所有环节,所有细节,都必须做到完美!万无一失!”
“从书记进门的第一步,到他离开的最后一步,每一个流程,我们都要反复演练!”
“第三,安全!安全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台下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招待所经理王经理的脸上。
他的声音陡然变冷。
“特别是后勤保障!”
“王经理,我提醒你。”
“锅炉房那边,让那个姓李的,老老实实给我待在里面烧锅炉!”
“你明确地告诉他,书记在招待所的这两天,绝对不许他离开锅炉房半步!”
“更不许他在院子里到处乱晃!”
03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更刻薄的词语。
“他那一身油污,邋里邋遢的,像什么样子?”
“简直是影响我们粮食局的整体形象!”
“要是万一冲撞了书记和市里的领导,这个责任,你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他的声音很大,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已经不是工作安排了。
这是一种公开的羞辱。
王经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能连声称是。
会后,王经理找到了李文山。
他把马胜利的话,尽量用委婉的方式,转述了一遍。
李文山正在检查备用的煤。
他用手抓起一把煤,在手里掂了掂。
他听完王经理的话,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甚至没有看王经理一眼。
他只是把手里的煤,又扔回了煤堆里。
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煤灰。
他对王经理说。
“知道了。”
就这两个字。
多一个字都没有。
周书记到访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一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傍晚时分,雪花开始从天上往下飘。
起初,还只是细碎的雪末子。
渐渐地,雪越下越大。
到了晚上,已经是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了。
电视里的天气预报,用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播报着。
受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影响,本市将迎来三十年来最强的一次极寒天气。
夜间最低气温,将骤降至零下二十摄氏度。
招待所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换上了崭新的制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马胜利穿着他最贵的一套西装,容光焕发。
他亲自陪同调研归来的周海东书记一行,走进了招待所的宴会厅。
晚宴的气氛,进行得非常融洽。
马胜利准备的汇报材料,详实而富有远见。
他描绘的粮食局未来发展的蓝图,听上去激动人心。
周海东书记听得很认真,不时地点头,表示赞许。
这让马胜利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兴奋。
他觉得,自己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了。
他频频向周书记敬酒,谈笑风生。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的风雪,已经大得有些吓人了。
与此同时,在招待所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锅炉房内,李文山正面临着一场真正的战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几十年不遇的极端天气,对于这台和他一样衰老、满身伤病的锅炉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场真正的生死大考。
锅炉的轰鸣声,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疲惫和挣扎。
李文山一整天,都没有离开过锅炉房半步。
他甚至没有去食堂吃饭。
中午的时候,他用自己的饭票,去外面的肉铺,割了两斤最好的五花肉。
又买了几个土豆。
他在锅炉房角落那个生火取暖的小煤炉上,炖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土豆炖肉。
浓郁的肉香,和锅炉房里特有的机油味混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奇怪,但又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打算在这里守一个通宵。
他要亲眼看着,陪着他的这个老伙计,扛过这个最寒冷、最漫长的夜晚。
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所有的阀门和仪表。
他用手电筒,照着每一寸管道的接口。
他侧耳倾听着水流的声音,辨别着其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异常。
他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台巨大的机器上。
他忘记了马胜利的羞辱。
也忘记了自己即将失业的命运。
此刻,他只是一个锅炉工。
一个要保证整个招待所温暖的锅炉工。
这是他的责任。
也是他最后的尊严。
夜里十一点。
晚宴已经散了。
领导们都各自回房休息了。
喧闹了一天的招待所,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窗外暴雪拍打玻璃的沙沙声,和风的呼啸声。
马胜利还没有睡意。
他坐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回味着今晚的成功。
一切都堪称完美。
周书记临回房间休息前,还特意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书记说:“小马,你很不错,是个干将。”
这几个字,像一股暖流,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省里那个更重要的位置,正在向他招手。
他端起秘书刚泡好的热茶,惬意地品了一口。
他觉得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他完全不知道,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他脚下悄然酝酿。
锅炉房里,李文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锅炉主循环泵的一个关键轴承,在长时间的超负荷运转和极度低温的双重压力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不是平日里平稳的嗡嗡声。
而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咯吱”声。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使劲地刮着一块玻璃。
又像是骨头被折断前的声音。
李文山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像一头被惊动的豹子,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冲到了循环泵前。
他用手电筒的光,死死地照着发出异响的部位。
轴承的温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升高。
一层淡淡的青烟,从轴承的缝隙里冒了出来,带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这是轴承里面的滚珠已经碎裂,金属直接摩擦的迹象。
这是即将“抱死”的最终前兆。
李文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一旦主循环泵彻底抱死停机。
锅炉烧出来的热水,就无法被输送到整个招待所的供暖系统里。
用不了半个小时,在外面零下二十度的极寒天气里。
那些暴露在外的供暖管道,就会从里到外,被冻得结结实实。
紧接着,就是大面积的管道因为结冰膨胀而爆裂。
到时候,整个招待所,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冰窖。
明天一早,市委书记在粮食局招待所下榻期间,发生重大供暖安全事故的消息,就会成为全市最大的新闻。
而他李文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
他知道,这个型号的轴承,是二十多年前苏联的产品。
别说招待所的备件库,就是跑遍全市的五金店,也绝对找不到一个。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个极其危险、也极其耗费体力的土办法,强行维持它的运转。
直到撑过这个夜晚。
他浑身颤抖地冲向墙角的工具箱,准备放手一搏。
就在他精神高度紧张,汗水已经浸透后背的时候。
那扇沉重的、平时很少有人会推开的锅炉房铁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冰冷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割了进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走廊的灯光,走了进来。
李文山以为是巡夜的保安,或者是王经理派来监视他的人。
他头也没抬,用沙哑的嗓子,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不是说了不许进来吗!添什么乱!”
那个人影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退出去。
反而,脚步声更近了。
李文山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猛地抬起头,手里的手电筒下意识地朝来人照了过去。
当那束光,照亮了来人的脸时。
李文山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彻底僵在了原地。
手里的手电筒,都差点掉在地上。
来人,不是保安,不是王经理。
甚至不是粮食局的任何一个人。
来人,正是本应该在二楼最好的贵宾套房里,安然入睡的市委书记,周海东。
他没有穿那身厚重的呢子大衣。
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羊毛衫。
他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片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睡不着的疲惫。
他似乎是想出来走走,透透气,却被锅炉房里传出的异常噪音和灯光,吸引了过来。
04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挂在李文山腰间的对讲机,疯狂地响了起来。
里面传来保安焦急到变调的呼叫声。
“李师傅!李师傅!快回答!局长在找书记!书记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话音未落,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疯了一样地冲了过来。
马胜利带着王经理和两个保安,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锅炉房门口。
当他冲进门,看到眼前那副景象的时候。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了。
他看到了他这一生中,最荒诞,最不可思议,也最让他感到恐惧的一幕。
他心中那个高高在上、只能仰望的市委书记周海东。
就那么随意地,站在这间他自己连踏入半步都嫌脏的锅炉房里。
周海东就站在那台轰鸣、破旧的锅炉前。
他看着那个他一直想方设法要开除掉的、满身油污的老锅炉工。
书记的眼神里,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一丝嫌弃和厌恶。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里面有震惊,有激动,有愧疚,更有一种失散多年后重逢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在马胜利呆滞的目光中,周海东朝前走了一步。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李文山的肩膀。
那只他曾亲眼看到,在无数重要文件上签过字的手。
那只和无数大人物握过的、保养得极好的手。
就那么自然地,落在了那件沾满了新鲜油污和陈年污渍的蓝色工作服上。
马胜利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了。
他清晰地听到,市委书记周海东的声音,因为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着。
书记看着李文山,看着这个他眼中社会最底层的工人,一字一句地,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带着浓重感情的语气说道:
“老李,当年要不是你,我哪有今天!”
李文山像是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抬起了那张布满了汗珠和油污的脸。
在锅炉房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嘴唇动了动。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沙哑,又带着一丝疏远的声音说道:
“书记,您怎么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回到那台濒临崩溃的机器上。
“这地方……不安全。”
周海东没有理会身后那个像木雕一样,呆若木鸡的马胜利。
他久经风浪,只看了一眼那台机器的状态,又听了听那刺耳的噪音,立刻就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称呼,急切地问道:
“文山,还能撑多久?”
李文山布满油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然的苦笑。
他摇了摇头。
他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墙角的工具箱里,拖出了一根两米多长、碗口粗细的特制钢棍。
那根钢棍,黑沉沉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但一头,却被常年的使用,磨得锃光瓦亮。
他双手握着冰冷的钢棍,声音像是从胸膛的最深处挤出来的。
“撑不住了,只能……搏命了。”
话音刚落,他那一直有些浑浊、甚至显得有些麻木的眼神,突然间爆发出一种惊人的、骇人的光亮。
那光亮,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准备做最后的反扑。
他像换了一个人。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目瞪口呆的周海东和马胜利,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怒吼:
“都退后!”
“不想没命就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