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天气闷得像口蒸锅。
办公室的中央空调有气无力地吹着冷风,带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儿。
我刚把上个季度的财务报表核对完,眼睛酸得像泡在柠檬水里。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上跳出三个字:江川妈。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划开接听,电话那头是他妈热情得有些失真的声音:“小林啊,忙不忙呀?”
“阿姨好,还行,您有事?”我捏了捏眉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有礼。
“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笑呵呵地说,“就是你上次买的那个进口坚果,你叔叔说好吃,家里吃完了,你方便再给寄两箱不?”
又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那坚果是我托朋友从国外带的,一小罐就三百多,根本不是什么量贩零食。
“阿姨,那个是朋友送的,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买。”我选择了一种最省事的谎言。
“这样啊……”她语气里的失望毫不掩饰,“那行吧,我再问问江川。”
电话挂断,我盯着黑下去的屏幕,心里一阵无名火。
问江川?江川的钱难道不是我们的钱吗?
我和江川谈了三年,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感情稳定,计划着再攒两年钱就付个首付。
我一个月薪水八千,在一家小会计事务所,忙得像个陀螺。
江川是程序员,工资比我高,但他花钱也大手大脚。
更准确地说,是为他全家花钱都大手大脚。
他就像个扶贫办主任,而我,就是那个负责往里填钱,还不能有怨言的贤内助。
晚上江川回来,手里提着两大盒包装精美的坚果,一模一样。
“我妈说你没买到,我下午抽空网上下单了,同城配送,快吧?”他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我看着那logo,心在滴血。
“一盒三百二,两盒六百四,”我打开手机计算器,把数字怼到他面前,“够我们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有些讨好:“哎呀,妈难得开口,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难得开口?”我气笑了,“上个月你表妹换手机,你给添了三千;上上个月你叔叔过生日,你包了五星酒店的包厢;这个月你妈要吃坚果,六百四。江川,我们是在谈恋爱,不是在做慈善。”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把坚果往玄关柜上一放,声音也冷了下来:“林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家人?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一家人?我们还没结婚呢,就算结婚了,也没有义务当他们的提款机吧?他们这叫‘打秋风’,你懂不懂?”
“说得那么难听干什么!”他皱着眉,“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
“你自己的钱?”我指着我们共同的记账APP,“为了攒首付,我连杯三十块的奶茶都舍不得喝,每天中午带饭,省下来的钱呢?都让你拿去‘不分彼此’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他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好像我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好了好了,别气了,”他走过来想抱我,“下次我注意,行了吧?”
我躲开他的手,心里一片冰凉。
又是这句话,永远的“下次注意”,然后永远没有下次。
踹了他一脚,把他赶去书房。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着那两盒刺眼的坚果,委屈得想哭。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
在他的世界里,他家人的任何需求,都排在我们的未来之前。
我,林蔓,一个对数字极其敏感的会计,却在自己的感情账本上,算得一塌糊涂。
夜里,我被书房传来的键盘敲击声吵醒。
他还在加班。
心里那点火气,又被一丝心疼取代。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端进去。
他回头看我,眼神里有些疲惫,也有些愧疚。
“还没睡?”
“嗯,”我把水杯放下,“你也早点休息。”
他拉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今天……是我不对。”
我没说话,心里的委屈和酸涩一起涌上来。
“小蔓,我知道你辛苦,”他声音很低,“再给我点时间,等我这个项目做完,奖金下来,我们离首付就更近了。”
他的话像一颗糖,暂时压下了我所有的苦。
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他稍微一服软,我就立刻心软。
我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家庭观念重,心肠软,不懂拒绝。
只要我们的目标一致,这些磕磕绊绊,总会过去的。
然而,我太天真了。
平静的日子没过一个星期,他表妹又找上门了。
这次不是要钱,是让我帮忙“薅羊毛”。
“嫂子,听说你们公司和那个‘鲜食荟’有合作?能不能用你的员工折扣帮我买点东西呀?”她在微信上发来一长串的商品链接,全是进口海鲜和高档水果。
我看着那长长的列表,气得说不出话。
我们公司是有内部折扣,但那是给员工的福利,而且有额度限制。
我直接拒绝了:“不好意思,这个是绑定的,只能我自己用。”
她立刻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包:“啊?这么不方便啊……我哥说你肯定能搞定的。”
我哥,我哥,又是你哥!
我把聊天记录截图发给江川,附上三个感叹号。
江川的电话立刻就打过来了。
“小蔓,你别生气,我妹她不懂事。”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让她来找我提这种要求?我在公司还要不要做人了?”
“我就是随口一提,说你有这个福利,我没想到她真会去找你……”他听起来也很懊恼。
“江川,你能不能长点心?你家那些亲戚,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看我们好说话,就拼命占便宜?你再这样没原则,我们俩迟早被他们吸干!”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他最后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情绪不高。
我们俩谁也没提这件事,但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一直没松。
我被他这种和稀泥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他以为冷处理,事情就能过去吗?
根源在于他,在于他那个拎不清的脑子。
周末,江川提议去逛逛家居城,看看未来的装修风格。
我想着正好可以缓和一下气氛,就答应了。
阳光很好,透过商场的玻璃天窗洒下来,暖洋洋的。
我们手牵着手,看漂亮的样板间,讨论着以后要把阳台改成一个小花园,养很多很多的多肉。
那一刻,我觉得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一半是鸡毛蒜皮,一半是阳光万里。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虚假的温馨里时,江川的手机又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是她姑姑。
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我隐约听到“……钱周转不开……急用……不多,就五万……”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江川走回来,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我姑姑家出了点事,想借五万块钱。”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借?”我冷笑一声,“你家亲戚借的钱,有还过的吗?”
“这次是真的急事!”他声音大了起来,“她儿子要开个奶茶店,加盟费不够。”
“开奶茶店是急事?江川,我们存了三年的钱,一共才二十万出头,这是我们的首付!你现在要拿四分之一去给你表弟创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不是给,是借!他写借条!”
“借条?你上次给你表妹的三千块,她还了吗?你爸妈三天两头拿的那些东西,折算成钱,又有多少?这些你有记过账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林蔓,你能不能别这么斤斤计较?钱没了可以再赚,亲情没了就真的没了!”他涨红了脸,吼了出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斤斤计较?
我为了我们的未来,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在他眼里,居然是斤斤计计较?
“好,”我点点头,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了,“那你去维系你的亲情吧。”
我转身就走,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没有追上来。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风萧瑟,吹得我浑身发冷。
原来,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是五万块钱,而是一整个无法沟通的三观。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爱他吗?
爱的。
我爱他工作时的专注,爱他偶尔的浪漫,爱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
但这些爱,在一次次的失望和消耗中,还剩下多少?
晚上十点,江川才回来。
他没开灯,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钱,我没借。”他声音沙哑。
我没开灯,也没回头。
“我跟我姑姑说,钱都在你那儿管着,你不点头,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他慢慢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一股疲惫的烟草味传来。
“我把你说的话,都跟她说了。我说我们也要买房,也要生活。”
我心里一动,但没说话。
“她骂我娶了媳妇忘了娘,说我胳膊肘往外拐。”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拒绝他们,是这种感觉。”
我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他通红的眼睛。
“江川……”我喉咙发紧。
“对不起,小蔓,”他握住我的手,很紧,“以前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心盲。”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把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哭了出来。
他抱着我,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从他的原生家庭,聊到他对亲情的理解,再聊到我们对未来的规划。
他说他从小就被教育要“帮衬”亲戚,以为这是理所应当。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无底线的“帮衬”,对我是一种伤害,对我们的未来是一种透支。
“以后,家里的钱,你说了算。”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谁来借钱,我都让他来找你。你要是不同意,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我看着他,破涕为笑。
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了。
我以为,这是我们关系的一次重大转折。
是“首次大便车”。
我以为,从此以后,我们可以齐心协力,奔向我们的小家。
但生活,永远比小说更狗血。
那次“五万块事件”之后,江川确实变了。
他开始有意识地拒绝亲戚们那些不合理的要求。
他姑姑又打来几次电话,旁敲侧击地提钱的事,都被他用“小蔓管钱”给挡了回去。
他表妹也不再找我“薅羊毛”,朋友圈里倒是多了几条意有所指的动态,说什么“男人没本事,才让老婆管钱”。
我直接屏蔽了她。
江川的妈妈倒是消停了一阵子,没再提坚果的事。
只是每次打电话,语气都透着一股客气又疏离的客套。
我不在乎。
只要能守住我们的小家,得罪他全家又如何?
我们的存款数字,终于又开始缓慢但稳定地增长。
我甚至开始在APP上看起了近郊的小户型。
每次看到心仪的房子,我都会发给江川看。
他总是回复一个“加油”的表情。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有盼头。
直到他爸爸六十大寿。
那是一个周末,江川提前一周就跟我说,他爸要在老家办寿宴,让我们回去一趟。
“得包个大红包吧?”我问。
“肯定啊,我爸第一次办六十大寿,不能寒碜了。”江川语气里透着理所当然。
“包多少?”我心里盘算着。
“我寻思着,包个两万吧。”
“两万?”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江川,你疯了?我们总共才多少存款?”
“就这一次,”他有些底气不足,“我爸辛苦了一辈子,我想让他风光风光。”
“风光是拿钱堆出来的吗?再说了,你那些叔伯兄弟,哪个条件不比我们好?他们包多少?我们凭什么要当这个冤大头?”
“那不一样,我是他儿子。”
“儿子就得倾家荡产去尽孝吗?”我真的要被他这种逻辑气死了。
我们又大吵了一架。
最后,各退一步,红包一万,下不为例。
去他老家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一进门,他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就围了上来。
“哎哟,江川和小林回来啦!”
“小林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们江川有福气哦!”
虚伪的客套话,听得我耳朵起茧。
他妈妈拉着我的手,笑得像朵花:“小林啊,路上累了吧,快坐快坐。”
我看着她那张热情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寿宴设在镇上最好的酒店,包了整整一层。
流水席,人来人往,喧嚣震天。
江-川-爸-爸穿着一身崭新的唐装,满面红光地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江川把那个装着一万块的红包递过去的时候,他爸爸掂了掂,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姑姑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哎哟,大哥,江川现在可是大城市的白领,怎么红包这么‘薄’啊?”
江川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我坐在席间,看着这一屋子的“家人”,只觉得像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
他们关心的不是江川飞得高不高,累不累,而是他翅膀上的羽毛,够不够他们拔下来做成掸子。
席间,他姑姑又开始作妖了。
“江川啊,你弟弟那个奶茶店,后来找别人借到钱开起来了,生意还不错。就是这孩子没经验,账目乱七八糟的。小林不是会计吗?让她有空帮忙理理账呗,都是一家人,就不算钱了啊。”
我正夹着一块排骨,闻言差点没噎住。
不算钱?
让我一个注册会计师,免费给你家做账?脸呢?
我还没开口,江川先说话了。
“姑姑,小蔓她平时工作很忙,加班是常事,恐怕没这个时间。”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
他姑姑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江川会当众拒绝她。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
“我说的是事实。”江川打断她,“她的专业劳动,是有价值的,不能用‘一家人’来道德绑架。”
全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
我看着江川的侧脸,心跳漏了一拍。
那一刻,他像个披着铠甲的战士,把我护在了身后。
他姑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悻悻地闭了嘴。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没说话。
“还在生气?”江川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摇头,靠在他肩膀上:“没有,就是觉得……你今天特别帅。”
他笑了,握住我的手:“以前是我傻。我总想着满足所有人,结果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我以为,你会为了面子,答应她。”
“面子值几个钱?”他轻哼一声,“我的面子,只有你能给。他们,不配。”
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句话狠狠地戳中了。
也许,他是真的在改变。
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家。
我愿意再相信他一次。
然而,我再一次高估了人性的底线,也低估了现实的残酷。
这次的导火索,是房子。
我们看中了一个近郊的小户型,两室一厅,总价一百八十万。
首付三成,就是五十四万。
我们俩的存款,加上我爸妈答应支援的二十万,还差几万块。
江川说,他去跟他爸妈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帮忙凑凑。
我当时觉得,这合情合理。毕竟是给自己儿子买婚房。
结果,江川的电话,是在一个深夜打来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愤怒。
“小蔓,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爸妈说,可以出钱,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房产证上,要加上我弟的名字。”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有炸弹在里面爆开。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他们说,我弟以后也要结婚,现在房价这么贵,怕他以后买不起。写上他的名字,以后这房子,算我们俩的。”
荒唐!
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们出多少钱?就敢提这种要求?”我气得浑身发抖。
“十万。”
“十万?为了十万块,就要占一半的产权?他们怎么不去抢银行!”
“我跟他们吵了,”江川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爸说,如果不同意,他们就一分钱都不会出,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我无言以对。
愤怒过后,是彻骨的寒心。
这不是买房,这是卖儿子。
“江川,这房子,我们不买了。”我冷静地说道。
“什么?”
“我说,不买了。钱不够,我们就继续租房。我爸妈的二十万,我也会还给他们。我不想我们的家,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这样肮脏的算计上。”
“可是,小蔓,我们……”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江川,你告诉我,这件事,你的态度是什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
我知道,他又在挣扎,在权衡。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父母,一边是即将共度一生的爱人。
这个选择题,太残忍了。
但对我来说,他的任何一丝犹豫,都是凌迟。
“江川,”我的声音冷得像冰,“如果你觉得为难,那就算了。”
“小蔓,你别这样……”
“我怎么样了?被你家人当成傻子,当成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我还不能有点脾气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就给我一个准话,这个要求,你答不答应?”
我步步紧逼。
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我别无选择。
这是我们关系的底线测试。
如果这次他妥协了,那我们之间,就真的完了。
又是沉默。
比之前更漫长的沉默。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直到摔得粉碎。
“好,我明白了。”我笑了,笑声里带着泪,“江川,你不用为难了。”
“我们,分手吧。”
说完这句,我直接挂了电话,关机。
我蜷缩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三年的感情,终究还是败给了他那吸血鬼一样的家人。
我真是眼瞎心盲。
我以为他会改变,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
到头来,才发现,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根本改变不了的。
他所谓的“改变”,不过是在不触及核心利益时的粉饰太平。
一旦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刻,他还是会下意识地选择妥协,选择牺牲我。
我活该。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核桃一样的眼睛去上班。
同事看到我,吓了一跳:“林蔓,你这是怎么了?被家暴了?”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没睡好。”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
做的报表,错了好几个小数点。
被主管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一顿。
我一句话都没反驳,只是不停地道歉。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分手了,也好。
长痛不如短痛。
离开这个烂泥坑,我才能重新开始。
下班回到家,看到玄关处江川的鞋子,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开始收拾东西。
他的衣服,他的书,他送我的所有礼物。
每收拾一样,就像在心上割一刀。
我把他送我的那只毛绒熊抱在怀里,终于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恨他,也恨我自己。
恨他的懦弱,也恨我自己的不争气。
晚上八点,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是江川。
他看起来憔-悴-不-堪,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我不想开门。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扇门,僵持着。
“小蔓,你开门,我们谈谈。”他的声音沙哑。
“没什么好谈的,”我隔着门说,“江川,我们结束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有些急了,“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又一次准备牺牲我,去满足你家人的贪得无厌吗?”
“我没有!”
“你沉默了,江川,”我靠在门上,泪流满面,“在你需要表明态度的时候,你沉默了。这就是你的答案。”
门外,也安静了下来。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我瘫坐在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就这样吧。
结束了,都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生活按部就班,但心,空了一大块。
我开始疯狂地加班,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把我们共同的记账APP卸载了。
看到里面那个不断接近目标的数字,只觉得讽刺。
周末,我约了闺蜜出来逛街。
她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地骂我:“为了那么个男人,至于吗?”
“分了就分了!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你这么好的条件,还怕找不到?”
“走,姐带你去买包!没有什么事是一个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个!”
我被她拉着,在商场里一间间地逛。
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橱窗,我却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路过一家房产中介,门口的广告牌上,正是我之前看中的那个楼盘。
“首付五十四万,圆您安家梦。”
我盯着那行字,眼睛发酸。
曾几何时,这也是我的梦。
“看什么呢?走啦!”闺蜜拉着我。
我摇摇头,把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出脑海。
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
我要努力赚钱,买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房子。
不需要很大,但要足够温暖,足够安全。
一个只属于我林蔓一个人的家。
周一,我正在公司焦头烂额地处理一堆积压的发票。
前台小妹突然叫我:“林蔓姐,有你的快递,好大一个文件袋。”
我有些疑惑。
最近没网购啊。
拿过来一看,是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面没有寄件人信息。
我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一叠文件。
第一页,是一张购房合同。
楼盘的名字,赫然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
面积,户型,楼层,也一模一样。
我往下看,看到了购房人的名字。
林蔓。
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林蔓。
合同下面,是一张银行的付款凭证。
全款,一百八十万。
付款人:江川。
再往下,是一本红色的不动产权证书。
翻开,权利人那一栏,依然是我的名字。
林蔓。
我彻底懵了,像个木雕一样愣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
我拿着那本红色的证书,手都在抖。
旁边,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
我颤抖着打开。
上面是江川的字,龙飞凤舞,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
“小蔓,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不是沉默,我是在想办法。”
“我爸妈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彻底浇醒了。”
“我意识到,靠他们,我们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的家。寄生在他们羽翼下的亲情,只会把我们拖进深渊。”
“我不想分手。我花了三年才找到你,我不能失去你。”
“你说得对,我们的家,不能建立在算计上。所以,我用了我们自己的方式。”
“这套房子,全款买的。钱是我这几年做私活攒下的,还有一部分,是我大学时炒股赚的。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想在求婚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
“本想再攒攒,买个市中心的。但现在,我等不及了。”
“我怕再等下去,就真的失去你了。”
“房产证上,只写了你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我给你的,不是给这段感情的。就算你真的不想回头了,这也是你的。是你应得的。”
“这是我的家,我把钥匙交给你,你愿不愿意,当这个家的女主人?”
纸的最后,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我拿着那张纸,冲出办公室,一路狂奔。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想立刻见到他。
我拨通他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刚睡醒。
“江川,你在哪儿?”我哭着问。
“我在……公司……”
“你别动,站在那儿等我!”
我挂了电话,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他公司的地址。
四十分钟的车程,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他的话。
“这是我的家,我把钥匙交给你。”
这个傻子。
这个天底下最笨的傻子。
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为什么宁愿被我误会,也要一个人扛下所有?
车子停在他公司楼下。
我付了钱,推开车门就往里冲。
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大厅里的他。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看到我,他愣住了。
我跑到他面前,把手里的房产证狠狠地砸在他胸口。
“江-川-!你-是-不-是-有-病-!”
我一边哭,一边捶他。
他也不躲,就那么站着,任我发泄。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谁让你把我的名字写上去的!一百八十万,你以为是欢乐豆吗!”
“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我们真的完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瘫软在他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身体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说,“对不起,小蔓,是我太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走。”
“我想,你没有安全感,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稳固的家。那我就给你一个家。”
“我以为,只要把问题解决了,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意。”
我听着他笨拙的解释,又哭又笑。
这个傻子,这个逻辑清奇的程序员。
他的思维方式,永远是那么的直接,那么的……蠢。
可就是这份蠢,却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房子,是婚前财产。”我闷在他怀里说,“写我一个人的名字,万一……万一我跑了呢?”
“那也是你的。”他毫不犹豫地说,“你值。”
我的心,彻底融化了。
那天,我们旷了半天工。
他带我去了那个属于我们的新家。
房子还没装修,空荡荡的,只有水泥墙壁和地板。
空气里飘着一股新房特有的,淡淡的尘土和水泥的味道。
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们站在客厅中央,谁也没有说话。
“这里,我们放一个L型的灰色沙发。”我比划着。
“好。”
“墙上,挂我们去旅游时拍的照片。”
“好。”
“阳台,要种满多肉和栀子花。”
“好。”
“书房要大一点,给你放两台电脑。”
“好。”
他一直说好,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我转过身,看着他。
“江川,我们得谈谈。”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变得有些紧张:“谈……谈什么?”
“谈你那些家人。”我一字一句地说,“房子解决了,但他们还在。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永远过不上安生日子。”
他沉默了。
又是这种熟悉的沉默。
但这一次,我没有生气。
我拉着他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下来。
“江川,我不是要你跟他们断绝关系。他们是你的家人,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但是,亲情需要有边界。没有边界的亲情,是勒索。”
“我们可以孝顺,但不能愚孝。我们可以帮忙,但不能没有底线。”
“从今天起,我们要建立我们家的‘财务防火墙’。任何超过一千块的非必要支出,都必须我们两个人共同同意。”
“你爸妈那边,养老的钱,我们按月给,这是义务。但其他的,比如给你弟买房,给你表妹换手机,给你姑姑的儿子创业……对不起,我们不是银行。”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得异常清晰。
“如果他们因为我们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就要跟我们断绝关系,那样的亲情,不要也罢。”
“江川,我需要你跟我站在一边。不是站在我这边,对付你的家人。而是我们两个,作为一个整体,共同面对外部的所有问题。”
“你能做到吗?”
阳光下,他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能。”
他说,“以前,我以为家是退路,怎么退都行。现在我明白,家是阵地,一步都不能让。”
那天下午,他当着我的面,把他家里的亲戚,全都拉进了一个微信群。
群名叫“江川&林蔓家庭财务公示板”。
他发了一段很长的话在群里。
大概意思就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心,但他和林蔓要开始攒钱建设自己的小家庭了,以后恕不能满足大家所有的“帮忙”需求。
他还把我们共同制定的“家庭财务规定”发了上去。
群里瞬间就炸了。
各种指责,谩骂,阴阳怪气,扑面而来。
“翅我儿子翅膀硬了,忘了本了!”
“找了个会算计的媳妇,连爹妈都不认了!”
“不就是不想借钱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恶心!”
我看着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手脚冰凉。
江川却很平静。
他没有回复任何一句话。
直接按下了“解散该群聊”。
世界,清净了。
“好了,”他收起手机,对我笑了笑,“从今天起,我们只为自己而活。”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个曾经在亲情和爱情之间摇摆不定的男孩,终于变成了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
后来的日子,自然少不了一地鸡毛。
他父母打了无数个电话来骂他。
他都只是听着,然后平静地说:“爸,妈,你们保重身体。养老费我下个月开始打到卡上。”
他姑姑甚至找到了我的公司,想来闹事。
被我直接叫保安给“请”了出去。
我告诉她,再有下次,我就报警骚扰。
我知道,我们几乎得罪了他所有的家人。
但我们守住了自己的家。
我们开始一起逛建材市场,一起研究装修攻略。
为了一块瓷砖的颜色,一个水龙头的款式,都能争论半天。
但那种争论,是甜蜜的。
我们会在周末的早晨,去逛家附近的菜市场,在嘈杂的人声和新鲜的蔬菜香气里,讨论晚上吃什么。
他学会了做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虽然第一次做得又酸又硬。
我也学会了在他加班的深夜,给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生活,落到了最真实的烟火里。
有一次,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我突然问他:“江川,你后悔吗?为了我,跟家里闹成这样。”
他关掉电视,很认真地看着我。
“不后悔。”
“以前,我活在他们的期望里,活在‘应该’里。我觉得我‘应该’对他们好,‘应该’有求必应。但那种‘应该’,让我很累,也让你很委屈。”
“是你让我明白,真正的家人,是会为你考虑,而不是一味地向你索取。”
“小蔓,你才是我的家人。”
房子装修好的那天,我们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来家里温居。
闺蜜看着焕然一新的家,抱着我,眼睛红红的。
“蔓蔓,你终于苦尽甘甘来了。”
我笑了笑,看向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江川。
阳光正好,他穿着我给他买的围裙,正在笨拙地切水果。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安宁。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可能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挑战。
但只要我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真正的安全感,不是来自于一套房子,一张房产证。
而是来自于身边这个人,他愿意为了你,对抗全世界。
晚上,送走朋友,我们俩瘫在沙发上。
“累死了。”他哼哼唧唧。
“活该,谁让你非要自己做那么多菜。”我踹了他一脚。
他抓住我的脚,放到他腿上,轻轻地捏着。
“老婆大人辛苦了。”他嬉皮笑脸。
“谁是你老婆。”我嘴上嫌弃,心里却甜丝丝的。
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在我面前,单膝跪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林蔓女士,”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设计简单的钻戒,“你愿意嫁给我这个,脑子不太好使,但特别会给你买房子的傻子吗?”
我看着他紧张又真诚的脸,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用力地点头。
“我愿意。”
他把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
“我们终于有家了。”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
“嗯,我们有家了。”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闪烁。
屋里,灯光温暖,饭菜的香气还未散尽。
我抱着他,前所未有地安心。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爱情,也没有不吵架的伴侣。
但好的感情,会让我们在一次次的冲突和磨合中,成为更好的自己,也让彼此成为更坚实的依靠。
他或许不善言辞,但他用最笨拙的方式,给了我最坚固的承诺。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家不是避风港,家是我们一起造的船,从此风雨共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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