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客户改第十版logo。
电脑屏幕上那只该死的鹦鹉,甲方一会儿嫌它不够绿,一会儿又说它眼神不够灵动。
我头都快秃了。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上“妈”那个字,跳得我眼皮也跟着猛跳。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接听。
“喂,妈。”
“然然啊,你下班没?赶紧回家一趟,有急事!”
我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家,但凡她说“急事”,准没好事。
而且通常都跟我姐林静有关。
“妈,我在加班呢,甲方催得要命,什么事啊?电话里不能说吗?”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赶紧的!天大的事!”
说完,她“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我捏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那只绿得发亮的鹦鹉,只觉得一阵怒火从胃里烧到天灵盖。
天大的事?
上一次她说天大的事,是我姐夫投资失败,赔了三十万,她让我掏空刚攒了没几年的积蓄,先“借”给我姐十万应急。
我老公周明当时脸都绿了。
那十万块,我们原本打算换辆车,接送女儿豆豆上幼儿园能方便点。
结果,钱借出去两年了,我姐提都没提过还钱的事。
我每次旁敲侧击,我妈就一句话怼回来:“你姐现在困难,你当妹妹的就不能多担待点?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嘛?”
我被她这种“一家人”的逻辑绑架了十几年,早就麻木了。
周明从茶水间走过来,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又是妈?”
我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气得说不出话。
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去吧,早去早回。这边我帮你盯着。”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酸楚。
嫁给周明,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决定。他虽然没什么大富大贵,但永远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我抓起包,跟老板请了个假,匆匆忙忙打车往我妈家赶。
老房子在城西,是那种九十年代的红砖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潮湿味道。
一进门,我就感觉气氛不对。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我妈在客厅里焦躁地踱步。
我姐林静,还有我那个眼高于顶的姐夫高俊,正襟危坐在另一边。
林静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哭过。
高俊则是一脸的不耐烦,两条腿抖得跟缝纫机似的。
“妈,到底什么事啊?火急火燎的。”我把包放在玄关柜上,换了鞋。
我妈一见我,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拉着我的手就把我拽到沙发上。
“然然,你可算回来了!天大的好事!”
她脸上硬挤出笑容,但眼角的紧张怎么都藏不住。
好事?
我看看我姐那张哭丧的脸,再看看我爸那能夹死苍蝇的眉头,心里冷笑。
这阵仗,怎么看都像是鸿门宴。
“妈,您就直说吧,我这还赶着回去改图呢。”
我妈清了清嗓子,终于进入正题。
“咱们这片老房子,要拆迁了!”
我愣了一下。
拆迁?
这消息传了好几年了,一直没动静,怎么突然就定了?
“真的?”
“千真万确!街道办都来人摸底了!说最快年底就动工!”我妈的音量都高了八度,脸上泛着红光。
我心里也跟着一阵激动。
这老房子虽然破,但地段好,按现在的政策,拆迁款肯定少不了。
我和周明正为豆豆上小学的学区房发愁,要是能分到一笔钱,首付就有着落了。
我正盘算着,我妈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然然啊,你看,你姐他们两口子,现在不是困难嘛。高俊生意上周转不开,外面还欠着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心里警铃大作。
来了。
熟悉的开场白。
我没做声,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你呢,现在有工作,周明也挺能干,你们小两口日子比你姐好过多了。”
“所以呢?”我冷冷地问。
我妈被我噎了一下,但立刻又续上了。
“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了,想让你帮帮你姐。”
“怎么帮?”
“你看啊,这次拆迁,是按户口本上的人头给补偿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面积,多一笔钱。”
我心沉了下去。
“我们家户口本上,现在是你、我、你爸,三个人。”
“你姐结婚后,户口就迁到高俊那边去了。”
“现在……我们想,能不能……把你的户口先迁出去,然后把你姐的户口迁回来?”
我妈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试探和恳求。
整个客厅死一般地寂静。
我爸的烟灰掉了一截在裤子上,他都没发觉。
我姐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又开始酝ip哭泣。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被当成工具人的傻子。
我的户口迁出去,她的户口迁进来。
这意味着,这次拆迁带来的所有好处,都将与我林然,没有半毛钱关系。
而我,是这个家里,户口本上名正言顺的一员。
我姐,才是个外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凭什么?”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我妈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凭什么?她是你亲姐姐!”
“亲姐姐就可以抢我的东西吗?”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陡然拔高,“这房子,户口本上有我的名字!我凭什么要让出去?”
“那不是抢!是让你帮她!你们是亲姐妹,她的不就是你的吗?”
我被她这种强盗逻辑气得直想笑。
“妈,你这话自己信吗?我借给她那十万块,她还了吗?她的什么时候成我的了?”
我姐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然然,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现在是真的困难,不然也不会开这个口。那十万块,我们记着呢,等缓过来了,肯定还你。”
又是这套说辞。
我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高俊。
“姐夫,你也是这个意思?”
高俊抖着腿,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你一个大男人,生意做赔了,不想着自己怎么挣回来,就惦记着刮我们家这点拆迁款?你还要不要脸?”
我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那层薄薄的自尊。
高俊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林然!你他妈怎么说话的!我这叫暂时周转不开!你懂个屁!要不是看在你姐的面子上,我才懒得跟你们家掺和!”
“好啊!那你别掺和啊!”我蹭地一下也站了起来,跟他对峙,“现在就带着我姐走,拆迁款一分钱你们也别想!”
“你!”高俊气得脸红脖子粗。
“够了!都给我坐下!”我爸终于吼了一声,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
“吵什么吵!像什么样子!”
他这一吼,客厅里总算安静下来。
我妈赶紧过来拉我,语气软了下来:“然然,你别生气,你姐夫也是急糊涂了。咱们坐下好好说。”
我被她按回沙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爸叹了口气,看着我,眼神复杂。
“然然,爸知道你委屈。但是……你姐她……唉……”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我妈接了话。
“你姐夫这次,不是简单的生意失败,他在外面借了高利贷!利滚利的,再不还钱,人家就要上门了!到时候,你姐怎么办?”
我妈说着,也开始抹眼泪。
“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姐被逼死吧?”
我姐的哭声适时地大了起来,一声声跟针扎似的。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无比荒诞和心寒。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负责哭。
经典的家庭伦理剧码,主角是我,那个永远被牺牲的冤大头。
“所以,为了救她,就要牺牲我?”我冷笑着问。
“怎么能叫牺牲呢?”我妈急了,“就是让你暂时把户口迁出去一下,等拆迁款下来,我们肯定会分你一份的!妈还能骗你吗?”
分我一份?
分多少?
是打发乞丐的三瓜两枣,还是看他们心情的随手施舍?
这种口头承诺,我听得还少吗?
“妈,你别说了。”我站起身,感觉浑身冰冷,“这事,我不同意。”
“我也有自己的家,有孩子要养。我也需要钱。我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傻。”
说完,我拿起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林然!你给我站住!”我妈在后面尖叫。
“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拉开门,冲了出去,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
回到家,周明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扑进他怀里,把所有委屈和愤怒,都哭了出来。
周明听完我的叙述,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太过分了!这简直就是明抢!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我早就习惯了。”我擦干眼泪,声音沙哑。
从小到大,但凡有任何好处,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林静。
林静学习好,是全家的骄傲,所以她可以拥有最新款的文具和最漂亮的裙子。
我成绩一般,就活该穿她剩下的旧衣服。
林静考上重点大学,家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庆祝。
我考上一个普通二本,我妈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嘛,早晚要嫁人的。
就连谈恋爱,我妈都处处干涉。
她嫌周明家是外地的,没房子,工作也不稳定。
却对我那个只会画大饼的姐夫高俊赞不曾口,说他有本事,有闯劲,我姐嫁给他,是享福的命。
结果呢?
享福的命,现在要靠刮亲妹妹的骨血来续命了。
周明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别难过了。你做得对,这件事,我们一寸都不能让。”
“可是我妈她……她说要跟我断绝关系……”
“那是气话。再说了,如果所谓的亲情,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你牺牲,那这样的关系,不要也罢。”
周明的话,让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我妈果然没有再联系我。
我乐得清静,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终于把那只该死的鹦alin.
周末,我带着豆豆去公园玩,周明突然接了个电话。
他脸色变得很难看。
挂了电话,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是爸打来的。”
我心里一紧。
“他说什么了?”
“他说……妈病了,住院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病?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高血压,急火攻心,晕倒了。现在在市中心医院。”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拉着豆豆,和周明一起火速赶往医院。
病房里,我妈躺在床上,挂着点滴,脸色苍白。
我爸坐在一旁,一脸憔悴。
我姐林静也在,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林静立刻冲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林然!你终于来了!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她声音尖利,充满了怨恨。
我甩开她的手,走到病床前。
“妈,你怎么样?”
我妈缓缓睁开眼,看到我,眼神复杂地闪躲了一下,然后虚弱地别过头去,不看我。
我爸叹了口气,把我拉到一边。
“然然,你别跟你姐吵。你妈她……就是急的。”
“为了户口的事?”我问。
我爸点了点头。
“那天你走后,你妈气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街道办的人就来贴正式公告了,说下周一开始办理户口登记确认,过时不候。”
“你姐夫那边,催债的又打电话来,说再不还钱就要去他公司闹。”
“你妈一急,血压就上来了,然后就……”
我看着病床上虚弱的母亲,心里五味杂陈。
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窒息感。
他们用亲情,用我妈的病,织了一张天罗地网,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然然。”我爸的声音带着恳求,“算爸求你了,行吗?”
“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姐,可怜可怜我们这两个老的。”
“你妈她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我沉默了。
我能怎么办?
我能眼睁睁看着我妈真的气出个好歹来吗?
我做不到。
林静还在旁边哭哭啼啼:“然然,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但是这次,你就当救我一条命,行不行?等拆迁款下来,我们第一时间就把借你的十万块还了,剩下的,我们再给你二十万!不,三十万!行吗?”
三十万。
听起来真不少。
可我知道,跟整笔拆迁款比起来,这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们只是在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而我,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他们的筹码,是我妈的命。
周明一直站在我身后,紧紧握着我的手。
他什么也没说,但他手心的温度告诉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我。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心里已经是一片死灰。
“好。”
我听到自己说。
“我同意。”
我爸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林静的哭声也戛然而止,惊喜地看着我。
只有我妈,依旧背对着我,肩膀却不易察觉地放松了。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
我不是他们的女儿。
我只是他们用来救另一个女儿的,一剂药。
苦口,但良效。
周一,我请了假,和周明一起去了我爸妈家。
我妈已经出院了,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正在厨房里忙活着。
看到我,她脸上堆满了笑。
“然然来了,快坐。周明也来了啊。”
那份热情,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我爸把户口本、我的身份证、还有一堆材料递给我。
“然然,辛苦你了。待会儿让你爸陪你去派出所办。”我妈从厨房探出头来。
我没说话,接过材料,默默地检查了一遍。
周明脸色铁青,但还是忍住了。
去派出所的路上,我爸试图跟我聊天,缓和气氛。
“然然啊,你别怪我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等拆迁款下来,我们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我一言不发。
亏待?
他们早已经把我亏待得体无完肤了。
办理手续的过程,快得惊人。
工作人员接过我的材料,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然后递给我一张表格让我签字。
我看着“户口迁出申请”那几个字,只觉得刺眼。
我拿起笔,手却在抖。
周明在我身后,轻轻按住我的肩膀。
我一咬牙,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那个红色的“迁出”印章,盖在我户口那一页上时,我感觉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也被永远地盖住了。
从派出所出来,阳光刺眼。
我爸拿着办好的户口本,如获至宝。
“行了,然然,周明,爸先回去了。你姐还等着呢。”
他甚至没说一句“一起吃个饭吧”。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周明把我揽进怀里。
“都过去了。”
我靠在他肩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周明,我是不是特别傻?”
“不,你不是傻,你是太善良了。”他叹了口气,“但是从今天起,我们的善良,要带点锋芒了。”
接下来的日子,异常平静。
我妈他们,像是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
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家庭战争,从未发生过。
林静倒是给我转来了十万块钱。
微信里附了一句话:“然然,谢谢你。这是先还你的十万。”
我看着那笔钱,心里没有丝毫喜悦。
这是我应得的,甚至,这只是利息。
周明把钱转到了我们的理财账户里。
“别想了,就当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我点点头。
是啊,了结了。
我用一套房子的代价,了结了他们欠我的十万块。
这笔买卖,真是“划算”极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城西那片老房子,果然开始动工了。
推土机的轰鸣声,仿佛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我妈的朋友圈,开始频繁地更新。
今天晒一张拆迁合同,明天发一张银行到账短信截图。
虽然关键数字都打了码,但那份喜悦和炫耀,隔着屏幕都能溢出来。
“辛苦半辈子,终于要住上新楼房啦!”
“感谢政府的好政策!”
下面一堆亲戚朋友点赞评论。
“恭喜恭喜!”
“王姐,要发大财了啊!”
“到时候搬新家,可得请我们喝一杯!”
我妈在评论区回复得不亦乐乎,笑得像朵花。
我姐林静也没闲着。
她换了新车,一款白色的宝马。
朋友圈里,她靠在车门上,笑靥如花,配文是:“新座驾,新心情。”
高俊也一改之前的颓丧,开始在朋友圈里分享各种高端酒会、商业论坛的照片,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他们一家人,过得风生水起,热热闹闹。
而我,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局外人。
周明看我刷着朋友圈,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把拿过我的手机。
“别看了。看了给自己添堵。”
“我就是不甘心。”我闷闷地说。
“我知道。但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他说得对。
我强迫自己不再去关注他们的生活。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上。
我的设计能力越来越强,成了公司的顶梁柱,老板给我升了职,加了薪。
周明的业务也越做越顺,奖金拿了不少。
豆豆上了附近最好的幼儿园,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我们的日子,虽然没有大富大V贵,却也温馨安稳,蒸蒸日上。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栋红砖楼,想起那个被强行盖上的“迁出”印章,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转眼,半年过去了。
初夏的一个周末,我正陪着豆豆在小区里玩沙子,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李莉突然给我发来微信。
“然然,你最近在关注市里的新政策吗?”
李莉在市政府规划部门工作,消息一向很灵通。
“什么新政策?没注意啊。”我回她。
“就是针对咱们市户籍人口的购房补贴政策啊!上周刚出的红头文件!”
“为了留住人才,也为了解决年轻人的住房困难,市里出台了一个‘青年安居计划’。”
“只要是本市户籍,名下无房,且家庭人均居住面积低于15平米的,首次购房可以申请一笔最高30万的无息贷款,外加总房款10%的现金补贴!”
我看着这段文字,心跳开始加速。
“真的假的?有这种好事?”
“当然是真的!文件都下来了!不过名额有限,第一批只有500个,先到先得!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你了,你和周明不是一直想买房吗?这简直是为你们量身定做的啊!”
我捏着手机,手心开始冒汗。
本市户籍……
我的户口,早就从我妈家迁出来了。
因为周明是外地户口,豆豆的户口跟着我。
为了豆豆上学方便,我当时找了点关系,把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落在了我们租住的这个小区的集体户口上。
名下无房……
我们确实没房,一直都是租房住。
家庭人均居住面积低于15平米……
我们租的这个两居室,套内面积也就六十多平,我们一家三口,人均二十多平。
等等!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我之前的户口,是在我妈家的老房子里。
那套房子,虽然我没有产权,但在户籍系统里,我算是“有房”人口,因为户口本上的人,共享这套房子的居住权。
虽然那套房子也就五十多平,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爸妈,人均面积也低于15平。
但是……
那个政策里,会不会有其他限制条款?比如,必须是独立户口?或者对原户籍房产的性质有要求?
我立刻追问李莉:“莉莉,这个政策对原户籍有要求吗?比如说,我之前户口在父母家,算不算名下有房?”
“算啊!只要户口在房产里,系统里就默认你享有居住权,就不算‘无房户’。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明明家里有房还来申请补贴。”
李莉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我的户口没有迁出,我还挂在我妈家那套老房子里,那么,我就不符合“名下无房”这一条。
因为在系统里,我“享有”那套房子的居住权。
即使那套房子已经被拆了,但在新的房产证下来之前,在系统信息更新之前,我的状态,依然是“有房”。
而现在……
我被我妈,我姐,我爸,合力“踢”了出来。
我的户口,落在了集体户上。
在户籍系统里,我林然,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彻底的“无房户”。
我……竟然……符合申请条件了?!
我把我的情况跟李莉一说,她也愣了。
“我去!然然,你这算是因祸得福啊!”
“你赶紧准备材料去申请!身份证、户口本、无房证明、收入证明……我把清单发给你!抓紧时间,第一批名额抢破头的!”
挂了电话,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抱着豆豆,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宝贝!我们可能要买新房子啦!”
豆豆咯咯地笑。
我立刻给周明打电话,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他。
周明在电话那头也激动得语无伦次。
“真的?老婆!你再说一遍!”
“我们……我们能买房了?”
“对!我们能买房了!”
那天晚上,我和周明研究政策文件,准备申请材料,忙活到半夜。
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盘算了一遍,加上我升职加薪的钱,周明的奖金,还有那笔被我还回来的十万块,我们手里大概有五十多万。
如果能申请到30万的无息贷款,和10%的购房补贴……
我们可以在豆豆未来要上的小学附近,买一套八九十平米的小三房!
首付,完全够了!
剩下的商业贷款,以我们俩现在的收入,也完全可以负担。
希望,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明亮。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俩像打了鸡血一样。
跑不动产中心开无房证明,跑单位开收入证明,跑银行打流水……
当所有材料准备齐全,递交到申请窗口时,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工作人员审核了我们的材料,点了点头。
“材料齐全,符合基本条件。回去等通知吧,大概一个月会有结果。”
那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
我每天都要刷好几遍市政府的网站,看有没有公示名单。
周明比我还紧张,时不时就念叨:“你说,能批下来吗?”
“能的!一定能的!”我给他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会,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尊敬的林然女士,您好!您申请的“青年安居计划”购房补贴已通过初审,现进入公示阶段……】
我看着那条短信,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冲出会议室,躲在楼梯间,给周明打电话。
“老公!通过了!通过了!”
我激动得泣不成声。
周明在电话那头也哽咽了。
“太好了……老婆,太好了……”
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隔着电话,又哭又笑。
这半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喜悦的泪水。
公示期过后,我们的申请被正式批准了。
30万的无息贷款额度,和最高15万的现金补贴(根据我们看的楼盘总价计算)资格,稳稳地落在了我们手里。
我们开始疯狂看房。
最后,我们选定了离豆豆未来小学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一个新楼盘。
92平米的小三房,户型方正,南北通透,还带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
签购房合同的那天,我和周明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当我在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的心,无比的踏实和安宁。
这一次,我是为自己的家,为自己的未来签字。
而不是为了成全别人,牺牲自己。
拿到新房钥匙的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在新房的毛坯房里,席地而坐。
豆豆在空旷的房间里跑来跑去,笑声清脆。
阳光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框,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周明搂着我,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老婆,我们有家了。”
“嗯,我们有家了。”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突然想起了我妈,我姐。
她们现在,应该也住上新房了吧。
拆迁分的房子,在城郊的一个大型安置社区。
我听亲戚说,那边环境不错,但配套设施还没跟上,交通也不太方便。
最重要的是,分到的房子,五年内不能上市交易。
而我们买的房子,是正经的商品房,有完整的产权,随时可以买卖。
更不用说,这绝佳的学区位置。
我突然就笑了。
发自内心的,畅快地笑了。
我妈她们,费尽心机,以为把我踢出局,就能独占所有的好处。
她们以为自己很高明。
却不知道,她们的“高明”,恰恰成全了我。
她们把我从那个泥潭里,狠狠地推了出来,让我甩掉了身上所有的包袱,轻装上阵。
她们亲手为我创造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无房户”资格。
她们的自私和算计,反而成了我通往幸福的垫脚石。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更“高明”的剧本吗?
搬进新家后不久,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这是半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然然,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妈。我们买了新房,刚搬家。”我语气平淡。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妈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你们……买房了?哪来的钱?”
在她看来,被剥夺了拆迁款的我,应该正为了房子发愁,过得灰头土脸才对。
“我们自己攒的,加上申请了市里的购房补贴。”我轻描淡写地说。
“购房补贴?什么补贴?”
我耐着性子,把“青年安居计划”的政策跟她说了一遍。
当我说道“申请条件是本市户籍、名下无房”时,我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我妈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
她不傻。
她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户口没迁出来,你就……申请不了?”
“是的。”我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脸上错愕、震惊、懊悔、不甘交织的表情。
“那……那补贴了多少钱?”她不甘心地问。
“三十万无息贷款,还有十几万的现金补贴吧。”
“什么?!”她尖叫起来,“那么多?!”
“嗯,是挺多的。所以,真的要谢谢你们。”我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谢谢你们当初,那么坚决地,把我的户口迁了出去。”
“要不是你们,我这辈子都占不到政府这么大的便宜。”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蜜的刀,精准地插进了她的心口。
“林然!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炫耀吗?是在讽刺我吗?”她气急败坏地吼道。
“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因为你们的决定,而产生的美好事实。”
“你……你这个不孝女!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故意的是不是?”她开始胡搅蛮缠。
我笑了。
“妈,你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深的心机和远见?”
“我只是被你们逼得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没想到,一抬头,前面是条康庄大道而已。”
“说到底,这都是命。也是你们亲手为我选的路。”
“你们当初一心想让姐姐走上阳关道,却没想到,顺手也把我推上了独木桥。只是你们没想到,我这独木桥的尽头,风景更好。”
我不想再跟她废话,直接挂了电话。
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中最后一点郁结,也烟消云散。
那天之后,我们家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我听二姨在电话里八卦,说我妈知道这事后,气得在家砸了东西,跟我爸大吵了一架。
她骂我爸没用,骂我姐夫是丧门星,最后,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姐林静身上。
她觉得,如果不是为了林静,就不会有户口这回事,那笔“本该属于林家”的政府补贴,就不会飞到我这个“外人”的口袋里。
我姐林静,也彻底傻眼了。
她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没接。
她又发来一长串的微信。
“然然,我真不知道还有这种政策。我们不是故意的。”
“然然,你回我个信息好不好?妈现在天天在家骂我,说都是我的错。”
“你现在过得好了,我们为你高兴。但是你不能不管我们啊,我们才是一家人啊。”
“你那套房子,地段那么好,肯定花了不少钱吧?你申请了补贴,手里应该还有余钱吧?能不能……再借我点?高俊想做个新项目,还差一点启动资金……”
看到最后一条,我直接把她拉黑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她的世界里,我永远是那个可以予取予求的提款机。
她们的逻辑永远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后来,我听说,我姐和高俊因为钱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拆迁款虽然不少,但高俊好高骛远,投资一个赔一个,很快就所剩无几。
我姐习惯了大手大脚,由奢入俭难,两个人为了钱,天天吵架。
我妈夹在中间,两头受气,身体也越来越差。
她偶尔会给我打电话,哭诉自己的不容易,话里话外,还是希望我能“帮衬”一下家里。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反驳,也不答应。
等她说累了,我就说:“妈,我这边要带豆豆写作业了,先挂了。”
然后,关掉手机,把那些负能量,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我不会再心软了。
我的善良,很贵。
只留给值得的人。
比如周明,比如豆豆,比如我自己。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坐在新家的阳台上,喝着咖啡,看着豆豆在楼下花园里和周明追逐嬉戏。
微风拂过,带来了阵阵花香。
生活,前所未有的美好。
我拿起手机,翻出半年前那张被我截图保存的,我姐的宝马车照片。
照片上,她笑得那么得意。
而照片下的我,曾经是那么的愤怒和不甘。
现在再看,我只觉得云淡风轻。
我轻轻地笑了。
由衷地感谢我那“高明”的父母和姐姐。
是他们,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我对原生家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他们,用最自私的行为,给了我一个最意想不到的,通往新生的机会。
他们以为自己赢了全世界。
却不知道,他们只是帮我推开了一扇窗。
窗外,是真正属于我的,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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