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英,今年六十三。
按理说,我本该是公园里跳广场舞的那群老太太里,腰杆挺得最直的一个。
我没什么可发愁的。
退休金一个月四千八,不多,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够用了。
银行里还躺着五十万的存款,那是我和我那过世的老头子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是我的底气,我的靠山。
房子是自己的,虽然不大,六十平,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儿子小军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当了奶奶。
这样的条件,说出去谁不羡慕?连跟我一起买菜的老姐妹张姐都常拍着我的手说:“秀英啊,你这日子,是咱们这群老家伙里头一份的舒坦。”
舒坦?
我每次听到这两个字,都想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们只看到我的四千八和五十万,却不知道,我这晚年,过得有多苦。
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破棉花,又沉又冷,喘不过气。
这一切,都只因为我,一个自以为精明了一辈子的女人,在晚年,结结实实地走错了两步路。
两步,就要了我半条命。
第一步,错在把儿子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话说出来都觉得矫情。儿子家不是自己家,那是谁家?
可现实狠狠抽了我一耳光。
事情得从我孙子乐乐要上小学说起。
小军和儿媳妇小丽结婚时,买的婚房地段一般,对口的学校也一般。
小丽是个要强的女人,从乐乐上幼儿园开始,就念叨着“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到了要上小学的节骨眼,她看中了市中心一个有名的学区房。
房价,自然也是顶尖的。
他们俩的积蓄,加上双方父母给凑的,离首付还差一大截。
差多少?三十万。
一个周末,小军和小丽带着乐乐回我这儿吃饭。小丽在厨房里帮我择菜,嘴甜得像抹了蜜。
“妈,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小军天天在家念叨您做的红烧肉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这套路,我心里门儿清。
饭桌上,小丽终于图穷匕见。
她先是唉声叹气,说现在养孩子多不容易,竞争多激烈。
然后话锋一转,就提到了那个学区房。
“妈,我们也是为了乐乐。您想啊,乐乐将来要是出息了,有本事了,那最高兴的还不是您这个当奶奶的?”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皮都没抬。
“差多少?”我问。
小军在一旁局促不安地搓着手,看了小丽一眼,才小声说:“三十万。”
三十万。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那五十万,是我最后的屏障。老头子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这钱是给我养老的,谁都不能动。
我看着小军。我的儿子。从小到大,他要什么,我没给过?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小丽见我不说话,又开始新一轮的攻势。
“妈,您放心,这钱就算我们借您的。我们给您打欠条!等我们缓过来了,一准儿还您。”
“再说了,我们买了新房,您不也跟着享福吗?那房子大,三室两厅,到时候把您接过去,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您一个人住这儿,我们也不放心啊。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她一句一句,说得情真意切。
尤其是最后一句,戳到了我的软肋。
是啊,我一个人,越来越怕孤单,怕生病。
我看着旁边埋头吃饭的孙子乐乐,虎头虎脑的,多可爱。
这是我的亲孙子。
我一辈子要强,图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孙好吗?
我心里的那道防线,开始松动了。
小军看出了我的犹豫,也跟着劝:“妈,小丽说得对。您搬过去跟我们住,我们也能好好孝顺您。”
孝顺。
多好听的两个字。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老头子临终前的嘱咐,和小丽描绘的那幅“合家欢”的蓝图。
一边是死人的承诺,一边是活人的未来。
我斗争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给小军打了电话。
“那钱,我给。但不是借,是我这个当奶奶的,给孙子的。”
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说服自己,这不是为了儿子儿媳,是为了我孙子乐乐的前途。
电话那头,小军和小丽的欢呼声几乎要冲破听筒。
一个星期后,我跟着他们去银行,把我那张存了半辈子的定期存单,取出了三十万。
当银行柜员把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递到我手上,再由我转交给小丽时,我的心,空了一大块。
就像身体里某个重要的器官被摘除了。
剩下的二十万,我攥得更紧了。这是我最后的底牌。
房子很快就买好了。一百三十平的大三居,敞亮。
我也像当初说好的那样,收拾了我的小家,搬了进去。
起初的一个月,确实像小丽说的那样,“热热闹"闹”。
她对我客客气气的,每天“妈”长“妈”短。
小军也似乎对我多了一份愧疚和感激,时常给我买点我爱吃的水果。
我负责接送乐乐上下学,做一家人的晚饭。
我觉得,这三十万,花得值。
我用三十万,买来了一个看似圆满的晚年。
然而,这种“圆满”,就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戳就破。
矛盾,是从生活习惯开始的。
我做菜口重,喜欢多放油盐,他们说不健康。
小丽买回来一堆水煮的鸡胸肉和蔬菜沙拉,说这叫“轻食”,对身体好。
我看着那盘绿油油的草,实在是没胃口。
我喜欢看我的年代剧,他们要看网络综艺,抢遥控器。
我说一句,小letou乐的坐姿不端正,小丽就说我观念陈旧,扼杀孩子天性。
我晚上睡得早,他们十二点还在客厅看电视,笑声和电视声吵得我睡不着。
我成了这个家里的“外人”。
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小丽不再叫我“妈”,而是改口“哎”。
“哎,今天晚饭吃什么?”
“哎,乐乐的校服洗了吗?”
“哎,地该拖了。”
我从一个“客人”,慢慢变成了一个免费的保姆。
小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每次看到我和小丽气氛不对,就借口加班,或者躲进房间里打游戏。
他不敢为我说话。
因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是小丽。房产证上,写的也是他们夫妻俩的名字。
我那三十万,就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个响声都没有。
有一次,我感冒了,浑身发冷,躺在床上起不来。
我给小军打电话,让他下班给我带点感冒药。
晚上,他回来了,两手空空。
“妈,对不起,我给忘了。公司事儿太多了。”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没忍心责备。
我让小丽帮我冲杯红糖姜茶。
她正在敷面膜,头也不抬地说:“妈,红糖升糖指数太高了,不健康。您多喝点热水就行了。”
那一刻,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却觉得浑身冰冷。
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热水。又是热水。
在这个家里,我所有的需求,所有的不适,最后都归结为一杯“多喝热水”。
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是周末,我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是乐乐最爱喝的。
乐乐喝了两碗,小丽却皱起了眉头。
“妈,您以后别炖这么油的汤了。乐乐都快成小胖子了。”
我心里不舒服,回了一句:“孩子正在长身体,吃点油水怎么了?”
小丽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声音也高了八度:“怎么了?您懂不懂科学育儿?现在小孩肥胖问题多严重!您那是疼他吗?您那是害他!”
“我害他?我含辛茹苦把他爸拉扯大,现在我连疼孙子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气得浑身发抖。
“您那套老观念早就过时了!别总拿您过去那点事儿说嘴!”
“我拿钱给你们买这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的钱过时了?”我终于把这句话吼了出来。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把这个家虚伪的和平炸得粉碎。
小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尖叫起来:“钱钱钱!您就知道钱!合着您那三十万是买我们一家当奴隶了是吧?我们得天天跪着伺候您?”
“我没让你们伺候!我就是想安安稳稳过个晚年!”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您回您自己家过去啊!在这儿碍谁的眼呢!”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我愣住了。
我看向小军,我的儿子。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木头人。
他默认了。
那一刻,我的心,死了。
我明白了。在这个家里,我永远都是外人。
我是一个花了三十万,给自己买了个“保姆”岗位的傻瓜。
第二天,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我收拾了我的几件衣服,像一个战败的士兵,逃离了这个我曾经无比向往的“家”。
我回到了我的六十平米小屋。
屋子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空气里都是尘封的味道。
我打开窗户,阳光照进来,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这就是我走错的第一步。
我高估了亲情在金钱面前的分量,也高估了我在儿子心中的地位。
我以为我付出的是爱,在他们眼里,那只是一笔可以让他们少奋斗十年的启动资金。
从此,我和儿子一家,就隔了一层捅不破的窗户纸。
他们偶尔会打电话过来,问候几句,但谁也不提让我再搬回去住的事。
我也不提。
我守着我剩下的二十万,和每个月四千八的退休金,过起了真正的独居生活。
孤单,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白天还好,我可以去菜市场,和摊主讨价还价。可以去公园,看别人下棋跳舞。
一到晚上,巨大的空虚和寂寞就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对着电视自言自语。
我甚至开始羡慕那些家里养了猫狗的老人。
至少,它们还会冲你摇摇尾巴。
就在我最孤独,最脆弱的时候,我走错了第二步路。
这一步,比第一步更致命。
它不仅掏空了我的钱,更彻底摧毁了我的尊严。
我开始去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
我想找点事做,找个人说说话。
在那里,我认识了老高。
老高,高建国,比我大三岁,退休前是哪个单位的干部。
他个子很高,背不驼,头发虽然白了,但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干净的中山装,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
他会写毛笔字,会拉二胡。
他第一次跟我搭话,是看我在一旁发呆。
“大姐,一个人啊?有什么心事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
我摇了摇头。
他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看您这气质,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
一句话,说得我脸红了。
多少年了,没人这么跟我说过话。
从那天起,老高就好像特别关注我。
我去活动中心,他总会第一时间发现我,给我搬好凳子,倒好茶水。
我跟老姐妹们聊天,他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插一句,总能把大家逗笑。
他开始约我。
“秀英,听说东湖公园的荷花开了,我陪你去看看?”
“秀英,新开了一家苏式面馆,味道很正宗,去尝尝?”
我犹豫过。我这个年纪,还谈什么风花雪月?
可我架不住他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关心。
我感冒了,他会买好药,和一锅熬得烂烂的粥,送到我家门口。
我手机坏了,他二话不说,带我去买了个新的,还耐心地教我怎么用微信,怎么发朋友圈。
他会给我发早安晚安。
他会夸我今天气色好,夸我做的饭好吃。
他填补了我所有的情感空白。
我那颗枯寂了多年的心,好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我跟张姐提过老高。
张姐一脸警惕:“秀英,你可得当心点。现在骗老太太的男人可多了。”
我当时还不高兴:“张姐,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老高不是那样的人。”
张姐叹了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我觉得她们是嫉妒我。
老高对我,是真心的。
我们像年轻人一样“恋爱”了。
我们会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
他会用二胡拉我喜欢的《梁祝》。
他告诉我,他老伴走了十年了,儿女都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他跟我一样,孤单。
他说:“秀英,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们以后,就搭个伴儿,好不好?”
我哭了。
我点头。
我以为我找到了后半生的依靠。
我甚至开始规划我们的未来。我们可以一起去旅游,可以把我的小屋重新布置一下。
我的退休金,加上他的,足够我们过得很好了。
我那二十万,我都没想过要动。
直到有一天,老高接了一个电话。
我看见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儿地抽烟。
我问他怎么了。
他一开始不说,后来被我问急了,才告诉我。
他说他跟朋友合伙做了个生意,结果被骗了,现在资金链断了,急需一笔钱周转,不然不仅血本无归,还要背上巨额债务。
“多少钱?”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十五万。”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十五万。
这个数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剩下的存款,是二十万。
我沉默了。
我不是没怀疑过。张姐的话,像警钟一样在我脑子里响。
可我看着老高那张痛苦不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我的心就软了。
他可是要和我共度余生的人啊。
他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
如果我见死不救,我们还怎么走下去?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抓住了我的手。
“秀英,你别为难。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没用。”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觉得我应该帮他。
“秀英,你放心,这钱就算我借你的。最多三个月,我连本带利还给你。我给你写借条,拿我的身份证、房产证给你抵押!”
他态度那么诚恳,把所有能证明他“清白”的东西都摆了出来。
我还能说什么?
我如果拒绝,就显得我太自私,太不信任他了。
我们之间的感情,可能就完了。
我太害怕再次回到那种孤单的生活了。
我咬了咬牙。
“好,我帮你。”
我拿出我最后的二十万,取了十五万给他。
剩下的五万,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他拿到钱的时候,抱着我,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秀英,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相信了。
我沉浸在一种“拯救了爱人”的伟大情怀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老高对我更好了。
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他说等他生意回了本,就带我去北京,去爬长城,看升旗。
我每天都在憧憬着我们的未来。
一个星期后的早上,我给他发“早安”,没有回。
我以为他忙。
中午,我打电话给他,关机。
我心里开始有点慌。
我跑到老年活动中心,没人见着他。
我跑到他家。他租住的那个小区。
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我问邻居,邻居说,昨天就看到他拉着个行李箱走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疯了一样给他打电话,永远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瘫坐在他家门口的楼梯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还是不肯相信。
直到我给张姐打了电话,带着哭腔说了这件事。
张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说:“你把他身份证号给我,我让我女婿查查。”
她女婿在派出所工作。
半个小时后,张姐的电话打过来了。
“秀英,你做好心理准备。”
“他给你的身份证,是假的。”
“这个人,是个惯犯。专门骗独居老人的钱,已经在好几个城市犯过案了。”
轰隆——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温情,他的承诺,他的困境,全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而我,就是那个自愿走进陷阱的,最愚蠢的猎物。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我被骗了。
骗走了我十五万,骗走了我全部的感情和信任。
我那点可怜的,好不容易从孤单里滋生出来的希望,被连根拔起,还被扔在地上,狠狠地踩成了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不睡。
我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
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我和“老高”在一起的画面。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上反复地割。
我羞愧,我愤怒,我恨。
我恨那个骗子。
更恨我自己。
我怎么会这么蠢?
我一个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能跟小贩磨半天的人,竟然会把十五万块钱,眼都不眨地给一个认识了才几个月的男人。
我不敢报警。
我怕丢人。
我怕这件事传出去,张姐她们会怎么看我?
我怕小军和小丽会怎么嘲笑我?
一个被儿子儿媳“抛弃”,又被男人骗光了钱的老太婆。
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我的五十万存款,就这么没了。
第一笔三十万,给了儿子,买来了一身伤心和一身嫌弃。
第二笔十五万,给了一个骗子,买来了一场空欢喜和无尽的羞辱。
我只剩下五万块钱。
和每个月四千八的退休金。
这就是我全部的身家了。
我病倒了。
不是感冒发烧那种小病,是真正的大病。
那天我在卫生间里滑了一跤,磕到了头。
等我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了。
是邻居发现我两天没出门,觉得不对劲,叫人把门撬开的。
医生说,轻微脑震荡,加上我本身就有高血压,需要住院观察。
住院,就要花钱。
我躺在病床上,第一次感觉到了没钱的恐惧。
那五万块
块钱,是我最后的救命钱,我不敢动。
我只能给小军打电话。
这是我从老房子搬出来后,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
电话通了,那头很吵。
“喂,妈?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那句“我住院了”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太丢人了。
“妈?您说话啊?我这儿忙着呢!”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说:“小军,我……我住院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怎么了?严重吗?哪个医院?”
我告诉了他地址。
“行,我知道了。我……我晚点过去。”
他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眼泪无声地流淌。
这就是我的儿子。
我住院了,他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而是“晚点过去”。
我等到天黑,他才和一脸不情愿的小丽一起出现。
小丽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
“妈,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的语气里,没有关心,只有责备。
小军站在一旁,看着我头上的纱布,欲言又止。
“医生怎么说?”他问。
“要住院观察几天,做个全面检查。”我说。
小丽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住院?那得花多少钱啊?”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没钱了。”
“怎么可能?您不是还有二十万吗?”小丽脱口而出。
我惨笑一声。
“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您干什么了?”她追问道,声音尖锐得刺耳。
我看着天花板,把被骗的事情,用最平静的语调,讲了一遍。
我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关于我有多愚蠢的事实。
我说完,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是羞耻,是愤怒。
小丽的反应更直接。
她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呵,妈,您可真是……真是老糊涂了!”
“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姑娘谈恋爱?被人骗了钱,您还有脸说!”
“十五万啊!那可不是十五块!您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出去了?您对我们怎么就没这么大方呢?”
“现在好了,钱没了,生病了,想起我们了?您把我们当什么了?冤大头?还是垃圾回收站?”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见血,刀刀剜心。
我浑身发抖,指着她:“你……你给我出去!”
“出去?这是医院,又不是你家!我凭什么出去?”她双手抱在胸前,一脸的刻薄。
“小军!”我转向我的儿子,向他求救。
我希望他能站出来,哪怕只是呵斥小丽一句。
然而,他只是低着头,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
“妈!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啊!”他冲我吼道。
他吼我。
他没有指责小丽的刻薄,却在指责我的糊涂。
那一刻,我彻底绝望了。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
一个像看仇人一样看着我。
一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我的心,疼得快要裂开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价值,就等同于我手里的存款。
当我的存款清零时,我的价值,也清零了。
我成了一个没用的,只会给他们添麻烦的累赘。
“住院费,你们看着办吧。我没钱。”我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我们哪有钱!”小丽立刻叫了起来,“我们每个月要还房贷,要养孩子,哪一笔不是钱?您自己捅的篓子,凭什么要我们来补?”
“那是我妈!”小军终于吼了她一句。
“是你妈怎么了?你妈当初把钱给那个野男人的时候,想过你是她儿子吗?”小丽毫不示弱地回敬。
病房里,成了他们的战场。
他们在我面前,为了我的住院费,吵得不可开交。
我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街上的小丑,任人围观,任人嘲笑。
最后,小军败下阵来。
他从钱包里掏出两千块钱,摔在我的床头柜上。
“妈,就这么多了。您先用着。剩下的……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
说完,他拉着还在骂骂咧咧的小丽,头也不回地走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那两千块钱,红色的钞票,那么刺眼。
像是在施舍一个乞丐。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我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撕心裂肺。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省吃俭用,我含辛茹苦,我付出所有。
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儿子的冷漠,儿媳的刻薄,和一个骗子留给我的一地鸡毛。
我的五十万,我的底气,我的靠山,全都没了。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一个身无分文,病痛缠身,还被至亲嫌弃的老太婆。
这晚年,苦。
真的苦。
苦的不是没钱,不是生病。
是心里的那份绝望和凄凉。
是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你的孤独感。
我在医院住了十天。
住院费、检查费,花光了小军给的两千,又花了我自己最后那点体己钱。
出院那天,没人来接我。
我自己办了手续,一个人,慢慢地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阳光很好,可我感觉不到。
我的世界,一片灰暗。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老高”留下的东西,都扔了。
那把二胡,那几本他送我的书,甚至那个他给我买的手机。
我换回了我原来的那个老年机。
然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生活。
我只剩下每个月四千八的退休金了。
我必须精打细算。
我给自己列了一张表。
水费,电费,燃气费,物业费,这些是固定的。
剩下的钱,要用来吃饭,买药。
我不能再生病了,我生不起。
我开始自己做饭,一顿饭的成本,严格控制在十块钱以内。
早上一个馒头,一碗白粥。
中午米饭,一个素菜。
晚上吃中午剩下的。
肉,一个星期买一次。买最便宜的五花肉,炼出油来,可以炒好几次菜。
水果,不买了。想补充维生素,就去菜市场捡那些人家不要的菜叶子。
衣服,不买了。把以前的旧衣服翻出来,缝缝补补,接着穿。
我戒掉了一切不必要的开销。
我不再去老年活动中心,我没脸见那些老姐妹。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
家,菜市场。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
有时候,我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我常常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看着窗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那样的热闹,都与我无关。
我像一个活在孤岛上的人。
小军偶尔会打电话过来。
“妈,您身体怎么样了?”
“还好。”
“钱……还够用吗?”
“够用。”
除了这几句,我们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话题。
他不敢提那三十万,我也不想提那十五万。
我们母子之间,隔着四十五万的鸿沟。
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或许是没脸,或许是小丽不让。
我已经不在乎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平淡,乏味,像一杯白开水。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以前的日子。
想起老头子还在的时候,我们虽然不富裕,但家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想起小军小时候,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妈妈”。
想起我那五十万存款还在的时候,我走进菜市场,那种挺直了腰杆的底气。
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呢?
是把钱给了儿子吗?
是相信了那个骗子吗?
或许,从我把自己的晚年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输了。
我以为儿子是我的依靠,结果他成了我的伤口。
我以为爱情是我的港湾,结果它成了我的坟墓。
这个世界上,谁都靠不住。
能靠的,只有自己。
可是,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呢?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的自己,感到一阵阵的悲哀。
我的人生,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
剩下的日子,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转机,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那天,我照例去菜市场。
在一个卖豆腐的摊位前,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张姐。
自从被骗之后,我一直躲着她。
我没脸见她。
我转身想走,却被她叫住了。
“秀英!是你吗?”
我硬着头皮转过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姐。”
张姐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
“你这死老婆子,跑哪儿去了?电话也打不通,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她的语气里,满是担忧。
“我……我手机坏了。”我撒了个谎。
“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了?脸色也这么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的委屈,我的羞耻,我的痛苦,在那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我拉着她,走到了菜市场旁边的小公园。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我哭得泣不成声。
张姐没有嘲笑我,也没有指责我。
她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等我哭够了,她递给我一张纸巾。
“秀英,这事儿不赖你。赖那个天杀的骗子,赖你那个没良心的儿子儿媳。”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心气儿,那就真完了。”
“你才六十三,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不能就这么趴下!”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心里。
是啊,我不能就这么趴下。
我趴下了,谁会心疼我?
只会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更看不起我。
“可是张姐,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迷茫地说。
“怎么办?把日子过好!过得比谁都好!让他们看看,离了他们,你照样活得精彩!”张姐斩钉截铁地说。
从那天起,张姐像上班一样,天天来找我。
她拉着我,去逛公园。
她拖着我,去跳广场舞。
我一开始很抗拒,我觉得自己没脸见人。
张姐就骂我:“脸面值几个钱?能当饭吃吗?你再这么缩着,就真成没人要的孤老婆子了!”
在她的“逼迫”下,我开始慢慢地走出我的小屋。
我重新回到了人群中。
跳广场舞的时候,我跟着音乐,笨拙地摆动着身体。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我却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畅快。
我发现,那些老姐妹们,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她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跟我开玩笑,跟我聊家常。
有人知道了我的事,不但没笑话我,反而过来安慰我,给我讲她们自己遇到的糟心事。
原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我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我的心,慢慢地,被这些温暖融化了。
我开始尝试着,为自己而活。
我用我的退休金,给自己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就像“老高”一样,我也想学写毛笔字。
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只是想找个精神寄托。
我每天练习,从最基础的笔画开始。
当我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完整的“人”字时,我突然有了一种明悟。
人,一撇一捺,要站直了,不容易。
但我必须站直了。
我的生活,开始有了色彩。
我不再只吃白粥咸菜。
我会用心地给自己做一顿饭,摆盘精致。
我会在阳台上种上几盆花。
我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坐上公交车,去城市的另一头,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我甚至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
是张姐的女儿教我的。
我学会了网购,学会了看新闻,学会了刷短视频。
我发现,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大,这么有趣。
有一天,我在一个法律援助的短视频下面,留了言。
我匿名,把我的经历写了出来。
我问,像我这种情况,还能把钱追回来吗?
很快,那个博主回复了我。
他说,希望渺茫,但不是没有可能。前提是,我必须报警。
报警。
这两个字,我曾经那么害怕。
但现在,我不怕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
该丢的人,不是我。
我去了派出所。
接待我的是一个很年轻的警察。
我把所有的证据,包括那个假的身份证号,都交给了他。
他很耐心地给我做了笔录。
他说:“阿姨,您能勇敢地站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们会尽力调查的。”
从派出所出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管钱能不能追回来,我心里的那个疙瘩,解开了。
我终于可以,跟那个愚蠢的自己,和解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军突然来了。
他一个人来的。
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
他手里提着一堆营养品,放在桌子上。
“妈。”他叫了我一声,声音沙哑。
我给他倒了杯水,没说话。
他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
“妈,对不起。”他突然说。
“我和小丽……我们离婚了。”
我愣住了。
“为什么?”
“她……她太让我失望了。”他低着头,“您住院那次,我们回去后,又大吵了一架。我觉得她太过分了,她觉得我没本事,护不住她和孩子。”
“后来,我们的矛盾越来越多。为了钱,为了孩子,天天吵。”
“前几天,我才知道,她背着我,把她弟弟安排进了我们公司,还动用了我们准备还房贷的钱。”
“我……我受不了了。”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妈,我以前,太不是东西了。我总觉得,您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没有站在您的角度想过。”
“那三十万,压垮了您,也压垮了我们的家。”
“现在,我什么都没了。工作也因为她弟弟的事,受到了影响。房子……法院可能会判给她。”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我面前,泣不成声。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说什么?
说“活该”?
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说不出口。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我叹了口气,把纸巾递给他。
“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路是自己选的。错了,就改。倒了,就爬起来。”
“你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说的,是我自己。
也是他。
那天,他在我这里,吃了一顿饭。
我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他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妈,这里面是五万块钱。是我全部的积蓄了。”
“我知道,这跟那三十万比,差远了。您先拿着。以后,我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给您打钱。我会努力,把欠您的,都还上。”
我没有拒绝。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他的态度。
他走了以后,我打开那个信封。
里面是五沓厚厚的人民币。
我的眼眶,湿润了。
这第一步走错的路,好像,又被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回挪了。
虽然回不到原点,但至少,方向对了。
又过了半年。
派出所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案子有进展了。
那个骗我的“老高”,在另一个城市犯案时,被抓了。
他是个诈骗团伙的成员。
我的十五万,被追回来了十万。
警察让我去领钱。
我拿着那失而复得的十万块钱,心里很平静。
没有狂喜,也没有激动。
就像是拿回了一件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我现在,手里有小军给的五万,和追回来的十万。
一共十五万。
加上我每个月四千八的退休金。
我的晚年,好像又有了保障。
但我的心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钱,不再是我的靠山,我的底气。
它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有它,我过得好一点。
没它,我也饿不死。
我真正的靠山,是我自己。
是我那颗,在经历了背叛、绝望和痛苦之后,依然没有停止跳动的心。
是那种,就算跌倒在泥泞里,也要挣扎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往前走的,不服输的劲儿。
我现在的生活,很简单。
上午去老年大学上课,下午和张姐她们跳跳舞,聊聊天。
晚上回家,给自己做点好吃的,看看电视,写写字。
周末,小军会带着乐乐来看我。
他换了份新工作,虽然辛苦,但很努力。
乐乐还是那么可爱,他会抱着我的脖子,说:“奶奶,我好想你。”
我和小军之间,还是有些客气,有些疏离。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
但我知道,我们在慢慢变好。
我还是一个人住。
但我不再感到孤单。
我的心,是满的。
我用我的经历,告诉身边所有的老姐妹,不要把自己的晚年,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儿子也好,老伴儿也好,都可能会让你失望。
钱,要攥在自己手里。
心,要放在自己身上。
只有你自己,才是你永远的,最坚实的依靠。
我叫林秀英,今年六十五岁了。
我存款不多,退休金也一般。
我曾经走错过两步路,摔得很惨,苦不堪言。
但现在,我站起来了。
我每天都活得很用力,很认真。
夕阳的余晖,也很美。
这滋味,有点苦,有点涩,但回味起来,竟然带着一丝丝的甜。
这,就是我的人生。
我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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