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我正对着甲方发过来的修改意见,一个头两个大。
手机屏幕上“妈”那个字跳出来的时候,我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
直觉告诉我,没什么好事。
“喂,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岚岚啊,在忙吗?”
我听着她那小心翼翼的声调,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又扩大了一圈。
“还行,在上班呢。怎么了?”
“哦,没什么大事。”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这不是快中秋了嘛。”
我心里咯噔一下。
“嗯,是啊,我跟陈阳都看好票了,准备带豆豆回去看你们。”
“哎呀,别回了别回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不由分说的热情,“过节人多,路上堵,车票又贵,来回折腾,多累啊。”
我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
“妈,没事,一年也就这么一次……”
“听妈的,别回了。”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你们的心意,我跟你爸都领了。心意到了就行。”
我沉默了。
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她用这种“为你着想”的语气说话时,后面都跟着一个巨大的坑。
果然。
“那个……岚岚啊。”
来了。
“你弟,最近不是在看个新项目嘛,资金上……稍微有点紧张。”
我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
“妈,他上个项目不是刚亏了二十多万吗?我给他的十万块钱也……”
“哎,年轻人创业嘛,哪有不交学费的!”她立刻为我弟林辉辩护起来,“这次这个项目不一样,我看过了,特别靠谱,准能成!”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的全是办公室里打印机墨盒的塑料味。
“所以呢?”
“所以你看,你们中秋也不回来了,路费住宿费什么的都省下了。要不……你给小辉转一万块钱过去?就当是过节了,也算是支持他创业。心意到了,比什么都强,对不对?”
心意。
又是心意。
原来我的心意,就值一万块钱。
而且是给我弟的。
我感觉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我喉咙发干,眼前发黑。
“妈。”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上个月刚还完房贷,豆豆的早教班下个月就要续费,也是一万多。我哪里还有一万块钱给他?”
“你怎么会没钱呢?”她立刻反驳,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你跟陈阳两个人,在上海那种大地方,一个月挣多少啊!一万块钱对你们来说不是毛毛雨吗?”
“再说了,豆豆那个什么早教班,那么小个孩子,能学到什么?我看就是骗钱的,还不如把钱给你弟干点实事!”
我气得笑出了声。
“妈,在你眼里,我女儿的教育,就比不上你儿子那个无底洞的项目?”
“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无底洞?他是我儿子,也是你亲弟弟!你当姐姐的,帮他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帮得还少吗?他从毕业到现在,前前后后我给了他多少钱,你有数过吗?”
“那不一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现在遇到坎儿了,你这个当姐姐的就忍心看他摔倒?”她的声音变得尖利,充满了道德绑架的控诉。
我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的噪音都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妈,我没钱。”
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岚岚,你变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现在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心里就只有你老公孩子了,是不是?”
“你就不管我们,也不管你弟了,是不是?”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我握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是她挂了电话。
不是愤怒地摔断,而是那种带着无尽失望和委屈的,轻轻地、慢慢地挂断。
杀伤力比前者大一百倍。
我坐在工位上,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一个都看不进去。
旁边的小姑娘探过头来,“岚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有点累。”
回到家,陈阳已经做好了饭。
豆豆看见我,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妈妈,妈妈抱!”
我弯腰把她抱起来,在她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心里那股无名火才算暂时压下去了一点。
“怎么了?今天开会不顺利?”陈阳给我盛了碗汤,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把下午那通电话的内容,原原本本跟他学了一遍。
我尽量用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点自嘲的语气去复述。
但说着说着,我的眼圈还是红了。
陈阳的脸色,在我复述的过程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等我说完,他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啪”的一声,豆豆吓了一跳。
“她怎么能这样?!”陈阳的声音里压着怒火,“这是当妈的说的话吗?这是把你当女儿还是当提款机?”
我苦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妈。”
“以前我觉得她只是偏心,现在看来,她这根本就是敲骨吸髓!”
“她就是觉得我欠她的,欠林辉的。”我说,“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
陈阳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不行,这钱绝对不能给!”
“我本来也没打算给。”
“光不给还不行!”他停下来,看着我,“这次必须把话说清楚!否则以后这种事没完没了!”
“怎么说清楚?”我看着他,一脸茫然,“跟她吵一架吗?没用的,最后只会变成我不孝,我白眼狼,我嫁了人忘了娘。”
“那也比现在这样强!至少让她知道你的底线!”
“我没有底线。”我轻声说,“在他们眼里,我不能有底线。”
那晚,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天花板上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全是过去的事情。
我上大学那年,家里说没钱。
我爸妈都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双职工,怎么会没钱?
我妈说,你弟正在长身体,营养要跟上,以后还要娶媳妇,得给他攒钱。
于是,我大学四年,一半靠奖学金,一半靠自己做家教。
毕业后我留在上海,进了一家还不错的公司,起薪就有八千。
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激动地给我妈打电话,说要给她买件新衣服。
我妈在电话里很高兴,然后说,衣服就不用了,你弟最近想做点小生意,还差三万块钱启动资金,你那有吗?
我刚毕业,一个月工资八千,哪里来的三万?
我把身上仅有的一万块钱,加上跟同学借的两万,凑了三万给我弟打了过去。
结果,那笔“小生意”不到半年就赔光了。
后来,我要跟陈阳结婚,在上海买房。
我们两家凑首付,我爸妈一分钱没出。
不仅没出,我妈还给我打电话,说,岚岚啊,你弟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买房了。你看你们在上海买房,我们帮不上忙,心里也过意不去。要不这样,你跟陈阳商量商量,先拿十万块钱给你弟,让他在老家付个首付,也算了了我们一桩心事。
我当时就懵了。
这是什么逻辑?
我买房,他们不帮忙,反而要我掏钱给我弟买房?
因为这件事,我跟陈天阳大吵一架。
不是陈阳小气,是他觉得这事太荒唐了。
最后,还是我,哭着求着,说就当是我借的,以后我慢慢还。
陈阳心疼我,妥协了。
那十万块钱,我整整还了两年。
我省吃俭用,不敢买新衣服,不敢跟同事聚餐,每天中午都自己带饭。
那两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两年。
再后来,我结婚。
陈阳家给了十八万八的彩礼。
我妈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把那张银行卡塞进自己兜里,笑得合不拢嘴。
她说,这钱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弟结婚的时候用。
我当时穿着婚纱,站在那里,像个傻子。
陈阳的脸都黑了。
婚礼一结束,他就拉着我去找我妈。
我妈理直气壮,“彩礼钱不就是给娘家的吗?我养她这么大,供她读书,现在她嫁人了,我收点彩礼怎么了?这钱我不给她弟弟,难道给你们吗?”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见陈阳发那么大的火。
他指着我妈说,“阿姨,岚岚是嫁给我,不是卖给我!这彩礼钱是给岚岚和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您要是这么算,那您养岚岚花了多少钱,您列个单子,我一笔一笔给您!从此以后,岚岚跟你们家,一刀两断!”
我妈被吓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温和有礼的陈阳,会说出这么重的话。
最后,在我爸的调解下,我妈不情不愿地退了八万八。
剩下的十万,她说,无论如何都要留给林辉。
她说,这是姐姐给弟弟的“扶弟钱”,天经地义。
往事一幕幕,像刀子一样,在我心里反复切割。
我以为生了豆豆之后,一切会好一点。
我妈也确实对我态度好了很多,每次打电话都问豆豆怎么样了。
我天真地以为,她终于开始心疼我,心疼她的外孙女了。
现在我才明白,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她把我当成了一棵已经长成的、可以源源不断结果子的树。
而那些果子,都应该摘下来,送到她宝贝儿子的嘴里。
第二天,我妈又打电话来了。
这次,她没提钱的事。
她只是嘘寒问暖,问我工作累不累,问豆豆乖不乖。
然后,她状似无意地说,“你弟昨天跟我说,他那个项目,就差临门一脚了。唉,你说这孩子,也是运气不好,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我捏着手机,没说话。
“他昨天晚上饭都没吃,一个人在房间里抽烟,愁得不行。我看着都心疼。”
“岚岚,你真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又是这样。
先是道德绑架,不行就打感情牌。
我闭上眼睛,疲惫地揉着眉心。
“妈,我昨天说了,我没钱。”
“你怎么会没钱呢?”她又回到了那个逻辑,“你是不是不想帮?岚岚,你不能这么自私啊!”
“我自私?”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到底哪里自私了?我从毕业到现在,给了林辉多少钱?他每次创业失败,是不是都是我给他兜底?我买房的时候,你们不仅一分没给,还从我这里拿走了十万块!我结婚的彩礼,你们又拿走了十万!妈,你摸着良心说,你对得起我吗?”
电话那头,我妈被我一连串的质问给问住了。
她沉默了半晌,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我怎么就对不起你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我容易吗我?现在你翅膀硬了,会挣钱了,就开始跟我算账了是不是?”
“我偏心你弟弟怎么了?他是个男孩,以后要传宗接代的!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不多为他考虑,难道还指望你吗?”
“林岚,我告诉你,这钱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的手,抖得拿不住手机。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插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在她心里,我从来都只是“泼出去的水”。
这些年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忍让,所有的委屈,都只是个笑话。
陈阳从我手里拿过手机,直接关了机。
他把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
“别难过了,不值得。”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眼泪终于决堤。
我不是难过。
我是心寒。
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冷。
晚上,我收到了林辉的微信。
“姐,在吗?”
我看着那几个字,没有回复。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一条。
“姐,妈都跟我说了。你别生她的气,她也是心疼我。”
我冷笑一声,打字回复。
“她心疼你,谁心疼我?”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发来一个银行卡号。
后面跟着一句话。
“姐,这次的项目真的很好,算我借你的,等我挣了钱,双倍还你。”
又是这样的话。
每次都说借,哪次还过?
我看着那个卡号,觉得无比讽刺。
我关掉手机,对正在给豆豆讲故事的陈阳说:“我们中秋节,还是回去吧。”
陈阳愣了一下,“回去干嘛?回去吵架吗?”
“对。”我看着他,眼神异常坚定,“回去把这架吵完。”
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
与其被动地被他们一次次地割肉,不如主动回去,做个了断。
陈阳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陪你。”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地买了回程的高铁票。
出发前一天,我妈又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没接。
她就发微信。
“岚岚,你怎么不接电话?你是不是还在生妈的气?”
“你弟那边真的很急,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帮他一把吧。”
“你要是真不方便,八千也行,五千也行啊!总比没有强吧?”
我看着那些信息,一条都没回。
我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原来在她心里,亲情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从一万,到八千,再到五千。
像菜市场买菜一样。
中秋节前一天,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高铁上,豆豆很兴奋,一路上都在看窗外的风景。
我和陈阳却一路无话。
我心里反复演练着,回去之后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我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
一场我盼了很久,也怕了很久的硬仗。
下午四点,我们到了老家。
拖着行李箱,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我却感到一阵陌生。
我拿出钥匙,开了门。
客厅里,我爸妈和我弟林辉正围着桌子吃晚饭。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看起来很丰盛。
听到开门声,三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
看到我们一家三口,他们的表情,精彩极了。
震惊,错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你……你们怎么回来了?”我妈最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想你们了,就回来了。”我淡淡地说,换了鞋,把行李箱拖了进来。
陈阳抱着豆豆,跟在我身后。
“外公,外婆,舅舅。”他面无表情地打了声招呼。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豆豆小声地喊了人。
我爸挤出一个笑容,站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坐下吃饭,还没吃吧?”
我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三副碗筷。
原来,他们压根就没想过我们会回来。
“我们吃过了。”我说。
林辉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一声不吭。
他比上次见,又胖了些,脸色却有些憔E悴,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看来,为了他那个“靠谱”的项目,确实没少操心。
我妈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把豆豆交给陈阳,自己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妈,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妈的脸色变了变。
她看了看陈阳,又看了看我,勉强笑了笑,“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来,先让你爸给你们加双碗筷。”
“不用了。”我打断她,“我现在就想说。”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态度很坚决。
客厅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爸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辉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妈深吸一口气,在饭桌旁坐下,拉开了审讯的架势。
“说吧,我听着。”
“那一万块钱,我不会给。”我开门见山。
我妈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回来是为了这事!”她尖声说,“林岚,你现在是越来越有本事了!为了这点钱,还专门跑回来一趟!”
“对。”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就是为了这一万块钱回来的。但也不全是为了这一万块钱。”
“我还想问问您,在您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我是您女儿,还是您给林辉准备的移动血库?”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我白养你了!你就是这么跟当妈的说话的吗?”
“那我应该怎么说?”我反问,“我是不是应该像以前一样,您让我给钱,我就乖乖给钱?您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只要我稍有不从,就是不孝,就是白眼狼?”
“你本来就是!”我妈拍着桌子吼道。
“妈!”一直沉默的林辉,终于抬起了头,皱着眉喊了一声。
我妈看了他一眼,火气更大了。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要不是因为你,我用得着受这个气吗?”
她把火气,一半撒在了我身上,一半撒在了她宝贝儿子身上。
林...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把头低了下去。
“阿姨。”陈阳抱着豆豆,走了过来,“您先别激动。我们今天回来,不是为了吵架的。是想好好沟通。”
“沟通?有什么好沟通的?”我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我跟我女儿说话,有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陈阳不是外人。”我站了起来,走到陈阳身边,“他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他比某些所谓的‘亲人’,要亲一百倍。”
我这话,是说给我妈听的,也是说给林辉听的。
林辉的肩膀,明显地抖了一下。
我妈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我,嘴唇哆嗦着。
我爸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爸,您别和稀泥了。”我看着他,“每次都是这样,您除了会说‘少说两句’,还会说什么?就是因为您的纵容和不作为,才让她越来越变本加厉!”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把矛头对准他。
“我……”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岚,你够了!”我妈终于缓过劲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今天回来,就是来跟我算总账的是不是?好啊,那我们就好好算算!”
“我怀你十个月,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养到这么大,供你上大学!这些,你怎么不算?”
“你弟从小身体不好,我多照顾他一点怎么了?你是姐姐,让着他一点怎么了?”
“现在你出息了,在上海安家了,就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不是?就觉得我们是你的累赘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委屈。
好像她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我看着她声泪俱下的表演,心里居然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妈,您别演了。”我平静地说,“您不累,我都替您累。”
“您说您养我辛苦,那您养林辉就不辛苦吗?为什么您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而我为您做的所有事,在您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甚至还远远不够?”
“您说林辉身体不好,他哪里不好了?是比我小时候三天两头发烧感冒,差点得了肺炎死掉更不好吗?”
“您说我瞧不起你们,妈,是您自己瞧不起自己!您觉得我是‘泼出去的水’,觉得我嫁了人就不是您女儿了,所以才要趁着我还没彻底‘泼’出去之前,拼命地从我身上榨取价值,去补贴您的宝贝儿子!”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她一直以来用“母爱”和“亲情”包裹的、那颗自私偏执的内心。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姐,你别说了!”林辉猛地站了起来,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为什么不能说?”我转向他,“林辉,你今年二十六了,不是十六岁!你是个成年人了!你心安理得地躲在妈的身后,心安理得地花着我的钱,一次又一次地创业失败,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我……”林辉的嘴唇动了动,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就被恼羞成怒所取代。
“我花你的钱怎么了?你是我姐!我妈说的对,你帮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天经地义?”我笑了,“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对未成年子女的抚养,没有任何帮助是天经地义的!”
“我帮你,是因为我把你当弟弟!但你,还有妈,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你们把我当成一个可以无限透支的信用卡!当成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ATM机!”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辛辛苦苦,加班加点,熬夜熬出来的!”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我的压力,比你只大不小!”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豆豆被这气氛吓到,小声地抽泣起来。
陈阳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身体隔开了她和这场争吵。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我所谓的“亲人”。
一个满脸怨毒,一个恼羞成怒,一个懦弱无能。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千里迢迢地跑回来,不是为了说服他们,也不是为了改变他们。
因为我知道,我改变不了。
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我回来,只是为了告诉他们我的决定。
只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从今天起,”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再给林辉一分钱。”
“以后,你们的养老,我会负责。每个月,我会给你们打三千块钱生活费,不多,但够你们在小镇上生活。”
“除此之外,任何额外的、以任何名义的要钱,我一概不会给。”
“如果你们生病住院,我会出钱出力。但如果是为了给林辉填窟窿,对不起,我管不了。”
我说完,整个客厅,落针可闻。
我妈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不敢置信。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予取予求的我,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你……你说什么?”她颤抖着问。
“我说得很清楚。”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她终于爆发了,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朝我扑了过来。
“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女!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陈阳眼疾手快,立刻把我拉到他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我妈。
“阿姨,请您冷静一点!”
“冷静?我冷静不了!她要跟我断绝关系,我还能冷静吗?”我妈疯狂地捶打着陈阳的后背,“你给我让开!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滚开!”
“他不是外人!”我从陈阳身后探出头,大声说,“妈,您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报警?”我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好啊,你报啊!你让警察来抓我!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是怎么逼死自己亲妈的!”
她一边喊,一边就势往地上一坐,开始嚎啕大哭,拍着大腿。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啊!”
“没天理了啊!女儿要逼死亲妈了啊!”
这是她的拿手好戏。
一哭二闹三上吊。
以前,只要她一用这招,我就立刻缴械投降。
但是今天,我没有。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
我爸急得满头大汗,想去扶她,又不敢。
“林岚,你快给你妈道个歉!快啊!”他冲我喊。
我摇了摇头。
“爸,我没有错,我不会道歉。”
林辉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他看着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妈,又看看一脸冷漠的我,脸上满是挣扎和矛盾。
“妈,你快起来吧,别这样……”他小声地劝着。
“你给我滚!”我妈一把推开他,“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要是有个像样的儿子,用得着受这份气吗?”
林辉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脸色煞白。
我看着这一地鸡毛,突然觉得无比的疲惫和厌倦。
我拉了拉陈阳的衣袖。
“我们走吧。”
陈阳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他抱着豆豆,转身就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没有回头。
“林岚!你给我站住!”我妈的哭嚎声,变成了尖利的嘶吼,“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以后就永远别再回来!”
“你就不再是我女儿!我死了,也不用你来烧纸!”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我继续往前走。
我打开门,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有些刺眼。
身后,是我妈恶毒的咒骂,我爸焦急的呼喊,和我弟无措的沉默。
我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
走出那个禁锢了我二十多年的牢笼。
门在我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们没有立刻回上海。
陈阳在县城最好的酒店,开了一间房。
豆豆大概是累了,也吓到了,很快就睡着了。
我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言不发。
陈阳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后悔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说的是实话。
虽然心如刀割,但我真的不后悔。
长在肉里的烂疮,剜掉的时候,哪有不疼的。
但只有剜掉了,伤口才能愈合,才能长出新的肉来。
“只是觉得……有点可悲。”我轻声说。
“为他们,也为我自己。”
为了那点可笑的血缘关系,我忍了这么多年,付出了这么多。
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一句“你死了我也不用你烧纸”。
陈阳把我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都过去了。”他说,“以后,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家。”
那天晚上,我的手机被打爆了。
我妈,我爸,还有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亲戚。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
内容无非就是那些。
指责我,谩骂我,劝我回去道歉。
说我妈被我气得犯了高血压,已经送去医院了。
说我不孝,大逆不道,会遭天谴。
我一个都没接。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在了一边。
陈阳拿过我的手机,把那些号码,一个个地,全部拉黑了。
“眼不见为净。”他说。
第二天是中秋节。
我们没有回家,也没有回上海。
陈阳带着我和豆豆,去了邻市的一个古镇。
古镇人不多,很安静。
我们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地走。
豆豆第一次看到小桥流水,兴奋得不得了,一路都在笑。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冲淡了心里的那片阴霾。
晚上,我们在古镇的河边,找了一家餐厅吃饭。
餐厅的窗外,挂着一轮圆圆的,明亮的月亮。
陈阳点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他还给豆,豆买了一盏兔子灯。
豆豆提着灯笼,在餐厅里跑来跑去,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
我看着她,又看看身边的陈阳,眼眶一热。
“谢谢你。”我对陈阳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傻瓜。”他笑了,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我们是夫妻,我不陪着你,谁陪着你?”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家,不是那个生你养你的地方。
家,是那个有爱,有温暖,有理解,有支持的地方。
是那个让你觉得安心,觉得可以卸下所有防备的地方。
我的家,在这里。
在上海那间小小的,却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里。
在陈阳和豆豆的身边。
吃完饭,我们沿着河边散步。
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点开。
是林辉。
“姐,妈没事,已经出院了。”
“对不起。”
短短的三个字。
我看着那三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回复。
有些道歉,来得太晚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它那么圆,那么亮。
我突然想起一句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以前,我总觉得,这句诗说的是亲人之间的思念和祝福。
现在我才明白,它也可以是对自己的一种期许。
希望自己,能够摆脱过去的桎梏,活得长久,活得坦荡。
这就够了。
回到上海后,生活恢复了平静。
我换了手机号。
除了公司和几个最好的朋友,谁也没有告诉。
我妈那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仿佛,我真的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爸偷偷联系过陈阳一次。
他说,我妈还是很生气,到处跟亲戚说我坏话。
他说,林辉那个项目,果然又黄了。
现在天天在家里待着,也不出去找工作,就知道打游戏。
他说,让我别往心里去,等我妈气消了就好了。
陈阳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
我的心,已经不会再为那些事情起任何波澜了。
年底的时候,我给家里打了三万六千块钱。
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年的生活费。
我没有打电话,只是发了条短信给我爸。
“爸,这是明年的生活费,你们自己安排好。保重身体。”
我爸没有回。
春节的时候,我们没有回去。
我带着豆豆,跟陈阳回了他家。
陈阳的父母,是那种很淳朴的农村人。
他们话不多,但对我很好。
知道我跟家里的事,什么都没问,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让我多吃点。
除夕夜,外面下着大雪。
我们一家人围在火炉边,看春晚,包饺子。
豆豆跟她爷爷奶奶玩得很开心。
陈阳的妈妈,拉着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岚岚,这是给你的。别嫌少。”
我捏着那个红包,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我自己亲生母亲那里,感受过的温暖。
第二年春天,我怀孕了。
是个男孩。
陈阳高兴坏了,天天把我当国宝一样供着。
我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新手机号,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
她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讨好。
她问我身体怎么样,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她说,她想来上海照顾我坐月子。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平静地拒绝了。
“不用了,妈。我请了月嫂。”
“月嫂哪有自家人照顾得好?”她急切地说。
“妈,我们已经不是自家人了。”我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她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
我只知道,我的心,很平静。
我生下儿子后,我妈和林辉,提着大包小包,不请自来了。
那天,陈阳去上班了,月嫂阿姨出去买菜了。
只有我和两个孩子在家。
我看着站在门口,一脸局促的他们,愣住了。
我妈的头发,白了很多。
林辉也瘦了,黑了,看起来比以前精神了一些。
“我们……来看看你和孩子。”我妈结结巴巴地说。
我让他们进了门。
我妈看到床上的小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哎呀,长得真好,跟陈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想去抱,又不敢。
林辉站在一旁,手里提着一堆营养品,显得手足无措。
“姐……姐夫呢?”
“上班去了。”
气氛又一次陷入了尴尬。
我让他们坐。
我妈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林辉先开了口。
“姐,对不起。”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理所当然和心安理得。
多了一丝愧疚和真诚。
“我去年出去打工了。”他说,“在工地上,干了一年。我知道挣钱不容易了。”
“我把以前你给我的钱,都算了一遍。太多了,我可能一辈子都还不完。”
“这是我这一年攒的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只有两万块,你先拿着。”
“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你打钱,直到还完为止。”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动。
“妈现在也想通了。”林辉继续说,“她知道以前对不起你。”
我妈在一旁,听着儿子的话,眼圈红了,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
“岚岚……”她哽咽着说,“是妈错了……妈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们。
看着痛哭流涕的母亲,和一脸愧疚的弟弟。
我心里,那块结了很久的冰,好像……开始融化了。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有些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我也没说“我原谅你们了”。
因为原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只是站起来,走到桌边,把那个信封,推了回去。
“这钱,你们拿回去吧。”我说,“你们现在也需要用钱。”
林辉愣住了,“姐,你……”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看着他们,平静地说,“我不想再提了。”
“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至于还不还钱,不重要了。”
林辉看着我,眼眶也红了。
我妈哭得更厉害了。
那天,他们没有留下来吃饭。
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临走前,我妈抱着小宝,亲了又亲,依依不舍。
林辉站在门口,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或许,人都是会变的吧。
或许,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些东西。
但有些东西,也永远地回不去了。
我跟他们的关系,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所谓的“亲密无间”。
但这样,也好。
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这可能,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晚上,陈阳回来了。
我把白天的事,告诉了他。
他听完,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你自己决定就好。”他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笑了。
是啊。
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孤立无援,只能任人宰割的林岚了。
我有我的爱人,有我的孩子,有我自己的家。
我有足够的底气和力量,去面对一切。
窗外,月亮又升起来了。
还是那么圆,那么亮。
我抱着怀里的小宝,看着身边正在给豆豆削苹果的陈阳,心里一片宁静。
这,就是我的人间。
这,就是我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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