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桂芬,今年正好六十。
在办完退休手续,拿到第一个月退休金存折的那天,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后半辈子,可能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了。
存折上那个数字,八千零三十六块五毛。
我盯着那个“八”字看了很久,手指哆哆嗦嗦地摸上去,好像那不是油墨,而是什么温热的、会跳动的东西。
我旁边一起办手续的老同事,老张,探过头来看了一眼。
他啧啧两声,眼神里混着羡慕和一点说不清的酸涩。
“老林,你行啊。”
“八千多,我们厂里出来的,你是头一份。”
老张的退休金是三千二,他老婆没工作,儿子还在外地打工,每个月寄回来的钱还不够还房贷。
我把存折飞快地合上,塞进包里,像是揣着个烫手的山芋。
“嗨,就那样吧。”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没坐公交车。
我沿着马路走了很久,春天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可我心里却一点都不踏实。
八千块。
在咱们这个三线小城,这是个什么概念?
市长的工资可能比这高,但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会计,拿到这个数,就有点扎眼了。
我儿子,林伟,在一家私企做设计,一个月累死累活,扣掉五险一金,到手也就六千出头。
儿媳妇小丽,在商场卖化妆品,底薪加提成,好的时候能有五千,不好的时候三千都悬。
他们俩加起来,刨去房贷、车贷、人情往来,每个月能剩下的,也就我这退休金的一个零头。
我这八千块,是怎么来的?
我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读的会计。毕业后进了当时效益最好的国营纺织厂,从最底层的出纳干起,一级一级考职称,高级会计师。后来厂子改制,我又被返聘回去做了几年账。工龄长,职称高,社保交的基数也高。
年轻时候吃的苦,熬的夜,一笔一笔算烂的账本,最后就变成了存折上那个冰冷的数字。
可这个数字,一点都不冰冷。
它烫人。
回到家,我把那本崭新的存折锁进了床头柜最里面的小抽屉里,和我丈夫的老照片放在一起。
我丈夫走得早,我一个人把林伟拉扯大。
我这辈子,习惯了精打细算,习惯了为钱发愁。
突然之间,我成了我们家“最富有的人”。
这种感觉,很奇怪。
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悬在半空的惶恐。
晚上,儿子和儿媳妇照例带着孙子小宝回来吃饭。
饭桌上,小丽状似无意地问我:“妈,今天退休手续办好了吧?顺利吗?”
我心头一跳,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嗯,办好了。”
“那退休金有多少啊?”小丽笑嘻嘻地追问,一边给小宝夹了块排骨。
林伟也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贪婪,只是一种纯粹的好奇,或许还有一点点如释重负。
我妈终于退休了,她辛苦了一辈子,以后能拿钱享福了。
我看着儿子那张和我丈夫有七分像的脸,心里一软。
“还行吧,够我一个人花了。”我含糊地说。
我不想说那个数字。
我怕那个数字一说出口,我们这个家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小丽撇了撇嘴,没再追问,但那点失望是写在脸上的。
吃完饭,林伟去洗碗,小麗在客廳陪小寶玩。
我聽見小麗壓低了聲音對林偉說:“你媽也真是的,问一下退休金有多少,跟要她命似的。咱们还能图她那点钱?”
林伟的聲音也低低的:“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苦了一辈子,摳惯了。你别问了,她想说自然会说。”
“我这不是关心她嘛!她要是一个月就两三千,咱们不得多帮衬着点?要是多,咱們也能替她高兴高兴,不是吗?”
我在厨房门口站着,手脚冰凉。
看,问题来了。
我说少了,他们担心,要“帮衬”我。可他们自己都过得捉襟见肘,那“帮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能心安理得地要吗?
我说多了,他们替我“高兴”。可这“高兴”的背后,又会衍生出什么?
我不敢想。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丈夫的脸,儿子的脸,小丽的脸,还有老张那张布满愁苦的脸,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
最后,一切都定格在那个数字上。
八千。
第二天,我去菜市场买菜,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卖海鲜的摊位前。
活蹦乱跳的大虾,七十块一斤。
以前我最多买点三十块的冰冻虾仁,给孙子包餛飩吃。
今天,我指着那活虾,对老板说:“来一斤。”
老板麻利地撈蝦,稱重,裝袋。
我递过去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接过那袋沉甸甸的、还在跳动的虾,心里忽然涌上一股 strange 的豪气。
原来,这就是有钱的感觉?
可以不看价格,只看喜好。
中午,我做了一盘油焖大虾。虾壳红亮,虾肉Q弹,蒜香扑鼻。
我一个人,就着半碗米饭,慢慢地吃完了整整一盘。
吃完,我又觉得无比空虚。
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儿子、我孙子都没吃到。
我一个人在这里“享受”,算怎么回事?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古代的皇帝自称“寡人”。
当你站在一个比周围人都高的位置上,你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孤单。
周末,我以前厂里的几个老姐妹约我一起去逛公园。
其中一个叫梅兰的,是我们那群人里消息最灵通的。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远处放风筝的孩子,梅兰突然凑到我耳边。
“桂芬,我可听说了啊,你的退休金,有八千多?”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就知道,这事瞒不住。
单位里人多嘴杂,老张那天看到了,回去估计就跟他老婆念叨了。一传十,十传百。
我勉强笑了笑:“哪有那么多,就比大家多一点点。”
梅兰立刻换上一副艳羡又夸张的表情。
“哎哟我的老姐姐!这还叫多一点点?你这是多一大截啊!你现在可是咱们这群老姐妹里的‘人上人’了!”
“人上人”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我心上。
另一个姐妹老李也凑过来:“桂芬,那你可得请客啊!这么大的喜事!”
“对对对,请客!去‘海天阁’!听说那里的粤菜最正宗!”
“海天阁”是我们市里最高档的酒楼之一,人均消费没有五百下不来。
我看着她们一张张热情的笑脸,那些笑容背后,是好奇,是嫉妒,是理所当然的“你应该”。
我突然觉得很累。
我点了点头:“好啊,下周我安排。”
我为什么要点头?
我不知道。
也许是为了维护那点可怜的“人上人”的体面。
也许是怕拒绝之后,她们会在背后说我“有钱了就摳门”,“看不起老姐妹”。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被人戳脊梁骨。
那顿饭,吃了我三千多。
席间,梅兰她们轮番给我敬酒,嘴里说着各种恭维的话。
“桂芬姐以后可就享福了,什么都不用愁。”
“是啊,不像我们,还得指望孩子。孩子要是孝顺还好,不孝顺,我们这日子可怎么过。”
“桂芬你自己就有钱,腰杆就硬,不用看儿子儿媳的脸色。”
我喝着那杯昂贵的茶,嘴里是苦的。
腰杆硬?
我回家还得琢磨着,怎么跟儿子儿媳解释这三千块的饭钱是从哪来的。
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请客花了这么多钱。
他们会觉得我“烧包”,会觉得“有这钱还不如贴补给我们”。
你看,我的腰杆,一点都不硬。
我只是一个被退休金绑架的,可怜的老太太。
事情的发展,果然没出乎我的意料。
小丽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退休金的具体数目。
那天她下班回来,买了好多水果,都是进口的,什么车厘子,什么奇异果。
她把水果往桌上一放,笑得特别甜。
“妈,我听王阿姨(就是梅兰)说了,您退休金八千多呢!您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呀,害我们瞎担心。”
我正在厨房择菜,闻言手一僵。
“也没多少。”
“妈,这还不多呀!比我跟阿伟加起来挣得都多!”小丽走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妈,你辛苦了一辈子,是该好好享受享受了。”
我干笑了两声。
晚饭后,小丽支开了林伟,让他陪小宝去房间里搭积木。
她坐到我身边,给我捏着肩膀。
“妈,跟你商量个事呗。”
来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什么事?”
“妈,你看啊,我们现在住这房子,才八十平,小宝也越来越大了,连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我跟阿伟琢磨着,想换个大点的,一百三的那种三居室。”
我没说话。
小丽继续说:“我们看了好几个楼盘了,有个叫‘翰林书院’的,地段好,还是学区房,以后小宝上学也方便。就是……首付还差了点。”
她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
“差多少?”我问。
“差……四十万。”
四十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的全部积蓄,加上丈夫去世留下的一点抚恤金,零零总总加起来,也就三十万出头。
这是我的养老钱,我的救命钱,我最后的底牌。
我沉默了。
小丽见我不说话,有点急了。
“妈,我们也不是要你的钱。我们是想跟你‘借’。等我们把这套小的卖了,钱就还你。”
“而且,我们换了大房子,您也能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啊。到时候给您留个最大的南向卧室,带阳台的,您养养花,种种草,多好。”
她描绘的蓝图很美好。
可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钱,一旦“借”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卖了小的换大的?他们现在这套房子的贷款还没还完呢aroused。卖了房子那点钱,够还银行的就不错了。
还我?他们拿什么还?
至于搬过去一起住,那就更算了。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他们一家老小还行,真要在一个屋檐下,锅碗瓢盆,鸡毛蒜皮,不出三天就得吵翻天。
我看着小丽那张年轻又急切的脸,突然觉得很悲哀。
是因为我有了这八千块的退休金,她才敢张这个口的吧?
如果我还是那个一个月只有两三千的普通退休女工,她会来跟我“商量”这四十万的事吗?
不会的。
她会和林伟一起,自己想办法,或者干脆就断了这个念头。
是我这笔“巨款”,给了她希望,也给了她底气。
我慢慢地开口:“小丽,四十万,太多了。妈拿不出来。”
我说了实话。
小丽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她捏着肩膀的力道也松了。
“怎么会拿不出来呢?妈,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您一个高级会计师,工作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连四十万都没有?”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相信,甚至是一丝被欺骗的恼怒。
“我真的没有。”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的钱,都得留着养老,万一以后生个病什么的……”
“生病有医保啊!”小丽打断我,“再说您身体这么好!妈,您就是不想借给我们,对不对?”
“您就是觉得我们图您的钱!”
“您就是自私!”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浑身一震。
自私?
我二十八岁守寡,一个人把林伟拉扯大。供他读书,给他买房,给他娶媳妇。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他。
现在,我老了,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就成了自私?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儿媳妇,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林伟听到争吵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怎么了?吵什么呢?”
小丽眼圈一红,指着我:“阿伟,你问你妈!我们想换房子,跟她借四十万周转一下,你妈说没有!她说她要留着钱养老!她宁愿把钱放在银行里发霉,也不愿意帮我们一把!”
林伟愣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小丽,一脸为难。
“妈……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们结婚的房子,是不是我买的?你们的车,首付是不是我付的?小宝从出生到现在,吃的穿的用的,哪样我没贴补?现在你们一张嘴就是四十万,你们觉得我这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开始发抖。
“我一个月八千块退休金,是不假!可我这八千块,是我的!不是你们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愿意给你们,是情分!我不给你们,是本分!你们凭什么指责我自私?”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宝被吓哭了,哇哇大哭起来。
林伟抱着儿子,手足无措。
小丽的臉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大概沒想到我这个一向溫和忍讓的婆婆,会突然爆發。
她咬着嘴唇,死死地瞪着我。
“好,好,是你的钱,我们不要了!”
她说完,拉着林伟的胳膊,“我们走!回我们自己的家!省得在这里碍别人的眼!”
林伟一脸纠结:“小丽,你别这样,妈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管她什么意思!反正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我算是看透了,有钱的婆婆,更摳门!”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那一声巨响,像是直接砸在我的心上。
林伟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无奈,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 giác 的责备。
他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追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桌上,小丽买来的那些昂贵的进口水果,还鲜艳地摆在那里,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我。
我瘫坐在沙发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想守住自己的养老钱,我错了吗?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打开那个小抽屉,拿出我的存折,翻来覆覆地看。
八千零三十六块五毛。
这个数字,曾经让我惶恐,让我有过短暂的虚荣。
现在,它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它没有给我带来安全感,反而把我推向了众叛亲离的边缘。
我成了“人上人”。
也成了孤家寡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伟和小丽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
周末也没有带小宝回来看我。
我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我试着给林伟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
“妈。”他的声音很疲惫。
“阿伟……你们……这周末怎么没回来?”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丽还在生气,公司也忙,就不回去了。”
“那……小宝呢?”一想到我的宝贝孙子,我的心就揪着疼。
“挺好的。”
然后就是沉默。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他,难道你也觉得妈妈做错了吗?想告诉他,妈妈不是不爱你们,只是害怕。
可话到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林伟先开了口。
“妈,你要是没事,我先挂了,这边还有个方案要改。”
“……好。”
电话挂断了。
我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就是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
为了钱,为了他老婆,他可以一个星期不理我,可以用这种冷冰冰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的心,凉透了。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也许我应该答应他们?把那三十万积蓄拿出来,再想办法凑十万?
可是,然后呢?
我的晚年,就完全寄托在他们身上。
如果他们孝顺,那还好。
可从小丽今天的态度来看,我不敢赌。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尤其是在金钱面前。
我正胡思乱想着,电话又响了。
我以为是林伟,心里一喜,赶紧拿起来。
一看,是老同事梅兰。
“喂,桂芬啊,干嘛呢?这个周末出来玩啊,我们几个约好去爬山。”
我一点心情都没有。
“不去了,身体不舒服。”
“怎么了?是不是上次‘海天阁’吃坏了?哎哟,那地方的东西就是贵,也不一定干净。”梅兰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幸灾乐祸。
我懒得跟她掰扯。
“不是,就是有点累。”
“累?你一个退休老太太,天天在家享福,有什么好累的?”梅lan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可别是跟你儿子儿媳妇闹别扭了吧?”
我心里一惊:“你胡说什么?”
“哎哟,你还瞒着我。我可都听说了。你儿媳妇想换房子,找你借钱,你没给,俩人吵翻了,是不是?”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你听谁说的?”
“你管我听谁说的。社区就这么大,有点风吹草动谁不知道啊。我说桂芬啊,这事就是你不对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梅兰开始滔滔不绝地“教育”我。
“你那八千块退休金,还有你那点积蓄,你不给你儿子给谁啊?你留着能带进棺材里去吗?”
又是这句话!
跟小丽说的一模一样!
“你儿子好了,你不才有面子吗?他住上大房子,开上好车,别人说起来,不也得夸你这个当妈的会疼人?”
“你现在把钱攥得死死的,把儿子儿媳都得罪了,以后等你老了,动不了了,谁管你?指望我们这群老姐妹吗?”
“桂芬,听我一句劝,你就是穷日子过怕了。你现在是‘人上人’了,思想境界也得跟上啊!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亲情 priceless 啊!”
我拿着电话,气得浑身发抖。
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一个月退休金三千块,儿子在外地,一年到头见不着面。她当然可以把“亲情”挂在嘴边,因为她根本不需要用金钱去维系亲情。
而我呢?
我就是因为有了钱,才看清了所谓的亲情,有多么脆弱。
“梅兰,”我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
亲情,友情,在金钱面前,都变得面目可憎。
我这八千块的退休金,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来的不是尊重和幸福,而是 endless 的觊觎、嫉妒和道德绑架。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如果我没有这笔钱呢?
如果我和老张一样,一个月只有三千块,日子过得紧巴巴。
小丽还会跟我提换房子的事吗?
林伟还会因为我不给钱而跟我冷战嗎?
梅兰还会打电话来“教育”我吗?
都不会。
他们会同情我,可怜我,甚至会偶尔接济我。
我会活得很有“人情味”,但没有尊严。
而现在,我有了钱,有了别人眼中的“尊严”,却失去了“人情味”。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我一个人在家闷了好几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圈。
有一天,我去楼下扔垃圾,碰到了对门的王教授。
王教授七十多了,是我们大学的退休教授,老伴前几年去世了,一个人住。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小林,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没休息好。”
王教授推了推眼镜, nhìn tôi một cách sâu sắc.
“是不是为了钱的事烦心?”
我心里一惊,难道他也听说了?
王教授笑了笑,指了指楼上的方向:“你家前几天,动静不小啊。”
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那天晚上,我和小丽吵得那么凶,整栋楼估计都听见了。
我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教授却摆了擺手:“别在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刚退休那会儿,也经历过。”
我愣住了。
“您……也?”
“是啊。”王教授叹了口气,“我退休金比你还高点,快一万了。我那两个孩子,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都是人中龙凤。我一退休,他们就回来了,不是给我带什么补品,是拿着项目计划书回来的。”
“一个说要创业,一个说要投资,开口都是一百万起步。都说我这钱是‘死钱’,得‘盘活’,才能‘钱生钱’。”
我听得目瞪口呆。
“那……您给了吗?”
“我给了。”王教授的眼神有些悠远,“一人给了一百万。我想着,孩子们有出息,我这当爹的,砸锅卖铁也得支持。”
“结果呢?”
“结果,一个创业失败,公司倒闭,一百万打了水漂。另一个投资被骗,血本无歸。俩孩子灰头土脸地回来,跟我这儿哭。我那点养老钱,就这么没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病倒了。心脏病,搭了两个支架。住院费,手术费,进口药,医保报銷完,自己还得掏十几万。我找他们俩要钱,你猜怎么着?”
王教授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俩,一个说老婆要生二胎,手头紧。一个说要还房贷,拿不出钱。最后是我自己刷的信用卡,现在每个月退休金一到账,第一件事就是还信用卡。”
“我现在啊,每个月就剩下三千块生活费。跟你们厂里那个老张,也差不多了。”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王教授的故事,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只看到了我自己的四十万,没想到还有两百万的坑等着人去跳。
“小林啊,”王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跟你说这个,不是让你学我。我是想告诉你,钱,在你手里,才是你的钱。到了别人手里,那就是别人的了。”
“儿女也好,亲戚也好,你帮他们,可以。但要有度,要量力而行。你得先保证自己能活下去,活得好。你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帮别人?”
“至于他们怎么想,怎么说,随他们去吧。人活到我们这个岁数,就得活得自我一点。你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够了。你要是想让所有人都满意,那你最后累死的,只能是你自己。”
王教授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敲在了我的心坎上。
我这几天所有的委屈、愤怒、迷茫,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出口。
是啊,我为什么要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ove 的“好名声”,就委屈自己,甚至牺牲自己的根本利益?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这点钱,是为了让自己晚年能有保障,有尊严。
不是为了成为别人眼中的提款机和慈善家。
想通了这一点,我感觉心里那块大石头,一下子搬开了。
那天下午,我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我主动给林伟打了个电话。
这次,我的语气很平静。
“阿伟,你和小丽晚上带小宝回来吃饭吧。我有话跟你们说。”
林伟似乎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了。
小丽的脸色还是不好看,但也没像上次那样剑拔弩张。
我做了一大桌子他们爱吃的菜。
饭桌上,谁也没提钱的事,气氛有些尴尬。
吃完饭,我让林伟陪小宝玩,我把小丽叫到了我的房间。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小丽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把卡放到她面前。
“小丽,这里面有十万块钱。”
小丽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给钱,更没想到是这个数目。
“妈……”
我抬手制止了她。
“你先听我说完。”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十万块钱,不是给你们换房子用的。你们想换大房子,靠你们自己去努力。你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这十万块,是我给小宝的教育基金。你们可以存起来,以后给他报兴趣班,或者上大学用。这笔钱,你们谁都不能动。”
“另外,”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从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会给你们两千块钱,算是帮你们贴补家用,或者说,是我给小宝的抚养费。”
“我的退休金,八千块。留下三千块我自己生活,足够了。剩下的三千块,我会存起来,作为我的养老备用金,以防万一。”
“这就是我的全部安排。你们要是同意,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你们要是不同意,那我也没办法。这十万块和每个月的两千块,我都会收回。”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心里无比畅快。
我没有哭,没有吵,没有指责。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宣布一个决定。
一个关于我的钱,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做主的决定。
小丽完全懵了。
她看着桌上的银行卡,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可能在盘算。
十万块,虽然离四十万差得远,但总比没有强。
每个月还有两千块的固定收入。
如果她拒绝,那真就一分钱都没有了,还得罪了我这个“财神婆婆”。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
“妈,我……我们同意。”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甘心,但更多的是妥协。
我点了点头。
“好。那以后,换房子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嗯。”
那天晚上,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心里 surprisingly 的平静。
我没有赢,也没有输。
我只是用我的方式,为这场由金钱引发的家庭战争,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我保住了我的大部分财产,也维系住了岌岌可危的亲情。
虽然我知道,这亲情里面,掺杂了太多金钱的成分。
但这就是现实。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纯粹的感情?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气氛恢复了表面的和平。
小丽对我客气了很多,虽然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但也算恭敬。
林伟大概是觉得愧疚,对我比以前更孝顺了。
他们每个周末都带小寶回來看我,小麗也不再空手來,總會帶些牛奶水果。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张银行卡,和每个月准时到账的两千块钱。
我心里有点悲哀,但也能接受。
这就是我用钱买来的“和平”和“孝顺”。
也许不光彩,但很实用。
而我自己,也开始真正享受我的退休生活。
我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每天去练字,陶冶情操。
我还加入了社区的合唱团,跟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起唱歌,排练,有时候还去参加比赛。
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有一天,我在老年大学碰到了老张。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憔ё悴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说他老婆查出了乳腺癌,要做手术,后续还要化疗。
“医保能报一部分,但好多进口药都是自费的,贵得要死。我那点退休金,根本不够看。”
他红着眼眶说:“我儿子把工作辞了,回来照顾他妈。可他自己那点积蓄,也快花光了。我这几天,愁得头发都白了。”
我看着他那张被生活压垮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我也羡慕过他。
羡慕他家庭和睦,儿子孝顺。
可一场大病,就把这个看似美满的家庭,拖入了深渊。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呢?
如果我没有这八千块的退休金,没有那笔养老储蓄。
我敢生病吗?
我不敢。
我生不起。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王教授的话。
钱,在你手里,才是你的钱。
它不仅仅是钱,它是你对抗风险的底气,是你活下去的尊严。
那天下午,我去银行,取了五万块钱现金。
我把钱装在一个信封里,找到了老张的家。
我把信封塞给他。
“老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先拿去给嫂子治病。钱不够,你再跟我说。”
老张愣住了,拿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手都在发抖。
“桂芬,这……这怎么行!我不能要你的钱!”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我说,“等你以后缓過來了,再还我。还不上了,也没关系。”
老张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他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谢谢”。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一点舍不得。
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踏实感。
我发现,原来我的钱,除了能买来虚假的和平,还能救人于水火。
这种感觉,比在“海天阁”吃一顿大餐,比得到几句虚伪的恭维,要快乐一万倍。
我终于明白,我这八千块的退休金,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它不是让我成为“人上人”,去俯视众生。
它是给了我选择的权利。
我可以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可以选择如何处理我的家庭关系。
我也可以选择,在别人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这种自由,才是金钱能带来的,最宝贵的东西。
几个月后,老张的老婆手术很成功,开始接受化疗。
老张特地提着水果来感谢我,说等他儿子找到工作,一定第一时间把钱还我。
我笑着说不急。
又过了几个月,我听说梅兰的儿子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
梅兰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拿出来给他还了债,还到处找老姐妹借钱。
她也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里,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再也没有了当初“教育”我时的那种盛气凌er。
我沉默了很久。
最后,我给她转了五千块钱。
不多,但足够表明我的态度。
我可以帮你,因为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姐妹。
但我不会无底线地帮你,因为你的儿子是个無底洞。
我学会了設立邊界。
這是我用金錢和傷痛換來的智慧。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的退休生活,过得平静而充实。
我和儿子儿媳的关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们不再提钱,我对他们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怀。
我和老姐妹们的关系,也变得清晰起来。真心待我的,我加倍还之。虚情假意的,我敬而远之。
我不再为那个“八千块”的数字而焦虑,也不再为“人上人”的虚名而烦恼。
我把它当成我生活的一个保障,一个工具。
我用它来让自己活得更体面,更有底气。
也用它来温暖那些真正值得我去温暖的人。
那天,我在书法班写字,老师给我们出了个题目,写“心安是福”。
我铺開宣紙,蘸滿墨汁,一筆一劃,寫得格外认真。
写完,我看着那四个字,突然就笑了。
是啊,心安是福。
六十岁这年,我经历了这么多事,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所谓的“人上人”,所谓的“晚年衣食无忧”,不是你的存折上有多少个零。
而是你的内心,是否真正的安宁和自由。
而我的退休金,那个曾经让我又爱又怕的数字,最终给我的,恰恰就是这份让我心安的自由。
我可以自由地拒绝,自由地给予,自由地选择我想要的生活。
这,或许才是它最大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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