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把离婚协议推到我面前时,我刚加完班回家。
玄关的灯没开,客厅里也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在秋风里耗尽了所有水分的植物。
协议书是打印的,一式两份,很标准,很冰冷。
“陈阳,我们离婚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没说话,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外套上还带着深夜写字楼里中央空调的冷气,和一点若有若无的烟味。
我走过去,拿起那份协议。
字很小,但我一眼就看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财产分割:房子归她和孩子,车子归我,存款一人一半。
孩子抚养权:归她。
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我们哪还有什么存款。
我拉开椅子,坐下,拧开笔帽。
笔是我从公司带回来的,很普通的中性笔,屁股上还印着我们公司的logo。
我看着她。
林晚的眼睛躲闪着,不敢和我对视。她双手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双手,我曾经开玩笑说,是弹钢琴的手,怎么能用来打算盘呢。
现在看来,算盘打得挺好。
我没问为什么。
事到如今,问为什么,就像在追问一碗已经馊了的饭,当初是哪个环节坏掉的。
没意义。
而且,我知道为什么。
我翻到最后一页,找到签名的位置。
“唰唰”两声。
我的名字,陈阳,出现在了乙方的位置上。
字迹有点潦草,带着一股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的疲惫和……自暴自弃。
我把其中一份推还给她。
“好了。”我说。
林晚愣住了。
她可能预演过一万种可能。我可能会暴怒,会质问,会挽留,会痛哭流涕。
但她一定没想过,我会这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签收一份无关紧要的快递。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尴尬和错愕在她脸上交织,那表情难看得要命。
“你……”
“不就是钱吗。”我打断她,把笔帽盖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净身出户也行,车子也给你,反正我上班近,骑共享单车就行。”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景西能好好的。”
景西,我们的儿子。
陈景西。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她伪装的坚强,也刺穿了我故作的冷漠。
林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份签好字的协议,被她攥得变了形。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一直那么站着,直到天亮。
她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等景西痊愈,”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水光,是恳求,也是一种让我陌生的算计。
“我们就复婚。”
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嘲笑,就是觉得很荒谬,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像在看一出排练了很久,却在开场第一分钟就演砸了的蹩脚话剧。
“林晚,”我说,“你是在跟我谈条件吗?”
“还是在给我画饼?”
“你觉得我现在,还吃得下你画的这张饼吗?”
她不说话了,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协议书上。
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
就像我们这七年的婚姻。
一开始鲜亮明媚,到最后,面目全非。
我站起身,不想再看她。
“景西睡了?”我问。
“嗯,刚睡着。”她连忙擦了擦眼泪。
我走到儿童房门口,轻轻推开一道缝。
小小的床上,景西睡得很沉。
因为化疗,他原本浓密的头发已经掉光了,戴着一顶蓝色的棉线帽子。
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就算闭着,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
床头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显示着他的心跳和血氧。
那声音,是我这两年来听过的,最安心的音乐。
我站了很久。
直到腿都有些麻了。
我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厅。
林晚还站在原地,像一尊流泪的雕像。
“我妈说,”她终于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要我们离了,她就把那套老房子卖了,给景西做移植手术。”
我懂了。
我彻底懂了。
原来这张饼,不是她画的。
是她妈,我那位高高在上的丈母娘,亲手烙的。
还抹了蜜,喂给她女儿,让她来喂给我。
“她是不是还说,这病,都是因为我没本事,没照顾好你们母子?”我平静地问。
林晚的脸色更白了。
“她是不是还说,我这个当爹的,基因里就带着穷酸和晦气,拖累了你们?”
林晚猛地摇头:“没有!陈阳,你别这么想!”
“我怎么想?”我看着她,“我就是这么想的。因为这话,你妈从你怀上景西的时候,就挂在嘴边。”
“以前我当耳旁风,现在看来,人家是金玉良言啊。”
我走到玄关,拿起刚刚放下的外套,重新穿上。
“我去哪,总得有个地方住。”
“我租了个房子,就在医院附近,方便照顾景西。”
林晚快步跟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陈阳,你别这样……”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不是真的离婚,只是……只是一个办法。”
“一个拿到你妈卖房款的办法。”我帮她说完。
她的手,松开了。
我打开门,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
“你好好照顾景西。”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说完,我走了出去,把门带上。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电梯里,光亮的镜面映出我的脸。
三十五岁,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全是红血丝。
像一条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流浪狗。
我掏出手机,点开银行APP。
余额:3217.5元。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租的房子,是一个老小区的一楼,三十平米,月租两千五。
押一付三,花光了我最后一点积蓄,还找同事借了五千。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连把椅子都没有。
我把外套扔在床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掏出烟,点上。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第一次见林晚的时候。
大四,联谊会。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叽叽喳喳。
我走过去,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你好像我未来的老婆。”
现在想来,真是油腻又俗套。
可她当时竟然脸红了。
后来我们在一起,毕业,找工作,结婚,买房。
房子的首付,我们两家各出了一半。
为了凑钱,我爸妈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再后来,景西出生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么平淡又幸福地过一辈子。
直到两年前,景西五岁生日那天,他突然流鼻血不止,晕倒了。
医院的诊断书,像一张死亡判决。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天,塌了。
从那天起,家不再是家,成了医院和出租屋之间的中转站。
我和林晚辞掉了工作,全身心陪着孩子治疗。
几十万的积蓄,像水一样流了出去。
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
我爸妈为了给我们省钱,搬回了乡下,租了个小房子住,我妈还去给人家当保姆。
我爸一把年纪,去工地上扛水泥。
而我的丈母娘,从头到尾,只来过医院三次。
第一次,是确诊那天。
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陈家没一个好东西!我女儿真是瞎了眼才跟了你!”
第二次,是景西第一次化疗后,吐得昏天暗地。
她站在病房门口,皱着眉,满脸嫌弃地说:“造孽啊,真是造孽。”
然后,她把林晚拉到走廊上,塞给她两千块钱,说:“给你买点好的补补,别跟着他一起熬垮了。”
第三次,就是今天之前。
她给林晚下了最后通牒。
要么离婚,她卖房救外孙。
要么就这么耗着,大家一起死。
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摁在冰凉的地板上。
手机响了。
是林晚。
我挂掉。
又响。
我又挂掉。
第三次,她发来一条微信。
“陈阳,对不起。”
后面跟着一个流泪的表情。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不想再看。
对不起?
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钱干什么。
我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像一幅潦草的地图。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为了景西。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去楼下吃了碗热干面,六块钱,加了个蛋。
然后去了医院。
我没进病房,就在门口的玻璃窗往里看。
林晚趴在床边睡着了,身上盖着我的那件外套。
景西醒着,正拿着一个奥特曼的玩具,自己跟自己玩。
他很乖,不哭不闹。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我的心,又酸又软。
我给林晚发了条微信:“我看到景西了,他状态不错。我先去上班了。”
她秒回:“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热干面,加蛋。”
那边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她发来一张照片。
是她手里的早餐,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下面配着一行字:“医院的粥,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鼻子一酸,差点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哭出来。
我回她:“等景西好了,我带你们去吃海鲜自助,吃到扶墙出。”
她回了一个“好”。
我知道,我们都在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维系着那根快要断掉的弦。
我们都怕,一不小心,就真的回不去了。
我开始疯狂地接活。
我以前在一家设计公司当小组长,收入还算稳定。
为了景西,我辞了职,现在只能靠自己单干。
我把以前积累的人脉全都翻了出来,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发微信。
“哥,最近有活儿吗?家装、工装,小的设计图我也画。”
“李总,您那个办公室装修方案,还需要深化吗?我价格好商量。”
“喂,我是陈阳,对对对,之前合作过的……哦,你们找到人了啊,好的好的,不打扰了。”
大多数电话,都是石沉大海。
偶尔有几个,是抱着捡便宜的心态来的。
“小陈啊,我朋友有个两百平的别墅要设计,你给个友情价?”
“多少?五万?太贵了!我找个实习生画画图才几千块!”
我忍着气,陪着笑。
“那您看多少合适?三万行吗?保证给您做到最好。”
“一万。不能再多了。”
一万块,画一套别墅图纸,连水电结构都要出。
这在以前,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现在,我得接。
“行,李总,就一万。您把资料发我,我今天就出方案。”
挂了电话,我一拳砸在墙上。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手背,一片血肉模糊。
疼。
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男人的尊严,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我买了台二手的笔记本电脑,每天就在那间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画图到天亮。
困了就抽烟,喝速溶咖啡。
饿了就泡面,加根火腿肠都觉得奢侈。
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搞钱。
搞到钱,景西才有希望。
每周,我会去医院两次。
不敢让丈母娘看见,都是挑她不在的时候去。
我给景西带他最爱吃的草莓蛋糕,带最新的奥特曼模型。
林晚会把景西抱到怀里,我们三个人,挤在小小的病床上,就像从前一样。
景西会举着奥特曼,奶声奶气地对我说:“爸爸,你看,这是赛罗!他会打败怪兽的!”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对,赛罗最厉害了。”
他也会指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问我:“爸爸,我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呀?小朋友都笑我像个卤蛋。”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林晚会抢着回答:“很快啦,等景西打败了身体里的小怪兽,头发就长出来了,比以前的还黑,还密!”
景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每次离开病房,我的脚都像灌了铅。
我怕我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林晚会送我到电梯口。
我们俩相对无言。
有一次,她突然开口:“陈阳,你瘦了好多。”
我扯了扯嘴角:“减肥,省钱。”
她眼圈红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有五万块,是我妈给的。你拿着,别再吃泡面了。”
我把卡推了回去。
“不用。这是给景西的救命钱。”
“你拿着!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她很坚持。
“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我看着她,“你没做错什么。”
错的是我,是我没本事。
我没让她过上好日子,没让儿子健健康康。
“陈阳……”
“回去吧,景西一个人在病房,我不放心。”
我走进电梯,按了关门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她满是担忧的视线。
回到出租屋,我打开电脑,继续画图。
李总的别墅图,我已经改了第八稿了。
他一会儿说客厅要中式,一会儿又说卧室要法式。
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但我不能发火。
他是我的客户,是景西的救命钱。
凌晨三点,我终于画完了第九稿,发了过去。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
“小陈,这么晚还没睡啊?辛苦了。”
“这稿不错,就这么定了吧。明天来公司签合同,我把尾款给你结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万块,到手了。
虽然不多,但至少,这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有了。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窗外,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我又是一夜没睡。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林晚发来的微信。
“景西突然发烧了,38度9,医生正在抢救。”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连电脑都忘了关。
我疯了一样地跑向医院。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炸开一样。
我只有一个念头:景西,你不能有事。
你千万不能有事。
等我跑到病房门口,抢救已经结束了。
景西躺在床上,挂着点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林晚和她妈都守在床边。
主治医生王医生正在跟她们交代着什么。
我冲过去,抓住王医生的胳膊:“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王医生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化疗引起的感染,高烧。现在已经控制住了,但情况不太乐观。”
“什么叫不太乐观?”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的白细胞指数太低了,免疫系统几乎崩溃。如果再有下一次感染,可能就……”
王医生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林晚扶住了我。
她的手,冰凉。
丈母娘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垃圾。
“哭丧着脸给谁看?人还没死呢!”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一来就没好事!”
我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如果眼神能杀人,她已经死了一万次。
“妈!”林晚哭着喊了一声,“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我少说两句?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丈母娘的嗓门陡然拔高,“要不是他没用,我女儿用得着受这种罪?我外孙用得着躺在这里等死?”
“你给我闭嘴!”我终于忍不住,冲她吼了出来。
整个走廊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从景西生病到现在,你除了骂我,你还做过什么?”
“你给过一分钱吗?你在医院陪过一天吗?”
“现在你站在这里,装什么圣母!”
丈母娘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指着我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个废物!你还敢吼我?”
“我告诉你陈阳,这婚,你们离定了!我外孙的医药费,我一分都不会少!但你,休想再靠近我女儿和外孙一步!”
“我卖了房子,有的是钱!我能给景西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用不着你这个穷鬼在这里碍眼!”
她的话,像一把一把的刀子,捅在我的心上。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有钱,你了不起。”
“我走,我滚得远远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景西,转身就走。
林晚追了上来,死死地拉住我。
“陈阳,你别走!你别听我妈的,她就是那个脾气……”
我甩开她的手。
“放开。”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放!”她哭着抱住我的腰,“陈阳,我求你了,我们不能没有你……”
“你们?”我冷笑,“是你和你妈吧。”
“你们的计划不是已经成功了吗?我签了字,她卖了房,你拿到钱,给景西治病。”
“现在来跟我演这出夫妻情深,有意思吗?”
我的话,一定很伤人。
因为林晚的身体,明显地僵住了。
她慢慢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绝望。
“陈阳,”她喃喃地说,“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没有回答。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心软。
我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再回头。
那一天,我没有回出租屋。
我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天。
像个孤魂野鬼。
我去了我们大学的操场,看到有年轻的情侣在草地上拥抱。
我去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已经换了无数轮。
我去了我们领证的民政局,门口那棵老槐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所有我们曾经的甜蜜,都变成了此刻插在我心口的利刃。
晚上,我找了个大排档,点了一箱啤酒。
我一瓶一瓶地喝,直到不省人事。
第二天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宿醉的头痛欲裂。
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是我的发小,周浩。
“醒了?”他递过来一杯水,“你小子可以啊,昨晚喝了十五瓶,还想拉着老板拜把子。”
我接过水,一口气喝完。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老婆打电话给我的,都快急疯了。”周浩说,“她说你一天没消息,手机也关机了。”
我摸了摸口袋,手机果然没电了。
“她还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哭呗。”周浩叹了口气,“她说你丈母娘把你气走了,让我无论如何得找到你。”
“她说,她不能没有你。”
周浩顿了顿,看着我:“兄弟,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为了孩子,你得撑住。”
“嫂子也不容易,她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你丈母娘那个人,就那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跟她计较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跟她计较。”
“我是觉得,我自己,是个废物。”
周浩拍了拍我的肩膀:“别这么说。你为了景西,已经拼了命了。换成是我,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对了,”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这里面有十万,你先拿着应急。”
“这是我这两年攒的全部家当了,密码是你生日。”
我看着那张卡,眼眶一热。
“浩子,这钱我不能要。”
“别跟我废话!”他把卡硬塞到我手里,“我还没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现在比我需要钱。”
“等你以后发达了,十倍还我就是了。”
我握着那张卡,手在抖。
“谢谢。”
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这两个字。
“谢个屁。”周浩捶了我一拳,“快去洗把脸,看看你那熊样。然后去医院,嫂子和孩子都等着你呢。”
我充上电,开了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林晚的。
还有几十条微信。
“陈阳,你在哪?”
“你回我个消息好不好?我好担心你。”
“我妈已经走了,你回来吧。”
“景西醒了,一直在找爸爸。”
“陈阳,我错了,我不该逼你离婚。我们不离了,好不好?钱我们再想办法。”
“就算砸锅卖铁,就算去要饭,我们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老公,我好想你。”
那一声“老公”,让我瞬间泪崩。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我洗了把脸,刮了胡子,换上周浩给我找的干净衣服。
镜子里的男人,虽然依旧憔悴,但眼神里,重新有了光。
我去了医院。
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林晚正在给景西喂饭。
看到我,她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粥,洒了一地。
“爸爸!”景西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走过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的儿子,那么小,那么软。
我差点就失去他了。
“爸爸,你去哪里了?景西好想你。”他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爸爸去给景西打怪兽了。”我亲了亲他的额头,“以后爸爸再也不走了。”
林晚站在一边,默默地流着泪。
我放开景西,走到她面前,帮她擦掉眼泪。
“别哭了。”我说,“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们。”
“你们是我的命。”
那天之后,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虽然我还是住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但我的心,又回到了这个家里。
丈母娘没再出现。
听林晚说,她把房子卖了,一百八十万。
钱,打到了林晚的卡上。
她给林晚发了条消息:“钱我出了,但陈阳要是再敢对我大吼大叫,我就把钱收回来。”
林晚把手机给我看。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她这是在找台阶下。
有了这笔钱,景西的治疗,终于有了着落。
王医生说,景西的情况,最好是做CART治疗,然后再进行骨髓移植。
CART一个疗程,就要几十万。
骨髓移植,更是个无底洞。
一百八十万,听着很多,但可能也只是杯水车薪。
但不管怎么样,有希望,总是好的。
我们开始为骨髓移植做准备。
首先是配型。
我和林晚都去抽了血。
结果出来那天,王医生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陈阳,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王医生,您直说。”
“好消息是,你和景西的配型,全相合。”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全相合!这意味着移植的成功率会非常高!
“那坏消息呢?”
王医生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坏消息是,你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我们给你做了全面的体检,发现你的肝功能和肾功能,都有损伤。”
“初步判断,是长期熬夜、饮酒、营养不良造成的。”
“你这种情况,如果进行骨髓捐献,对你自己的身体,会有很大的风险。”
我的心,沉了下去。
“风险有多大?”
“可能会导致肝肾功能衰竭。”王医生说得很直接。
“就是……会死吗?”
王医生沉默了。
我懂了。
我走出办公室,感觉天旋地转。
林晚在走廊尽头等我。
“怎么样?医生说什么了?”她急切地问。
我看着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好消息。我和景西,配型成功了。”
林晚的眼睛瞬间亮了!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动得又哭又笑。
我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告诉她坏消息。
我不能告诉她。
她已经承受得够多了。
手术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我开始拼命地调养身体。
我戒了烟,戒了酒。
不再吃泡面,每天逼着自己吃三顿饭。
我把周浩给我的十万块,取出来五万,交给林晚。
“这是我最近挣的,你拿着,给景西买点好的。”
林晚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怀疑。
“你哪来这么多钱?”
“接了几个大单。”我撒谎不眨眼,“放心吧,都是干净钱。”
她没再多问,把钱收下了。
我知道,她也快撑不住了。
为了让自己的身体数据好看一点,我甚至开始研究起了中医。
每天给自己熬各种补肝补肾的汤药。
那味道,苦得我怀疑人生。
但一想到景西,我就觉得,再苦的药,也是甜的。
手术前一天,林晚给我收拾住院要用的东西。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开口。
“林晚。”
“嗯?”她回头。
“那份离婚协议,还在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了出来。
那份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协议。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拿起协议,和打火机。
“我们把它烧了吧。”
林晚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陈阳……”
“我们不离婚了。”我说,“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钱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把协议点燃。
火苗,很快吞噬了那些冰冷的黑字。
最后,化为一撮灰烬。
林晚抱住我,哭着说:“对不起,陈阳,对不起……”
我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
手术那天,我被推进手术室。
林晚和景西,在外面等我。
景西隔着玻璃,对我做了个奥特曼发射光线的动作。
“爸爸,加油!打败怪兽!”
我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麻药打进来,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景西长大了,考上了大学。
我和林晚,都老了,头发白了。
我们一家三口,在海边散步。
夕阳很美。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在病房里了。
浑身都疼,像被拆开又重新组装了一遍。
林晚守在我的床边,眼睛又红又肿。
“我睡了多久?”我声音沙哑。
“两天。”她说,“手术很成功。你的骨髓,已经输到景西体内了。”
“他呢?他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他很好,在无菌舱里,没有出现排异反应。”
我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林晚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脸,冰凉。
“陈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哽咽着说。
“王医生都跟我说了。他说,你是在拿命换景西的命。”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没那么脆弱。”
林晚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
滚烫。
“你是个傻子。”她说。
“你才是傻子。”我说。
我们俩看着对方,都笑了。
笑着笑着,又都哭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恢复期。
我每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林晚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喂我吃饭,给我擦身,给我端屎端尿。
我一个大男人,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要不,请个护工吧。”我说。
“我就是你最好的护工。”她瞪了我一眼。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和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心疼得要命。
景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
半个月后,他可以出无菌舱了。
他来到我的病房,看到我躺在床上,吓了一跳。
“爸爸,你怎么也生病了?”
林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爸爸把他的能量,都分给景西了。所以他需要休息一下。”
景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爬到我的床上,小心翼翼地靠在我身边。
“爸爸,那你快点好起来。”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游乐园。”
“好。”我摸着他新长出来的,毛茸茸的头发。
真好。
我的身体,恢复得比医生预想的要慢。
肝肾功能的指标,一直不太好。
王医生找林晚谈过几次话,脸色都很凝重。
林晚从不跟我说这些。
她每天都笑着,给我讲景西又吃了多少饭,又长高了多少。
但我知道,她在害怕。
我也害怕。
我怕我撑不下去了。
我怕我不能陪着景西长大,不能陪着林晚变老。
有一天晚上,我疼得睡不着。
我看到林晚一个人,在阳台上偷偷地哭。
月光下,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么单薄,那么无助。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悄悄地拿出手机,开始写遗书。
我想,如果我真的走了,总得给她们娘俩留点什么。
我写得很慢,手一直在抖。
“老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别哭,也别难过。我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给我们的儿子,探探路。”
“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对不起,我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还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苦。”
“我走后,把我那份保险金取出来。密码是你的生日。不多,但应该够你们生活一阵子了。”
“好好带大景西,告诉他,爸爸很爱他。告诉他,要做一个勇敢、善良的人。”
“还有,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就嫁了吧。别一个人,太辛苦了。”
写到最后,我的眼泪已经模糊了手机屏幕。
我把遗书存进备忘录,设置了一个定时发送。
时间,是三年后。
我希望,那个时候,她已经走出来了。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
第二天,丈母娘来了。
这是我手术后,她第一次来看我。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
“我炖了点甲鱼汤,给你补补。”她的语气,有些生硬。
我看着她,没说话。
她也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敬畏?
“陈阳,”她坐了下来,声音低了很多,“以前……是妈不对。”
“妈给你道歉。”
我愣住了。
我认识我这位丈母娘十几年了,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
我从没想过,她会跟我道歉。
“景西的事,谢谢你。”她说着,眼圈红了。
“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我心里一阵酸楚。
“妈,”我开口,声音沙哑,“我们是一家人。”
丈母娘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出来。
林晚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
她走过去,抱住她妈妈。
母女俩,哭成一团。
我在病床上看着她们,心里想,这样,也挺好。
至少,我们这个家,所有的疙瘩,都解开了。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
周浩开车来接我们。
景西坐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林晚坐在副驾驶,时不时地回头看我,笑得很温柔。
车子没有开回我们原来的家。
而是停在了一个新的小区门口。
“这是哪?”我问。
“我们的新家。”林晚笑着说。
我愣住了。
这是一个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装修得很温馨。
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
客厅的墙上,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你哪来的钱买房子?”我问林晚。
“我妈给的。”林晚说,“她说,以前那套房子太小了,委屈我们了。这是她给我们换的。”
“她说,她以后就住在附近,方便帮我们带孩子。”
我看着林晚,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的丈母娘。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搬进了新家。
我的身体,在林晚和丈母娘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王医生说,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他说,是强大的求生意志,和家人的爱,创造了这个奇迹。
我知道,他说得对。
景西彻底康复了。
他回到了幼儿园,又变成了那个活泼开朗的小男孩。
他再也没有被人嘲笑过是卤蛋。
因为他长出了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
生活,平静而美好。
有一天,林晚下班回家,递给我一个红本本。
我打开一看,是结婚证。
照片上,我们俩依偎在一起,笑得很甜。
“什么时候去拍的?”我问。
“上周,你午睡的时候,我拉着你去的。”她调皮地眨了眨眼,“你睡得跟猪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都笑了。”
我哭笑不得。
“那……我们现在是……复婚了?”
“不然呢?”她白了我一眼,“离婚协议都烧了,不复婚,难道你想非法同居啊?”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为我哭过,为我笑过,为我拼过命的女人。
我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老婆,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也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们这个家。”
她在我的怀里,轻轻地说:“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放弃。”
“对了,”她抬起头,看着我,“你那个备忘录里的遗书,可以删掉了。”
我浑身一僵。
“你……你怎么知道?”
她得意地扬了扬手机:“你的手机密码,不也是我生日吗?”
“陈阳,我告诉你,这辈子,你休想甩掉我。”
“你要是敢死在我前面,我就……我就带着景西,改嫁给一个比你高,比你帅,比你有钱的男人。然后天天在你坟头蹦迪!”
我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我吻了下去。
窗外,夕阳正红。
我知道,我们这辈子,还很长,很长。
我们会一起变老,一起看着景西长大,娶妻,生子。
我们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人。
至于那场荒唐的离婚,那份被烧掉的协议。
就当是生活给我们开的一个,不好笑的玩笑吧。
它让我们看清了彼此,也让我们,更懂得了珍惜。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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