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床头柜上第三次震动起来的时候,我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凌晨四点十七分。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楼下早点铺提前亮起的灯,像一块融化了一半的黄油,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手机屏幕上,是我弟林峰的微信头像,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举着高尔夫球杆。
“姐,妈今天怎么样?”
又是这句话。
每天雷打不动,早上四五点一次,晚上九十点一次。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二十四小时在线的孝子。
我没回复,把手机静音,翻了个身。
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寸都在抗议。
昨晚我妈又折腾了一宿,一会儿说心口闷,一会儿说腿抽筋。我给她揉了半天腿,又起来兑了杯温水,等她睡踏实了,天都快亮了。
我才躺下不到两小时。
“嗡……”
手机又在床头柜上跳舞。
这次是我妹林莉。
“姐,我刚看到个养生专家的视频,说老年人早上不能吃太油腻,你给妈做的早饭可得注意点啊。”
后面还跟了个链接,标题是《九旬院士忠告:这三样早餐正在掏空你的身体!》。
我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林秀英,今年五十三。
退休前是国营纺织厂的会计,算了一辈子账。
退休后,我以为能跟我老伴老张游山玩水,跳跳广场舞,结果我妈摔了一跤。
股骨颈骨折。
手术做得很成功,但八十二岁的人了,元气大伤,从此离不开人。
我是老大,女儿。
林峰是老二,儿子。
林莉是老幺,也是女儿。
我退休了,住得离妈的老房子最近,就隔了两条街。
林峰是公司高管,忙,日理万机。
林莉嫁得远,要带孙子,忙,分身乏术。
于是,照顾妈的责任,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我一个人肩上。
我搬进了妈的老房子,老张一个人守着我们的家,每天给我送饭。
一开始,我觉得没什么。
我是她女儿,她养我小,我养她老,天经地义。
但日子久了,天经地义这四个字,就渐渐被磨得褪了色,露出了底下叫“委屈”的底子。
我爬起来,身上那件旧棉睡衣带着一股揮之不去的药油味儿。
轻手轻脚走进我妈的房间。
她睡着了,呼吸很轻,像一片羽毛。
床头的加湿器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和花露水混合的奇怪味道。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摸了摸她额头,不烧。
然后我去了卫生间。
马桶边上放着一个专门的便盆,旁边是成箱的成人纸尿裤和护理垫。
我熟练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把昨晚换下来的纸尿褲打包,扔进专门的垃圾桶。
那味道,刚开始能把我熏个跟头,现在我已经闻不到了。
或者说,我的嗅觉自动屏蔽了它。
做完这一切,我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眼袋浮肿的女人。
这真是我吗?
那个退休前还烫着时髦小卷,每天涂口红的林秀英?
我叹了口气,开始准备早饭。
小米粥要熬得烂烂的,卧个鸡蛋,不能有一点油星。
青菜要剁得碎碎的,混在粥里。
我正切着菜,林峰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我划开接听,开了免提,继续剁菜。
“姐,怎么不回我微信?”他的声音听起来永远那么精力充沛,带着一丝领导的质问口气。
“刚起。妈还睡着。”我说。
“哦,那就好。我昨天给你转了五千块钱,你收到了吧?给妈买点好吃的,别省着。”
“收到了。”
菜刀和砧板发出“笃笃笃”的单调声响。
“你那个菜刀声小点,别把妈吵醒了。”他立刻说。
我停下动作,心里一股火苗“噌”地就冒了上来。
“我在厨房,隔着两道门呢,吵不醒。”
“那也得注意。老年人觉轻。”他理所当然地说,“对了,上次我给你买的那个进口蛋白粉,你给妈喝了没?那个一天一勺,增强免疫力的。”
“喝了。她嫌腥,每次都得哄着才喝半勺。”
“那也得喝啊!那多贵的东西!你得想办法让她喝下去,那是为她好。”
我深吸一口气。
“林峰,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喂一天试试?”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他语气软了下来:“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辛苦。我这不是关心妈的身体吗?”
“关心?”我冷笑一声,“你的关心就是动动嘴皮子,转点钱?”
“姐,你怎么说话呢?我工作多忙你不知道吗?我要养家糊口,我……”
“我也要养家糊口。”我打断他,“我退休金一个月三千二,老张四千。我们俩也要过日子。我住到妈这里,老张天天给我送饭,他就不辛苦?”
“这不一回事……”
“怎么不一回事?林峰,妈是我们三个人的妈,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姐,你别激动。”他开始打太极,“我这不是给你钱了吗?你有啥需要的,就跟我说,钱不是问题。”
钱不是问题。
他总说这句话。
好像钱能解决一切。
能解决我凌晨四点被惊醒的睡眠,能解决复一日处理屎尿的恶心,能解决我扶着我妈挪步时腰椎的剧痛。
“我挂了,粥要糊了。”我不想再跟他废话。
“哎,姐,等等!”他急忙喊住我,“下周末我有个饭局,就在咱妈家附近那个酒店,我谈完事顺路过去看看妈。你准备点她爱吃的,我大概七点到。”
“顺路”。
又是“顺路”。
他永远是“顺路”来看看。
好像妈是他出差途中一个需要打卡的景点。
“知道了。”我硬邦邦地回了两个字,挂了电话。
厨房里,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冒着热气。
我盯着那锅粥,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灶台上,瞬间蒸发。
我哭的不是辛苦。
是那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感。
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场漫长的战役里。
而我的战友,我的亲弟弟亲妹妹,他们站在遥远的、安全的山顶上,挥着旗子,用喇叭对我喊:
“加油啊!你要坚持住!”
“你需要什么物资,我们给你空投!”
“千万别让阵地失守啊!”
可他们从不下来, trenches(战壕)里的泥泞和硝烟,他们一辈子也体会不到。
周末很快就到了。
林峰要来的那天,我从下午就开始忙活。
我妈听说小儿子要来,精神头都好了不少,催着我给她换件干净衣服,还想让我给她稍微描描眉。
“妈,你底子好,不描也好看。”我笑着哄她。
她 giggled(咯咯笑),像个小女孩。
我炖了她最爱喝的鸽子汤,清蒸了鲈鱼,还炒了几个小菜。
老张也特地过来帮忙,我们俩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秀英啊,别太累了。”老张一边给我递盘子一边说,“林峰来,家常便饭就行,搞这么复杂干嘛。”
“他难得来一次,妈高兴。”我把鱼摆好盘,撒上葱丝。
“他是难得来一次,所以才更不该让你这么累。”老张叹了口气,“你是照顾妈的,不是给他当厨子的。”
我没说话。
心里明白,但做不到。
那是 ingrained(根深蒂固)在我骨子里的“长姐如母”的自觉。
晚上七点,林峰准时到了。
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提着两个硕大的果篮。
“妈!我来看你了!”他一进门就嚷嚷起来。
我妈坐在沙发上,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哎呦,小峰来了!快过来让妈看看!”
林峰走过去,在我妈身边坐下,但身体 subtly( subtly)地保持着一点距离。
他握住我妈的手,嘘寒问暖。
“妈,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啊?”
“姐有没有给你喝那个蛋白粉啊?”
“瘦了,妈你 definitely(肯定)瘦了。”
我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听着这话,心口堵得慌。
瘦了?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她胃口不好,我一口一口地喂。
这两个月明明还重了三斤。
你在哪只眼睛里看出她瘦了?
“吃饭吧,菜要凉了。”我把菜放在桌上。
林峰这才站起来,扶着我妈往餐厅走。
他扶得很 professional(专业),一只手托着我妈的胳רוב,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腰。
但那姿势,更像是扶一位重要的客户,而不是自己的母亲。
饭桌上,他 mostly(主要)在说话。
说他最近又签了个多大的单子。
说他下个月要去歐洲考察。
说他儿子雅思考了多少分,准备申请哪个名校。
我妈听着,满脸都是驕傲和满足。
“我儿子就是有出息。”她喃喃地说。
我和老张默默吃饭,偶尔附和两句。
林峰给我妈夹了一筷子鱼肉。
“妈,吃鱼,这个对脑子好。”
我立刻说:“慢点吃,有刺。”
我已经习惯性地把鱼肚子上没刺的肉挑出来, отдельно(单独)放在一个小碗里给我妈。
林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他那个眼神我读懂了。
像是在说:“这还用你说?”
一顿饭吃得我消化不良。
饭后,林峰陪我妈说了会儿话,看了看表。
“哎呀,九点了,我得走了,明天一早还有个会。”
他站起来。
“这么快就走啊?”我妈一脸不舍。
“没办法,妈,身不由己。”林=峰拍了拍我妈的手,“我下个月……不,下下个月再来看你。姐,你出来一下。”
我跟着他走到门口。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大概两三千,塞给我。
“姐,辛苦你了。这个钱你拿着,零花。”
我没接。
“林峰,我不要你的钱。”
“你这是干嘛?跟我还客气?”他皱起眉。
“我不是客气。”我看着他,“我问你,你今天进门,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愣了一下, sniffed(嗅了嗅)空气。
“什么味道?挺正常的啊。哦,鸽子汤挺香的。”
“你再仔细闻闻。”
他疑惑地看着我,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没什么啊……就是,好像有点……药味?”
“还有呢 awesome(很棒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甚至有点嫌弃。
“好像……有点卫生间的味儿?”他压低了声音,“姐,你得勤通风,勤打扫。妈住的地方,环境很重要。”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林峰,这不是‘卫生间的味儿’,这是屎尿味。”
我一字一句地说。
“妈现在大小便有时候控制不住。一天要换三到五次纸尿裤。有时候会弄到床单上、裤子上。我每天都要洗,都要擦。我用消毒液,用空氣清新劑,我二十四小時開着窗,可那个味道,它就像长在了这个房子里,怎么也去不掉。”
林峰的臉色變了,从不耐烦变成了尴尬,又从尴尬变成了某种……愧疚。
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的对,环境很重要。”我继续说,“你觉得我打扫得不干净,那你来。你来打扫一个星期,我保证比你打扫得干净。”
“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开始 vocabulary(词汇)贫乏。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视着他,“你每次来,就像领导视察工作。这里不干净了,那里要注意了。妈瘦了,妈的蛋白粉没喝够。”
“你动动嘴,我跑断腿。”
“林峰,你觉得我是在这儿当保姆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们之间的沉默里。
他终于不说话了,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钱你拿回去。”我把他的手推回去,“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记住,这是咱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
说完,我转身回了屋,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后,浑身发抖。
老张走过来, gently(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秀英,说得好。”
客厅里,我妈已经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
她 probably(大概)梦见她那个有出息的儿子了。
林峰那次不欢而散后,安靜了几天。
微信早晚安的问候停了。
我的世界清净了,但心里反而更堵了。
我知道,我把他得罪了。
可我后悔吗?
不。
一点也不。
让我没想到的是,林莉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总是那么温柔,但那温柔里藏着针。
“姐,你跟林峰吵架了?”她开门见山。
“他跟你说的?”
“他没说。但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一肚子火没处撒,就在家族群里转了个文章,《论情商在家庭关系中的重要性》。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林莉永远这么“聪明”。
“我没跟他吵,我只是跟他说了点实话。”我说。
“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她的声音立刻拔高了些,“弟弟他多忙啊!他一个大男人,你还能指望他干什么细活?他把钱给到位了,不就行了吗?”
“钱?”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字,觉得 incredibly(难以置信地)諷刺。
“对啊!钱多重要啊!现在请个住家保姆一个月不得七八千?弟弟每个月给你打五千,逢年过节还有大的,这还不够吗?姐,你得知足。”
知足。
她让我知足。
“林莉,要不这‘福气’给你?我把妈送到你家去,林峰的钱直接打给你,我一分不要。你来知足一下?”
电话那头立刻沉默了。
“姐,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 situation(情况)的,我要带孙子,我走不开啊。我孙子才刚上幼儿园,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
“我走得开?”我反问,“我退休了就该 twenty-four seven(一天二十四小时)绑在这儿?我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林莉,你孙子是你儿子儿媳的责任,不是你的。但咱妈,是我们三个人的责任。”
“话是这么说,但 reality(现实)不是这样嘛……”她 small(小声)地嘟囔。
“所以现实就是,我活该?”
“哎呀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辛苦,我们都知道。但是你不能把气撒在弟弟身上啊。他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他的事业顺利,咱们脸上都有光。你把他气着了,他不管了,怎么办?到时候还不是你更累?”
我听明白了。
在林莉眼里,林峰是不能得罪的“财神爷”。
而我,是那个负责具体执行,并且要哄着财神爷高兴的“办事员”。
我的辛苦,我的委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 system(系统)要能运转下去。
“林莉,我问你。”我打断她的长篇大论,“你上一次亲手给妈剪指甲,是什么时候?”
她又愣住了。
“我……我不记得了。上次回去……我好像给她捶了捶背。”
“你上次给她洗脚呢?”
“你上次晚上起来,扶她上厕所呢?”
“你什么都不记得,你什么都没干过。林莉,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育我?”
“姐!”她的声音尖锐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难道不关心妈吗?我天天在网上给她找各种健康食谱,各种康复操,我找了都发给你了!你做了吗?”
我气得笑了出来。
“你发的那些东西,我都看了。你知道那个‘金刚 lying down(躺)’的康复操,要求膝盖弯曲九十度吗?妈的腿根本弯不到那个角度!你知道你发的那个‘十全大补汤’,里面的当归跟妈吃的降压药是冲突的吗?”
“我……我怎么知道那么详细!”她有些气急败败。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个信息的搬运工!你把那些东西一转了之,就觉得自己尽孝了,就心安理得了!然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指责我这个在一线的人,说我这没做到,那没做好!”
“你……”
“林莉,你那不叫关心,你那叫自我感动。”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彻底清净了。
family(家族)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弟不转心灵鸡汤了。
我妹不发养生链接了。
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只有老张,每天雷打不动地提着保温桶来。
他看着益憔orou(憔悴)的脸,几次想说什么,最后都只是叹口气。
“秀英,要不算了吧。”一天晚上,他帮我收拾完厨房,终于开口了。
“什么算了?”我 scrubbing(擦洗)着灶台,头也不抬。
“把妈……送养老院吧。”他声音很低,“找个好点的,专业的。我们俩的退休金凑一凑,再让他们俩一人出点,够了。”
我 scrubbing(擦洗)的动作停了下来。
养老院。
这三个字,我不是没想过。
但每次这个念头冒出来,我就立刻把它掐死。
我妈那个脾气,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她要是知道我要把她送养老院,她会觉得我不要她了。
她会伤心死的。
“不行。”我摇摇头,“妈不会同意的。”
“那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老张走到我身后,握住我的肩膀,“秀英,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这是在照顾妈,还是在耗死你自己?”
“你才五十三岁,你的人生不应该只有这些。”
“屎尿屁,药罐子,还有永远响个不停的电话和微信。”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我心上。
我转过身,靠在他怀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愤怒和无助,都在这一刻决了堤。
老张就那么抱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秀英,你没错。错的不是你。”
哭了好久,我渐渐平静下来。
我擦干眼泪,脑子里却因为这场痛哭,变得异常清晰。
老张说得对。
我没错。
错的不是我。
那我为什么要一直忍受?
我是会计出身。
我最擅长的,就是跟数字打交道。
数字是死的,是冰冷的,但也是最公平,最不容置疑的。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如果感情说不清,道理讲不通。
那就算账吧。
我打开了我的旧笔记本电脑。
电脑有点卡,但还能用。
我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软件——Excel。
做会计的时候,我跟它打了半辈子交道。
我以为退休后,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它了。
没想到,它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我新建了一个文件。
文件名,我敲下了四个字:
“母爱账单”。
我开始回忆。
从我搬过来照顾我妈的第一天开始。
我把每天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列出来。
“6:00 起床,测量血压、血糖。”
“6:15 协助母亲起床,上厕所,清理便盆/更换纸尿裤。”
“6:45 帮母亲洗漱,擦身,更换衣物。”
“7:15 准备并喂食早餐(流食/半流食)。”
“8:00 清洗餐具,打扫房间卫生。”
“9:00 陪母亲看电视/聊天,进行语言交流。”
“10:00 协助母亲进行床上康复运动(抬腿、伸展)。”
“11:00 准备午餐(需特殊处理,剁碎、煮烂)。”
我一条一条地往下写。
写了整整三页。
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不固定的起夜。
我发现,我几乎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的生活,被这些琐碎但必要的事情,切割成了无数个碎片。
然后,我开始给这些“工作”定价。
我上网查。
查家政服务的市场价。
查护工的时薪。
查专业 nursing(护理)人员的上门服务费。
查 special diet(特殊饮食)厨师的报价。
“基础保洁:35元/小时。”
“专业护理(翻身、擦洗、处理排泄物):50元/小时。”
“康复训练指导:100元/小时。”
“夜间看护(22:00-6:00):400元/夜。”
“特殊膳食制作:50元/餐。”
我把这些价格,一一对应到我每天的工作项目上。
我尽量做到客观,甚至把价格往下压了压。
比如“陪聊”,我没法算钱,就归类为“情感支持”,标注为“无价”。
做完这些,我开始计算。
我计算我每天的工作时长。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刨除我妈睡觉、我自己吃饭的零星时间,我每天的“有效工作时长”,超过16个小时。
然后,我把这些时长,乘以我查到的市场单价。
Excel表格的右下角,自动生成了一个数字。
看到那个数字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那是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数字。
一个月下来,我提供的“服务”,如果按市场价折算,价值超过一万五千元。
这还只是“劳务费”。
我另起了一张表。
“日常开销明细”。
“2023年10月1日,XX牌成人纸尿裤(L码),6包,240元。”
“2023年10月2日,菜场,西兰花、冬瓜、鲈鱼,37.5元。”
“2023年10月5日,药店,降压药、钙片,289元。”
“2023年10月10日,水电煤气费,412元。”
我把我手机支付记录,还有那些随手记在本子上的账目,一笔一笔地录入进去。
我甚至把林峰和林莉转给我的钱,作为“收入”项,用红字标了出来。
最后,我拉了一个总表。
“总支出”减去“总收入”。
每个月,我还要自己往里贴进去一千多块钱。
这个结果,连我自己都震惊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给的钱,足够覆盖所有开销了。
原来我不仅付出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还在 silently(默默地)补贴着金钱。
我盯着那两张 spreadsheet(电子表格),一张是“劳务价值”,一张是“财务收支”。
冰冷的黑色数字,白纸黑字。
它们没有感情,不会说谎。
它们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这两个月来生活的全部真相。
也照出了所谓的“亲情”背后,那笔被所有人忽视的、巨大的糊涂账。
我把这两张表, meticulously( meticulously)地排版,调整好字体和颜色。
然后,我按下了打印键。
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声响,一张一张地吐出纸来。
我拿着那几张还带着温度的纸,心里 strangely( strangely)地平静。
我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我没有在微信群里发。
那太像一场 online(线上)的闹剧了。
我需要一个 face-to-face(面对面)的,有仪式感的场合。
我给林峰和林莉分别打了电话。
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个周六下午三点,来妈这里一趟。我们开个家庭会议。”
“开会?开什么会?”林峰在电话那头很不耐烦,“我周六约了人打球。”
“关于妈养老的问题。”我说,“你必须来。如果你不来,周日一早,我就收拾东西回家。妈这里,我也不管了。”
我听到了他那边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姐,你这是干什么?威胁我?”
“我不是威胁你,林峰。我是在通知你。”我说,“我只等你们到三点半。过时不候。”
给林莉打电话时,她也推三阻four(阻四)。
“姐,我孙子周末要去上兴趣班……”
我用了同样的话术。
“周六下午三点。你不来,我就走人。”
她在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 small(小声)地说了句:“知道了。”
我知道,我触碰到了他们唯一的软肋。
他们可以对我的一切付出视而不见,但他们不能接受“我不干了”这个结果。
因为一旦我不干了,那份沉重的、具体的、充满屎尿屁的责任,就会砸到他们自己头上来。
周六下午。
我把我妈安顿好,让她在房间里睡午觉。
老张也来了,他没说话,只是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两点五十八分,门铃响了。
是林峰和林莉。
他们一起来的。
probably(大概)在楼下碰到了,还交流了一下“军情”。
他们俩臉色都不太好看。
林峰一脸“我倒要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样”的表情。
林莉则是一脸的忧心忡忡,好像我是个不懂事的、要离家出走的孩子。
“姐,你搞什么啊?这么兴师动众的。”林峰一进门就说。
“坐。”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他们俩坐下了,身体都绷得紧紧的。
我没说话,从茶几下面拿出我打印好的那几张纸。
一人一份,放在他们面前。
“这是什么?”林峰皱着眉拿起那张纸。
林莉也疑惑地拿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变化。
那真是太精彩了。
从不解,到惊讶,到难以置信,再到羞愧和涨红的脸。
尤其是林峰。
他看着那张“劳務價值核算表”,嘴巴微微张开,眼睛越瞪越大。
他一行一行地往下看,从“协助如廁”看到“夜间看护”。
他看到了“16小时+”的日均工作时长。
他看到了那个 final(最终)的、用红色加粗字体标出的数字——
“月度劳务价值合计(市场价估算):15850元”。
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然后他去看另一张“财务收支明细表”。
他看到了每一笔开销,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看到了他转给我的每一笔钱,也看到了最后那个刺眼的赤字。
林莉的反应则更 emotional(情绪化)。
她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姐……这……这都是你做的?”她声音都变了。
我点点头。
“从我搬过来的第一天,到上个星期天。一共62天。每一天,都是这样。”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每一声,都像敲在他们心上。
“姐,我……”林峰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要这么……这么麻烦。”
“麻烦?”我看着他,笑了笑,“林峰,这不是麻烦。这是我妈的晚年。”
“你们总说,我辛苦了。”
“但你们从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你们总说,钱给到位了。”
“但你们从来不知道,你们给的钱,连开销都不够。”
“你们站在岸上,看着我在水里扑腾。你们觉得我姿態不好看,游得太慢,你们指指点点,给我提各种建议。”
“但你们从来没想过,下来试试这水有多深,有多冷。”
我的声音依然平静。
但这种平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因为它背后,是这两张写满数字的、不容辩驳的纸。
“我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跟你们吵架,也不是为了跟你们诉苦。”
我拿起桌上的第三样东西。
那是我早就草拟好的一份协议。
“我给你们三个选择。”
我把协议推到他们面前。
“第一,从下个月开始,我们三家,每家轮流照顾妈一个月。我这张表上列出的所有事情,你们一样不能少地去做。谁轮到谁,谁就搬过来住。”
我看到他们俩的臉色瞬間白了。
“第二,如果你们做不到。那就按我这张表上估算的劳务价值,每个月一万五千块钱。我们三个人平摊,每人五千。这五千,不是给我的生活费,是支付我作为‘专业护工’的工资。另外,妈所有的日常开销、医疗费用,我们 ebenfalls(同样)三家平摊。这张财务表,我每个月都会更新,发给你们。”
林峰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第三,”我看着他们,说出了最后一个选项,“如果我们既不想出力,也不想出这份‘工资’。那我们就一起凑钱,请一个专业的、24小时的住家护工。费用、开销, ebenfalls(同样)三家平攤。我搬回家,但我会每天过来监督护工的工作,确保妈得到妥善的照顾。”
“我今天,就要一个答案。”
“你们选哪个?”
我说完,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水已经凉了。
但我的心,是热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自己人生的热度。
我看着对面的弟弟妹妹。
他们像是被人当頭一stick(棍)打懵了,呆呆地看着那份协议,又看看我,眼神复杂。
林峰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是个商人,他最先反应过来。
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那两张Excel表,就是我的底牌。
那是一份把亲情、责任、付出,全部量化后的、冷酷的证明。
他无法反驳。
因为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我实实在在付出的时间和血汗。
“姐……”他艱難地开口,“一家人……有必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也是最无力的挣tussle(挣扎)。
“有必要。”我 calmly(冷静地)回答,“因为不算清楚,对我来说,不公平。”
“以前不算,是因为我以为我们之间有默契,有 unspoken(不言而喻)的体谅。但事实证明,没有。”
“你们把我做的一切,都当成了理所當然。”
“所以现在,我们必须把这笔账算清楚。从此以后,咱们亲兄弟,明算账。”
林莉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她 sobbed(抽泣)着说:“姐,对不起……我……我们真的不知道你这么辛苦……我们不是人……”
她的道歉,迟来了两个月。
我看着她,心里没什么波澜。
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
尤其是在 facts(事实)面前。
“我不要你们的道歉。”我说,“我只要你们的选择。”
我指了指那份协议。
“一,二,三。选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
老张坐在我身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大概过了五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峰终于抬起頭。
他的脸上,已经没了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
取而代DEZHI(代之)的,是一种 mixture(混合)了挫败、无奈和认命的表情。
“姐,”他说,“我选第二条。”
我并不意外。
第一个选项,轮流照顾,对他们来说是 impossible(不可能)的。让他们放弃现在的生活,来过我这种日子,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第三个选项,请护工,听起来不错。但把一个外人请进家里24小时照顾自己的妈,他们心里那关过不去。传出去也不好听。而且,护工的费用加上各种开销,平摊下来,比第二个选项花的钱还要多。
林峰是商人,他会算账。
第二个选项,是讓他們付出最少代价,又能維持“子女尽孝”这个表面文章的最好办法。
我看向林莉。
她还在哭, nodded(点点头):“我也……我也选第二条。”
“好。”
我从包里拿出一支笔。
“那就签字吧。”
我把协议和笔,推到他们面前。
林峰拿起笔,手有些抖。
他在协议末尾的“乙方”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莉也擦干眼泪, shaky(颤抖)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拿过协议,在“甲方”的位置,签上了我的名字:
林秀英。
一式三份。
我把其中两份递给他们。
“从下个月一号开始执行。妈的开销,我会建立一个公共账户,你们把钱打进去。我的‘工资’,你们直接转给我个人。”
“以后,我每个月月底,会把更新的财务报表发在咱们仨的小群里。”
“妈的身体状况,我也会定期在群里通报。你们不用再一天两次地问我了。”
“你们想来看妈,随时欢迎。但不要再对我‘指导工作’。”
“我拿了钱,我就会把事情做好。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我说完,站了起来。
“会议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他们俩拿着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协议,站了起来。
脸上都是一种恍惚的表情。
他们 probably(大概)从没想过,有一天,亲情会以这样一种 contract(合同)的形式,呈现在他们面前。
走到门口的时候,林峰回过头,看着我。
“姐,”他声音很低,“你……还恨我们吗?”
我看着他。
恨吗?
好像也谈不上。
更多的是失望。
和一种巨大的疲惫。
“我不恨你们。”我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骗自己了。”
他们走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 back(退)了两步,跌坐在沙发上。
老张立刻给我倒了杯热水。
“秀英,都结束了。”
我捧着热水杯,看着窗外。
夕阳正 slowly(慢慢)落下,给天空染上了一层温柔的 orange(橙色)。
是啊。
结束了。
那场旷日持久的、一个人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我没有赢。
他们也没有输。
我们只是……达成了一种新的平衡。
一种用金钱和规则维系的、脆弱但清晰的平衡。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family(家族)群的名字,被我改成了“赡养母亲协调群”。
群里很安静。
没有了鸡汤,没有了养生链接。
只有我每个月底发的Excel报表,和偶尔的几句关于母亲身体状况的通报。
林峰和林莉,每个月一号,会准时把钱打到指定的账户和我的个人账户里。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们来看我妈的次数,好像比以前还少了些。
来了也只是坐一会儿,说几句 carefully chosen( carefully chosen)的、客套的关心话。
再也不提“蛋白粉”,也不说“妈瘦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任劳任怨的姐姐。
而是看一个…… business partner(商业伙伴)。
或者说,一个他们雇佣的、价格昂lingui(昂贵)的、还带着亲戚关系的“高级护工”。
我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她有一次拉着我的手问:“秀英啊,你弟弟妹妹……是不是跟你吵架了?怎么好久都不来了?”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没有啊。他们忙。您不是知道吗?一个是大老板,一个要带孙子。”
我没告诉她真相。
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的子女之间,已经变成了一场交易。
我不想让她那颗 fragile(脆弱)的心,再承受这些。
我用他们付给我的“工资”,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我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周来两次,做深度清潔。
把那些我一个人 làm không xong(做不完)的卫生死角,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房子里的那股味道,真的淡了很多。
我给自己买了两件新衣服,颜色很亮。
我甚至还买了那支我 previously(以前)舍不得买的口红。
有一次钟点工阿姨在的时候,我抽空出去,跟我以前的老姐妹们喝了个下午茶。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聊着天,笑着,恍惚间,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不再是那个二十四小时待命的、 resentful(充满怨气)的女儿。
我是一个“上班族”。
我的“上班时间”,是照顾我妈。
我的“下班时间”,虽然很短,但它真实存在。
我可以用我挣来的钱,买我自己的时间,和我自己的 kleine(一点点)快乐。
有一天晚上,我给我媽洗完脚,扶她躺下。
她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
“秀英啊,”她看着我,眼睛在 dimly lit(昏暗)的床頭燈下,显得特别亮,“媽知道,你辛苦了。”
“媽拖累你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搖搖頭,握紧她的手。
她的手干瘦,布满皱纹,但很温暖。
“妈,不辛苦。”我说,“您养我小,我养您老。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次,我说出“天经地义”这四个字时,心里不再有委屈。
因为我知道,这份“天经地义”,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在扛。
它被我用最 direct(直接)、最 unapologetic( unapologetic)的方式,分解成了清晰的责任和义务,分摊到了每一个应该承担它的人身上。
我不再需要他们的理解和感激。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给了我自己一个交代。
我关上灯,走出房间。
老张已经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走到阳台上。
夜深了。
城市的喧嚣渐渐退去,只剩下远处路灯连成的、 silent( silent)的光河。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赡养母亲协调群”。
我编辑了一条信息。
“妈今天状态很好,晚饭吃了一小碗粥。晚上九点半睡下的,很安稳。”
想了想,我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这个月我用公共账户的钱,给妈买了个新的按摩靠墊,她很喜欢。发票图片在下面。”
我把白天拍好的发票照片,发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放在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清涼的空氣。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
我依然会累,会烦,会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但我的心,是定的。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有了一份白纸黑字的协议,有了一个每月准时到账的银行提醒。
它们冰冷,没有人情味。
但它们也给了我在这场漫长的、关于爱的消耗战里,一份最坚实的、可以倚仗的底气。
我,林秀英,五十三岁。
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
现在,我还是我自己。
一个懂得用自己的方式,去捍卫自己价值和尊严的,普通的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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