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
我叫林晚秋,六十二岁,从纺织厂退休快七年了。
老伴赵建国,比我大三岁,是机修厂的八级钳工,在我们那一片是响当当的技术大拿。
他退休那天,厂里敲锣打鼓地欢送,红绶带往他胸前一挂,那张刻着岁月痕迹的脸,笑得比谁都灿烂。
我以为,这下好了,忙活了一辈子,总算能歇下来,两个人能安安生生地过几天清闲日子了。
谁能想到,退休证拿到手还不到一个月,他就跟我提出了分居。
那天晚饭,我炖了他最爱喝的萝卜排骨汤,他喝了两碗,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很平静地对我说:“晚秋,我想搬出去住。”
我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了桌上。
“搬哪儿去?这不就是你的家?”
他摇摇头,眼神里没有争吵,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坚决。
“厂里分的单身宿舍,一直空着,我跟后勤打好招呼了。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我们吵架了?”我问他,心里乱成一团麻。
“没有。”
“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你很好,晚秋,是我自己的问题。”他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我记到今天的话,“咱们俩,像两根绑在一起的筷子,捆了三十多年,太累了。现在退了休,我想松松绑,过几天一个人的日子。”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淡,却像一把重锤,砸在了我的心口上。
三十多年的夫妻,给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到头来,在他嘴里,成了“捆绑”,成了“累赘”。
那天晚上,我没哭也没闹。
第二天一早,我就帮他收拾了行李。他看着我把他的换洗衣物、茶杯、剃须刀一件件放进箱子里,眼神有些复杂,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感觉整个家,连同我的心,一下子都空了。
这一分,就是大半年。
他住在厂里的宿舍,离家不过三站公交车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儿子赵磊夹在中间,两头跑,两头劝,可赵建国铁了心,说这是新时代的生活方式,叫“卒婚”,是尊重彼此的独立空间。
我听不懂这些新词儿,我只知道,我的老伴,不要我了,也不要这个家了。
转眼,就到了年根儿底下。
北方的年味,是从第一场雪开始的。窗户上结了冰花,街上挂起了红灯笼,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炸丸子、炖猪肉的香气。
可我这个家,冷得像冰窖。
直到腊月二十七,儿子赵磊打来一个电话。
“妈,我爸说,过年回来住几天,从二十九住到初五,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我握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心里的那块冰,好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是想家了?还是觉得一个人过年太冷清?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肯回来,这个年,总算有了点盼头。
我挂了电话,就跟上了弦的陀螺一样,开始忙活起来。
把他的被褥从柜子里抱出来,晒了一整天,晚上收回来,满是阳光暖烘烘的味道。
把他那屋的地板,擦了三遍,亮得能照出人影。
又跑了好几个菜市场,买了他最爱吃的羊腿、带鱼,还有他念叨了好几年的本地黄小米。
我把这个冷清了大半年的家,重新用烟火气填满,只为了等那个说要“松绑”的人,回家。
腊月二十九,他回来了。
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站在门口,像个许久未见的亲戚。
“我回来了。”他说。
“嗯,回来就好。”我接过他的包,声音有些发紧。
那六天,我以为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却没想到,它成了一场让我彻底心寒的闹剧。
第一章 旧屋檐下,新房客
赵建国回来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细碎的雪花。
他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半新的深蓝色羽绒服,头发比半年前白了些,人也清瘦了。
那张我看了三十多年的脸,此刻竟有几分陌生。
“外面冷,快进来。”我侧过身,让他进屋。
暖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像是有些不适应屋里的暖意。
他环顾四周,目光从一尘不染的地板,扫到窗明几净的玻璃,最后落在我身上。
“收拾得挺干净。”他的语气,客气得像个来访的客人。
我的心,微微一沉。
我给他倒了杯热茶,他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眼睛却还在打量这个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家。
“你的花,养得不错。”他指了指阳台上那盆君子兰。
那盆花是他退休前从厂里搬回来的,当时叶子都黄了,是我一点点把它救活的,现在正抽着花葶,眼看就要开花了。
“嗯,每天都用心伺候着呢。”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他喝茶的轻微声响,和窗外若有若无的风雪声。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客气,疏离,找不到一句贴心的话。
这不像夫妻,倒像是两个合租的室友,在尴尬地进行着入住前的寒暄。
儿子赵磊和儿媳小敏带着孙子童童来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氛才算活泛起来。
“爷爷!”五岁的童童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去,抱住了赵建国的大腿。
赵建国那张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了笑意。
他把童童抱起来,掂了掂,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哎哟,我的大孙子,又长高了,重了不少。”
看着他逗弄孙子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他的温情,只是不再分给我了。
“爸,妈,我们把年货都带来了。”赵磊提着大包小包地走进来,小敏跟在后面,手里也拎着水果和点心。
“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我赶忙接过来。
赵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爸,脸上带着撮合的笑意:“爸,你看,妈把你那屋收拾得多利索,被子都给你晒得暖烘烘的。”
赵建国“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抱着孙子去沙发上玩了。
我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又被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给浇得半灭。
晚上,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红烧带鱼、酱焖羊腿、四喜丸子……全都是赵建国过去最爱吃的。
我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油烟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可心里却憋着一股劲。
我想用这一桌子菜告诉他,这个家,还是原来的味道,我,也还是原来那个我。
饭桌上,有了孩子,总归是热闹的。
童童一会儿要爷爷夹菜,一会儿要奶奶喂饭,赵建国难得地很有耐心。
赵磊和小敏也在一旁说着单位的趣事,努力地暖着场。
我看着眼前这幅“阖家团圆”的景象,恍惚间,觉得他好像从未离开过。
或许,他真的只是想换个活法,累了,倦了,还是会回来的。
吃完饭,赵磊和小敏要带着童童回家。
临走前,赵磊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塞给我一个红包。
“妈,这是我跟小敏孝敬您和我爸的。您拿着,过年买点啥。”
我推了回去:“你们挣钱也不容易,家里还有孩子,我跟你爸有退休金,够花了。”
“您就拿着吧。”赵磊把红包硬塞进我口袋里,“我爸那人,您知道的,一辈子就是那臭脾气,死脑筋。他一个人在外面,其实也挺孤单的。您多担待点,别跟他置气。”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人了。
送走了儿子一家,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收拾着碗筷,赵建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响。
一切都和半年前的每个夜晚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洗完碗,我擦干手,准备回房休息。
经过客厅时,他突然叫住了我。
“晚秋,你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心里咯噔一下。
他关掉了电视,从他的行李包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走到餐桌旁,坐下,把笔记本摊开,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厂里开技术研讨会。
“坐吧,有件事,我想我们得提前说清楚。”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挨着桌子边坐下,看着他。
他清了清嗓子,用笔点了点笔记本的空白页,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这次回来,从二十九到初五,一共是六天。”
“我知道。”
“这六天,家里的开销,包括买菜、水电燃气,还有我住在这里的费用,我们得算一下。”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似乎没看到我震惊的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我刚才估算了一下,你为了过年买的这些菜,大概花了五百多块。水电燃气,六天时间,算一百块应该够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
“总共六百块,我们一人一半,我给你三百。这样,谁也不欠谁的,清清楚楚,你觉得怎么样?”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我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了天灵盖。
结婚三十年,我那个一辈子没跟我算过一分钱账的老伴,在回家过年的第一天晚上,拿出个本子,要跟我AA制。
这个家,在他眼里,原来已经成了一个需要付费入住的旅馆。
第二章 除夕夜的“账单”
除夕那天,我起得很早。
天还没亮透,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
赵建国昨晚那番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一夜都没睡踏实。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我们之间真的没有情分了,还是他学的那些“新思想”,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六亲不认的怪物?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这三十多年的夫妻,像一个笑话。
我爬起来,默默地开始准备年夜饭。
和面,剁馅,准备包饺子。
白菜猪肉馅,是他过去最喜欢的味道。我把白菜剁得细细的,挤干了水分,拌上新剁的肉馅,加上葱姜和调料,香气一下子就散发出来。
这些熟悉的动作,我做了半辈子,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可今天,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每剁一下,赵建国那张写着“AA制”的脸,就在我眼前晃一下。
他起床的时候,我已经和好了面,调好了馅。
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我忙碌的背影,说了一句:“起这么早?”
我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没再多话,自己去洗漱了。
上午,儿子一家又来了。
家里顿时热闹起来,童童在客厅里跑来跑去,赵磊和小敏帮着我一起贴春联,挂灯笼。
红色的“福”字贴在门上,屋子里总算有了点过年的喜气。
赵建过也换上了一件新衣服,是去年我给他买的灰色毛衣,他一直没舍得穿。
他抱着孙子,给他讲自己小时候过年的故事,祖孙俩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着他们,心里却像是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为人母、为人祖母的温暖和满足;另一半,却是为人妻的冰冷和悲哀。
下午,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
这是我们家多年的传统。
赵磊擀皮,我和小敏包,赵建国负责把包好的饺子整整齐齐地码在盖帘上。
他年轻时在部队待过,干什么都讲究个整齐划一,码出来的饺子,跟阅兵的队伍似的。
“爸,您这技术还是宝刀未老啊。”赵磊笑着说。
“那是,你爸我干什么都得有章法。”赵建国颇为自得。
我低着头,捏着饺子皮,一言不发。
他说的“章法”,是不是也包括了夫妻之间的“AA制”?
一想到这个,我手里的力道就没控制住,一个饺子皮被我捏破了。
“妈,您怎么了?”小敏细心,发现了我手里的破饺子。
“没事,面有点软了。”我找了个借口,把那个破了的饺子放在一旁。
那个破了的饺子,多像我此刻的心。
外表看着还算完整,内里,却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馅儿都要漏出来了。
晚上的年夜饭,比昨天还要丰盛。
冷盘热菜摆了满满一桌。
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喜庆的音乐和笑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举杯,互道“新年快乐”。
那一刻,我几乎要忘了昨晚的不快。
我甚至在想,或许,那只是他一时糊涂,随口说说。过日子,哪能真的算得那么清楚。
吃完饭,赵建国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包,一个给了童童,一个给了小敏。
“爷爷新年快乐!”
“谢谢爸。”
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俨ಗೆ了一个大家长的样子。
然后,他转向我,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三张一百块钱。
他把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当着儿子和儿媳的面。
“晚秋,这是我该付的那份。三百块,你点点。”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春晚热闹的背景音里,却清晰得像一声惊雷。
赵磊和小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我看着那三张崭新的人民币,红得刺眼。
它们就像三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羞辱,愤怒,委屈……所有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在我胸中翻滚。
我以为,他至少会顾及孩子们的面子,会私下里跟我说。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堂而皇之,如此理直气壮,把我们夫妻间最难堪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孩子面前。
这是在逼我,逼我接受他那套荒唐的逻辑。
“爸,您这是干什么?”赵磊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震惊和不解。
赵建国却一脸坦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跟你妈之间的事情。这叫亲兄弟,明算账。现在不都流行这个吗?分得清楚,关系才能长久。”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赵磊的脸涨得通红,“您跟我妈是夫妻,不是生意伙伴!”
“夫妻怎么了?夫妻就得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赵建国提高了音量,“我退休了,她也退休了,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谁也不依附谁。经济上独立,是人格独立的基础!”
他振振有词,仿佛在捍卫什么伟大的真理。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和可笑。
这就是我的丈夫,那个曾经在冬天的夜里,把我的脚揣进他怀里焐热的男人。
那个在我生病时,笨手笨脚学着给我熬粥的男人。
那个我们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把唯一的鸡蛋省下来给我吃的男人。
时间,到底把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没有哭,也没有吵。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伸出手,把那三百块钱,慢慢地推回到他的面前。
我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赵建国,这钱,我不要。”
“这个家,只要我还姓林,就不是旅馆。”
“你要是觉得住在这里需要付钱,那从明天开始,你就搬走吧。”
“我们这个小庙,招待不起您这尊大佛。”
说完,我站起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反锁了房门。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蹲在地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门外,是儿子焦急的劝说声,儿媳不知所措的安慰声,还有孙子被吓到的哭声。
整个世界,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的丈夫赵建国,我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
这个年,终究还是没能过好。
第三章 半生夫妻,一纸清单
我在房间里待了很久。
门外,赵磊还在敲门。
“妈,您开开门,有什么话好好说。”
“妈,您别生我爸的气,他就是老糊涂了。”
我没有应声。
我能说什么呢?
说你爸不是糊涂,是心冷了?
说这个家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笔可以随时清算的账目?
这些话,我怎么对儿子说出口。
家丑不可外扬,我这点老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
我听到小敏在小声地哄着哭闹的童童,然后是他们一家三口穿衣服、开门、离开的声音。
脚步声很轻,像是怕再惊扰到我。
最后,是赵磊无奈的叹息,和一句压低了声音的嘱咐:“爸,您好好跟我妈说说,服个软。”
再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能想象到客厅里的情形。
赵建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对着一桌子没怎么动的年夜饭,电视里依旧歌舞升平,而这个家,却冷得像个冰窖。
我的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我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
外面,雪停了。
路灯下,空无一人。
三十多年的婚姻,像一场漫长的电影,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闪过。
我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住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十几平米的小屋,家徒四壁。
冬天没有暖气,我们俩就紧紧地挨在一起,把彼此当成暖炉。
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厂里的机器坏了,别人修不好,他去了,叮叮当当一阵忙活,机器就又能转起来。
他每次下班回来,浑身都是机油味,两只手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全是油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可就是那双手,会在我来例假肚子疼的时候,焐热了给我暖肚子。
也是那双手,一针一线地,给我们未来的孩子,钉出了一张小小的木床。
后来有了赵磊,日子更紧巴了。
他的工资要养活三口人,我一边带孩子,一边接点缝缝补补的活计贴补家用。
有一年冬天,赵磊半夜发高烧,烧得说胡话。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自行车都骑不了。
赵建国二话不说,用厚棉被把孩子一裹,背在背上,我打着伞,我们俩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走了五里路,才到了医院。
在医院的长椅上,他把孩子抱在怀里,一夜都没合眼。
天亮的时候,孩子的烧退了,他的眉毛和头发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那时候,我们很穷,穷得一个冬天都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
但是我们的心,是热的。
家,是暖的。
我们从没算过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
我给他做的每一顿饭,他给我端的每一杯热水,都自然而然,心甘情愿。
什么时候,这一切都变了?
是从他当上车间主任,开始被人叫“赵工”的时候?
还是从我们搬进楼房,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候?
又或者,是从他退休后,整天捧着手机,看那些所谓的“新潮思想”的时候?
他说,人要为自己活。
他说,夫妻也要有独立空间。
他说,经济独立是人格独立的基础。
这些话,听着都很有道理。
可我怎么觉得,这些道理的背后,是彻骨的自私和冷漠。
家是什么?
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是讲情的地方。
夫妻是什么?
夫妻不是两根独立的筷子,是融进一碗汤里的盐和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了。
如果凡事都要算得那么清楚,那我们这三十多年,算什么?
我给他生孩子,伺候他父母养老送终,这些辛苦,能用金钱来衡量吗?
他为了这个家,加班加点,累出一身病,这些付出,又能用多少钱来买断?
“半生夫妻,一纸清单。”
我嘴里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他那本小小的笔记本,那张写着“AA制”的清单,撕碎的不是三百块钱的情面,而是我们三十多年相濡以沫的根基。
我在房间里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按照惯例,我们应该早起,穿上新衣服,给左邻右舍拜年。
可我没有那个心情。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赵建国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样子,他也是一夜没睡。
桌上的年夜饭,还保持着昨晚的样子,已经凉透了。
他看到我出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给他机会。
我径直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垃圾袋,然后走到餐桌旁,开始把那些凉掉的饭菜,一样一样地,倒进垃圾袋里。
红烧带鱼,酱焖羊腿,四喜丸子……
这些我花了半天功夫,精心准备的菜肴,如今都成了冰冷的垃圾。
“晚秋,你这是干什么!”赵建国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愕和恼怒。
我没有停手,头也不抬地说道:“坏了的东西,留着干什么?不扔掉,难道还等着它发臭吗?”
我的话,一语双关。
既是在说这些饭菜,也是在说我们之间那段已经变了质的感情。
他听懂了。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非要这样吗?”他质问道,“不就是三百块钱吗?至于让你把年过程这样?”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赵建国,你到现在还觉得,这是三百块钱的事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这不是钱的事,是心的事。”
“你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了。”
“在你拿出那个本子,跟我算账的时候,这个家,在你眼里,就已经死了。”
我说完,不再看他,继续收拾着桌上的残局。
他站在那里,嘴巴张了几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这个大年初一的早晨,没有鞭炮,没有欢笑,只有我和他之间,死一般的沉寂。
第四章 儿子的“和事佬”
大年初一下午,赵磊一个人来了。
他眼圈发黑,神情疲惫,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
他进门的时候,我和赵建国正分坐在客厅沙发的两端,隔着能再坐下两个人的距离,谁也不理谁。
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小,更像是为了掩饰这满屋的尴尬。
“爸,妈。”赵磊叫了我们一声,声音里透着无奈。
赵建国“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没说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赵磊把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在茶几上,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妈,您别生气了。我爸那人,您还不知道吗?一辈子在厂里跟机器打交道,脑子就是一根筋,不会转弯。”
他先是给我做思想工作。
“他不是不心疼您,也不是不看重这个家。他就是看了些乱七八糟的文章,学了点时髦词儿,就以为自己多新潮,想在咱们家搞改革试验呢。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听着儿子的话,心里稍稍暖了一些,但那根刺,还在。
“磊磊,这不是一根筋的事。”我摇了摇头,“这是良心。”
“夫妻过日子,靠的是情分,不是账本。他把账本摆到桌面上,就是把情分扔到了地上。”
赵磊叹了口气,知道说服不了我,又转头去跟他爸说。
“爸,您也是,多大年纪了,还整这些幺蛾子。您看看您把妈气成什么样了?大过年的,您非要弄得家里鸡飞狗跳才舒坦?”
赵建国梗着脖子,一脸的倔强。
“我做错什么了?我说的是道理。现在社会都这样,亲父子还明算账呢。我们把钱算清楚,以后谁也不用觉得亏欠谁,多好?”
“好什么好!”赵磊的火气也上来了,“家是算账的地方吗?您跟我妈是算账的关系吗?您这么算,是把妈当成什么了?保姆?房东?”
“我没那个意思!”赵建国辩解道,但声音明显有些底气不足,“我就是觉得,我们都老了,应该活得更‘明白’一点。”
“明白?”赵磊被他爸这套理论气笑了,“您这是明白还是糊涂?您把几十年的夫妻情分算没了,这叫明白?”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了起来。
我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儿子是向着我的,这让我很欣慰。
可老伴的固执,却让我感到绝望。
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比我们三十多年的感情还重要。
赵磊见说不通他爸,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从钱包里掏出六百块钱,分别递给我们。
“爸,这三百给您,就当是我给您补的住宿费。”
然后又把另外三百递给我:“妈,这三百您拿着,就当是我孝敬您,帮我爸买的菜。”
“这样总行了吧?这事就算过去了,谁也别提了。大过年的,和和气气地比什么都强。”
他想用钱,来抹平这场风波。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关于钱的争执。
赵建国看着儿子递过来的钱,犹豫了一下,竟然伸手去接了。
在他看来,这或许是一个台阶。钱不是他出的,面子保住了,事情也解决了。
可我,却不能接受。
我一把按住赵磊的手,把那三百块钱推了回去。
“磊磊,你的心意,妈领了。但这钱,妈不能要。”
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赵建国。
“如果我今天收了这钱,不管是你的,还是他的,都等于我认同了他那个荒唐的道理。”
“都等于我承认,我们这个家,是可以明码标价的。”
“我林晚秋,还没到那个份上。我们赵家,也没到那个份上。”
我的话说得很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磊愣住了。
赵建国那只伸了一半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客厅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凝重。
赵磊这个“和事佬”,彻底失败了。
他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脸上满是挫败和痛苦。
我看着儿子为难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我知道,我这样坚持,是让他难做。
可我不能退。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家庭矛盾,这是我的底线,是我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人的尊严。
我守了这个家一辈子,不能到老了,还让人把它当成一个可以随时用钱来清算的客栈。
如果连我都退了,那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赵磊在我们家待了两个多钟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走后,赵建国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再也没出来。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这个家,就像一艘在风暴中搁浅的船,我和赵建国,是船上两个固执的船员,谁也不肯先放下手中的桨,去修补那个已经出现的巨大裂痕。
我们都在等对方先低头。
可我们都忘了,船要是沉了,谁也活不了。
第五章 老手艺与新世界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赵建国陷入了彻底的冷战。
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吃饭的时候,我做我的,他吃他的,全程零交流。
吃完饭,他要么回房间待着,要么就坐在客厅看电视,把声音开得很大,仿佛想用电视的喧嚣来掩盖这满屋的死寂。
我则躲进我的小书房。
那是我退休后,专门收拾出来的一个小空间,里面放着我的宝贝——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
这台缝纫机,是我的嫁妆,跟了我快四十年了。
虽然现在大家都穿成衣,很少有人做衣服了,但我还是舍不得扔掉它。
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缝纫机前,给孙子做个小书包,或者给邻居家的孩子改改裤脚。
踩动踏板,听着“嗒嗒嗒”的声响,我纷乱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这台老旧的机器,就像一个无声的朋友,陪伴了我大半辈子,见证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初三下午,对门的邻居张姐,领着她的小孙女来敲门。
“晚秋姐,忙着呢?”
“不忙,快进来坐。”我赶忙招呼她们。
小姑娘叫妞妞,今年六岁,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
“晚秋姐,有点事想麻烦你。”张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妞妞学校过几天有个文艺汇演,老师让她演一只小蜜蜂,服装都发了,可这翅膀,不知道怎么回事,带子断了一根,我们都不会弄。知道你手巧,想请你给帮帮忙。”
说着,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对黄色的纱质翅膀。
翅膀做得挺精致,就是其中一边的松紧带,从根部断开了。
“这简单。”我笑着接过来,“几针的事儿。”
我让张姐和妞妞在客厅坐着看电视,自己拿着翅膀进了书房。
赵建国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假装没看见。
我把翅膀放在缝纫机上,穿针,引线,脚下轻轻一踩,踏板就带动着飞轮转了起来。
“嗒、嗒、嗒……”
熟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清脆而有节奏。
我的手指在布料和针尖下灵巧地穿梭,断掉的带子,很快就被我重新缝合,并且为了牢固,我还特意多走了几道线。
然后,我又检查了另一边的带子,发现也有些松了,干脆一起加固了一下。
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
我拿着修好的翅膀走出去,递给妞妞。
“来,妞妞,背上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妞妞高兴地背上翅膀,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学着小蜜蜂的样子“嗡嗡”叫。
“正合适,太谢谢你了,晚秋姐!”张姐感激地说,“这下可解决了大问题了。手艺就是手艺,比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强多了。”
“客气啥,举手之劳。”我笑着说。
张姐非要给钱,被我推了回去。
“邻里邻居的,说钱就见外了。孩子高高兴兴的,比什么都强。”
送走了张姐和妞妞,我回到客厅。
赵建国还坐在那里,电视屏幕上闪着五光十色的画面,他的眼睛却并没有看着电视。
他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刚才妞妞那对扑闪的翅膀上。
他忽然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我琢磨不透的味道。
“都什么年代了,还摆弄你这套老古董。现在谁还用这个?衣服坏了,直接买新的,方便又省事。”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刚刚因为帮助别人而获得的一点点暖意上。
我转过头,看着他。
“赵建国,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用‘方便省事’和‘钱’来衡量?”
他被我问得一愣。
“我这台缝纫机,是老古董,不值钱了。我这手艺,在外面也挣不了几个大钱。”
我走到缝纫机旁,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漆面。
“但是,它能给一个孩子带来快乐,能帮一个邻居解决难题。这种快乐和情分,是你用钱买不到的。”
“就像这个家。它可能旧了,老了,跟不上你所谓的‘新世界’了。但是这里面,有我们几十年的心血,有我们共同的回忆,有儿子孙子的欢声笑语。”
“这些,不是你用三百块钱,五百块钱,就能算得清楚的。”
“有些东西,新世界给不了。有些价值,也永远不会过时。”
我说完,不再理他,自己坐回缝纫机前,开始整理我的那些零碎布头和各色线团。
赵建国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
电视的声音还在响着,可我却觉得,我的那番话,一定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是个聪明人,他会懂的。
只是,他那身硬了一辈子的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软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
梦见我们还年轻,住在那间小小的筒子楼里。
他下班回来,把饭盒里省下的半个馒头递给我,笑着说:“你多吃点,你瘦。”
梦醒的时候,我的枕边,湿了一片。
第六章 一碗面,几句心里话
初四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明天,就是赵建国计划离开的日子。
这几天,我们几乎没说过一句话。他像个沉默的租客,我像个尽职的房东,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可我知道,我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晚上九点多,我正准备睡觉,赵建国的房门突然开了。
他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脸色也不太好。
“晚秋,你那儿……有胃药吗?”他捂着肚子,声音有些嘶哑。
我心里一紧,赶忙起身:“怎么了?胃不舒服?”
“老毛病了。”他靠在墙上,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能是这几天……生气,没吃好饭。”
他总算承认,他也在生气。
我二话不说,赶紧去储物柜里翻找药箱。
找到胃药,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去,手都在微微发抖。
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心里那堵坚冰,不知不觉地融化了一角。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孩子的爹,是跟我过了大半辈子的人。
“光吃药不行,胃里太空了。”我扶着他到沙发上坐下,“你等着,我给你下碗面条。”
他想说不用了,但胃里的一阵绞痛,让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还有早上剩下的一块面团。
我拿出面板,撒上干粉,开始擀面。
擀面是个力气活,尤其是在这深夜里,更显得寂静。
“咚、咚、咚……”擀面杖和面板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这声音,赵建国再熟悉不过了。
过去几十年,每当他加班晚归,或者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都会给他下这么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
面条擀好了,我用刀切成细细的丝,下到滚开的水里。
水花翻腾,白色的面条在锅里上下浮沉。
我卧了两个荷包蛋,又切了点葱花,烫了几根青菜。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青菜面,很快就端到了他面前。
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他看着眼前的面,眼神有些复杂。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然后,他的动作就停住了。
我看到,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一滴浑浊的泪,掉进了面碗里,溅起一小圈涟漪。
一个六十多岁,硬气了一辈子的男人,就这么对着一碗面,哭了。
他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默默地抽了张纸巾,放在他手边,然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的声音很轻。
他拿起纸巾,擦了擦眼睛,然后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急,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随着这碗面,一起咽进肚子里。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胃里暖了,人似乎也有了精神。
“好久……没吃你做的手擀面了。”他低声说。
“你在外面,吃不着这个。”
“嗯。”他点点头,“外面的饭,花样再多,也没有家里的味道。”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僵硬,而是一种微妙的,正在解冻的气氛。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迷茫。
“晚秋,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困惑。
“我搬出去,是真觉得咱们俩都该有自己的生活。我在网上看,人家外国的老头老太太,都这么过,自由,独立,互不干涉。”
“我以为,我也能过上那种生活。每天看看书,下下棋,不用再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
“可我真搬出去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宿舍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想找人下棋,人家都有自己的老伴儿陪着。”
“我以为那是自由,其实是孤单。”
“这次过年,我是真想家了。我想儿子,想孙子……也想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几不可闻,头也深深地埋了下去。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他也会孤单。
原来,他也会想家。
“那你为什么……还要提那个AA制?”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
他叹了셔气,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就是拉不下那个脸。”
“我当初走的时候,话说得那么满,说要独立,要自由。现在灰溜溜地回来,我觉得没面子。”
“我想着,要是我们把账算清楚了,就显得我不是回来‘依靠’你的,我们还是‘独立’的。我……我就是钻了牛角尖。”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不是不爱了,也不是心冷了。
只是那点可怜的,男人所谓的“面子”,在作祟。
他用一种最愚蠢,最伤人的方式,来维护他那摇摇欲坠的自尊。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张写满悔意的脸,心里的那股气,一下子就散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跟你过了三十多年的男人,他或许会犯浑,会做错事,但他心里最深处的那点根,还连在这个家里。
这就够了。
“赵建国。”我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
“家,不是一个讲面子的地方。”
“家是,你累了,病了,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都可以回来,吃一碗热汤面的地方。”
“这碗面,不要钱。”
我的话音落下,他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无声的,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汹涌。
第七章 冰雪消融时
初五的早晨,天放晴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客厅,给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昨晚那场深夜谈话之后,我和赵建国之间的那堵冰墙,已经悄然坍塌。
虽然还有些许的尴尬,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起床做早饭的时候,他破天荒地走进了厨房。
“我来帮忙。”他说。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把手里的鸡蛋递给了他:“那你把鸡蛋煎了吧。”
他系上我那件带着小碎花的围裙,站在灶台前,笨手笨脚地打火,倒油。
油溅到他手上,烫得他“哎哟”一声。
我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这几天里,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他回头看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笑容,有些生涩,却很真实。
早餐是简单的稀饭、煎蛋和咸菜。
我们俩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着。
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暖洋洋的。
吃完饭,他默默地把碗筷收走,拿到厨房去洗。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狭小的水槽前,认真地刷着碗。
水流声哗哗作响,像是奏响了一曲平凡而动人的生活交响乐。
我突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不需要什么甜言蜜语,也不需要什么深刻的道歉。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彼此明白,那份埋在心底的情,还在。
他收拾好行李,准备走了。
那个他用来记账的硬壳笔记本,被他悄悄地塞进了垃圾桶。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晚秋,这是我的工资卡,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
“我每个月的退休金,都会打到这张卡上。”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诚恳,“以后,家里的开销,都从这里面出。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省。”
他的手,还在半空中举着。
我看着那张卡,又看看他,心里百感交集。
从一张三百块钱的“账单”,到一张全额上交的工资卡。
这中间,隔着的是他那可笑的自尊,和一场几乎让我们分崩离析的战争。
我没有接那张卡。
我摇了摇头。
“卡,你自己拿着。”
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晚秋,你……”
“赵建国,”我打断他,“我不要你的钱,也不是要你把所有钱都交给我来管。”
“我要的,是你的心。”
“我要你明白,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也不是你用钱就能买断的旅馆。”
“钱,我们都有,不缺。缺的是,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说句心里话的功夫。”
他听着我的话,缓缓地放下了手,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提着行李,走到了门口。
换鞋的时候,他突然又回过头,指了指厨房的水龙头。
“那个水龙头,好像有点漏水了,我听见滴答声了。”
“嗯,是有点。”
“我下个周末回来,把它修好。”他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没有说“我搬回来了”,也没有说“我不走了”。
他只是说,“我下个周末回来”。
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像一个最郑重的承诺。
它意味着,他还会回来。
这个家,还是他的牵挂。
我们的关系,有了一个新的,可以继续下去的台阶。
“好。”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等你。”
他对我笑了笑,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是空落落的。
而是被一种踏实的,温暖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可能因为一碗面,一次谈话,就彻底解决。
几十年的婚姻,就像一台老旧的机器,零件磨损了,运转不灵了,需要慢慢地去修理,去调试,去磨合。
但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
窗外的阳光正好,那盆养在阳台上的君子兰,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绽放了一朵橘红色的花。
在经历了漫长的寒冬之后,春天,总算是要来了。
第八章 寻常日子,新的开始
赵建国走了,但这个家,没有再变回那个冷冰冰的空壳。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笨手笨脚煎鸡蛋时,那淡淡的油烟味。
我的心,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周末,他真的回来了。
提着一个工具箱,像个上门服务的维修工。
他换上工作服,趴在厨房的水槽底下,叮叮当当忙活了半个多钟头,就把那个漏水的水龙头给修好了。
看着他满头大汗,脸上还蹭了一道油污的样子,我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年轻时,在厂里挥洒汗水的八级钳工赵建国。
他还是他。
那个不善言辞,却会用一双巧手,为这个家修修补补的男人。
修好水龙头,他没急着走。
我给他泡了杯茶,他坐在沙发上,跟我聊起了他在宿舍的生活。
他说,他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看新闻,还加了几个老同事的群。
他说,他楼下那个小花园,春天开满了蔷薇花,特别好看。
他说着这些,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分享一个朋友的故事。
我也跟他聊我的生活。
我说,我参加了社区的老年合唱团,每周二下午都去唱歌。
我说,对门的张姐,想跟我学做我们老家的那种手工布鞋。
我们聊了很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寻常小事。
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聊过了。
他没有再提“独立空间”,我也没有再提“AA制”。
那场过年的风波,像一道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但痕迹还在。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它。
他开始频繁地回来。
有时候是周末,有时候是工作日的傍晚。
每次回来,他都会找点活儿干。
今天说阳台的纱窗坏了,要换个新的。
明天说我房间的灯泡不亮了,要爬上去给我换掉。
这个家,成了他放不下,也离不开的“维修站”。
而我,也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我们不再是过去那种时时刻刻捆绑在一起的夫妻,倒像是一对……关系特别好的老朋友。
我们有各自的生活,但心里,都给对方留着一个最重要的位置。
儿子赵磊看出了我们关系的变化,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有一次,他悄悄问我:“妈,我爸这是要浪子回头了?要不要我再劝劝,让他干脆搬回来?”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磊磊。就这样,挺好。”
是真的挺好。
距离,有时候未必是坏事。
它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审视彼此,也重新认识自己。
我开始明白,他想要的“松绑”,或许并不是要挣脱我,挣脱这个家。
他只是想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里,找到一种能让自己更舒展的姿态。
而我,也开始学着放手。
我不再把他当成我生活的全部,我有了自己的朋友圈,自己的爱好。
我的世界,不再只围着他一个人转。
那天,我去社区合唱团唱歌回来,路过菜市场,买了他爱吃的排骨。
回到家,炖上汤,我坐在我的小书房里,踩着我的老缝纫机,给孙子童童做夏天穿的小短裤。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缝纫机上,也照在我花白的头发上。
“嗒、嗒、嗒……”
缝纫机的声音,均匀而安详。
我抬起头,无意间瞥向窗外。
巷子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地向这边走来。
是赵建国。
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看样子,像是刚从棋牌室里出来。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走得很慢,但方向,是朝着这个家的。
我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我知道,他今晚,又要回来吃饭了。
或许,他再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天天守在我身边。
或许,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路还认得,家还记得,心里还有那份牵挂。
只要那碗热汤面,还一直为他温着。
这就够了。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在磕磕绊绊中,学会理解。
在分分合合里,懂得珍惜。
我和赵建国这艘磕碰了三十多年的老船,在经历了那场差点倾覆的风暴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可以继续平稳航行下去的航道。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我的心里,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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